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政老爹與趙姨娘的兒子。我有一個胞姐，叫探春，是賈府的三小姐。我們都是小三，但我們的命運(yùn)不大一樣。我們還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都是嫡母王夫人生的。王夫人是金陵王家的千金大小姐，尊貴得很，連她生的三個孩子都在賈府里出類拔萃。
我們的大哥哥賈珠，死的很早，在我一兩歲時就走了，留下李氏嫂子和孩子賈蘭。我甚至都不知道蘭哥兒是否遺腹子，因為他在我們面前從來不提自己的父親。
大姐姐則神秘的很，也是幾乎沒有人提她。就算提到，也是尊崇羨慕得緊，恍如有著閃耀光環(huán)的仙女。其實，我知道這不過是狐假虎威，大家真正忌憚的是皇家的威嚴(yán)，不敢隨意妄說?？蓱z的大姐姐未必想到她為賈家爭來的大榮耀，但卻很少人提到她，也就很少人平時能想到她。就連她的親弟弟寶玉，也未嘗掛懷。我呢，卻有點(diǎn)幸災(zāi)樂禍。她的榮耀也沒落到什么好處在我這里。她唯一的一次省親，也只是叫了寶玉過去。
畢竟皇家規(guī)矩多，也不能多叫，首選自己的胞弟也罷了。最可惱的是，她回宮之后，寫了燈謎給我們瞧，還讓我們也各擬一個燈謎讓她猜去。我頓時有了興頭，絞盡腦汁想了一個，還自鳴得意了一回，覺得十分巧妙，大姐姐一定會對我刮目相看。然而她卻當(dāng)眾羞辱了我。說我寫的不通。別人看了也哄然大笑。從此我再也不敢隨便出頭了。
在我身邊最親的同齡人，只有兩個，那就是寶玉哥哥和探春姐姐。但是，我一直不敢親近他們。倒不是他們有架子。寶玉，平心而論，他倒是從來沒有訓(xùn)斥過我，雖然他也沒有把我看作弟弟。早時候，我還以為是他過于倨傲，瞧不起我這個庶出的弟弟，但后來，我逐漸發(fā)現(xiàn)，他對賈蘭還有一些正出的子弟，也沒有高看過。他好像只是不喜歡跟男人交往，每日家混跡在丫鬟和姐妹里。我無法理解，這些丫鬟不都是服侍我們的卑賤下人嗎？為何要對她們低聲下氣？
我的生母趙姨娘暗地里跟我取笑他說：“空生了個好皮囊，說不定上輩子是丫鬟，所以這輩子還是上不了臺面?！币槐榻逃?xùn)我：“你可別學(xué)樣兒！我熬了半輩子，也不過把你拉扯大，你好歹也是主子，別見了那些崽子丫頭，也跟著低三下四，讓人哪只眼睛瞧得上？”
我也想硬氣過啊。記得那一回，王子騰夫人壽誕，寶玉出去他舅媽家喝酒。寶玉不在，王夫人，我們的二太太，就讓我?guī)退瓊€金剛咒。王夫人里屋的炕，我?guī)缀醪辉线^。這會子我終于有了機(jī)會，我要讓那些丫鬟們知道，我也是主子少爺，平時你們瞧不起我，不怎么睬我，我偏要使喚使喚你們，讓你們知道我環(huán)三爺。
我一會兒嫌燈光暗了，叫了玉釧兒來剪蠟花；一會兒讓金釧兒走遠(yuǎn)點(diǎn)，別擋著燈光了。又讓彩霞倒茶給我。金釧玉釧都不搭理我。哼，你們都喜歡寶玉，以為我不知道？不過都是一些勢利眼，瞧著寶玉鳳凰似的得寵，就都想攀高枝。尤其是金釧，經(jīng)常跟寶玉眉來眼去，打量我不知道呢。
彩霞倒是理我了，但卻勸我安分點(diǎn)，別討人厭。
我終于還是灰溜溜的。姨娘卻說我“下流沒剛性”。這是我的錯嗎？我也不知道為何，府里的丫頭這么心高氣傲的。連一般兒的主子也降服不了。
