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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雪·中國與“世界文學”

戴錦華教授的《涉渡之舟:新時期中國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分析了20世紀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有代表性的女作家與作品,包括張潔、宗璞、諶容、張抗抗、王安憶、鐵凝、劉索拉、殘雪、池莉等。

【編者按】

戴錦華教授的《涉渡之舟:新時期中國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分析了20世紀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有代表性的女作家與作品,包括張潔、宗璞、諶容、張抗抗、王安憶、鐵凝、劉索拉、殘雪、池莉等。2007年版后十多年,該書近日重版出來。正值諾貝爾文學獎頒獎不久,近幾年,殘雪一直是諾獎呼聲較高的中國作家。本文摘自《涉渡之舟》中關于殘雪的評述部分。

殘雪


似乎沒有人懷疑中國的土地和歲月造就了殘雪,沒有人懷疑殘雪與豐饒、陌生而事實上在中華正統(tǒng)文明中被逐至邊角的楚文化的、或許是不無幽冥的連接[1];但人們卻無從在中國的文學脈絡間為殘雪找到其出身和出處。于是,人們不得不贊嘆在另一種情況下常顯得語焉不詳?shù)摹跋胂罅Α?。毋庸置疑,殘雪的作品充滿了飛揚靈動的藝術想象力;盡管同樣沒有疑問,那想象力所建構的世界經(jīng)常令人毛骨悚然,或瀕于作嘔。一如殘雪小說的一位美國評介者所言:“沒有任何讀者能夠從她那強有力的幻想夢境中掙脫出來而不受傷害,她的作品既是美麗的又是危險的?!盵2]作為殘雪創(chuàng)作生命噴發(fā)的年代,她從那條骯臟、腐爛、絕望而躁動的“黃泥街”上向我們走來,仿佛掀開一本子虛烏有的日歷(或歷史?),在每一頁被骯臟的污物變得黏膩的紙頁上漸次顯現(xiàn)出夢魘般的畫面;如果你被某種稔熟的因素所吸引,試圖去辨識這圖畫,那么你或許會被噩夢重現(xiàn)的驚悸與不可抑制的厭惡攫住。但間或不能自已,你會矚目于殘雪作品中若隱若現(xiàn)的智性的游戲,一種發(fā)現(xiàn)其游戲規(guī)則的好奇與樂趣會使你再度冒進?;蛟S殘雪小說最為有力的評述者之一近藤直子的話是進入殘雪世界的標識之一:“殘雪的故事不是世界內(nèi)部的故事,而是關于世界本身的故事,不是時間內(nèi)部的故事,而是關于時間本身的故事……”[3]當殘雪伴隨她的X女士“腳步輕快,在五香街的寬闊大道上走向明天”的時候,夢魘的重重魅影在驟然的涌現(xiàn)之后,似乎多少變得輕薄、透明;殘雪作品已更為清晰地顯現(xiàn)出其機敏、智慧的文學/敘事游戲的特征。

至少在筆者眼中,殘雪作品并非“中國故事”或“民族寓言”;盡管她的筆法與基調(diào)間或令人想起先師魯迅。但殘雪那被夢魘縈繞的小屋,那被蒼老的浮云所重壓著的村鎮(zhèn),并非魯迅的“鐵屋子”的幻化;而殘雪作品中那份極為平靜以致無法辨識的絕望,并非面對著永遠循環(huán)的中國歷史、魯迅所表達的絕望的憤怒的回聲[4]。殘雪的小說所書寫的微觀政治圖景酷烈、恐怖;但十分遺憾的是,那是人類歷史的秘密之一,卻并非中國社會與歷史的“特權”。

從某種意義上說,殘雪是當代中國文學中唯一一個幾乎無保留地被歐美世界所至誠接受的中國作家。筆者毫不懷疑有諸多中國作家比殘雪擁有更高的國際知名度,但殘雪或許是唯一一個似乎不必參照著中國、亦不必以閱讀中國為目的而獲得西方世界的接受與理解的中國作家。但具體的情形并非如此簡單。

