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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節(jié):都是選孔雀的人

孔雀森林 作者:蔡智恒


由于字寫得很小,我大約花了半個小時才將這些留言看完。"我要走了。尋找另一面可以陪我一起等待的墻。"這是他最后一則留言,時間是我搬進(jìn)這房子的前一年。

我想他一定是個寂寞的人,只能跟墻壁說心事,而且這些心事幾乎沒有快樂的成分?;蛟S他在快樂時不習(xí)慣留言,但對一口氣看完這些留言的我,只覺得他很寂寞。對于仍陷入葦庭離去的悲傷的我而言,不禁起了同病相憐的感覺。

我揉了揉發(fā)酸的眼睛,再看了一眼窗外的樹,便離開床找了只筆,也在墻上寫下:"正式告別葦庭,孔雀要學(xué)著開屏。"然后留下時間。

從此只要我無法排解想起葦庭時的悲傷,就在那面墻上寫字。說也奇怪,只要我留完言,便覺得暢快無比。在某種意義上,這面墻像是心靈的廁所,雖然這樣比喻有些粗俗。漸漸地,留言的時間間距越來越長,留言的理由也跟葦庭越來越無關(guān)。

我很感激那面墻,它讓我能自由地抒發(fā)心里的悲傷。悲傷這東西在心里積久了并不會發(fā)酵成美酒,只會越陳越酸苦。只有適時適當(dāng)?shù)蒯尫牛拍茏叱霰瘋?。我把過去的我留在墻上,重新面對每一天。既然無法擺脫孔雀的形象,就當(dāng)個開屏的孔雀吧。

屋外突然響起電鈴聲,我走出房間,打開院子的門。"榮安!"我很驚訝,不禁失聲叫了出來。"同學(xué)。"門外的榮安只是一個勁兒地傻笑,說:"念我的名字時,請不要放太多的感情。"

雖然榮安只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但我此刻卻覺得他像是久別重逢的親人。

榮安在外島當(dāng)兵,服兵役期間我們只見過兩次面。其中有一次,我和葦庭還一起請他吃飯。我記得榮安拼命講我的好話,葦庭還直夸他很可愛。

榮安退伍后到臺北工作,工地在臺北火車站附近。那是捷運工程的工地,隧道內(nèi)的溫度常高達(dá)40度以上。還跟葦庭在一起時,曾在找完她而要回臺南前,順道去找他。那時跟他在隧道內(nèi)聊天,溫度很高,我們倆都打赤膊。他說有機會要請我和葦庭吃飯,只可惜沒多久我和葦庭就分手了。

"今天怎么有空來?"我問。"我現(xiàn)在在新化的工地上班,是南二高的工程。"他說。"???"我有些驚訝,"你不在臺北了嗎?""天??!"他更驚訝,"臺北捷運去年就完工了,你不知道嗎?"

我看著榮安,屈指算了算,原來我跟葦庭分手已經(jīng)超過一年了。"時間過得好快,沒想到我已過了一年不問世事的生活。"我說。"你在說什么?"榮安睜大眼睛,似乎很疑惑。"沒事。"我說,"餓不餓?我請你吃宵夜。""好啊。"他說,"可惜你女朋友不在臺南,不然就可以一起吃飯。"這次輪到我睜大眼睛,沒想到榮安還是不改一開口便會說錯話的習(xí)慣。

"我跟她已經(jīng)……"我將一枝筆立在桌上,然后用力吹出一口氣,筆掉落到地上。"你們吹了嗎?"榮安說。"嗯。"我點點頭。"吹了多久?""超過一年了。""為什么會吹?""這要問她。"說完后我用力咳嗽幾聲,想提醒榮安我不想討論這個話題。

"你可以忘掉她嗎?"榮安竟然又繼續(xù)問。我瞄了他一眼后,淡淡地說:"應(yīng)該可以。""這很難喔!"榮安無視我的眼神和語氣,"人家常說愛上一個人只要一分鐘,忘記一個人卻要一輩子,所以你要忘掉她的話,恐怕……"我撿起地上的筆,將筆尖抵住他的喉嚨,說:"恐怕怎樣?""不說了。"他哈哈大笑兩聲后,迅速往后避開,說:"吃宵夜吧。"

我隨便找了家面攤請榮安吃面,面端來后他說:"太寒酸了吧。""我是窮學(xué)生,只能請你吃這個。"我說。"你還記得班上那個施祥益吧?""當(dāng)然記得。"我說,"干嗎突然提他?""他現(xiàn)在開了好幾家補習(xí)班,當(dāng)上大老板了。""那又如何?"我低頭吃面,對這話題絲毫不感興趣。

"你和他都是選孔雀的人,他混得這么好,你還在吃面。"榮安說。我沒答腔,伸出筷子從榮安的碗里夾出一塊肉放進(jìn)我碗里。"你這只混得不好的孔雀在干嗎?"他疑惑地看著我。我又伸出筷子再從榮安的碗里夾出一塊肉。"喂!"榮安雙手把碗端開,"再夾就沒肉了。""你只要閉嘴我就不夾。"

榮安乖乖地閉上嘴巴,低頭猛吃面,沒一會工夫便把面吃完。他吃完面便端起碗喝湯,把碗里的湯喝得一滴不剩后,又開始說起施祥益的種種。我無法再從他的碗里夾走任何東西,只好專心吃面,盡量不去理他。

其實關(guān)于施祥益,我比榮安還清楚,因為他跟我也是研究所同學(xué)。但自從大學(xué)時代的新車兜風(fēng)事件之后,我便不想跟這個人太靠近。施祥益在研究所時期并不用功,只熱衷他的補習(xí)班事業(yè)。那時班上常有同學(xué)問他:既然想開補習(xí)班,為何還要念研究所?他總是回答:"我需要高一點的文憑,補習(xí)班才容易招生?。?

他畢業(yè)后,補習(xí)班的事業(yè)蒸蒸日上,目前為止開了四家左右。曾有同學(xué)去他的補習(xí)班兼課,但最后受不了他對錢的斤斤計較而離開。兩年前班上有個同學(xué)結(jié)婚,他在喜宴現(xiàn)場告訴我說他忘了帶錢,拜托我先幫他包個兩千塊紅包,我便幫他墊了兩千塊。在那之后,班上陸續(xù)又有三個同學(xué)結(jié)婚,每次他在喜宴現(xiàn)場碰到我,總是說:"我還記得欠你兩千塊喔!不過我又忘了帶錢了。"雖然我不相信他這個大老板身上連兩千塊也沒,但我始終沒回嘴。

同學(xué)們每次提到施祥益,語氣總是充滿著羨慕和嫉妒。不過我對他絲毫沒有羨慕與嫉妒之心,反倒有一種厭惡的感覺。我厭惡自己竟然像他一樣,都是選孔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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