不過我還是給寶玉哥哥使過兩道絆子。至今也沒人知道，得虧了我機(jī)智。一次是我推翻蠟燈，想用燈油燙瞎寶玉的眼睛?？此闪藦U人還能不能這么招搖？可惜運(yùn)氣不好，只是燙傷了臉，但沒毀容，甚至疤痕都沒留下。幸好，大家以為我是失手打翻了燈，又是孩子，都不大追究。第二次本來比較倒霉，放學(xué)亂跑被老爺撞上了，但我機(jī)智地化險為夷，還成功地誣賴了寶玉一把。而且運(yùn)氣奇佳，恰巧忠順王府的人也來找寶玉要一個唱戲的，兩件事碰一塊，老爺把寶玉給打了個皮開肉綻。
說實話，我倒是很想去看看寶玉的慘樣，不過姨娘怕我們憋不住得意被老太太罵。所以干脆裝病不去瞧寶玉。
經(jīng)過這兩次，我也略略出了惡氣。仇恨也解了許多。
小時候，姨娘常在我耳邊嘮叨說：“那二奶奶只顧著奉承老太太，下人們跟著洑上水，登高踩低的，都不正眼瞧我們。打量我也是下人上來的，不像太太，有個兄弟也是當(dāng)大官的。她們欺負(fù)我也罷了，你也算主子了，連你也欺負(fù)了去，我就不服。那寶玉，雖然長的可疼些，也沒多一個眼一張嘴。我環(huán)兒哪里就不如他了？”
一開始，我挺不耐煩聽，但久而久之，好像又是那么回事。所以我挺恨寶玉，擋住了我的陽光。使我沒人疼沒人待見。我巴不得他從這世界消失，我才得重見天日。
但長大后發(fā)現(xiàn)，就算寶玉沒了，老太太也不會因此就多看我一眼。我就是不入她的法眼。連賈蘭她的頭一個正經(jīng)玄孫，她都不怎么記掛，何況我還是姨娘生的？說起來，大概就是脾性不合吧。我們沒能像寶玉、林姑娘她們那么能說會道，能討老太太開心。
我也發(fā)現(xiàn)，自己不大會說話。每每說出話來，不是冷場，就是讓人尷尬。其實我也不想的。只是并沒人教我如何好好說話。一開始，我是按著姨娘的口吻來說，但發(fā)現(xiàn)挺不受別人待見。我也漸漸不敢多說了。
寶玉哥哥跟我?guī)缀鯖]有共同語言。但日常我也偶爾到他的怡紅院里坐坐。雖然他的丫鬟不怎么待見我，但表面上也不敢怠慢。寶玉哥哥對我也是客客氣氣的。也不知道他是渾然不知我曾經(jīng)害過他，還是心底寬、不計較。不過我也沒落下啥著實把柄，倒也不怕。
跟寶玉的閑侃也不是全無益處。從他那里能聽到不少外面的奇聞。比如馮紫英又出了啥事了，比如衛(wèi)若蘭如何箭法了得了……這些人，平時我也沒機(jī)會見到。他們的聚會也不叫上我的。從寶玉那里知道一些，也是挺有趣的。而且，我好像逐漸明白了，怎么當(dāng)一個大氣的少爺。我知道，將來我的世界在外面。
賈家到了我們這一輩，已經(jīng)沒有爵位可襲了。寶玉只在家里混吃等死，倒是給我更好的機(jī)會。如果我能通過科舉，出人頭地，老爺必然會高看我，就算老太太和太太，也不敢怎么著。將來如若為官做宰，也能替自己和姨娘爭口氣。
這些道理，有些是我自己悟出來的。有些，則是三姐姐的教導(dǎo)。
三姐姐的存在，使我打破了一些執(zhí)念。我一直都以為別人是看庶出而欺負(fù)我。但三姐姐卻讓我明白，可能并非都是如此?；蛘哒f，就算有些勢利眼，也會因為你自己的努力而改變，何必躺著自憐自艾？三姐姐把我點(diǎn)醒了。
三姐姐的優(yōu)秀，完全靠著她自己努力。我也可以！我有時也如此立志。只是，更多時候，我還是被生活的誘惑拖跑。讀的書，經(jīng)常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姨娘平時只在我耳邊嘴碎說閑話，也從不催促我學(xué)習(xí)。我一苦惱，她就嘲諷我不是讀書的料，裝腔作勢。幸虧老爺不想著查我的書，不然我也得著急上火。讀書，確實是苦差使，怨不得寶玉不讀呢。
