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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子玉:一個“內生”于日記文獻的近現代人物

前段時間,復旦大學的王啟元兄微信來詢,陳曾壽(1878-1949)日記中的“子玉”究竟是誰?我整理陳曾壽《蒼虬閣日記》時,時常碰到這兩個字,只知他姓蔡,至其姓名字號、生平履歷,則一概茫然。

前段時間,復旦大學的王啟元兄微信來詢,陳曾壽(1878-1949)日記中的“子玉”究竟是誰?我整理陳曾壽《蒼虬閣日記》時,時常碰到這兩個字,只知他姓蔡,至其姓名字號、生平履歷,則一概茫然。因他雖頻繁出現在陳曾壽的生活中,卻實在只是“出現”,并不曾留下多少令陳曾壽難忘的事情。不過,因啟元兄一問,我更加后悔沒有給《陳曾壽日記》編制人名索引了。而文獻整理的歷史欠賬總歸逃不掉,是必要直面且加以償還的。那些陌生的人名字號,難道考索的任務都要交給讀者嗎?稍有閑暇,一個還算認真的文獻整理者難道沒有義務解答這些疑問嗎?于是,有關蔡子玉的一趟日記探微之旅又開始了。

一、頷首不語的蔡子玉

陳曾壽孫陳文喬(1946-2005)有一首《抄爸爸日記歌》的詩,記載整理父親陳邦直(1910-1956)日記過程,并憶1950年代所見家中老輩交往情形,詩中有這么幾句,“連珠妙語周君簡,據典引經趙樸初。髯髯皓首楊子安,默默瞌睡陳病樹。語驚四座孫季群,頷首不語蔡子玉?!痹娭兴峒傲鶄€人,都與陳曾壽家族往來密切,與陳曾壽及其子陳邦直交往都很多。以今日知名度而言,趙樸初(1907-2000)當推第一。至周君簡(1905-1959),則是晚清漕運總督周恒祺(1825-1892)曾孫,娶趙樸初姐姐趙鳴初(1904-1996)為妻,稱陳曾壽母親周保珊為姑奶奶,與陳曾壽女婿周君適為兄弟。周君適(1903-1988)撰有《偽滿宮廷雜憶》,頗知名。趙樸初娶陳曾壽侄女陳邦織(1918-2011)為妻。周、趙兩人與陳家有姻親關系,來往尤密。此外楊熊祥(1883-1951,子安)為湖北江夏人,曾任農商部次長,與陳曾壽關系密切。陳祖壬(1892-1966,病樹),馬其昶(1855-1930)高弟,為晚期桐城派健將。孫季群則是壽縣孫家鼐(1827-1909)后裔,叔伯父為民國著名收藏家孫陟甫(?-1947),孫家系中孚銀行股東,為民國間巨富。孫陟甫敬重陳曾壽為人,曾遣孫季群到西湖陳莊師事陳曾壽。惟蔡子玉,生平大略未詳。不過詩中所載諸人特點,頗可留意。如周君簡善談等,可與陳曾壽日記相關記載參看。若孫季群語驚四座,陳曾壽兒媳婦愛新覺羅·毓倩文(1912-1997)猶記其名言(可參見《爸爸殘留的日記》,154頁)。聯想到陳曾壽與許寶蘅(1875-1961)閑談時,許寶蘅說,“我等數人皆不甚喜平實人”(許寶蘅1908年6月13日日記),可知陳曾壽所相與諸人均為有波瀾之人。于是,蔡子玉的“頷首不語”也吸引了我索隱的興趣。

陳邦直《味冷齋日記》1949年開篇書影


只是,蔡子玉的資料十分難尋,檢索各類近現代文獻數據庫后也不能稍稍釋疑。因陳邦直《味冷齋日記》記事在1949-1950年,其子女皆有記憶。我于是問陳邦直女兒陳文欣老師,總算對蔡子玉生平事跡增添了新的印象。以下為陳文欣老師的口述:

蔡爺爺(指蔡子玉)我最熟悉,在北京和上海都見過。1948年我們到上海后,他常來我家,那時候爺爺(指陳曾壽)年紀已經大了,又因為痔瘡等原因,身體不好,不大說話。蔡爺爺來后,也不多說,只是和爺爺下圍棋。爺爺寫的字畫,他過去常常來求,求到后就拿去賣掉,再來接濟我們。爺爺去世之后,他還經常來,來的時候,往往帶著新鮮蠶豆十斤,或是其他青菜,就吃個午飯就走,有時也和爸爸下棋。下棋的時候他多是沉默,話很少。弟弟(指陳文喬)詩里的“頷首不語”說的就是這個情況。后來爸爸出事了,蔡爺爺這些人也不太好,往來就少了,我們也都不知道蔡爺爺的情況,過了很久,才知道他已去世很久了。娘(指愛新覺羅·毓倩文)說是窮困死的。娘告訴我們,蔡爺爺年輕時新婚,結果第二天一早新娘子就走了。我記得他確實沒有胡子,面皮很光滑,后來也沒有子女。蔡爺爺人真的很好。我讀初中時,有一年斯大林去世,大家好像都很悲痛,我在家里桌子上寫英文“Stalin”。蔡爺爺進來看到了,說:“唉喲,這是斯大林呀。”我說,“蔡爺爺,你還認識英文啊。”蔡爺爺說,“我不但認識,我年輕時還說英文呢。”(2024年7月19日訪談)

陳文欣老師這段口述,為繼續(xù)爬梳蔡子玉的資料奠定重要的基礎。然而我還不知道蔡子玉的大名,隨后轉求湖北圖書館的馬志立館員,蒙他告知,蔡子玉即蔡麟書,出處在《許寶蘅日記》。許恪儒(1924-2023)整理的《許寶蘅日記》“附錄四 日記中部分人名字號對照表”恰有一條云:“子玉(蔡子玉),即蔡麟書。”許恪儒為許寶蘅第四女,所云當有所本,其說可從。

又因陳文喬詩中記載陳病樹等人與蔡子玉經常到陳家聚會,我猜測兩人也相互認識,恰好筆者認識陳病樹之孫陳行健先生。蒙陳先生告知,知陳病樹等人曾攝一張合影,為蔡子玉、陳病樹、陳文無、劉立人四人,背靠古塔,且題詞云:“四人三百歲,一塔兩千年?!庇纱丝纱_定蔡子玉年齡,不過,陳病樹年齡向有1894年與1892年兩說。幸而《書法報》王可萬兄找到陳行健先生所說照片原圖。