《殘雪文集》,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或許殘雪的作品,確實作為一個“異數(shù)”告訴人們:并非所有的來自第三世界的作家們都在“以舍伍德·安德森的方式寫作”。如果我們姑且擱置話語權力或后殖民討論的理論觀點,要闡釋類似結論何以產(chǎn)生,一個相對貼近的答案是,人們——中國的甚或西方的閱讀者對“第三世界文學”“中國文學”的、舍伍德·安德森式的預期視野與接受定式,先在地規(guī)定著人們對作品的解讀與闡釋。面對一部“第三世界”的文學文本,人們索求著寓言,索求著關于民族寓言和社會命運的故事。而殘雪的故事確實關乎中國的現(xiàn)實:關于貧窮,關于家庭中的權力與暴力,關于骯臟,關于身體的潰爛與環(huán)境的潰爛,關于窺視與流言,關于委瑣卑微者對變動的希望與恐懼,關于夢中之夢,關于喋喋不休中的語言之墻——但這卻是一處似乎可以指認卻無從指認的深淵——由于筆者拒絕使用諸如“人性”類字樣,因此姑且稱之為靈魂的深淵。然而,另一個有趣而相關的事實是,關于殘雪,人們所可能提供的,是其作品所引發(fā)的“聯(lián)想”:關于弗洛伊德和創(chuàng)傷,關于迫害妄想和施虐、受虐,關于達利和超現(xiàn)實主義,關于卡夫卡和變形與審判,關于貝克特和等待戈多,關于拉美文學和魔幻現(xiàn)實主義……似乎殘雪本人一如她筆下的X女士,是無從直接到達或觸摸的,我們只有在無數(shù)熟悉的參照與坐標的不斷衡定中,才能迂回地接近她那匪夷所思的世界。毫無疑問,殘雪并非外星異物或天外來客;她是中國文學對七八十年代之交20世紀的歐美文學破堤而入的最初反饋[5]。但與其說是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造就了殘雪,不如說是現(xiàn)代主義的寫作方式應和了殘雪的生命經(jīng)驗與文學想象;被現(xiàn)代主義文學所陡然拓寬的文學視野,對殘雪說來,便是生命與想象的幽閉空間“剪開了一扇天窗”。然而,盡管殘雪異軍突起的書寫方式,使西方知識文化界更為輕松地接受了殘雪,并可以在自己的文學脈絡中不加遲疑地認可殘雪小說的文學價值,但真正有趣的是,盡管他們是由于“文學”而接受了殘雪,但他們的反饋方式表明,他們?nèi)栽噲D通過殘雪窺見并指認“中國”[6]。于是,在眾多的西方、海外學者對殘雪的介紹和評介之中,我們看到了兩種潛在的對話或對抗:一是西方對于中國文學的接受定式,嘗試將殘雪闡釋為社會寓言或政治寓言,從殘雪的意象靈動、扭曲變形的夢魘世界中去指認中國“文革”時代甚或社會主義的歷史;另一種則是拒絕這種潛在的優(yōu)越與俯瞰,直截了當?shù)卣J可殘雪小說的世界意義,認可殘雪的小說不必比照“中國”,便是大師級的作品,是世界文學視野中的新作,甚至是“新的世界文學的強有力的、先驅的作品”[7]。

顯而易見,“世界文學”,這個德國詩人、作家歌德在19世紀提出的文學烏托邦式的概念,在20世紀臨近終結的今日看來,是一個已然遭到諸多質(zhì)疑甚或批判的概念,因為這個美麗的夢想,無疑會掩蓋資本主義全球化進程中無所不在的不平等與權力關系;盡管類似權力關系直接呈現(xiàn)為全球的資源分配與經(jīng)濟利益,但也會同樣鮮明盡管微妙地顯影于文化領域,尤其是所謂“文化交流”之中。因此,圍繞著對殘雪的定位與闡釋,事實上出演著另一幕關乎“中國”的學術“小世界”中的微觀政治,而且是有著一個怪圈式的結構方式:盡管有著西方學者所熟悉的語言與敘事形態(tài),但他們?nèi)詴谶@并非“舍伍德·安德森式”的作品中尋找所謂的“民族寓言”的理解,這間或是西方中心主義或冷戰(zhàn)式思維的不自覺的顯影;而強調(diào)殘雪之為“文學天才”的意義,強調(diào)她貢獻于世界文學的新的活力的價值,卻以似乎停留在“前語言學轉型”的審美判斷與“世界文學”的烏托邦想象之中的方式,成就了一種對全球化過程中的文化霸權和冷戰(zhàn)思維的反抗。

