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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小河,匯入激流

知味:北京晚報知味年度文章精選 作者:張逸良 著


  李輝

  傳記作家,記者,原《人民日報》高級編輯。


  走進(jìn)漢中,必到勉縣(舊稱沔縣)武侯祠和諸葛亮墓。


  史載最早的這座武侯祠,偌大庭院,千年古樹,一片濃蔭,掩映著一條古道。據(jù)說這條古道修建于漢代,自東向西,穿越秦嶺,蜿蜒千里,一直抵達(dá)成都中心。兩千年悠久古道,如今只有短短幾十米遺跡與我們相伴。青石板凹凸不平,站在上面,頗有歷史穿越之感。遙想當(dāng)年,雖然相隔崇山峻嶺,卻因為這條古道,漢中與成都遙相呼應(yīng),四川盆地與漢水流域從此不再陌生。


  距古道百米開外,便是漢江的上游沔水。沔水東去,流經(jīng)襄陽,匯入長江,浩浩蕩蕩奔涌千里,歸于大海。站在武侯祠古道之上,首先想到的當(dāng)是諸葛亮。自小生活在漢水之濱,若到襄陽,總是要去隆中走一走。兒時記憶里,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成都,與《三國演義》的蜀國在一起,與歷史傳奇中的諸葛亮在一起。


  開始熟悉成都,卻是因為巴金?!拔母铩苯Y(jié)束后,參加高考,!!"我進(jìn)入復(fù)旦大學(xué),1978年底,同窗陳思和建議我們開始合作研究巴金,于是,生于斯長于斯的巴金,以“激流三部曲”的《家》《春》《秋》,以他的故鄉(xiāng)回憶,使我仿佛嗅到成都大街小巷的氣息,人未到,已有親切感。


 ?。保梗福的辏业谝淮巫哌M(jìn)成都,參加巴金、陽翰笙、艾蕪、沙汀這四位文壇老人的研討會。他們都是四川人。還有一位成都作家李稢人,可惜已經(jīng)故去,無緣相見。他的《死水微瀾》《大波》等作品,以熟稔的四川方言,敘述袍哥故事,敘述近代四川護(hù)路運(yùn)動,被譽(yù)為現(xiàn)代文學(xué)的經(jīng)典之作。他與巴金一樣,讓讀者熟悉了這片土地。


  來到成都,當(dāng)然要去武侯祠。佇立其間,想到杜甫名句“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同時,也很自然地想到另一名句:“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睗h中古道以陸路將四川盆地與漢水流域打通,而蔓延數(shù)千里的長江,是四川千百年來連接外部世界的大通道。


  有的歷史,永遠(yuǎn)不會忘記??箲?zhàn)期間,長江天塹成為最后一道防線,四川乃至長江上游的大西南民眾,以堅韌、忍辱負(fù)重精神,撐起中國最后一片天空。他們慷慨接納各地流亡者,北京、天津、上海、武漢等地的大學(xué),異地重開,延續(xù)教育與文化之脈。從而,民族不亡,祖國不亡。每念及于此,仿佛看到成都詩!!#人流沙河,當(dāng)年參與修建盟軍軍用機(jī)場的瘦小身影。80高齡的他,為我書寫的“寧靜致遠(yuǎn)”,正是對四川深厚文化的最好詮釋。


  我后來曾多次到成都,不時會想到一些前輩的斑駁身影,如熟悉的丁聰、郁風(fēng)、黃苗子、吳祖光、楊憲益……他們在這里寫作、繪畫、教書,只把他鄉(xiāng)當(dāng)故鄉(xiāng),歷史場景中,所有漂泊者那一時刻,都已融于其中。


  巴金之后,在我眼里,流沙河就是成都最好的一張文化名片。


  喜歡聽流沙河先生講話。從來都聽他講地道四川話———本地人大概還能分清是標(biāo)準(zhǔn)成都腔。他講話語速不快,一板一眼,舒緩有致。他講究語調(diào),強(qiáng)弱相濟(jì),長短搭配,起伏之間形成樂感,如舞臺道白一般,聽起來,悅耳,舒服,且有趣之極。


  回味他的說話語調(diào),是一種快樂。


  一年,我隨一個攝制組到成都拍攝關(guān)于巴金“回家”的專題片,請流沙河出鏡對談,他帶我們走進(jìn)寓所對面的大慈寺。他瘦得出奇,輕得出奇,走路快而飄逸,讓人擔(dān)心一陣風(fēng)會將他刮走。我們找到一處樓閣,他坐在游廊旁的石凳上,陽光把樹枝碎影撒落滿滿一身,與清癯面孔相映襯,煞是好看。攝影師審視鏡頭,不由贊嘆,對我說:“你來看,太有鏡頭感了!”


