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行(2)

七只象 作者:蘇善生


清晨把照片拿出來,擦拭再擦拭,就那么看著看著,眼前模糊起來。那是哪一年?他對她說:清晨,以后讓我來照顧你。

那是清晨四歲的時候,母親去法國前把清晨托付給了在吉首的舅舅。清晨在那個家庭待了幾個月的時間而已,她受夠了舅媽的毆打與冷漠相待。那時候舅舅剛結(jié)婚,生了一個胖兒子,便讓四歲的清晨看著弟弟。清晨清晰地記得,有一次,弟弟自己從板凳上摔下來,舅媽反而說是清晨給推下來的,拾起門后邊的笤帚就打,劈頭蓋臉地打僅僅四歲的清晨,嘴里還大罵著:你這個沒有人要的野種,那個騷貨為了自己痛快把你撂給我們。清晨已經(jīng)記不得有過多少這樣的辱罵和毆打,每一天都是遍體鱗傷,她還不能哭,如果她哭,舅媽就打得更狠:你敢哭一聲,我就打死你。

小小的清晨,就那么縮在小小的角落里,小小的溫暖無處可尋。

舅舅一直害怕舅媽,其實他是知道清晨經(jīng)常挨打的,可是也不敢說話,在清晨的眼里,舅舅就是這個世界上那種懦弱的男人。一次,舅媽不給清晨飯吃,讓她出去撿塑料瓶子。清晨撿到半夜,餓得沒有一絲力氣,在回家的路上昏倒過去。那是舅舅第一次伸手,也是最后一次,舅舅把她背回家,給她喂了幾口稀飯她才緩過來??墒请S后,舅媽就趕過來,當(dāng)著清晨的面給了舅舅一個響亮的耳光。舅媽惡狠狠地看著清晨說:這個雜種!你管這個雜種干嗎?死了正好。

舅舅默然無語。

這樣地獄般的日子持續(xù)了三個多月,終于有一天,她收到北方他的來信。他在信里問清晨:在那里過得好嗎?我回到了你媽媽的學(xué)校教書。我可能一輩子也不會離開這里的。當(dāng)然,我說這些,你還不懂。你怎么會懂呢?

清晨當(dāng)然不懂,信還是舅舅偷偷給清晨讀的。

舅舅說:清晨,我看我把你送回去吧。

就是這樣,清晨倍受家庭的暴力之后,又回到了她母親工作的地方,也是生下她的地方,那個地方離湖南很遠,要坐上幾天幾夜的火車,還要再坐好久的客車。那個地方就是現(xiàn)在初一站的地方,陜西省西安市轄下的戶縣D中學(xué)。

這里是葉棉曾經(jīng)教書的地方,這里是葉清晨出生的地方,這里是傷心之地。

舅舅把清晨送來,讓門衛(wèi)去喊他,然后就先走了,舅舅沒有臉面見那個人。那個人就是莫梵,那一年,他也就是剛剛十八歲的年紀,他本來是要去考大學(xué)的,卻自動退學(xué)回到這所中學(xué),當(dāng)了一名初中老師。

那是清晨第一次詳細地看一個男子,十八歲的莫梵已經(jīng)很是高大,瘦弱,短發(fā),眼睛有神,他穿一身灰色的西裝,嶄新的,顯然是剛剛做好的。他想讓自己變得成熟一點,哪怕只是一點點。

他看見那年四歲的清晨,雙眼透露出對陌生環(huán)境的畏懼。她就像一只剛出生的小綿羊,不安地看向這個紛雜萬千的世界。清晨穿得破破爛爛,身上到處都是傷疤,因為營養(yǎng)極度不良,頭發(fā)焦黃干枯,稀稀梳梳得耷在小腦袋上。指甲很長,有的已經(jīng)從中間劈開,里面有黑色骯臟的泥。穿著的涼鞋斷了一根帶子,就那么拖拉著,腳上烏黑,似乎是從煤窯里出來的。她看著他,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他,也不知道以后會怎樣。她就那么站著,不說話,一句話也不說。

他終于蹲下來,摸她的臉。她感覺到他大手的溫度,那手很寬厚,很熱,很輕柔。

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眼淚流出來。他牽住她的手,那么小的手被那么大的手緊緊地握在掌心里。

他的第一句話是:葉棉,我會照顧她一輩子。

他牽住她的手,他說,他要照顧她一輩子。一輩子是多遠,那年的清晨還沒有時間的概念。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握著,只是感覺溫暖,就如荒野里的綿羊找到了安全避風(fēng)的洞窯。她心里突然就很安靜。

初一看著那照片問清晨:這是誰?

清晨站起身,撫摩那張單人床。

她回過頭對初一說:這個男子曾經(jīng)對我說,他說他要照顧我一輩子的。

04

那年,他牽起她的手,說要照顧她一輩子??墒撬恢溃瑺恳粋€人的手容易,而牽一個人的手一輩子是多么地艱難。

其實,他向來如此,對清晨是如此,對清晨的母親葉棉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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