陳文無、劉立人、蔡子玉、陳病樹1961年在上海龍華寺前合影


照片右下方陳病樹(晚號“西閣長翁”)題詞云:“四人三百歲,一塔兩千年。西閣題,文無書?!辈⒂小拔臒o”二字圖章。照片下空白處另題有:“江陰陳文無,七十;貴池劉立人,八十;漢川蔡子玉,八十;新城陳病樹,七十。辛丑三月三十日?!敝掌臄z于1961年,由此可印證陳病樹生于1892年,非1894年,詢諸陳行健先生,果然。而照片左二的蔡子玉生年當在1882年,卒年至少在1961年后。這張照片的背景為上海龍華塔,鄭逸梅《鐵線篆圣手陳季鳴》載陳文無(1892-1966,季鳴)與陳病樹交往,云“季鳴不蓄須,病樹卻鬃鬃多髭。一次二人同乘舟作虞山游,一訪紅豆山莊遺址,舟人誤以二人為父子,從此季鳴亦蓄須,儼然為老人了。又一次病樹、季鳴與謝冶盦、戴禹修同游龍華,在龍華塔下,合攝一影,禹修題云:‘四人三百歲,一塔兩千年?!瓉硭ㄓ谌龂鴸|吳孫權,歷年很久了?!保ā端嚵秩宋铿嵱洝?,西泠印社出版社2021年,276頁)記陳病樹喜蓄須,確乎是事實,但合影照片與上圖不相符。戴克寬(1879-1964,禹修)、謝鼎镕(1878-1960,冶盦)年長于蔡子玉,或陳病樹先有此照,后來借用戴克寬題詞于上圖中。

二、報刊邊緣的揣測

通過陳文欣、陳行健諸位老師的口述,我獲得諸多關于蔡子玉的材料及線索,這為我考證蔡子玉的生平增添了更多底氣。此后,利用各類數據庫,辨析材料便有了更明確的方向。

陳從周(1918-2000)《梓室余墨》載有“京師譯學館”一條,記載從朱啟鈐處得到的見聞:“譯學館開辦人為曾廣銓、朱啟鈐,以后之監(jiān)督為黃紹箕、章枝、王季烈、邵垣浚。分英、法、德、俄文四科,魏易、胡敦復、蔡子玉、蕭智吉諸人授一二年級英文,三年級以上則為英人教授。其他之課程教授為蔡元培、陳衍、汪榮寶、韓樸存、丁福保等?!保ā惰魇矣嗄宏悘闹茈S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246頁)因陳文欣老師回憶,則大致可推測此說可從,即蔡子玉早年曾在京師譯學館任教,主授一二年級英文。

在《京師譯學館校友錄》(1925年、1931年版)兩書中,未見蔡麟書,而魏易(1880-1932)、胡敦復(1886-1978)等赫然俱在。這未必就是朱啟鈐(1872-1964)回憶錯誤,因《京師譯學館校友錄》附載京師譯學館歷次同學錄刊印信息,分別為:

第一次,光緒三十一年十二月,(京師譯學館規(guī)章)內刊同學錄;

第二次,宣統(tǒng)二年十二月,(京師譯學館同學錄);

第三次,宣統(tǒng)三年八月,名同上;

第四次,民國四年三月(京師譯學館校友錄);

第五次,民國七年十月,名同上;

第六次,民國十四年六月,名同上;

第七次,民國二十年十一月,名同上。

《京師譯學館校友錄》1931年版所附各版校友錄信息


倘按圖索驥,一一找到京師譯學館其他年份刊印的校友錄,當可進一步核查蔡子玉在京師譯學館的從教經歷。不過,所有的文獻探尋往往不能一勞永逸,獲取這些年份的京師譯學館校友資料并不能如愿,好在考證蔡子玉的生平卻因此獲得清晰的路標。

盡管蔡子玉在京師譯學館教書概括暫付闕如,但他此后可能參加留學美國的考試?!渡陥蟆?909年9月14日第4版載《考試游美學生揭曉》記載本年8月20、21日游美學務處組織考試結果,共計68名,蔡麟書名列其中,同期榜單中尚有梅貽琦、秉志、胡剛復等人。此蔡麟書疑即蔡子玉,然最終錄取四十多人,未見其人,或與其年齡較大有關。游美學務處第一次考試章程今未見,但1910年發(fā)布的《奏設游美學務處告示》規(guī)定:“凡身家清白,體質壯實,年在十五歲以上,二十歲以下,中西學科能合下開程度者……聽候定期考試?!保ā墩喂賵蟆?910年第954期,15頁)倘此蔡麟書即為蔡子玉,可揣想其遭擯原因在年齡問題,畢竟這一年蔡子玉已經28歲了。

近現代文獻盡管浩如煙海,但大多數人并不具備留名的機會,近現代公開出版物中有關蔡子玉的記載相當稀缺,可以確知的是,民國初年,他曾活躍在北京,與陳曾壽兄弟往來密切,時有冶游。陳曾壽弟弟陳曾穀(1888-?)在《湖北三杰》一文提及,民國初年,京城有“湖北三杰”之說,分別為黎元洪(1864-1928)、譚鑫培(1847-1917)與名妓小阿鳳,述及小阿鳳時,陳曾穀云:“小阿鳳在民初亨有大名,其貌并不甚美。后數年,約在民十前后,我與蔡子玉兄到暘臺山看杏花,住在雙峰寺,一日清晨,兩人坐籐轎到大覺寺,一路杏花成林,如椒如菽,或紅破白露,朝陽照之,光艷絕倫。大覺寺有玉蘭兩株,高與檐齊,開花最有名,我等去時,花已開到八九分,在院徘徊間,晤傅沅叔、白理齋兩人,邀進房吃粥,見王克敏為主人,桌上列火腿、肉松、松花等粥菜,又有高莊饅頭兩大盤,內屋又出一女子,殷勤招待,似曾相識,我等辭出,白理齋送至寺門,余私問女主人為何人,理齋大笑,言:‘大名鼎鼎的小阿鳳都不認識嗎?’”(《申報》1948年2月16日,第8版)可見蔡子玉與陳氏兄弟關系密切,1920年代初在京城生活,且頗為愜意。

《北平晨報》1922年11月3日第2版


此后不久,蔡子玉可能去了青島,《北平晨報》1922年11月3日第2版載有《魯案鹽場委員會已告終了》提及“青島鹽場接收委員會委員長吳大業(yè),因鹽場接收,為期不遠,特邀請青島鹽業(yè)研究會副會長蔡子玉、彌瑞周及評議員劉阜南等數人開鹽場接收官商聯席大會……” 大致可以推測新聞稿中的蔡子玉即其人,原因在陳曾穀《記呂美蓀女士》一文提及:“近晤蔡子玉兄,言美蓀女士現居青島,仍健在?!保ā渡陥蟆?948年9月13日第8版)呂美蓀(1881-?)長住青島,蔡子玉熟知其事,應當與青島方面關系密切。

