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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堯臣的三個女兒

古代家譜一般不會登錄女兒,吳孟復(fù)《梅堯臣年譜》所依據(jù)的《梅氏世牒》就沒有記載梅堯臣女兒的資料,年譜中的相關(guān)信息來自歐陽修所撰的《梅圣俞墓志銘》。

古代家譜一般不會登錄女兒,吳孟復(fù)《梅堯臣年譜》所依據(jù)的《梅氏世牒》就沒有記載梅堯臣女兒的資料,年譜中的相關(guān)信息來自歐陽修所撰的《梅圣俞墓志銘》。《墓志銘》載:“(梅堯臣)初娶謝氏,封南陽縣君;再娶刁氏,封平恩縣君。子男五人:曰增,曰墀,曰埛,曰龜兒,一早卒。女二人,長適太廟齋郎薛通,次尚幼?!泵穲虺加形迥卸幸蛔釉缱?,所以尚有四男二女。這個早卒的兒子,梅堯臣集中有《書哀》《悼子》等詩,對其追思悼念。兩個女兒,一個嫁給太廟齋郎薛通,一個在梅堯臣去世之前,年紀尚幼,待字閨中。實際上,梅堯臣集中還提到一個早逝的女兒。歐陽修《墓志銘》只記錄早卒的兒子,卻未提及這個女兒,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女性既在家譜的普遍缺席,過早夭亡甚至讓她們在父親的墓志銘缺席。好在梅氏集中多有記錄,這就給我們重新考索的空間。女兒入詩,其實有源遠的傳統(tǒng),最為有名是西晉左思的《嬌女詩》。到了宋代,對女兒涉筆最多最早的士人,無疑要推梅堯臣。

根據(jù)現(xiàn)有材料,我們不難厘清梅堯臣三個女兒的信息。

大女兒十九歲嫁給了薛通,梅堯臣《送薛氏婦歸絳州》有言“看爾十九年,門閫未嘗履”。這首詩寫于嘉祐元年(1056),梅堯臣已經(jīng)五十五歲。由此可以推知,寶元元年(1038),三十七歲的梅堯臣和第一任妻子謝氏生下大女兒。慶歷四年(1044),謝氏去世,梅堯臣寫有《悼亡》一詩。據(jù)歐陽修《南陽縣君謝氏墓志銘》所載:“夫人享年三十七,用夫恩封南陽縣君。二男一女。以其年七月七日,卒于高郵。”大女兒即謝氏三十一歲時所生,在其七歲時,親生母親就與世長辭。

慶歷五年(1045),梅堯臣《史尉還烏程》,其中有曰:“七月行喪妻,是月子又死。買棺無橐金,助貸賴知己。嬌兒晝夜啼,幼女飲食止。行路況炎蒸,悲哀滿心耳。青銅不忍照,憔悴鄰于鬼。八月至都下,少長疾未已,一婢復(fù)嗑然,老媼幾不起?!痹娭械摹坝着本褪谴笈畠海@時年僅八歲。歐陽修所說謝氏有兩男一女,其中一男(小名十十)在這年七月離開人世。至親之人在兩年之間相繼離去,對梅堯臣可以說是雙重打擊。梅堯臣《悼子》言其喪妻喪子的慘狀甚為悲切,“前時喪爾母,追恨尚無及,邇來朝哭妻,淚落襟袖濕。又復(fù)夜哭子,痛并肝腸入,吾將仰問天,此理豈所執(zhí)”,結(jié)尾呵問上蒼,天下豈有此理。然而厄運還在降臨,家中老小生病,伺候的仆人有的溘然長逝,有的臥病不起,生活猶如一個爛攤子,竟不知從何收拾。

朱東潤著《梅堯臣傳》書封


就在這一年,歐陽修的女兒歐陽師夭折。梅堯臣在開封因船只擱淺,耽誤行程,聽到消息后寫詩勸慰歐陽修?!堕_封古城阻淺聞永叔喪女》曰:

