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流言最初是從早起在月亮灣下游刷馬桶的婆娘們嘴里傳出來的她們說雪貞的男人泉生失蹤了一個月了。領(lǐng)頭說的是惠蘭，她是個胖臉小眼睛的女人，一副精神氣十足的樣子，自從丈夫金根當(dāng)上村里的供銷社長以后，臉盤子顯得越發(fā)飽滿了。

“哎，你們知道，那天早上，金根剛告訴泉生，縣里的人要來查賬，哪曉得他第二天就不見了?！彼吷系哪切┢拍飩兞r唧唧喳喳興奮起來，她們身子骨都很柔弱，這個時候卻像一群營養(yǎng)不良的母雞，突然覓到了食物。面色紅潤的惠蘭在她們中間絕對算是很出挑的，可以說是在這母雞群里站著的一只很標(biāo)準(zhǔn)的鶴?！叭y道貪污了供銷社的錢嗎？他是供銷社的會計，揩點油總是容易的吧?！币粋€婆娘這樣問道?！暗惯€沒有這么簡單。”惠蘭的那個粗嗓子突然變得細(xì)巧起來，“泉生的哥哥在解放時被國民黨抓到臺灣去當(dāng)兵了，縣里的人懷疑他可能逃到臺灣去了。”另一個婆娘有些擔(dān)憂了：“那留下雪貞怎么辦？一個人又拖著一個孩子?！被萏m輕蔑地哼了聲：“她是個烈性子，你擔(dān)心她做啥？你瞧她那張臉，兇得跟她家的鸕鶿一樣，黑烏鴉似的，誰沾上誰晦氣。”

當(dāng)村子里那幫子女人往家里趕的時候，她們看見遠(yuǎn)遠(yuǎn)的水面上，雪貞十二歲的女兒翠紅在船尾搖著槳，邊上立著幾只鸕鶿，神情肅穆。那些女人很驚訝，原來翠紅這么點年紀(jì)，船卻已經(jīng)搖得很平順了。翠紅的臉是鮮嫩的，眼神里帶著些童真的茫然。雪貞一個人坐在船頭上，在假寐，雙手扶膝，頭半低著，她的五官很精致，神情當(dāng)中有幾分出塵，乍一看上去根本就不像一個農(nóng)家女人。幾年前，縣里面來過一個采風(fēng)的畫家，雪貞正巧在河邊洗衣服，那個畫家一看到她就停了下來，支起畫架對著她就畫起來了。這在那個時候的蔡家莊還是新鮮事，大家都跑過去看，惠蘭聽說了，立時換了件過年才穿的新衣也擠在人堆里，她還故意地湊到那畫家跟前，有意無意地順了順自己額前那梳得已經(jīng)是油亮的劉海?？墒悄莻€畫家竟沒朝她看一眼，惠蘭對雪貞的心結(jié)就是在那個時候打下的?，F(xiàn)在因為雪貞已經(jīng)落魄了，惠蘭的心才稍微放下些。

雪貞和翠紅泊好了船，上了碼頭又撞見了惠蘭。惠蘭看見她們兩人的發(fā)上都系著一根小白繩，衣袖上也別著黑紗?；萏m放慢了腳步，充滿悲憫地“呀”了聲。雪貞淡淡地截斷了她的話頭：“泉生死了。”惠蘭跟了一句：“怎么回事？”雪貞回道：“掉到河里頭淹死的。”惠蘭還是不放棄：“怎么就淹死了呢？”雪貞的口氣變得越發(fā)冰冷，而且還戳了根刺在那里：“不知道，他淹死的時候我不在。”

雪貞回到家里就在屋里忙著，翠紅在后面的草棚里，用小泥鰍去喂剛剛孵出來的小鸕鶿。那個小鸕鶿的樣子實在是丑陋，但是它那搖搖擺擺等著要吃的樣子，又可憐極了。翠紅蹲下身子去，把它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很溫柔地看著它。她看見母親在進門的那張小桌子上擺了父親的照片，還燃了一炷香，雪貞等翠紅進屋了，就給了她一個藍(lán)花墊子，翠紅跪下去，磕了個頭。雪貞拉過翠紅在自己的身邊坐好，把她的頭發(fā)弄散了，幫她梳頭。翠紅是個不愛說話的孩子，但是她喜歡母親幫她梳頭時的手勢，她的頭發(fā)又特別軟，經(jīng)常會纏住雪貞的手指，但是雪貞總是小心地把手繞出來，唯恐弄疼了翠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