此外,現代報刊上檢索到“蔡子玉”三個字,只見于1944年7月間《新民報》發(fā)表上《主辦稷園圍棋大會》一文,其中提及:

本報為提倡中日特有文化,發(fā)揭東方奕術,以為文人高尚娛樂起見,特在稷園一味廬舉辦“稷園圍棋大會”,由奕界名家傅治薌、夏蔚如、張執(zhí)中、金東年、丁國九、蔡子玉、吳秀川、文實權、王無厓、王二飛諸氏襄贊,其圍棋國手崔云趾、金亞賢、雷葆中、邵繼廉,名手伊耀卿、陳繩武、關俊臣、袁兆驥諸氏亦均參加準備,分期由三十日下午二時開始,以后每日每位比賽二盤,輪流奕戰(zhàn),并特制有銀后三座,第一座刻“圍棋國手”,第二座刻“堪稱巨擘”,第三座刻“出奇制勝”?!湃瘴绾笏臅r,由本報武田社長親自蒞場發(fā)獎、攝影,并于是日舉行慰勞宴,更約請贊助本會之各名流一齊出席,以資聯歡。(蔡天梅編著《新民報社史》,453頁)

蔡天梅編著《新民報社史》載蔡子玉為圍棋名家


報刊所涉的蔡子玉、蔡麟書,是否即是陳曾壽日記中的蔡子玉?恐怕未必,在有關近現代人物的考證中,重名人物往往讓研究者產生“張冠李戴”的錯誤。畢竟,公開出版物所涉人物往往只是偶而閃現,其人從前如何,將來怎樣,報刊并不提供連續(xù)性的曝光。好在,陳曾壽日記及其他口述文獻為如上的推測提供了合理的旁證。在陳曾壽等人日記中,可知蔡子玉對圍棋有相當嗜好。《新民報》提及的傅岳棻(1878-1951)等與陳曾壽、蔡子玉等人交往密切,此人當即蔡子玉。于是,我們可以說,在考證近現代歷史人物的各類文獻中,報刊文獻往往不夠完備,無法自足,必須仰賴其他文獻方能確證其人其事。

即便如此,除以上資料外,報刊等公共性文獻也無法再為探尋蔡子玉的生平提供更多信息。在追尋近現代歷史小人物的過程中,當公開文獻無力時,有必要回到私人文獻,此時近現代人物日記為蔡子玉的生平提供了更多信息。

三、日記自證:漢口的東道主

蔡子玉是誰?這一始于日記的問題,答案仍然需要在日記中尋找。由于如上來自報刊及口述資料的模糊和破碎性,我對蔡子玉生平的考證必須集中到日記中。而一旦將目光鎖定到日記文獻中,我才驚訝地發(fā)現,在陳曾壽、許寶蘅等人的日記中,蔡子玉是如此頻繁地活躍著。

許寶蘅日記第一次記載蔡子玉在1908年2月21日,這天日記寫道:“夜仁先、治襄、子玉、 睦先來談?!憋@然,這并非蔡子玉與許寶蘅的初次見面,更早以前,他們已建立聯系。陳曾壽、傅岳棻、蔡子玉等人均是湖北人,這一晚諸人聯翩來訪,不過是京師鄂人社交圈的一次尋?;顒印n愃频幕顒尤沼浂嘤杏涊d,如許寶蘅1910年3月13日日記云,“八點約仁先、慎先、覺先、農先、豫 齋、寶臣、子玉、元孫、樸生、翼如到廣和居晚餐?!?/p>

1908年,蔡子玉大部分時間在北京。與許寶蘅、陳曾壽、傅岳棻等人多有交往,曾在南味齋等地宴客(許寶蘅1908年6月13日日記),許寶蘅有扇面等相贈(許寶蘅1908年5月5日日記)。

1909年,蔡子玉仍在北京。5月9日,游頤和園,同游者為“蔣則先、陳赤方、張彥云、陳石遺、徐豫齋、陳仁先、慎先、覺先、農先、蔡子玉、楊怡曾、黃同武、李潤田(許寶蘅日記)。陳曾壽日記始于1909年9月16日,10月10日即載有“子玉約到便宜坊小飲”的記載,可見蔡子玉好客。1910年9月26日,又有“子玉約飲醉瓊林”的記載。綜合許寶蘅、陳曾壽二人日記,可知蔡子玉時常宴客,地點包括便宜坊、廣和居、東安飯店、醉瓊林、南味齋等地。

由于有京漢鐵路的便利,蔡子玉時常往返北京和漢口兩地。許寶蘅1910年1月12日日記云,“司直致書并興業(yè)銀行轉賽馬收據,交蔡子玉明日帶鄂。”陳曾壽1910年3月3日日記載:“慎先及子玉由鄂來,家中均平安?!?可知,本年春間蔡子玉曾回湖北,待了約兩個月。

辛亥以前居京其間,蔡子玉或曾借住在陳曾壽家。許寶蘅1909年12月6日日記云:“再過仁先寓,子玉因乃翁六十壽約飲,觀圍棋,十一時后歸。”不久之后,蔡子玉或離開京師大學堂譯學館。陳曾壽1910年3月24日日記天頭記載云:“為子玉說名詞館事?!笨梢姴套佑翊藭r正在謀職,日記提及的“名詞館”即學部1909年設立的“編訂名詞館”,總纂為嚴復(1854-1921)。陳曾壽此期在學部任主事,當為蔡子玉說項,從日記此后所記看,此次謀事似未告成。不過,這并未影響兩人的交往,身處王朝末世,陳曾壽多有不如意,而蔡子玉也時常往來京漢兩地。因此這一時期,除了頻繁宴飲之外,他們也時常下圍棋消遣。許寶蘅日記對此多有記載,如1910年3月23日日記云,“五時歸。子玉、農先來,圍棋三局,十一時去?!?910年5月15日日記載,“四時到升平園洗浴,后過仁先,與子玉、覺先圍棋三局,歸晚餐?!眹?、聚餐與閑談,成為這一時期日記所載蔡子玉日常生活的三大活動。這并不表明蔡子玉居京其間如此無所事事,只是在陳曾壽、許寶蘅等人日記中,簡短筆墨所描繪的蔡子玉確乎如此。