去年我喪子與妻,君聞我悲嘗俛眉。今年我聞君喪女,野岸孤坐還增思。思君平昔憐此女,戲弄膝下無不宜。昨來稍長應(yīng)慧黠,想能學(xué)母粉黛施。幾多恩愛付涕淚,灑作秋雨隨風(fēng)吹。風(fēng)吹北來沾我袂,哀樂相恤唯己知。自古壽夭不可詰,天高杳杳誰主之。以道為任自可遣,目前況有寧馨兒。

兩人是親密好友,生活遇到不幸總會互相安慰。從其敘述來看,歐陽修平時非常疼愛這個女兒,含飴膝下,有過許多歡樂。女兒八歲夭折,歐陽修與其相互陪伴的時間不長,但也不短。梅堯臣能夠理解其心情,不僅是因去年體會到至親之人離去的悲痛,可能還因為梅堯臣的大女兒與其同齡,同樣都是八歲。詩中所言“想能學(xué)母粉黛施”,大概是根據(jù)其女兒學(xué)母化妝的成長日常,懸想同齡的歐陽師應(yīng)是如此??墒菤W陽修的女兒夭亡,梅堯臣女兒的生母也去世。兩個家庭,化妝的學(xué)習(xí)者和被學(xué)習(xí)者都少了重要一環(huán)。人生無常,天意難問,壽命長短到底由誰控制,有什么樣的標準,這些似乎難以得到準確的回答。梅堯臣讓其節(jié)哀順變,以道自任,或許可以排遣喪女的沉痛,畢竟上天并沒有做絕,膝下尚有這樣值得疼愛的小孩。歐陽修此時還有六歲的兒子歐陽發(fā),且在這年又誕下了歐陽奕。這應(yīng)是梅堯臣詩中所說的“寧馨兒”。

歐陽修喪女之后有《白發(fā)喪女師作》《哭女師》等詩,前詩曰:“吾年未四十,三斷哭子腸。一割痛莫忍,屢痛誰能當(dāng)?!睔W陽修慶歷五年為三十九歲,未滿四十,但連遭一男二女的夭折。男孩是第一任妻子胥氏所生,在歐陽修三十二歲的時候夭折。歐陽師是長女,其后歐陽修又生了一個女兒,但次女出生不久就夭亡,甚至都來不及給她起名。歐陽修疼愛長女,可能因為這是唯一的掌上明珠,但也沒能逃脫命運的戲弄。歐陽修晚年又生了一個女兒,然而又是因病夭亡,五十八歲的他再次痛失愛女,雖無名字,但朝廷后來賜封此女為樂壽縣君。歐陽修一生共有三個女兒,其傾注心血最多的無疑是在世時間最長,且有名字留存的長女。這在《哭女師》有真切而動人的描寫。

同樣在這一年,謝景初生了女兒,梅堯臣有《戲寄師厚生女》一詩曰:“生男眾所喜,生女眾所丑。生男走四鄰,生女各張口。男大守詩書,女大逐雞狗。何時某氏郎,堂上拜媼叟?!敝x景初(1020-1084),字師厚,浙江富陽人,慶歷六年進士,梅堯臣之妻侄。從詩題可見,其創(chuàng)作態(tài)度是戲謔的,但對古代重男輕女的現(xiàn)象卻有細致的刻畫。男孩可以耕讀傳家,女孩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注定要離開父母,常住夫家。世人生男會奔走相告,生女卻只能面面相覷,目瞪口呆。女大當(dāng)嫁,詩中結(jié)句說不知將來會是哪個女婿向謝景初夫婦拜別,把他們的女兒帶走。有趣的是,謝景初后來有個非常有名的女婿——黃庭堅,黃庭堅恰巧生于慶歷五年。不過他所娶的繼室謝氏應(yīng)是梅堯臣所寫這個女孩的妹妹,現(xiàn)代學(xué)者已經(jīng)考證出其生于嘉祐元年(1056)。謝景初當(dāng)初看了黃庭堅詩歌后就想把女兒許配給他,說“吾得婿如是足矣”,而黃庭堅聽說之后就帶著自己的詩集上門提親,從而促成這門婚事,成為一段佳話。婚后感情美滿,無奈相處只有短暫的六年。

