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他告訴我們很多關于我們越人慘敗亡國的事情，君主勾踐夫婦在吳國做人質(zhì)，勾踐穿著仆人的衣服，守過闔閭的墓，還當過馬夫與門衛(wèi)。那養(yǎng)馬的恥辱、為病中的吳王嘗糞聞病的羞愧以及關于勾踐臥薪嘗膽、勵精圖治、食不加肉、衣不重彩的故事。我看到范蠡述說這些的時候扭曲的臉，無比的悲傷和憤恨，這和他平時的溫文儒雅迥然不同。

我這才恍然知道我們這百余名女子的身份和作用。我們就是那種被人稱為美女的人，用來向異邦君主進貢，求和乞歡。知道真相的那些日子，我以淚洗面，為了越人和自己無法逃避的恥辱和悲慘的命運，以及我剛剛綻蕾卻毫無希望的愛情！

勾踐十二年春天，范蠡帶著我和鄭旦等一群美女起程去姑蘇。

走之前，勾踐沒有來看我們。自始至終，我只見過他一次，在我的印象中，他身材不高、長頸鳥喙、表情陰鷙、目光犀利，充滿殺戮和陰郁之氣。

那一次，我看到他看我的目光中充滿驚奇、迷惑，我甚至感覺到他那暗藏著無法遏制的欲望。我深深地低下頭去，不敢和他對視。

他，我們越人至高無上的王，但畢竟也是個充滿情欲的男人。

一路上走走停停。走到嘉興，我水土不服，身體多病，靜養(yǎng)了半年。其實我覺得，我的病因是我內(nèi)心對未來的恐懼。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未來會是什么，一切都像風一樣飄忽不定，這叫我十分忐忑不安。

范蠡不停地安慰著我。秋天來臨，寒涼如水的夜晚，鳴蟲的聲音漸漸地消失了，四野俱寂。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坐在嘉興城外小山上的一座亭子前，遙望明月，遙望家鄉(xiāng)的方向。那凄清的月光灑落下來，四處像籠罩著一層薄薄的輕紗一般朦朧。

“你愛我嗎？你會記得我嗎？”我說，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充滿了絕望。

“是的！”他低低回答，“我會接你回來。一定會！”

“不會的，你在騙我，我永遠也回不到苧蘿山了！”

我大聲地哭泣起來，不能抑制。

一片嘴唇慌亂地尋找著另一片嘴唇，在溫暖的迷亂中，不可預知的未來變得無關緊要。

范蠡是我的最初，甜蜜而絕望。

姑蘇臺，旌旗獵獵，兵士肅立。夫差威嚴地坐在寶座之上。

相國伍子胥面色陰沉地站著，太宰伯嚭卻笑嘻嘻地看著我們。昨晚，范蠡已經(jīng)將大量的金銀珠寶和美女各八名分別送至相國和太宰府，伍子胥拒絕了，而伯嚭卻照單全收。

范蠡跪拜進言：“東海賊臣勾踐，感激大王的恩德，遍搜境內(nèi)，獲得善歌舞的女子，西施、鄭旦及美女十六人，請大王笑納。”

伍子胥卻不看我們，面向吳王奏道：“臣聞：五音令人耳聾，五色令人目眩，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今越王進此美女，是想要大王沉湎怠政，自取敗亡。王請勿受此亡國之物啊。”

說到這里，我看見他冷冷的目光掃過來，落在我的臉上，卻是一凜，躲開了，他居然有些慌亂。我暗自笑了，內(nèi)心有些驕傲，沒有人能擋住我美色的誘惑。

夫差見到我，驚為天人，大喜過望，他大笑道：“寡人并非桀、紂和幽王，相國不必多慮。勾踐得此美人不敢自用，進于寡人，是勾踐忠于吳的明證啊，可喜可贊?！?

范蠡離開吳國返越的前夕，夫差特地設宴餞行，以示友好和恩寵，我以女主人的身份在席前酬酢。絲竹歌舞，熱鬧異常。

但沒人知道，看著范蠡遠去的背影，我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和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