1911年辛亥鼎革以后,蔡子玉當遷居漢口。據陳曾壽日記記載,1912年底陳曾壽回漢口,蔡子玉充當東道主。本年12月24日陳曾壽日記載,“晚渡江,途間遇莘田、子玉,遂同行。 子玉約飲嘉賓樓。久別乍見,樂甚。同子玉訪道孫,未遇。”次日日記又載,“同子玉過漢陽看劉劍老”。12月27日,陳曾壽與弟弟陳覺先往漢川訪謝石欽,蔡子玉陪同,日記云:“同覺先搭小火輪赴漢川。子玉亦來,約至蔡甸上岸,坐轎三十里,再換小劃子到漢川。傍晚抵石欽寓,相見極歡。”次日,蔡子玉請早飯,12月29日,“石欽辦早飯,菜極豐,晚飯亦然。子玉約宵夜,兩大碗雞,兩碗白木耳,甚費。夜談至三鐘寢?!?2月30日,蔡子玉陪陳曾壽由蔡甸回漢口。1913年1月1日,蔡子玉復來訪。至1月7日陳曾壽離開,蔡子玉多來拜訪,且終為送行。其中,可記者為1月6日日記載:“子玉來,交銀三百兩,以二百付朱木匠?!庇纱丝芍?,蔡子玉往往能急陳曾壽所急。其多借錢與陳曾壽,如1934年4月9日陳曾壽日記記載,“借子玉卅元?!标愒鴫垭x開漢口以后,與蔡子玉有書信往來,如1913年1月11日、3月6日等日記均記載致蔡子玉函。

此后直至1920年代,蔡子玉當長住漢口,然時往京滬等地。此期據許寶蘅、陳曾壽二氏日記,可大致勾勒蔡子玉生平的一鱗半爪。

1920年間,蔡子玉主要居住在漢口,好交游,樂于當東道主。許寶蘅1920年1月27日日記記載:“到車站,毅民、仲倫、陳貽先、蔡子玉均來?!边@一時期,蔡子玉在漢口交游頗廣。許寶蘅1920年2月2日日記云:“三時訪董達夫丈不遇,到大觀樓洗浴,浴罷赴子玉約,同座有程子大頌萬、達夫丈、貽先?!敝套佑裼峙c程頌萬有交往。承馬志立告知,程頌萬《鹿川詩集》卷九收《偕耐庵過蔡子玉,觀隋大業(yè)三年蘇七寶寫大智論經,啜雨前杭茗,次韻子玉》一詩,知蔡子玉能詩,且頗富收藏。此詩系于1919年,載程頌萬與湖南畫家蔡清(耐庵)訪蔡子玉事,知1919年蔡子玉已居漢口。

1920年夏初,蔡子玉有上海之行??监嵭Ⅰ?920年4月5日日記云:“陳仁先及其友蔡子玉來?!?月6日日記云:“晚,同仁先、琴初、蔡子玉、黃同萱至同興樓飲?!贝似陉愒鴫劬由虾?,蔡子玉當因陳曾壽介紹結識鄭孝胥。年底,許寶蘅扶柩回漢,至1920年11月28日離漢,蔡子玉往送行,許寶蘅日記有云,“上江永船,伯溫、漢宇、蔡子玉、倬云、仲倫、毅民在船候送,九時開船,即睡?!?/p>

1921年春夏間,蔡子玉又往北京。許寶蘅1921年4月4日日記載,“十二時到春華樓,約陳仁先兄弟,徐明甫、勉甫兄弟,蔡子玉,徐愈齋,傅治薌午飲?!?月13日載,“十二時同三哥到春華樓午飯,約子玉、貽先、農先、介白、俞伯剛、尚一諸人,鴻侄亦隨往,鴻侄生日也?!贝似?,許寶蘅、蔡子玉等人頗有冶游活動,4月21日日記云,“五時歸,小睡。約陳、王、姜諸伶飲,并約張君立、端仲綱、楊祗庵、李潤田及黃桐生、蘭生、陳貽先、農先、蔡子玉,又約唐采芝彈琵琶,十二時后散?!庇纱丝梢姡套佑裨诰┙浑H范圍仍廣。

此數年間,蔡子玉當時常往返京滬兩地。1922年9月,蔡子玉在北京,時常與許寶蘅聚飲。年底,蔡子玉復歸漢上。1922年底,陳曾壽因為父親看葬地,回湖北浠水老家,道經漢口,即率先訪蔡子玉,蔡子玉是當之無愧的東道主。陳曾壽11月10日日記云:“侵晨,到漢口。至子玉處,尚未起也。同子玉至君適處,晤表嫂。至七兄處。飯后,同子玉渡江,晤少珩、三兄……又同子玉訪惕齋,篤友亦來,談至夜深始散?!?1月11日日記云:“同子玉乘汽車至新開馬路一游。聞石欽在漢,以電話約至惕齋處?!c石欽同歸子玉家,談至夜深。 ”11月15日陳曾壽由浠水回漢口,又與蔡子玉聚,當日日記云:“十鐘到漢口,至子玉家,電話約石欽來,子玉請吃菊花鍋?!?1月17日日記云:“午后,惕齋、九兄皆至子玉處。飯后,君適、君簡來。上瑞湯丸船,九鐘開?!?如上摘錄的日記資料表明,陳曾壽此次湖北之行下榻在蔡子玉家。蔡子玉家中裝有電話,景況想來甚好,也是漢上文人交游的一個據點,許多餞行宴均在其家舉行。

一個月以后,陳曾壽扶柩再回湖北,蔡子玉仍然盡力襄助。1922年12月25日,蔡子玉等人到碼頭迎接。次日,蔡子玉與金惕齋在第一樓為陳曾壽一行接風洗塵。12月27日,蔡子玉等人在江干公祭陳曾壽父親陳恩浦。由于從漢口至浠水巴河需要報關,手續(xù)繁雜,蔡子玉出力極多,以至于陳曾壽12月28日日記寫道:“子玉 、惕齋費心勞力,辛苦太過,至不安耳。”1923年1月10日,陳曾壽離開武漢,又是蔡子玉、劉子敬餞行,而蔡子玉和陳曾壽女婿周君亮等人復送陳曾壽上船,此可見二人情誼之深。