  那天,流沙河與主持人對話時,我站在一旁,一邊聽,一邊!!$欣賞。陽光碎影下,聽地道方言,看清癯面龐,他坐在那里,儼然就是一幅成都風(fēng)情畫:從容淡定,風(fēng)趣幽默,更有少見的飄逸。面對我們,流沙河娓娓道來。他不只是談巴金,還有老成都遺韻的星星點(diǎn)點(diǎn)。80年代巴金回到成都,流沙河與周克芹一起前去看望:巴金住在西門外金牛壩賓館,我們?nèi)タ此?,弄一個椅子讓他在中間坐。那個時候說話非常洪亮,大得很,身體很好。


  我記得一件事情,一個人對他說:你的臉色非常好……他回答四個字:虛火上沖。巴老說這句話,是表明不愛聽別人當(dāng)面吹捧他。我們大家都笑了。我和周克芹兩人去的,周克芹現(xiàn)在都不在了。我們單獨(dú)去見過他。推個車子,輪椅車??吹桨屠希蚁氲揭患?,中學(xué)我讀的第一部舊小說是《水滸》,第一部新小說是《家》,讀《水滸》是反抗社會,《家》讀了就反抗家庭。


  《家》的印象非常深, 《家》里很多細(xì)節(jié)記得非常清楚。《家》寫到成都人在家中晚上加熱用五更雞,我感到非常親切。


  五更雞是用一個油燈,竹絲編一個罩子,把一碗要吃的東西放在里面烤…… 《家》里寫到高覺慧、高覺民、琴表姐到華陽書報流通處看上海、北京新的報紙和刊物,我的印象很深。華陽書報流!!%通處,上海、北京新的報刊全部集中在那里,巴金《家》里寫覺民、覺慧到華陽書報流通處……我去找,窄得很的巷子,我就想那個地方。已經(jīng)過去幾十年了。我是五四運(yùn)動過了十二年才出生,這些細(xì)節(jié)都只說明當(dāng)時巴老的《家》影響之深。


  還有他家正通順街后門在東珠市(街),我念中學(xué)時從后門過,門口還掛著巴金《家》中寫的那個對聯(lián):國恩家慶,人壽年豐。距他離開家已經(jīng)十八九年了?!癜徒疬@樣的人,二十世紀(jì)中國作家中間影響之大,除了魯迅之外,可能就是巴金。


  這一次,也是巴金最后一次回故鄉(xiāng)。之后,故鄉(xiāng)再也無法返回,只留在他的記憶中,出現(xiàn)在夢中。


  故鄉(xiāng)遙遠(yuǎn),時光悠長。


  將近百年之前,受“五四運(yùn)動” 影響,向往外面世界的巴金,1923年執(zhí)意離開家庭,離開成都,獨(dú)自前往上海。成都城外有條河,他坐上小船,沿河而行,前往重慶。在重慶朝天門碼頭,巴金乘上輪船告別故鄉(xiāng)。如杜甫詩句所說,過夔門,穿巫峽,走向上海,一個無比寬闊的天地,在巴金面前漸次展開。


  這條小河,從成都流出,曲折蜿蜒,最終匯入長江,奔向大海。


  年輕巴金曾以河流來描述生命流動:我常將生比之于水流。這股水流從生命的源頭流下來,永遠(yuǎn)!!&在動蕩,在創(chuàng)造它的道路,通過亂山碎石中間,以達(dá)到那唯一的生命之海。沒有東西可以阻止它。在它的途中它還射出種種的水花,這就是我們生活的愛和恨,歡樂和痛苦,這些都跟著那水流不停地向大海流去。我們每個人從小到老,到死,都朝著一個方向走,這是生之目標(biāo)。不管我們會不會走到,或者我們在中途走入了迷徑,看錯了方向。生之目標(biāo)就是豐富的、橫溢的生命?;蛟S,乘坐小船離開故鄉(xiāng)時,巴金已經(jīng)開始感悟著生命的這種流動狀態(tài)。


  成都那條河不知如今尚在否?


  河水仍在流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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