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一把蒲扇(4)

美手 作者:熊正良


我嬸子費(fèi)勁巴力地準(zhǔn)備了一頓飯,燒了我爸喜歡吃的腐竹燒肉,還有黃湯魚和燜豆腐,又知道我爸不喝白酒,特意買了一瓶扎酒。扎酒其實(shí)就跟糯米酒差不多,顏色有點(diǎn)偏紅,據(jù)說喝了養(yǎng)人的。這么難得的一頓好飯,可見真是把我爸當(dāng)了稀客。然而我爸卻一口沒吃。他看了李玖妍寫給我嬸子的那封信就坐不住了,我嬸子還在樓下廚房里忙著,他就從樓上下來了。他的臉黃得嚇人,比黃裱紙還黃,黃到盡頭還泛-點(diǎn)青。他勾著頭窩著背,兩條腿硬得像兩根棍子。他的膝蓋好像不會(huì)打彎了,直直地捅在樓梯上。一條腿捅下去,又捅另一條腿。皮涼鞋的底很硬,把樓板捅得咚咚直響。

我叔叔連聲叫著:“哥,哥,哥--!”我爸頭也不回。我叔叔追到樓梯口上看著他,我爸歪了一下,我叔叔便趕緊往下躥兩步,想扶他,但他順手在護(hù)欄上一撐,又站穩(wěn)了。我叔叔家住的是老灰磚洋房,一幢三層的洋房里住了七、八戶人家,擠得滿滿的。樓后面用磚和木板搭的一排矮窩棚是各家各戶的廚房,頂上蓋的有紅機(jī)瓦,有牛毛氈和杉樹皮,還有人干脆在屋頂上釘一塊舊鐵皮,再在舊鐵皮上薄薄地抹一點(diǎn)水泥。我叔叔家在二樓,樓梯上的窗戶下邊就是他們家的廚房。廚房頂上蓋的是牛毛氈,夏天的太陽直愣愣地烤下來,里面又是煙熏火燎,我嬸子的圓領(lǐng)衫都被汗粘在了身上,人就像從水里撈出來的。聽見樓梯響,又聽見李德成叫哥,我嬸子趕緊扯扯貼肉的濕衣服,把圍裙套在胸前,從廚房里探出頭來看。她看看上邊的窗戶,又轉(zhuǎn)過來看樓門口。樓門口緊挨著后門,我爸下了樓,往左跨一步,就到了后門口。我叔叔跟在他后面。

我嬸子看見我爸蠟黃著臉,就猜他沒扛住,被一口氣噎住了。我嬸子就用眼神問我叔叔,我叔叔用眼睛回答了,并且用力點(diǎn)頭。我嬸子便說:“哎呀他大伯呀,這是怎么回事?說好了吃飯的,菜也馬上就好了,你怎么能說走就走呢?無論如何也要吃了再走呀?!蔽野窒駴]聽見似的。我嬸子又朝我叔叔使眼色,叫他拉住我爸,我叔叔擠擠眼搖搖頭,還攤開兩只手,意思是他拉了,盡了力了,可是拉不住呀。我嬸子就故意罵我叔叔,但她不提李玖妍的那封信,她說:“李德成你這個(gè)人怎么回事?一定是你不會(huì)說話,把大哥氣到了吧?你看看你這張臭嘴!”我嬸子罵了我叔叔,又對(duì)我爸說:“他大伯,我從早晨忙到現(xiàn)在,你看看我這一身,哪里還有一根干紗?你一定要給我一個(gè)面子哈,哪怕有天大的事也要吃了再走,聽到吧?不能走哈!”這回我爸聽見了,他毫不猶豫地?fù)u搖頭。

他像一根彎棍子似地從我嬸子身邊走過去了,又直著腿往前走。走出了廚房和洋摟之間的窄巷子,推開一扇歪斜的木板門,就進(jìn)到了柳家巷了。我叔叔和我嬸子一直跟到門邊。陽光很白,貼著巷墻照下來,把柳家巷照得一半陰一半陽。我爸不知道走陰處,在白晃晃的陽光里走著,已經(jīng)快走到巷子那頭了,我嬸子忽然發(fā)現(xiàn)他手上還捏著他們家的一把蒲扇,便踮著腳尖追上去。我嬸子邊追邊說:“他大伯,蒲扇呀,蒲扇!”她追到他屁股后頭,嘴幾乎貼靠了我爸的后頸窩,可我爸什么也沒聽見,只知道往前走。我嬸子想將蒲扇從他手里抽下來,她彎腰捏住扇沿,抽了一下,沒抽動(dòng),又連抽兩下,還是沒抽動(dòng)。我爸捏得很緊。有人在抽他手里的東西,他也渾然不覺,依然勾著頭直著腿往前走。我嬸子不好硬抽那把扇了,她搖搖頭,嘆一口氣,看著我爸一頓一頓的走出了柳家巷。

那把蒲扇就這樣被我爸一直捏在手中。那是一把上好的蒲扇,扇中央用煙熏了我叔叔的名字。我叔叔還在扇的另一面熏了幾根細(xì)瘦的蘭花,是照著《芥子園畫譜》熏的,蘭花上面熏的是毛主席的《蝶戀花·贈(zèng)李淑一》,仿毛主席的手跡。后來這把蒲扇就放在了我們家里。我們家也沒誰用過它,前些年搬家,我從一個(gè)柜頂上把它拿下來,它被壓在一些舊報(bào)紙和一只紙箱子下面,已經(jīng)變形了,有些糟了。我輕輕抹掉它上面的灰,見我叔叔的名字還在,蘭花和《蝶戀花·贈(zèng)李淑一》也在,與我爸的血印子相疊印,只不過血印子變成了淡淡的醬黃色,不大像血印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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