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11)

深度蘇醒 作者:懷舊船長


歐陽漓鉆出帳篷時,太陽已升起老高,只是被厚厚的云層擋著,偶爾從云塊的罅隙處透出強(qiáng)光,投在有些陰沉的海面上。季漢宇光了膀子,正全神貫注地扎筏。見她走過來,對她微微一笑:“睡得還好嗎?”他的臉色還是有些疲憊,但比昨夜精神多了。

“還行。”她回以一笑。她自己都能感覺得出,這笑,并未在臉上完全綻開。

“就要大功告成了?!奔緷h宇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興奮地說,“只是有一個遺憾,沒有帆,僅靠槳劃,太慢了?!?/p>

“那……怎么辦?”歐陽漓對這個一竅不通。但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似是已將昨夜的事忘得干干凈凈,不禁暗自吁了口氣。

“辦法倒不是沒有,只是……”他欲言又止。

“只要有辦法,就行了?!彼膭钏坝惺裁礊殡y的?”

“我想,可以將帳篷拆了,當(dāng)帆。不過,這樣一來,就只有一頂帳篷了,不方便。”他終于說。

“那就拆吧?!睔W陽漓經(jīng)過一夜的思想斗爭,深感疲累,心想有無帳篷,又有什么分別?心上的帳篷一旦拆除,就算是鋼鐵鑄就的帳篷,也無濟(jì)于事。

草草吃畢早飯,木筏完工。季漢宇用歐陽漓那頂帳篷充作簡易風(fēng)帆,置于木筏前部,兩邊各設(shè)一槳。他知道歐陽漓力氣甚小,難以與自己劃力相當(dāng),因此設(shè)計(jì)時兩槳均能抄在手上,以便左右平均使力,蕩筏前行。歐陽漓只需坐在木筏前端,扶著撐帆的短桅,任由季漢宇操作即可。

此時太陽鉆出云層,直射海面;極目望去,海面風(fēng)平浪靜,空氣有些潮濕,天氣因而變得有些悶。季漢宇為防黑白礁上有變,將那刃口已鈍的砍刀帶上,給了歐陽漓一瓶礦泉水,然后弓腰拖動木筏,準(zhǔn)備下水。木筏很沉,幸而海灘與海水之間呈斜坡狀,沙子柔軟,距離并不太遠(yuǎn),倒也不是特別費(fèi)事。

漸漸接近海水,季漢宇示意歐陽漓脫了鞋襪,赤足下水;自己亦將運(yùn)動鞋脫了,拴在腰上,慢慢將木筏放入水中。待木筏浮起,才扶歐陽漓上筏,自己則推筏前行,直至海水過膝,才翻身上筏,揮槳劃水,沿岸進(jìn)發(fā)。

此時海上無風(fēng),帳篷做成的簡易帆毫無用處。季漢宇卷起袖子,雙臂用力劃槳,木筏便緩緩向前,駛向海平面的褶皺里。歐陽漓上島時坐的是掛槳機(jī)船,與這木筏全然不同。小船船體密封,又有機(jī)械動力,往來海上,自是方便;而木筏漂浮海上,毫無依托,無風(fēng)無浪尚且搖擺不穩(wěn),若遇風(fēng)浪則危險(xiǎn)加劇,這讓她的心懸了起來。不過由于季漢宇操作熟練,海上只有微波,沿小島行程數(shù)里之后,歐陽漓雖有些眼暈,但還是慢慢適應(yīng)了。她見季漢宇吃力地劃槳,心下不忍,有心上前幫忙。季漢宇便讓出右邊木槳,扶她坐定。歐陽漓雙手扳槳,胡亂劃動,不得要領(lǐng),木筏左右漂移,水花飛濺,弄濕了她的衣衫。季漢宇耐心講解,說雙槳必須密切配合,才能借力向前。歐陽漓本就聰明,一旦靜下心來,便能逐漸與他配合。隨著二人心意相通,木筏順利航行,歐陽漓雖累得雙臂發(fā)麻,額頭冒汗,但隨著木筏行進(jìn),她亦感覺與季漢宇之間的裂縫,隨著一槳一槳的劃動,逐漸平復(fù)。

木筏繞過小島東側(cè),天氣變得陰晦,太陽再次鉆進(jìn)云層,有海風(fēng)一陣接一陣地吹來。季漢宇見時機(jī)已到,將帆扯直。海風(fēng)一送,風(fēng)帆鼓起,小筏順風(fēng)前行。飄蕩之間,歐陽漓頓感一陣暢快,心頭陰霾,消于無形。

季漢宇不時用槳劃水,矯正航向。小筏逐漸遠(yuǎn)離小島,向黑白礁駛?cè)ァ?/p>

待木筏臨近黑白礁時,歐陽漓回頭一看,小島已漸漸遠(yuǎn)去,而自己則與季漢宇置身于茫茫大海之上,一種說不出的渺小與無助襲來。幸好海面還算平靜,若是波興浪涌,在這小筏之上,隨時都有可能落水。歐陽漓雖常在都市里的淺池游泳,但面對深不可測的大海,心里沒底。幸好季漢宇在她身邊,若要讓她一個人駕筏航行,就算情人礁上有無盡寶藏,她也不敢一試。