1923年夏季,蔡子玉復往北京。許寶蘅1923年5月10日日記云,“十二時到寶華樓蔡子玉約。”此后的五、六月間,蔡子玉在北京與許寶蘅多有往來宴飲活動。此期,蔡子玉居于北京五族飯店,曾往天津迎接陳曾壽。是年6月5日,陳曾壽北行抵達天津,蔡子玉、陳曾疇(1890-1956,農先)來車站迎接。6月6日抵達北京,陳曾壽居住在五族飯店蔡子玉寓所。6月7日,蔡子玉陪同訪問張國淦(1876-1959)、楊熊祥。6月8日,“子玉請吃廣和居,仲清、季湘、子安、裕齋、治薌、黃同生、蘭生、介伯俱到?!保ā蛾愒鴫廴沼洝罚┐丝梢?,蔡子玉與陳家兄弟關系密切,6月9日,“裕齋、子玉、琴儂、 六弟送至車站?!?(《陳曾壽日記》)幾天以后,蔡子玉曾為蔡氏宗祠請許寶蘅書聯,此即許寶蘅1923年6月13日日記云:“子玉來。張岱青議員來。 為子玉寫宗祠聯,又胡綏之聯,子玉飯后去?!?/p>

據許寶蘅日記,1924至1925年間,蔡子玉時在北京。而1924年年中,蔡子玉又在漢口。陳曾壽本年5月17日抵達漢口,即到蔡子玉處拜訪。5月18日日記云,“子玉請晚飯,有惕齋、同武、四弟、夢仙?!笔侨詹套佑衽c15元給陳曾壽,未知何由。

這一時期,蔡子玉當時常往返京漢兩地。據許寶蘅1926年1月24日、3月30日日記載與蔡子玉通信消息,知其1925年底及1926年初,仍在漢口。

四、奔赴“偽滿洲國”:長春與青島

1920年代中后期至1930年代初期,蔡子玉當在青島生活。陳曾壽1932年8月20日日記云,“子玉自青島來,求帶家信及惕齋、公渚函?!笨芍?,此時蔡子玉從青島至長春,陳曾壽曾委托其帶信往青島。又陳曾壽8月23日日記云,“夜,同子玉、季湘、君適、苕雪看竹,負四元?!?月24日云,“子玉請俄國館?!贝撕蟛痪?,蔡子玉當返回青島,年底又從青島奔赴長春。1933年1月6日日記載,“同君適至農先處上供,子玉亦至,談至十一點鐘返寓?!?月7日日記云,“十一鐘后,同子玉、苕雪走訪季湘 ,月色甚佳,尚不甚寒冷,季湘已脫襪將睡矣,談至十二鐘半返寓?!?1月15日日記載,“星期。同子玉、君適至農先寓。”由此可見,蔡子玉在長春時期仍然好客,在飲食上頗有好奇之心,敢于嘗試俄國菜館。其所交游人物,仍是許寶蘅、陳氏兄弟、徐思允(1876-1950,苕雪、愈齋)等人。

山田好文《滿洲國皇帝を迎へ奉りて》(1935)所載偽滿宮內府官員一覽表


蔡子玉奔赴長春,不排除遺民思想的影響,但更重要的原因,或在他昔日的好友傅岳棻、許寶蘅、陳曾壽等人都在偽滿宮廷任較為重要職務有關。此期,傅岳棻任宮內府秘書官,許寶蘅任總務處處長,陳曾壽任近侍處處長,如上幾人或為蔡子玉在“偽滿洲國”謀得差事。陳曾壽1933年1月22日日記,“同子玉、稚云、君適至關帝廟吊功禹。上賜祭,派許寶蘅恭代?!敝芫m為陳曾壽女婿,與關松房(1901-1982,恩棣、稚云)同為陳曾壽下屬,推測蔡子玉也當在陳曾壽任處長的宮內府近侍處工作。又,陳曾壽夫人洪氏去世后,傅岳棻為蔡子玉、斯明(1877-1936,儆吾)、汪希顏三人代作挽聯,書于陳曾壽日記,其中一聯云:“憂國志相同,盼到中興尤至愿;悼亡詞不費,祈無怛化更深悲。”落款為:“為子玉、儆吾、希顏三人代作,蒼虬屬書于此。棻識。”(陳曾壽1934年9月14日日記)此又可證。

由于許寶蘅1932至1943年間日記尚未刊布,故此期蔡子玉的活動軌跡只能依靠陳曾壽日記加以考訂。

在長春期間,蔡子玉與陳曾壽家族關系極密,甚至參與陳家的家祭活動。無論是陳氏兄弟,還是其女婿周君適等,蔡子玉均往來頻密。蔡子玉還與陳曾壽一起守歲過年,如陳曾壽1932年十二月三十日(1933年1月25日)日記,“后賞餅干四盒、水果四簍。與子玉、君適坐至四鐘睡?!贝稳瘴磳懖套佑駚碣R年,大約蔡子玉就住在陳曾壽家中。因陳曾壽1933年1月30日日記云,“同子玉訪王伯高,未遇。夜同時敏、子玉、苕雪、識先竹戲。”1933年2月6日日記云,“農先、識先約同子玉、君適、時敏、儆吾、伯輝、齋白晚飲。 ”大體可證蔡子玉或住在陳家,或至少相鄰不遠。

蔡子玉此時也成為陳曾壽十分倚重的左右手。1933年6月17日,蔡子玉陪同陳曾壽一道同赴大連接陳家家眷。陳曾壽6月20日日記云,“同覺先、子玉、 荃 女、小元、肖高乘汽車至壽民藥房、墨緣堂?!?月21日日記云,“同子玉、覺先至若木家小坐?!?月22日日記云,“夜與子玉、覺先、巽女竹戲。”6月23日日記載,“子玉約同覺先食俄菜。夜同子玉、覺先、巽女竹戲?!狈泊朔N種可見,陳曾壽視蔡子玉為家人。此次大連之行動,始于1933年6月17日,至6月27日,陳曾壽與蔡子玉一道乘坐下午四時車北上,中途在奉天短暫下車,次日抵達長春。至此,陳曾壽夫人等家眷均遷至長春。

1933年8月,在清理吉林等地皇產事時,陳曾壽邀請蔡子玉和弟弟陳曾任(1888-1960,覺先)往游。8月16日在松花江岸邊,感慨甚?!鞍黹e步至松花江邊省署,即臨江岸建牙吹角, 甚得地勢,澄江一道隔山,云山千疊,儼然一幅圖畫,略如快閣之對鑒 湖也。上游人煙甚密,燈火初張,掩映檣帆如織,二三小艇放手中流,又似漢江晚渡,洵不愧小江南之目。與勉甫、子玉、覺先立江邊久之,初不料此數人于此聚會。倘使廿年以前有云當在松花江邊同立,豈 不笑為囈語乎。人事真不可料也?!标愒鴫塾性姟锻愀?、子玉、覺先松花江邊晚眺》,末四句云:“形勝誰堪窮塞主,煙波不負小江南。白頭萬里成何事,飽饌銀鱗只自慚?!痹谌庑〕⒐┞殻说厣?,境地困難,在陳曾壽不無慚恨與傷感,在蔡子玉,或亦有同感。