慶歷六年(1046),宋敏修的女兒夭亡,梅堯臣寫了《宋中道失小女戲?qū)捴?。歐陽修周圍的士人普遍有這種相互戲謔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宋人深知這種態(tài)度可以用來消解生活的苦難,超越難以名狀的悲痛。悲傷是真的,但生活不能只有悲傷,活著的人還要繼續(xù)往前看。原先自己喪子會呵壁問天,但寬慰歐陽修的時候已經(jīng)清楚壽命長短不可詰問,因為很難知道誰該為此事負責(zé)。此詩則進一步解構(gòu)生命:“宋子失汝嬰,苦將造物怪,造物本無惡,爾責(zé)亦已隘。且如工作器,寧復(fù)保存壞,收淚切勿悲,他時多婿拜?!彼蚊粜抟驗榕畠贺餐觯肿镉谏n天,但梅堯臣指出上蒼本身無善惡之分,壽夭乃自然之理,就像工匠制作器具一樣,難道能夠保證其后不會損壞嗎?正如器具有其使用壽命,人也有其生死。造物的工匠無法保證東西永遠不壞,造人的上蒼同樣無法確保人的長壽。所以請不要悲傷,來日方長,以后可以生更多女兒,有更多女婿。宋敏修哥哥宋敏求是1019年生人,宋敏修此時不過二十多歲,相比于梅堯臣、歐陽修都算是年富力強。

在這兩年之中,親人朋友中有人生女,有人喪女,梅堯臣都有與之相關(guān)的詩歌,或從自身出發(fā)寬慰,或超越自身寬慰,甚至完全調(diào)侃,情感脈絡(luò)非常清晰。對于子女的誕生與離去,似乎逐漸看開,不過,只有在旁觀者的角度,才會有這么多抽離的曠達。如果身陷其中,感受可能又會不同,如果還能化解,那就足以稱得上切身的曠達。

謝氏去世之后,梅堯臣為其服喪一年。慶歷六年(1046),四十五歲的梅堯臣續(xù)弦,第二任妻子為刁氏。結(jié)合上述的分析,梅堯臣絕對不會長久沉浸在喪妻喪子之痛之中,選擇重新開始生活合情合理,也是防止沉浸于悲慟之中的最好方式。袁采曾說:“中年以后喪妻,乃人之大不幸。幼子穉女,無與之撫存。飲食衣服,凡閨門之事,無與之料理,則難于不娶?!边@確實是當(dāng)時男性的一個普遍行為,梅堯臣無縫銜接,或許更能說明他并無妾媵,家中急需女主人主持內(nèi)闈,照顧子女。

慶歷七年(1047),刁氏婚后一年就誕下梅堯臣的二女兒。由于頭胎即是女兒,宋敏修還拍手稱快。梅堯臣有詩《宋中道快我生女》曰:

爾嘗喜詛予,生女竟勿怪。今遂如爾口,是宜為爾快。亦既以言酬,固且殊眥睚。慰情何必男,茲語當(dāng)自戒。

結(jié)合前面宋敏修因為喪女之痛,梅堯臣寬慰其將來會有更多女兒和女婿來看,在重男輕女社會中,這種祝愿明顯不會討人喜歡,大部分人可能更愿要個男孩光宗耀祖??梢韵胍?,宋敏修收到梅堯臣詩歌后,對其調(diào)侃的祝愿不以為然,所以可能也反過來詛祝對方:刁氏這胎生女不生男。宋敏修當(dāng)了一回預(yù)言家,結(jié)果如其所說生了女兒。梅堯臣說,雖然你會為預(yù)言應(yīng)驗而高興,我也會為此而怨恨,但是讓人情感得到慰藉又何必是男孩呢,生了女孩同樣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拔壳楹伪啬小本驮摾卫斡浽谛闹?,不斷用來自我警醒。

這個女兒不到兩歲就夭亡,在歐陽修的《墓志銘》甚至都沒有提及,其實梅堯臣非常疼愛這個女兒,在其身上傾注大量情感,集中頻頻出現(xiàn)。

二女兒小名叫稱稱。名字含義則如梅堯臣說“我名命汝,平御妾媵”,希望其將來為人婦后,善于持家,公平公正。梅堯臣有《詠秤》詩:

圣人防爭心,權(quán)衡為之設(shè)。后世失其平,有星徒爾列。物物尚可欺,銖銖不須別。將淳天下民,安得必毀折。

在此之前的詩人絕少題詠這件物品。次女名字跟秤的特性相關(guān),朱東潤認為此詩就是指這個女兒。詩中說,秤是圣人為公平而設(shè)的,但后世風(fēng)氣轉(zhuǎn)變,不追求公正,爾虞我詐,讓它形同虛設(shè)。秤可以保證天下的公平,存在有其必要性,想讓民風(fēng)淳正,就不能讓它受到摧折毀壞。事實確實相反,就如同女兒命運一樣。

慶歷八年(1048),不到兩歲的女兒夭亡,此時他已年近半百。梅堯臣為此寫下三首悼亡詩和一篇磚銘。我們不妨從詩看起,《戊子三月二十一日殤小女稱稱三首》其一:

生汝父母喜,死汝父母傷。我行豈有虧,汝命何不長。鴉雛春滿窠,蜂子夏滿房。毒螫與惡噪,所生遂飛揚。理固不可詰,泣淚向蒼蒼。

女兒是梅堯臣再婚之后的首胎,夫婦兩人沒有因為重男輕女的現(xiàn)實,而對女兒的降臨感到沮喪,這正是前言“慰情何必男”的體現(xiàn)。面對女兒夭逝,其心情不再像前面寬慰、戲謔別人那樣輕佻。他陷入自責(zé)之中,難道女兒遽亡是因自己德行有虧。但是他察覺到的自然現(xiàn)象,又不足以支撐這種想法。烏鴉、蜜蜂子女成群,與詩人的處境剛好相反,但它們的德行并非完美無瑕:蜜蜂有毒刺蜇人,烏鴉則聒噪煩人。德行與子女命運沒有太強的聯(lián)系。梅堯臣覺得天理無法追究,只能無語淚流,面對蒼天。這個“詰”字在三年前就出現(xiàn)過了,天高難問,命運對我們來說,有太多的不確定。

其二:

蓓蕾樹上花,瑩絜昔嬰女。春風(fēng)不長久,吹落便歸土。嬌愛命亦然,蒼天不知苦。慈母眼中血,未干同兩乳。

哭泣顯然無法完全宣泄心中的悲慟,看到樹上含苞待放的白色花蕾,就會想起同樣潔白晶瑩的女兒。梅堯臣在《小女稱稱磚銘》對其形態(tài)也有刻畫,稱其“稟氣血為人,豐然晳然,其目了然”。不過春華苦不持久,春風(fēng)一吹,就凋落在地,塵歸塵土歸土。人亦是如此,雖然無比寵愛,但也無法保證永恒,隨時都會像花一樣隕落。蒼天并不與人共情。梅堯臣本就說過“造物本無惡”,他不會去指責(zé)上天。無善無惡,同樣就無情無義,最傷心的還是與孩子血肉相連的父母。兩首結(jié)句都寫父母之哭,但上首寫梅堯臣泣淚,這首則寫妻子刁氏泣血,悲傷程度大大不同。淚水已干,繼之以血,血淚未干就像還沒來得及給孩子哺乳的奶水一樣。對女性而言,這是有生理和心理上的雙重痛楚。

其三:

高廣五寸棺,埋此千歲恨。至愛割難斷,剛性挫以鈍。淚傷染衣班,花惜落蒂嫩。天地既許生,生之何遽困。

女兒的棺槨不過五寸,埋葬的卻是千年的遺憾。至愛本來就難以割舍,即使最為剛強的人,遭受這種打擊也會不知所措,變得遲鈍。第五句寫到落淚,可看作與前兩首的勾連,第六句寫花落又照應(yīng)了第二首?;ɑ懿豢杀苊鈺蛄?,但有些未免凋零得太早,與《磚銘》所言“鳥獸蟻蟻猶有歲時之命,汝不然也”一樣。詩人前此反復(fù)說過,詰問蒼天是沒有意義的,但他還是有巨大的困惑,既然讓她們來到這個世界,為什么又讓她們?nèi)绱舜颐Φ仉x開這里呢?