漸漸接近黑白礁,季漢宇顯得小心翼翼。這兩尊礁石遠(yuǎn)看似情人執(zhí)手,而近觀則是兩塊巨石巍然聳立,若非遠(yuǎn)觀時已在心中定位成人形,此刻呈現(xiàn)的景象,實(shí)在很難讓人看出是“情人礁”。不過,天色雖然陰晦,但白色的石礁仍然白得耀眼,而黑色的石礁則呈黛色,二者相距,少說也有數(shù)丈,中間是一塊陸地,居然長著青草和小樹,捕食的海鳥在其間來回走動,間或有鳥飛起,儼然是一個小小的島嶼。

季漢宇此時凝神收帆,待木筏靠近礁石,便撒網(wǎng)似的甩出繩子,試圖套住凸起的礁石。如此幾次,終于套住一塊小石礁。木筏受力,筏尾左右擺動。季漢宇抓緊繩子,使勁收繩,木筏終于靠在礁石上。季漢宇先上了岸,將繩子繞石系好,再返身牽住歐陽漓,一起上礁。

礁上怪石嶙峋,到處都是鳥糞。歐陽漓找了一塊干凈的石頭坐下,將鞋穿好,季漢宇則提了砍刀,上了黑白石中間地帶,四處張望。突然,他驚喜地叫了一聲,引得歐陽漓來不及歇口氣,趕忙上前觀看。

原來,在兩塊巨礁中間,居然有一座石屋,被草木掩映。石屋僅七八尺高,一半是天然,一半經(jīng)過精心修葺,半像山洞半像屋子,里間有七八平方米,地面用細(xì)沙鋪就,正有幾只灰色的小鳥撲棱棱飛出。

歐陽漓亦大感驚奇?;叵脒@兩日盤桓的荒島都無人居住,料不到這深海中的石礁之上,居然有座小石屋,當(dāng)真是世間萬象,無奇不有。她跟在季漢宇身后,小心察看,但小屋空空如也,除了石壁沙地,別無他物。季漢宇尋了些枯枝,清掃了已經(jīng)干硬的鳥糞,干燥的細(xì)沙便完全露了出來,直可讓人席地而坐。小屋原本是一個小山洞,看樣子經(jīng)過人工修整,鑿平了石壁,鋪了細(xì)沙,又在前面的石墻上打了兩個孔通風(fēng),因此能夠一年四季保持干燥。

“看這石屋,好像有人住過?!奔緷h宇凝神思索,對歐陽漓說。

“可是,誰會在這里???比起我們住的那個島,這石礁上等于是一無所有,怎么能住人?”歐陽漓大惑不解。

“你看,”季漢宇指著靠里的地面,“這里有鑿痕,形狀很像一張床的樣子?!?/p>

歐陽漓借著射入石屋的光線一看,果然,左邊靠石壁處,微微凸起兩道石墩,被沙塵掩蓋。此時被季漢宇用砍刀敲擊,棱角漸次顯現(xiàn)。若是放上木板,倒是一張床的模樣。

有了這個發(fā)現(xiàn),季漢宇繼續(xù)用砍刀撥弄。敲擊之間,石壁上沙塵紛紛落下。歐陽漓眼尖,瞧見石壁上居然隱約有文字一類的東西,便伸手觸摸。果然,她的手觸到了越來越多的凹陷進(jìn)去的文字。

“漢宇,這上面好像有字?!彼秊檫@個發(fā)現(xiàn)驚喜不已。

由于室內(nèi)光線較暗,無法看清壁上到底寫了什么。季漢宇出屋,尋了一些干柴草,束成火把,用打火機(jī)點(diǎn)了,再進(jìn)入室內(nèi)。果然,壁上確實(shí)刻有文字,可能年深日久,被塵土覆蓋。此時經(jīng)二人用干草拂去塵埃,文字便顯現(xiàn)出來。文字是繁體豎排,顯然用鑿子一類鐵器刻就,筆力遒勁。季漢宇將火把移近,小聲念道:

“粵人陳自銘、滇人李雲(yún)婉留書以紀(jì)念難忘歲月:

公元一九四八年,我二人因患麻風(fēng)疾病,被國民政府隨船遣至麻風(fēng)病島,與同病之二百三十六人自給自足,以了殘生。我二人同病相憐,相識相知,暗生情愫,然遭難友排斥。島上成規(guī),若我二人意欲結(jié)合,有火焚之險(xiǎn)。衆(zhòng)意難違,我二人伐木成舟,夜渡此礁,誓死相守。天不亡可憐之人,黑白礁神憐我二人孤苦,賜以魚蝦為食,得以生存。數(shù)載得過,我二人戰(zhàn)風(fēng)鬥浪,生食魚蟲,草衣洞屋,形同野人。十五年後,我二人之疾不治自愈,遂潛回麻風(fēng)病島,然已人去島空。遇守島駐軍,言此病已可治療,病人皆悉數(shù)返鄉(xiāng),欣喜萬分。特返此礁,跪拜黑白礁神,並留字紀(jì)念。一九六三年夏?!睘殚喿x方便,壁上留字標(biāo)點(diǎn),為作者所加。