而在1980年代的中國文化視野中,圍繞著殘雪的闡釋,則顯現(xiàn)了另一個重要的文化癥候:從1985年殘雪登上中國當代文學的舞臺起,她的支持者與辯護者便嘗試以“自我”“個人”“個性”的書寫來闡釋殘雪的世界。人們刻意地拒絕和避免討論殘雪小說的社會意義。這似乎是一個反例,質(zhì)疑著中國社會對民族寓言與社會批判性的文本的需求與解讀定式。但是,人們間或忽略了在1980年代,尤其是在1985年……思想解放運動的顯著成果正預示著一個文學、文化乃至整個中國社會的黃金時代的降臨;于是,“自我”“個人”“個性”而非社會、政治……其自身便是一個建構中的文化烏托邦與新的社會神話?;蛟S可以說,對于1980年代新銳的文學批評家們來說,以“自我”或“個人”書寫來指認殘雪,出自一種特定時代的反抗與建構的文化需求,作為一種為作品、作家命名并為其合法性申辯的方式,也是在彼時所謂“庸俗社會學的批評方法”的重壓下拓寬文化、批評空間的努力:通過非意識形態(tài)化,變政治化、社會學化的批評而為藝術批評。但是有趣的是,這種文學批評——也是1980年代特有的文化建構過程,不期然間成了某種突圍表演。1980年代后期,伴隨著改革進程的深入,殘雪所歸屬的1980年代精英知識分子群體開始意識到:當“個人”“自我”不再是一個集體性的語詞,不再是一種烏托邦或神話,那么它事實上將成為對“啟蒙時代”“知識分子的啟蒙立場及使命”的解構性力量[8]?;蛟S可以說,這正是殘雪作品原本潛在攜帶著的間或來自女性生命體驗的文化僭越力量。在筆者看來,這事實上已然顯現(xiàn)了1980年代中國的啟蒙主義與文學現(xiàn)代主義話語之間的結構性的自相矛盾。如果說這便是“現(xiàn)代性話語的兩重性”的話,那么,圍繞著殘雪和對殘雪的闡釋,事實上同樣包含著1980年代中國文學的世界想象與本土定位間的分裂與沖突,包含著知識分子自身角色及意義的分歧與自相矛盾:這一深刻的矛盾,在1980年代終結處一度被整合,不如說是被遮蔽,它將在1990年代初重要的文化論爭——人文精神討論中再度浮現(xiàn)出來。

如果我們沿用線性歷史觀的表述,那么,殘雪始終超前于我們的時代:不僅在1985年,而且在整個1980年代的文化過程中。如果說她的書寫方式曾再度為“人性”“自我”“藝術個性”等等“19世紀”的語詞注入了生命,那么,殘雪的書寫本身,已然在解構這些概念及其文化根基:一幅涉及日常生活權力結構、微觀政治的畫面,一幅生存荒誕的變形夢魘,原難以支持“自我”或“人性”(即使是人性惡)的神話。盡管間或以X女士的方式討論過“艱難的啟蒙”,盡管事實上作為1980年代精英文化的重要人物,但殘雪在其1990年代的作品中,以她的別一樣的徹悟回應了“人文精神討論”中的知識分子角色及其話語困境:

有這樣一種守護,也可以說根本不是什么守護,只不過是坐在光禿禿的山下,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最后連自己也忘記了自己的所在?!覍⑦@稱之為守護,為什么呢?或者因為要找個借口,來填補內(nèi)心的空虛,或者是一種辯解。[9]

如果說文學的批評與文化研究或意識形態(tài)批評始終是關于中國和中國文學的研究所面臨的另一個雙重標準的困境,那么殘雪無疑提供給我們一份雙重意義上的豐盈。

注釋

1.參見《創(chuàng)作中的虛實——殘雪與日野啟三的對話》,廖金球譯,見《殘雪文集·第四卷·突圍表演》,第424-425頁。

2.【美】布萊德·馬羅:《談談殘雪小說》,載《鴨綠江》1996年第3期。

3.轉引自《殘雪文集·第四卷·突圍表演》封三。

4.季紅真:《被囚禁的靈魂——讀〈山上的小屋〉》,載《當代作家評論》1994年第1期。

5.殘雪告知日野先生:“我從小時候起就喜歡看書,看了很多的古典小說?!P于現(xiàn)代派文學,因為在中國很少翻譯,所以沒有機會接觸。到70年代末,中國也終于翻譯現(xiàn)代派文學了。但那時我二十七八歲,看了也不太懂。然而,即使不懂也堅持看,大約在三十歲左右,有一天突然有了一種非常親近的感覺,突然理解了。那是一種沖擊性的變故,突然感到倘若那樣,自己也能寫。并且能夠用一種與他們完全不同的方法表現(xiàn)出自我?!痹诠P者的視野中,這是殘雪第一次正面談到七八十年代之交現(xiàn)代派文學的翻譯介紹對她所具有的意義。參見《創(chuàng)作中的虛實——殘雪與日野啟三的對話》,廖金球譯,見《殘雪文集·第四卷·突圍表演》,第422頁。

6.其中最為典型的一例,是著名的法國女理論家朱麗婭·克利絲蒂娃為殘雪小說的法文本《殘雪小說集》(法國伽利瑪出版社,1991年)所作的長序。

7.日本《讀賣新聞》的評論,轉引自《殘雪文集》第三卷《開鑿》(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的封三。

8.參見王曉明:《疲憊的心靈——從張辛欣、劉索拉和殘雪的小說談起》,見林建法、王景濤編《中國當代作家面面觀——撕碎,撕碎,撕碎了是拼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1年,第621頁。其中表達了對殘雪式的“個性”書寫的社會性憂慮。

9.殘雪:《一段沒有根據(jù)的記錄》,載《湖南文學》1993年第5期。

《涉渡之舟:新時期中國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戴錦華/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24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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