“生之何遽困”即《磚銘》“何病夭之遽”。梅堯臣《磚銘》對這種困惑著筆更多,“耳鼻眉口手足備好,其喜也笑不知其樂,其怒也啼不知其悲;動舌而未能言,無口過;動股而未能行,無蹈危;飲乳無犯食之禁,愛惡無有情之系:若是則得天真與保和,何病夭之遽乎!”詩歌的容量無法傾瀉巨大的困惑,所以通過另一種文體承載其情感。詩歌畢竟要講比興,要溫柔敦厚,但情感的釋放更需要體量更大的文章。梅堯臣的答案是“得不推之于偶然而生,偶然而化,偶然而壽,偶然而夭,何可必也”,這一切都是偶然的,難以預(yù)料。這不就是《莊子》所說“雖有大知,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測其所將為”嗎?最后,梅堯臣仍是自我和解:“汝之魂其散而為大空,其復(fù)托為人,不可知也。其質(zhì)朽而為土,不疑矣。富貴百年者尚不免此,汝又何冤!”壽命之長短,不能改變死亡的相同命運,由此視之,似乎又不必覺得冤屈。這種思想在上述寬慰別人的詩歌中是一以貫之,詩人最終還是要通過文字走出悲痛的困局。

這個故事值得考索一番,是因歐陽修所寫梅堯臣墓志銘中只出現(xiàn)夭折的男孩,而沒有出現(xiàn)這個也在梅堯臣生命史留下重要一頁的女孩。

秋庭戲嬰圖


另一個女兒,梅堯臣去世時年紀尚幼,還未出閣。在其晚年詩歌偶有提到。嘉祐元年(1056),梅堯臣五十五歲,某次參加朱處仁(字表臣)宴會遲到,寫詩呈給杜挺之說明其中緣由?!秾⒏氨沓紩识磐χ吩唬?/p>

莫怪去遲遲,予心君亦知。膝前嬌小女,眼底寧馨兒。學(xué)語渠渠問,牽裳步步隨。出門雖不遠,情愛未能移。

詩中所言“嬌小女”“寧馨兒”應(yīng)是梅堯臣的三女兒,此時出生不久,已經(jīng)牙牙學(xué)語,對世界充滿好奇,且學(xué)會走路,對父母有很強的依戀性??梢酝茰y,女兒大約兩三歲。四年之后(1060),梅堯臣撒手長逝,所以歐陽修說她年紀“尚幼”。

關(guān)于家庭的溫馨,與子女相處的歡樂,在梅堯臣詩歌頗多描寫。慶歷元年(1041),梅堯臣在風(fēng)雪天想再游金山寺,家人擔(dān)憂其人身安全,以天氣惡劣勸阻,其《瓜洲對雪欲再游金山寺家人以風(fēng)波相止》所說“忽牽兒女戀,空聽遠鐘撞”。因家人牽念,不能任性出游,只能與家人一起,在遠處聽金山寺的鐘聲?;实v元年(1049),濛濛細雨,天色將晚,梅堯臣趕路回家,仆人饑餒,路又泥濘難走,可謂舟車勞頓,但快到家的時候,仍然感到身心舒緩,疲累不再,其《雨還》曰“關(guān)已度兮心緩,家將至兮涉溪。喜膝前兮童稚,餉燈下兮女妻”,最重要是馬上可以見到妻子和小孩。這些描寫,如果非要尋找文學(xué)傳統(tǒng),那可以上溯鮑照《行路難》:“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敝徊贿^在梅堯臣筆下,這類書寫反復(fù)出現(xiàn),雖有傳統(tǒng)可循,但足以說明他樂意與家人相處,且能在其中獲得實實在在的快樂。正因如此,出門在外的他特別害怕家人的牽掛和擔(dān)心?!兜枪喜缴蕉住酚小爸蹘熖硐道|,兒女望人回”,正是敘說這種情狀?;实v三年(1051),梅堯臣爬瓜步山,在山上遇到暴風(fēng)雨,下山時還電閃雷鳴?!靶乃贋唱q遠,行遲伴屢催?!眱?nèi)心雖然著急,但離渡口尚遠,行動遲緩,同伴還屢次催促。船只終于靠岸泊舟,兒女正在家中期盼父親的歸來。以上這些詩歌不難發(fā)現(xiàn)一個共同點,外面的風(fēng)雨多么的難以預(yù)測,但家庭永遠是可靠的避風(fēng)港。