兩人同在關外,且有二十多年的友誼加持,關系較一般朋友親密許多,彼此也互相參與家庭生活。蔡子玉在家中宴請陳曾壽等人,這是陳曾壽1933年12月20日日記,“子玉在寓中請時敏、孝同、德甫、嗣伯、君適晚飯,竹戲。” 而陳曾壽家宴中也時見蔡子玉身影,其1934年11月20日日記云,“以卷餅、羊肉面約治薌、子玉、虞表、蜀梅晚餐?!?/p>

由于二人的密切關系,陳曾壽的朋友圈對蔡子玉完全開放。故此期蔡子玉在長春的交游者,包括張夢嘉、胡嗣瑗(1869-1949)、傅岳棻等人,其交游范圍,大體呈現于1933年9月30日陳曾壽生日這天的賓客中,是日陳曾壽日記載:“晚飯五桌,竹戲亦有四桌,到者為羅叔言、許魯山、林肖旭、苕雪、季湘、愔仲、胡靖 凡、羅君羽、祁六爺、恩稚云、劉嗣伯、王鐵生、王君九、畢書仲、許雨香、許聲甫、李代云、陳學忠、包輯庭、杜宗琦、劉問哲、溥紹、孫寶璋、聶宗蔭、樊培之、胡秦貽、許怡齋、羅君穆、劉鳳叔、繆子受、斯儆吾、毛永忠、費榮生、金平山、戴仁 (法院推事 )、岳少博 (燕璞)、蔡子玉。 ”除了陳曾壽家人外,這些人多是“偽滿洲國”中與陳曾壽關系較密者。

這一時期,蔡子玉還是陳曾壽重要的“雀友”,1933年4月2日日記云,“夜同子玉、君穆、識先打麻將,負四元?!?月15日日記載,“夜,與勉甫、子玉、農先竹戲,負七元。”此外兩人也時常下圍棋,蔡子玉是圍棋業(yè)余名手。1934年8月18日日記云,“子玉、希顏來圍棋?!?月19日日記載,“希顏、子玉、識先來圍棋?!?2月8日日記云,“治薌約說 餅,治薌、子玉、希顏圍棋,始天曉乃散?!?2月13日日記載,“治薌、希顏、子玉、小松來圍 棋?!鄙踔劣诤髞?,蔡子玉還是陳曾壽重新下圍棋的推手,陳曾壽1946年5月12日日記云,“與子玉圍棋一局。兩年未著棋,幾于全忘矣。 ”

由于他們交往的密切,彼此生活里的重要節(jié)點自然也不會錯過。陳曾壽日記因而保留了蔡子玉的生日信息,為農歷十二月廿四日。陳曾壽1933年1月19日(十二月廿四日)日記云:“子玉生日,避去不歸?!?/p>

此后,據陳曾壽日記,可知1933年底至1934年,蔡子玉時常到陳曾壽家下榻,1935年尚在長春,但1935年5月11日以后,蔡子玉有相當長在陳曾壽日記中消失,直至1945年底。這其中1936-1940年間陳曾壽有日記存世,日記未載,可知蔡子玉恐離開東北,長居青島。1941年出版的《上海人名錄》載有:“蔡麟書,住址:卡德路二〇弄二二號同興牛肉莊,電話:三一三二五?!憋@示為該店經理,未知是否即其人。

五、亂定復流離:北京、青島、上海

1945年12月26日,許寶蘅日記中再次出現蔡子玉的消息。此后數有往來。此期,蔡子玉也再次出現在陳曾壽日記中。這一時期,蔡子玉多有禮物贈予陳曾壽,可記者如:1946年1月10日,“子玉來,贈薩齊馬十塊, ?!?月22日,“子玉來,贈點心?!?月1日,“子玉晨來,贈藤花一包、筆一枝?!?月17日,“子玉來,贈玫瑰餅、茯苓餅。 ”5月31日,“子玉來,贈雪茄煙四枝、玫瑰餅一盒。”8月17日,“子玉來,贈煙絲八盒?!?月23日,“子玉來,贈重陽糕。”10月23日,“子玉來贈點心一包?!标愒鴫廴沼浿杏涊d蔡子玉饋贈禮物極多,多為點心、餅干等。日記所載與陳文欣老師回憶可相互印證。

不僅以禮物相贈,蔡子玉也常為陳曾壽介紹鬻賣書畫作品。從前陳曾壽曾贈蔡子玉書畫作品。如1924年5月19日,陳曾壽為蔡子玉畫松木竹石小幅又屏四幅。1932年8月24日,陳曾壽“子玉畫松一幅,寫屏一條。”1933年6月19日,陳曾壽寫一屏條贈予蔡子玉。1933年6月23日,又“為子玉畫松?!?936年1月10日,寫橫幅贈予。今存陳曾壽贈蔡子玉詩扇,上書五、七言詩各一首。分別為:

今日猶為國有儒,奄奄氣息李曹無。薰天時見苓通帝,抱義真?zhèn)氤吖?。孟博探湯寧顧族,偉卿入鑊早忘軀。欲奢持狹由來事,空奉強華赤伏符。

繞佛痕三匝,彌天恨一絲。炷殘身不去,癡絕九峰師。

子玉老兄雅正。陳曾壽。

武漢大學編《藏諸名山、傳之其人——馮氏捐藏館開館紀念畫冊》,2018年,第57頁


往昔陳曾壽書贈蔡子玉,是朋友間義務式的“雅債”。在蔡子玉,今番卻要以此襄助陳曾壽的生計,故廣為陳曾壽引介。陳曾壽1946年7月19日日記云,“為中石寫直幅一條,錄舊作《贈盧鴻滄詩》,以其為盧之婿也?!迸宰ⅰ白佑袼小?。不僅介紹他人購陳曾壽書畫作品,蔡子玉也讓家人參與其事。陳曾壽1946年7月18日日記云,“畫山水便面(怡庭,子玉之弟)?!?月19日日記載,“子玉來,交潤一萬圓,贈點心一包?!蹦敲?,蔡子玉是讓弟弟購陳曾壽畫作了。蔡怡庭為蔡子玉弟弟,其人當是中國科學社成員(《第十五次科學社年會盛況》,《時事新報》1930年8月15日第8版)),曾在青島辦煤礦(《青島平準煤價會議》,《大公報(天津)》1930年2月24日第2版),抗戰(zhàn)爆發(fā)后還在上海辦有華通煤球廠,生產“金雞牌”煤球(許晚成編《戰(zhàn)后上海暨全國各大工廠調查錄》,上海龍文書局,1940年,363頁)。蔡子玉1920年以后多次往來青島、上海,或與其弟蔡怡庭經營的產業(yè)有關。許寶蘅1953年3月26日日記云:“三時子玉來,其弟怡庭于廿四日去世,年六十四,乞書其骨匣題名,即寫付之。”可知蔡怡庭生于1890年,卒于1953年,得年64歲。

