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沉靜如斯,狂野如斯(2)

秘密呼喊自己的名字 作者:張楚


我記得朱文穎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醉蝦”,大抵是說他唱歌時猶如一只泡在紹興老酒里的河蝦吧。我就想,這個外表平靜如水的男人平日里正襟危坐,審閱文件批示工作,給單位的下屬一本正經(jīng)地開會,然而,他柔軟的內(nèi)心里,該有多少漣漪在暗涌呢?

這個外表沉靜內(nèi)心狂野的人,在對待文學的問題上,從來不會說謊。我記得有一次魯院召開名為“全媒體時代青年作家的創(chuàng)作與處境”的研討會。會上他直言不諱地說,這么多年來,我們的文壇已經(jīng)形成了一條生物學意義上的穩(wěn)固的食物鏈。從“期刊發(fā)表”到“選刊轉(zhuǎn)載”,到“年選入選”,到“獲獎,影視改編”,這已經(jīng)成為一個作家成長的顛撲不破的路途。作者揣摩編輯的口味,編輯揣摩主編的口味,期刊揣摩選刊的口味,可能選刊還揣摩著評論家的口味。正是這樣一條食物鏈,可怕地把文學創(chuàng)作蛻化成了商品供求,從而帶來了藝術(shù)風格的趨同化……

事實可能確實如此,但他說得如此直白如此莽撞,會不會引起別人其他的想法?然而他并不在乎,也許在他看來,他只是針對現(xiàn)象發(fā)言,而不是針對個體,而且這個問題事關(guān)“文學”,而“文學”對我們這幫尚懷有文學理想的人,簡直就是宗教。像斯繼東這樣“真”、這樣敢說敢做的“圣徒”,在寫作者里已然不多。這也是后來我寫完作品后愿意讓他挑刺的原因。記得前些日子我寫完一個短篇后很是茫然,無法判斷,于是發(fā)給他看。過了兩日他跟我說,你這個小說寫得不是很好。我怏怏地說,我感覺也不好。他又繼續(xù)問,你想聽真話嗎?我說當然。他很鄭重地說,這篇小說不是不好,而是很不好,它把你所有的缺陷都暴露出來了,我建議你不要投稿,會影響你的聲譽……當時我心里雖有些沮喪,但更多的是感動。是的,這樣的朋友,一輩子能有幾個?他不敷衍你,也不違心贊美你,他只是根據(jù)自己的藝術(shù)標準來判斷作品,并坦誠地說出最真實的感受。我想,不是每個朋友都能做到這一點。

魯院的畢業(yè)晚會上,斯繼東本來答應我(我是主持人)唱一首《北京北京》,可臨上場卻告訴我,他要朗讀俞心樵的一首詩歌:《最后的抒情》。那是一首多么漫長、多么純凈、多么艷光四射的抒情詩啊:我就要離開你 /就要轉(zhuǎn)移到一個更安全的地方去愛你 /在那里我會健康如初 /淡泊透明 /我會參加勞動 /對生活懷著一種感恩的心情 /如果陽光很好 /我會展露微笑 /會對自己說 /除了你 /我什么都沒有……

開始的時候我盼望他早早讀完,因為下面還有很多節(jié)目要演,但及至后來,我慢慢地被他吸引住了:他隱藏的激情在大段大段云朵般飄逸的文字后面終于義無反顧地爆發(fā)了。我又看到他習慣性地將腰彎成一張弓,然后箭在瞬間猝射而出,仿佛即將射穿屋頂,飛向暗黑的蒼穹……后來,是的,后來,在舞臺耀眼的燈光下,我忽然憶起某個春日夜晚,我曾和斯繼東及其他朋友,去元大都遺址散步。那時天已完全黑下來,我們順著河流行走在夜風里,兩岸的花朵都開在暗夜,無論什么顏色都變成一種奪目的炫白。我們漫無目的地游走、說話,后來累了,干脆圍坐下來,五個人背靠背歌唱。我們唱《追夢人》,我們唱《雪花天上來》,我們唱《挪威的森林》……那是怎樣一個花香四溢的夜晚呢。當時我想,這輩子再也不會擁有了。斯繼東的歌聲還是一如既往地高亢,很快將另外一群流浪者吸引過來。那群看不清面孔的人,男人和女人,大聲和著我們的歌聲,仿佛我們就是在千里之外相聚的親人和朋友……

斯繼東的詩歌終于朗誦完了,他有些疲憊地從舞臺上走下來,就像一個懵懂的少年終于結(jié)束了自己的第一次舞會。

我必須承認,這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好的詩朗誦。

我還必須承認,那一刻,我差點流了淚。我不在乎別人說我是個脆弱的人。

2012年 6月 18日于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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