了解以上這些信息,或許有助于我們重新審視梅堯臣的一些詩作。

(一)梅堯臣《汝墳貧女》。朱東潤說這首詩是詩史,各類文學(xué)史教材或宋詩選本都會提及這首代表作。這首詩寫于康定元年(1040),梅堯臣三十九歲。如果我們知道此時他的大女兒剛剛?cè)龤q,那么或許更能理解貧女嗷嗷無告,僵死河邊對他的觸動。詩中說“大雨甚寒,道死者百余人”,但觸動心弦的是貧家女的慘劇?!叭踬|(zhì)無以托,橫尸無以葬”,孤苦無依,死后都沒人幫你下葬。白居易有詩曰“貧家女難嫁”,貧女想要尋找依傍,無疑難上加難。梅堯臣最后說“生女不如男,雖存何所當(dāng)。拊膺呼蒼天,生死將奈向”。貧女既沒有依靠,又不能代父應(yīng)征,那活著到底要怎么辦?是繼續(xù)掙扎,還是一了百了。梅堯臣充滿困惑。

與此類似的還有皇祐五年(1053),梅堯臣《淘渠》所寫:“老翁夜行無子攜,眼昏失腳非有擠。明日尋者爾瘦妻,手提幼女哭嘶嘶。金吾司街務(wù)欲齊,不管人死獸顛啼?!备鶕?jù)前面的考證,寫作這首詩的時候,梅堯臣的三女兒剛剛出生。雖說這類描寫早有王粲《七哀詩》、杜甫三吏三別等珠玉在前,但關(guān)注這種現(xiàn)象于女兒降臨之后,可能并非時間上的巧合。創(chuàng)作源于生活,知人論世或許不能忽略這類情感共振。

(二)王昭君是北宋中期文壇一個重點關(guān)注和書寫的歷史人物。王安石寫成《明妃曲》之后,梅堯臣、歐陽修、劉敞、曾鞏、司馬光等人都有唱和,形成一組同題詩。宋代文學(xué)研究者對此有精細的研究,如內(nèi)山精也《傳媒與真相:蘇軾及其周圍士大夫的文學(xué)》、朱剛《唐宋古文運動與士大夫文學(xué)》。事實上,在此之前,梅堯臣、劉敞已有相關(guān)題材的創(chuàng)作。

關(guān)于諸家《明妃曲》的異同,內(nèi)山精也指出要從“年齡輩分的差距”上尋求,“凡是青壯年時期多作諷刺社會矛盾的政治色彩濃厚之作品的詩人,到了中晚年就會轉(zhuǎn)成不涉政治的作風(fēng)”。歐、梅與王、劉、曾等人并不是一輩人,所以像王安石更傾向在詩歌里面探討出處、君臣關(guān)系的問題,而兩位年長者卻沒有回應(yīng)這一話題。朱剛說這是兩代人的代溝。

梅堯臣和作往往被學(xué)者視為是對歐陽修的重復(fù),如其“明妃命薄漢計拙,憑仗丹青死誤人”“男兒返覆尚不保,女子輕微何可望”,與歐陽修“漢計誠已拙”“紅顏勝人多薄命”相似。換句話說,雖然兩人政治地位懸殊,但老友之間的觀念互有影響。歐、梅詩歌自然不能說與政治絕緣,至少都批判了漢朝和親政策,但兩位年長者不約而同地關(guān)注女性的命運。這就不能僅僅解釋為年長者“看破”,“身心的衰老”,或為了“保身”,而是與其個人經(jīng)驗,尤其是女兒的命運有關(guān)的。