此期,蔡子玉仍密切參與陳曾壽家庭生活。陳曾壽1946年4月4日日記載,“同小明往蜀梅處賀其太夫人生日,子玉、德甫、君簡、鈞侄、升兒皆至,晚飯后歸?!?月11日日記載,“晨同素梅、小明往北海,子玉、蜀梅、晉華已先至矣,德甫亦來。 ”這些日記均可證蔡子玉與陳曾壽歷經一系列社會變故,關系親密如故。陳曾壽與蔡子玉閑談,頗多人事感慨。如陳曾壽1946年6月19日日記云,“子玉來,言前數日恩詠春同年至治薌處,小談移時,臨行忽謂頭暈,旋即跌倒,急呼汽車送回其家,一小時許,遂氣絕矣。詠春在旅順時,予嘗寓居一月,不可謂無香火緣者。記癸卯予乘海船由滬往津應殿試,同舟同年為李□□、□延鴻、楊鴻發(fā)及詠春數人,今無一存者矣。……夜甚涼爽,與子玉坐前院閑談,已為享福矣?!?/p>

此外,1946年以后,蔡子玉在北京,與許寶蘅等人交往也頗為頻密。如許寶蘅1946年11月21日日記載:“仁先同子玉來談。”歷經偽滿洲國、抗日戰(zhàn)爭等一系列重大事件,陳曾壽、蔡子玉、傅岳棻、許寶蘅等一眾湖北人仍保持密切往來。許寶蘅1946年12月30日日記云:“到治薌寓,晤子玉、松村,四時半歸?!?947年初(舊歷1946年底),陳曾壽舉家遷往上海,日記中輟。此后,考證蔡子玉生平的資料任務又落到許寶蘅日記上。

在陳曾壽遷居上海之后,蔡子玉仍在北京生活。許寶蘅1947年2月11日日記云,“子玉來午飯,同訪子受,子受遷居榆錢胡同十七號,二時歸。”1947年2月13日日記,“二時子受、愿士、子玉來,夜十一時散。”5月8日日記,“農先、子玉來,希顏來,觀三君對奕,農先先去,子受又來,留晚飯,十一時始散?!?至6月間,蔡子玉又從北京回青島。許寶蘅1947年6月5日日記云:“三時到治薌寓,知蔡子玉已往青島。”則蔡子玉又從北京奔赴青島了。

蔡子玉何時奔赴上海,尚未可知。然1949年陳曾壽去世前后,蔡子玉已在上海。陳曾壽子陳邦直《味冷齋日記》1949年10月2日云,“今日為父親生忌。上午楊子安老伯同綏厚兄冒雨來,蔡子玉老伯、四叔、七叔、七嬸、十三妹、五妹、十四妹、文缽侄均來 ?!笨梢?,在陳家人心目中,蔡子玉早已如家人長輩。如陳曾壽每年臘八均煮粥饗友,陳邦直在1950年臘八也仍照舊,宴請蔡子玉等人。今存陳邦直《味冷齋日記》記事不足一年,記載蔡子玉來往有數十次之多,來時多與陳邦直下圍棋,且仍極力予陳家以資助,如購買陳曾壽《蒼虬閣詩集》等。這是1950年3月12日日記載,“上午蔡老伯來,送四萬元,購《詩集》四冊。”又如1950年5月7日日記云,“清晨蔡老伯、七叔來,蔡老伯帶來豌豆、蠶豆各十斤佐餐?!埡笈c大五叔弈一局,又與蔡老伯弈一局。”

蔡子玉遷居青島、上海,或因依靠其弟蔡怡庭,隨其往來移居。許寶蘅1949年12月13日日記載:“蔡子玉之弟怡庭自上海來訪治薌,得晤,談外國情勢。夜弈。”總之,在1950年以后,蔡子玉已定居上海。此時,蔡子玉已年邁,出游不如昔年頻密,但在1953年仍北游至京。許寶蘅1953年3月12日日記云:“九時蔡子玉來,知汪書城、劉禹生去世,知董蕓生在滬,子玉之弟病胃癌,剖視不可治,十時后去。”3月16日,蔡子玉又往談,日記記載:“九時子玉來長談,留午飯,飯后同至品香茶社,看魏海鴻與某君弈。海鴻湖北人,原在滬經商,弈與顧水如、劉棣懷相等,又看汪君弈一局,汪為鞏庵之侄,身體極魁梧,五時歸。葉浦孫來,七十八,知曼多原在某處管倉庫,現訓練已七月未歸家,蔥奇無事?!庇纱丝梢?,蔡子玉仍然嗜好圍棋。而許寶蘅記載葉玉麟(1876-1958,浦孫)談及其子葉曼多情形,可知建國初期一系列運動已經影響到曾在“偽滿洲國”任職者的命運。

1955年底至1956年初,陳曾壽弟弟陳曾疇到上海探親,回北京后與許寶蘅談此行情況,并代蔡子玉轉贈毛筆二枝(許寶蘅1956年1月20日日記)。此后數年間,許寶蘅日記未見蔡子玉相關記載,想來此后各類運動頻繁,蔡子玉境況當頗為艱難。直至1960年1月25日,許寶蘅日記始云:“作蔡子玉八十壽詩。”次日日記載,“作詒先書,附寄子玉壽詩。”可知蔡子玉八十歲生日,許寶蘅有詩為壽。因壽詩事,兩人聯系一度增加,互通有無。如許寶蘅4月8日日記,“接蔡子玉信,知方策六去世?!?月20日日記云,“接蔡子玉信,言陳詒先病狀,可慮。”蔡子玉與陳曾穀十分要好,觀此,可補《陳曾壽日記》未及之陳曾穀卒年,即陳曾穀當逝世于1960年。

六、蔡子玉小傳及日記的“自足性”