因無標(biāo)點(diǎn)符號,季漢宇結(jié)結(jié)巴巴地念完,回頭對歐陽漓歉意一笑。而歐陽漓卻沉浸在這個凄美的故事當(dāng)中。壁上記述,不過二三百字,但這個故事卻比她聽到過的任何故事都令人動心。麻風(fēng)病在建國前被認(rèn)為無藥可治,兩個來自天南地北的人,在島上相識相知,產(chǎn)生一段愛情,卻被病友們阻撓,只得冒險(xiǎn)到這個深海中的礁石上生活,其生存的毅力和對愛情的忠貞,強(qiáng)烈地震撼著她的心。讀完這則留言,歐陽漓不覺已是淚水模糊;而季漢宇也似呆了一般,直到火把燒著了手,才猛然清醒。

季漢宇扔掉火把,嘆了口氣,說道:“沒想到這樣的絕地,居然有人能在此生活十五年之久。唉,其實(shí)人的一生,倘若遇到知音,無論身在何處,都會堅(jiān)強(qiáng)地活下去的。也許,越惡劣的環(huán)境,越能錘煉真愛吧!”

“原來這個小屋,是他們建造的?!睔W陽漓也跟著嘆息了一聲,“看來,這二人是返回了家鄉(xiāng),不知后來如何了?”

“我想,經(jīng)過這樣的磨難,他們二人一定非常珍惜這份情感吧?!奔緷h宇說,“他們離開這個地方,已四十多年了,想必已是兒孫滿堂了吧?!”

“但愿如此?!睔W陽漓的聲音很低。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對季漢宇說:“看來,這情人礁真的很靈驗(yàn)啊,他們篤信這兩尊石礁,才得到保佑,不但病全好了,而且還安然離礁,回到故鄉(xiāng)。這種奇跡,只有神才能做得到?!?/p>

“你相信?”季漢宇輕聲問道。

“我信?!睔W陽漓肯定地說。然后,她一把拉了季漢宇的手,示意他跪下來。

“漢宇,我們也來拜拜這情人礁吧,我求你。”她虔誠地說。

“要拜,也得出去啊。”季漢宇本不信這些東西,但見她身體微微顫抖,不好拂逆她的意愿,卻也不好意思真正地跪下去。

正作難間,但見歐陽漓已深深地跪下去,閉起了眼睛。此時正有微光從石屋外射入,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表情是那樣肅穆,那樣虔誠。長長的睫毛在顫動,胸脯在輕微起伏。她在祈禱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這張臉在微光中由肅穆漸漸變得恬靜,如同一個熟睡的嬰孩,讓他心頭陡然生出無限的柔情。

一時間,他的腦子里一片空靈,似乎記憶里的一切全部被刪除。他不由自主地緩緩跪在她的身旁——是神的旨意么?是神的指引讓他來到這個神奇之地么?是神的聲音喚醒了他心中如潮的愛意么?不,她就是他的神!無論她讓他做什么,他都會義無反顧!然而,此時他閉上眼,才如此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內(nèi)心隱藏了一個秘密——自從昨夜他的心受到傷害后,他決定報(bào)復(fù)她,一定要帶她到一個絕境去,讓她沒有一絲外部依靠,只有依靠他,甚至乞求他!于是,他下決心到這個礁上來,下決心拆掉她那頂該死的帳篷,下決心制造危機(jī),讓她全心全意地投入他的懷抱。因此,今日可能有海上風(fēng)浪的危險(xiǎn)也顧不得了,最好風(fēng)浪將他們圍困在石礁上,讓她絕望,然后自己再給她希望……于是他變得更加強(qiáng)壯有力,扎起筏來就如同加了油的機(jī)器。這種深藏的意念驅(qū)使著他,使他的心變得更狠,更硬……但是,就在剛才的一瞬間,他突然深深地后悔了,自責(zé)了。當(dāng)他閉上眼,讓目光回望自己的內(nèi)心時,他感到羞愧——他怎么能對一個內(nèi)心掙扎的心愛的人兒有絲毫的算計(jì)?她楚楚動人的臉龐,寫滿了焦慮、無助,而這焦慮無助下面又是深深的渴望,他豈能不知?該死的季漢宇!他狠狠地罵自己。難道得到了她的肉體就能讓自己虛榮的心得到滿足么?自己同她到島上來,就是為了做愛么?不,他的最真實(shí)的想法,是要完全地?fù)碛兴?,擁有她的心,連同她的信仰。她是有丈夫的人,得給她足夠的時間去抉擇,倘若她最后仍然選擇她的丈夫,他也只能祝福她……季漢宇跪著,在尋找心中的神——不管是天上的還是地下的,哪怕就是石屋外的黑白礁,只要找到對象,他就可以及時贖罪。他需要解脫,需要還給她一個本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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