在嘉祐五年(1060)《和介甫明妃曲》之前,梅堯臣早有昭君題材的詩作。嘉祐三年(1058),劉敞寫下五古《王昭君》,梅堯臣有《依韻和原甫昭君辭》,其后兩人又各寫了一首。看兩人關(guān)注的地方,仍是女性無解的命運,如劉敞“丹青固難恃,遠嫁委塵埃。十步一反顧,百步一徘徊。出門如萬里,淚下成霰摧……”,梅堯臣則有“未弭后世患,玉顏困黃?!谖衾钌偾洌狊談颖?。壯士尚如此,蛾眉安得開”、“一嫁異域去,不復(fù)臨鏡臺?!蕠f余里,此生那得回。乃知女子薄,莫比原上萊。”。這些與兩年后所寫的《明妃曲》基本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不過是一為五言,一為七言,所以不必強調(diào)兩年后所寫受歐陽修影響。

明妃出塞圖


梅堯臣第二首通篇描寫遠嫁異域的痛苦,在異國他鄉(xiāng),重回故土的可能性基本為零,中間鋪排生活他鄉(xiāng)的困頓,無不表明女性的命運,遠比地上的草芥卑賤。如果結(jié)合上述的女兒詩歌,我們就可以理解梅堯臣這種心情是如何產(chǎn)生的。嘉祐元年(1055),梅堯臣送十九歲的大女兒出嫁,其目的地是絳州(今山西臨汾)。對于宣城梅氏來說,這可以稱得上是一次遠嫁。女兒想要回來娘家,恐怕不太容易。嚴格來說,山西臨汾在漢代算是南匈奴的地盤,蔡琰《悲憤詩》所寫塞北環(huán)境之惡劣,應(yīng)是這個地方,而昭君出塞或許經(jīng)由這里。可以想象,女兒遠嫁之事對梅堯臣的沖擊,這種事情很難不影響其昭君書寫的立意,或許因此更能共情昭君遠離故土,身入異邦的命運。因此看到劉敞的詩歌,馬上想要唱和,一首不夠,還要再寫一首。兩年后詩壇興起昭君故事創(chuàng)作熱,梅堯臣又寫一首。立意不像年輕人那樣銳志翻新,梅氏不去回應(yīng),而是重復(fù)兩年前的旨意,或許這種保守的重復(fù)才能有效紓解心中的沉郁。新鮮只是一時,重復(fù)才是永恒而穩(wěn)定的。紅顏薄命看似陳腐的議論,其背后仍有其生活經(jīng)驗的投射,可以說,即使平常,也是深厚的平常。

稍微年輕的王安石(嘉祐五年,四十歲)即使理解,也不屑在詩中表達。王安石也有三個女兒,小女兒在其三十歲時夭折,其他兩個后來分別嫁給吳安持、蔡卞。在他詩集多以“吳氏婦”“蔡氏婦”出現(xiàn),這些寄贈女兒的詩歌多在晚年退居南京所寫。女兒與王安石分開之后,書信往來極為頻繁,所謂“家書無虛月,豈異常歸寧”。書信多是用來表達思念之迫切,見面之艱辛,所謂“汝何思而憂,書每說涕零”。文字上的往來無法取代回家真切的接觸?;蛟S只有在這種情感的煎熬下,詩人到晚年才會更加思念不在身邊的子女,才能體會女兒遠嫁之后“知汝凄涼正憶家”的心情。

“昭君不歸”的主題是當(dāng)時成年女子命運的縮影。歐陽修《明妃曲和王介甫作》“馬上自作思歸曲”“不識黃云出塞路,豈知此聲能斷腸”,雖與王安石原作離題,但明顯更為普遍。七年之后,治平四年(1067),歐陽修《明妃小引》又重申此意,“漢宮諸女嚴妝罷,共送明妃溝水頭。溝上水聲來不斷,花隨水去不回流。上馬即知無返日,不須出塞始堪愁。”這樣看來,“不歸”的主題更受詩人的青睞,更具普遍性和生命力。

以上從女兒的背景切入,至少能夠讀出詩歌不一樣的情感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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