正文

第一章(5)

黑白夢華錄 作者:王勤伯


保羅?羅西的射門讓她猝不及防,或者說,她根本沒想到皮球會朝著她飛過來。她和足球的距離,就像她家和城市的關系一樣,看似比鄰,其實分隔遙遠。她或許注意到了球場上有人踢球,但就像一個農村人相信城里人有能力把政治、經濟、國家這些事情搞好,作為一個不懂足球的人,她在潛意識里認為,那些踢球的人,都懂得如何對待皮球。

皮球卻不知道如何對待她——她和籃子一起摔倒在地。這時候我們可以像電影鏡頭一樣關注那個皮球,它竟不負責任地從斜倒的籃子里滾出來,慢吞吞地,獨自滾了很遠,留下一片狼藉,蛋殼,蛋清,蛋黃。

接下來的事情讀者都能猜想得到:大伙兒圍了上來,最先去安慰她的是守門員迪諾?佐夫。魯梅尼格、法爾考和蘇格拉底為她默默地清理籃子,檢查是否還有個別幸存的雞蛋。

保羅?羅西作為始作俑者,并沒有立即趕到她身邊,他去本方球門背后自己的書包里找出一張干凈整潔的手絹。

當他朝她遞出手絹——或者,當他大膽、狡黠又輕柔地為她擦去臉頰上的淚珠——他和她的目光相遇,那一刻世界上剩下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偉大的客觀規(guī)律現身,雞蛋和足球互相決定!

如果從那一刻起,世界上剩下的一切都失去意義,故事也就結束了,剩下的只是規(guī)定動作:保羅?羅西和她戀愛、結婚,然后生下白胖小子——為了繼續(xù)關注雞蛋和足球的關系,我們還得讓世界剩下的一切恢復意義。

故事這樣繼續(xù)著:女孩真的是個村姑,不是扮演村姑的城里姑娘。她5歲時沒有了母親,母親是黑五類,死因不詳,據說死在一個勞改農場,也有說法更細節(jié),說她背叛了國家和人民上吊自殺,很碰巧,自殺的地點是勞改農場。

只有兩種人能成為故事主角,一種本該死去卻活了下來,另一種本該活著卻死去了——我們都曾被教育去分辨好人和壞人,后來我們逐漸明白:歷史書里,前一種多是壞人,后一種多是好人;在電影故事里,前一種是好人,后一種是壞人。

我們的故事里,沒有母親的女兒本該在某個饑寒交迫的冬夜死去,她卻幸存下來,在秋日的陽光里,提著一籃子雞蛋從足球場邊走過。

女孩在單親家庭長大,所以我們敘述這個故事必須按照固定套路,或者,使用固定詞匯:含辛茹苦——父親一人照顧女兒,含辛茹苦。

10多年里,父親只有一個愿望,要女孩念書。女孩終于念完了高中,在那個年代是不錯的學歷,父親隨即病倒在床,辛苦江山代代傳,含辛茹苦的歷史任務在兩代人之間完成順利交接。

城里人和農民的區(qū)別,也體現在和死亡的關系上。農民通過死亡認識疾病,城里人通過疾病認識死亡。很長時間里,農民會生病是農民自己的問題,自己的問題需要自己動手解決,即使沒有希望解決,自己動手也是義務。于是,幾戶鄰居花費了好些天時間,為她湊齊一籃子雞蛋,讓她去城里市場上換點錢。

保羅?羅西遞出手絹,和她一見鐘情。他又拿出自己半個月的工資給女孩??紤]到城鄉(xiāng)收入差距和農產品價格,化肥廠技術員保羅?羅西半月工資算得上對雞蛋的超額賠償,女孩因此加倍感激。

之后,隔三岔五,保羅?羅西就騎著自行車去看女孩,名義上是看望她生病的父親。幾個月后,保羅?羅西陪著她安葬了父親,在葬禮上當著所有人的面把她摟在懷里安慰,掏出同一塊手絹為她擦眼淚。

兩年后,他們的孩子出生了。小孩尚未出生就很頑皮地踢娘肚,母親借“愛動”的諧音為其早早取名“愛東”。愛東降臨人世后,保羅?羅西從報紙上讀到改革開放總設計師的話,“足球從娃娃抓起”,他深受鼓舞,愛東還沒上小學,保羅?羅西就帶他去化肥廠背后那塊場地,看兒子踢一腳球,然后摔一跟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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