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原野藏獒》 情和欲的原野(1)

原野藏獒 作者:楊志軍


我那時才十歲。十歲的孩子對離別會有什么獨特的體驗?我記不得了。但我永遠記得封凍的荒原上那北風的嗷嘯,記得白雪的延伸是那樣令人絕望。它覆蓋了我的欣欣格拉,覆蓋了身后眼前褐黃色的土地。是的,那是冬天,是一個將會在我的心底升起陣陣哀歌的寒冷的季節(jié)。那個季節(jié)的欣欣格拉是我離別的對象,是我幼小心靈里的全部世界。這世界就在大人們面無表情的矚望中逃難似的拋我而去,不,是我們拋卻了它,是我們在逃難。我們坐在鋪滿青干草的馬車上默默無語。

姥爺把我摟在那件老羊皮大衣的襟懷里。我好像在打戰(zhàn),整個荒原都在打戰(zhàn)。前面,那輛裝滿家什的套著三匹馬的大車在車夫的吆喝聲中突然從地面跌落而下。我驚叫一聲,引來母親責備的一瞥。母親說,別調(diào)皮,好好坐著。我悲哀得幾乎要哭。這種時候我怎么會調(diào)皮?大人們的心思永遠是不可思議的,永遠是敵意的存在。一會兒,這輛拉人的馬車也開始跌落。那兒是彎道。一拐過去就是下坡。我從此明白,只要遇到下坡,人就會跌落。跌落之后就是消逝。我再也看不見我的欣欣格拉了,盡管荒原的坦蕩一如既往。

現(xiàn)在想起來欣欣格拉或許是個荒原小鎮(zhèn)。但在我的記憶里卻沒有小鎮(zhèn)這個詞匯。那它到底是什么?是中心?不錯,它是大荒原所擁有的無數(shù)小荒原中的一個小小的中心。漫無邊際的時綠時黃的土地上,就那么隨隨便便地聳起了一些石頭作基草坯作墻的房子,任風吹日曬、雪虐霜打,直到坍塌也不會改變那種和土地渾然一體的顏色。房子不拘大小加起來一共六十七間,也就是說有六十七扇門板。我是仔細數(shù)過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去數(shù)那些門并且牢牢記住它:那些釘在方框上的旋著年輪的木板,那種一推一拉就會吱吱呀呀唱起來的聲音。房子并不都是用來居家住戶的,因為既然是中心就必定會有一些公共設施,好像有個在門板上涂了一團綠漆的郵政所,還好像有個兩間房子的汽車站。但在我十歲以前,在那條稀稀落落生長著車前草的馬路上,我從未見過汽車。倒是馬群、羊群和牛群常常悠閑地涌過寂寥的路面,漫散到四周的草地上。馬路把那些房子分割成兩片。我家在東片,對我來說幾乎和欣欣格拉同樣重要的圖而隆家也在東片。

我們就是沿著這條車前草已經(jīng)枯萎的馬路離開欣欣格拉的。天上沒有雪,地上盡是雪。冬天了。我們要到冬天的另一方土地上去生活。那兒是縣城所在地,是一個據(jù)說很熱鬧的地方。我是個孩子。我是否有過對陌生地域的好奇?是否有過即將領略熱鬧的激動?沒有,似乎沒有。我和大人們一樣久久呆在喬遷之悲帶來的沉默里。是的,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懂得悄然無聲的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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