如果從文獻類型的角度重新定義歷史人物,則有的人仰賴詩文集存在,如李白;有的人依靠筆記而存在,如《聊齋志異》中的丁寧;有的人則依靠日記而存在,蔡子玉便是其中之一。倘或為其設立一個專屬名字,則蔡子玉不妨名為“日記人物”,即他在其他文獻中絕少出現,而主要地存在于日記文獻中,離開日記,人們很難知悉他的生平大略。而有了日記,我們甚至可以為他作一篇簡短的《蔡麟書傳》。

蔡麟書,湖北漢川人,字子玉,中年以后以字行。嘗任教于京師譯學館,授英文課。與浠水陳仁先、陳貽先、陳農先、江夏傅治薌、仁和許季湘等相友善,居京時,諸友宴飲、弈游幾無虛日。辛亥鼎革后,先生居漢口,時游京滬。京滬諸友蒞漢,先生常為東道主,設宴從游無稍怠。“偽滿洲國”成立,先生時在青島,以舊友傅治薌、陳仁先、許季湘諸人在偽滿宮內府任要職,遂往赴長春,依陳仁先所。洎陳仁先罷職,復歸青島依弟怡庭??箲?zhàn)勝利后,先生與陳仁先諸友重聚北平,歡宴如昔。建國前夕,先生遷居上海,遂終焉滬上。先生善弈而寡言,輕財重義。陳仁先晚年困窘,先生周濟無稍辭。仁先歿,先生往吊如兄弟禮。先生生于一八八二年,八十壽時,與新城陳病樹、江陰陳文無、貴池劉立人攝一影與海上龍華寺前,時人題句云:“四人三百歲,一塔兩千年?!贝讼壬媸乐┮徽掌?。至其卒年,迄不可考。人有傳先生無妻無子,晚歲凄涼,可哀也。賴陳仁先、許季湘二友日記,后生小子始能縷述先生生平大略如上。

在有關過往人物的諸多存在方式中,口頭傳播無疑是古老且更具力量的,不過那往往是神話人物和傳說人物的專屬。對大多數歷史人物而言,文獻記載是他們在后世依然被證明曾經富有影響力或留下痕跡的直觀憑據。在多種類型的文獻中是否留下痕跡,是判斷歷史人物影響力大小的一大標準。而孤立存活在某類文獻中的人物無疑被證明只是歷史小人物。從網狀結構的多種文獻中打撈歷史人物,梳理其生平事跡無疑相對輕松,甚至其人本就有不止一篇傳記文獻存世。而歷史小人物生平事跡的鉤沉,因其資料稀缺而難度極大,況且此類小人物的考證更不被主流學界視為當務之急。于是,一個個歷史小人物盡管巋然立于各類文獻中,但人們只當他是路人甲,在各類“義理”的闡發(fā)中,他們不過是征引材料里的寄生物,是可以隨意丟棄的“雞肋”。不過,倘若這些“雞肋”不斷在某類文獻中斷續(xù)出現,研究者即便出于“礙眼”的原因,也不免想探尋他的命運究竟如何。前此筆者曾撰《尋找龍沅:一位“毫不起眼”的現代女性與“小人物”的文獻記憶》,嘗試作這方面探尋。如今,筆者希望走得更遠,通過尋找一位理想型的“日記人物”,來測定日記之于近現代歷史人物考證的自足價值。

縱觀近年來日趨熱鬧的中國日記研究成果,不難發(fā)現,日記已成為公共性的資料,這種公共性不僅因其廣受普通讀者青睞,也逐步成為研究者的必要參考。不過無論是普通讀者和研究者,并沒有勇氣承認日記是萬能,是無須憑借其他文獻而完成考證或其他研究課題的自足文獻?!巴ǔG闆r下,依靠一種單一史料很難說能夠進行真正意義上的‘研究’,日記也不例外?!保R忠文《從清帝退位到洪憲帝制——〈許寶蘅日記〉中的袁世凱》,《北京師范大學學報》2012年第2期)這類觀念,成為許多研究者心照不宣的常識。人們仍然傾向于將日記與詩文集、書信等其他文獻一例對待,認為它是殘缺的,只是文史研究所需各類資料之一種。這在許多時候固然是正確的,這種文獻觀念固然也是一種“研究正確”。不過在某些時候,這種中庸性質的文獻特性斷言未必可靠。考證幾乎僅僅存在于日記文獻中的蔡子玉,進一步提升了人們對日記文獻本體特質的認識,即日記文獻可以是自足的。研究者僅僅通過日記,而不必仰賴其他文獻,就完成晚近歷史人物的基本考證。盡管口述文獻和其他報刊文獻,仍然在考索蔡子玉生平事跡方面作出貢獻,但它們所起的作用無疑是輔助性質的。這種考證不僅存在于蔡子玉身上,更多存于日記中的歷史小人物,其生平小傳僅僅通過日記文獻也可以完成。這并非因為這些小人物僅存于日記文獻中,詩文集、筆記等文獻中也記錄了諸多歷史小人物,但人們無法僅僅依靠詩文集、筆記等文獻就完成類似的考證。

許多人都注意到日記的瑣碎性和日常性,也注意到日記能夠為文學和歷史的研究提供完整的情境。不過,熟悉日記這類特點的研究者和普通讀者,也不過驚嘆于日記記事信息的豐富,最終充分利用日記蘊涵豐富的環(huán)境信息,而完成自家瞄準的文學事件與歷史事件的建構。至于日記記事的這一特點,反倒給遺忘了。在時間和空間的結構中,對日常生活作連續(xù)性的、盡己所能的細致描繪,是日記區(qū)別于是詩文集、筆記等其他文獻的重要特征。這種特性促使日記成為生活真正的鏡子,成為富含日常信息的生命體。正因日記具有生命體的性質,它所記錄的諸多人事,也因此延展出生長過程,拾掇起時間線上這些過程性的印痕,諸種人事的小傳也就不難搭建成形。

“事不孤起,必有其鄰”,是蒙文通(1894-1968)的治史名言,以之形容近現代各類歷史事件的研究,堪為金科玉律,不過,倘律之于近現代歷史小人物,未必可靠。如蔡子玉一流人物,幾乎完全地內生于日記文獻中。欲考索其人生平,研究者只須在日記內部尋找相關消息,而不必更向外求。日記文獻的自足性在諸多方面均有體現,本文不過揭示其在人物考證方面者。而如蔡子玉一般的“日記人物”在近現代人物日記中無慮數千,讀者欲考究其人生平事跡,更非仰賴日記文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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