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兒紅》第一節(jié) (3)

女兒紅 作者:簡媜


又不缺人。她想,在別人眼中她不過是圣誕樹上的裝飾吧,多一個不覺得更炫麗,少了也無損節(jié)慶的歡騰。多年職場經(jīng)驗(yàn)不斷提醒她“回紋針型人物”的地位,不管包上什么顏色,一枚高姚的S極盡卑躬屈膝之后就成為咬不住什么的回紋針。她記得那件事,明明用回紋針把幾張重要文件別在一起放主管桌上,丟了一張,終于從桌底下找到那張蓋滿皮鞋印的文件時,她的主管如一捆騷動的炸藥拿起訂書機(jī)在她面前示范如何亂槍訂死幾張紙,然后要她重輸一份干凈的,下班前交。她附上辭呈,用回紋針別在那份被她上下各訂成一排虛線的重要文件上。

一向照準(zhǔn)。像她這樣的回紋針,在叢林似的辦公室生態(tài)里到處都是,地上、垃圾桶內(nèi)不知凡幾。慰留與道別餐會顯得矯揉造作且浪費(fèi)時間,何況沒有人想到為她做這些。她一向沒什么好收拾的,更無需交接,她的職務(wù)內(nèi)容都在電腦人力資源管理檔內(nèi),下一枚回紋針只要輸入部門名稱及自己的代號,電腦會告訴他所有的工作內(nèi)容。她明白,不會有人在寶貴的記憶區(qū)里構(gòu)筑專屬巢穴保留她,她像西斜陽光照在剛哭過的流浪漢眼睛上針尖般的反光,輕微得沒有重量。踏出玻璃帷幕大樓,冷雨天空起了風(fēng),過客與風(fēng)是孿生的,從杳無人煙的驛站到廢船麇集的港口,如此一生。

也許,只有媽媽在險(xiǎn)浪喧騰的心海里為她們姐妹筑一個暖巢,用春季柔軟的香草與候鳥落羽編成;她愈活愈貼近媽媽的心,追溯一個女人高高舉著巢,獨(dú)身涉海尋找陸地的艱難。當(dāng)她與妹妹像兩只幼雛躺在巢中嗅聞草香而酣眠時,她們無法想象一向燦如星月的媽媽,是否在洇游途中被邪惡的水鬼抱住腳踝而興起海滅的念頭。

照片里,戴紅草帽的媽媽原本有一雙慧黠的眼睛,也許光線關(guān)系,卻像漁港初霧;草帽太大了,整個人似一朵即將飛揚(yáng)的酒紅波斯菊。她推算拍這張照片時已懷了孕,腹中那位哥哥 她現(xiàn)在已能平靜地承認(rèn)他,恐怕也無法預(yù)知七年之后因自己猝死導(dǎo)致媽媽結(jié)束第一次婚姻,拎一口破皮箱離開盛產(chǎn)糧食的燠悶農(nóng)村。印象中,從未看過那頂紅草帽。那年代,敢戴紅草帽騎迷你腳踏車到鎮(zhèn)上看文藝愛情片的女人,在鄰里間大約得不到“良家婦女”的封賞。媽媽是那種遇山開路、逢水架橋的人,離家出走那一日 她直覺認(rèn)為是個蟬嘶夏天,穿過竹樹圍拱的鄉(xiāng)間石路,任陽光在身上灑下碎影的媽媽,腦海里盤算的,絕不是一頂紅草帽或失婚女人的面部表情,她相信擅長編造故事、剝除過期情感的媽媽,一路鏗鏘拋甩身上的記憶,終于把自己剝成一塊面帶微笑的冰。

第一次見識媽媽剝除記憶的暴力,大約六歲那年。半夜,她與妹妹被重物擊地的聲音驚醒。

她們住在高級區(qū),二樓住家,樓下是媽媽開的精品店,服飾兼精致舶來品。在瀕海的新興商鎮(zhèn),沒有人比媽媽更懂得疼愛女人的癡情與綺夢,她在店內(nèi)巧心布置拍照區(qū),讓換上流行服飾的女客免費(fèi)享有自己的倩影,媽媽疼她們幾近縱容,不買光試穿留影也行。背景無非是兩棵卿卿我我般的假椰樹、蔚藍(lán)海洋布畫及一把沙灘躺椅,極簡單的熱帶風(fēng)情。媽媽移前移后選角度,哄她們回到最喜悅時光找到那朵笑容:神秘的、羞赧的或從未在男人面前流露過的一抹野性。女客買了服飾,又三天兩頭探問照片洗出來沒?總得等底片照完才能洗呀,她們急得跟孩子一樣,嘴巴上又故作從容,天天提菜籃、牽小孩聚在店里閑談,聊久了也不新鮮,干脆熱烘烘幫忙招徠生意,各自慫恿姐妹淘前來購買,店內(nèi)生意好得不像話。媽媽說,再平凡的女人都要人疼,要不然糟蹋了。

那夜,她與妹妹躲在樓梯口,“剁剁”的聲音從拍照區(qū)傳來,沒看見跑船回來才幾天的“爸爸” 她一直到現(xiàn)在仍無法祛除說出這兩個字時所引起的海嘯似耳鳴。妹妹膽子大,踩過滿地衣飾、傾倒的櫥柜站在媽媽背后喊著。抱著樓梯欄桿的她,聞到空氣中揚(yáng)散著酒臭,從男人口中溢出仿佛尸腥的氣味;從欄桿縫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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