我發(fā)現(xiàn)，寶玉哥哥那樣的悠閑生活，也是挺令人羨慕的。她們在園子里搞得一個詩社，可惜我不能參與。但寶玉哥哥有時抄出幾首詩出來，看著讓我又嫉妒又心癢。我也逐漸喜歡上詩。
詩對我平時的枯燥生活來說，是個潤滑劑。學(xué)堂里的四書五經(jīng)，令人煩躁。加上學(xué)堂的風(fēng)氣也不好。我便自己尋找一些喜歡的詩來調(diào)劑心情。在那些詩里，我最喜歡的不是李商隱、溫庭筠這些言情派，而是一些游仙詩。
李賀寫過游仙詩，有些挺合我的胃口，但大多太過陰暗，充滿死亡的氣息，便不大喜歡。李太白也有游仙詩，但又太過憂國憂民，也是無聊得緊。
我喜歡的是吳筠和曹唐他們的游仙詩。仙境飄渺，天中霞表。那里沒有現(xiàn)實這么氣悶，也沒有嫡庶，也沒有課業(yè)，更沒有白眼和責(zé)罵，在巍峨的白玉仙宮里，飛來飄去，衣食無憂。這不正是我向往的生活嗎？
還記得最后一次中秋節(jié)的盛宴。全家人在凸碧堂賞月。行酒令時，寶玉寫了一首詩。似乎是寫寂寞嫦娥的，詩中哀婉深情，卻又有些寂寥。老爺并不太滿意。但老太太還是讓他賞了不少東西。賈蘭這孩子也跟著寫了一首蟾宮折桂，也得了賞。當(dāng)時我也技癢，只是不敢唐突，怕被老爺教訓(xùn)。偏巧我也得了令，于是也寫了一首。這次我以對月宮瑤殿的向往，寫了一首游仙詩絕句。
老爺有點(diǎn)不高興，并說我跟寶玉是難兄難弟，“哥哥是公然以溫飛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為曹唐再世了?！薄鞍l(fā)言吐氣，總屬邪派”。意想不到的是，大老爺賈赦卻稱贊說“甚是有氣骨”“不失豪門的氣概”，獎勵了許多玩物給我。甚至說出“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的話來。
這話對我來說，像一根火柴，點(diǎn)燃我沉寂已久的心。我從來不敢指望能比得上寶玉，但這次我的心似乎有點(diǎn)蠢蠢欲動了，像泡了水的菜干一樣膨脹起來。
雖然大老爺這話，是在他講了一個偏心笑話之后，如此用力過度，大概也有轉(zhuǎn)移尷尬的目的。但至少他的傾向，絕不在寶玉那邊了。回想起幾年前，邢夫人她們還留寶玉吃飯，局勢似乎已經(jīng)河?xùn)|河西了。我敏感地意識到，似乎有一場山雨欲來！
后來的事，我就不想多說了。抄家之后，往事不堪回首，但我并沒有倒下。我也學(xué)會了如何在塵世頑強(qiáng)地生活下去。感謝過去的生活，讓我在丟棄尊嚴(yán)、適應(yīng)泥沼上，比寶玉哥哥強(qiáng)得多。他跌落塵埃，受的屈辱，與他過去的尊榮成正比，甚至翻倍，真的是“江湖上混，總是要還的?！碑?dāng)然，我也參與了其中。不過也不差我摻和一腳了。
只是，姨娘走了，我終究還是有著愧疚。還有我敬畏的三姐姐，也一輩子再也不能見到了。回想起來，我這輩子，真正疼過我的，也就她們兩人了吧？
寶玉受不住這些折磨，出家了。而我，還在紅塵輾轉(zhuǎn)，用我卑微的欲望，在舔著泥腥，惡心并快意著，直到耗盡我這剩下的年歲。難道只有寶玉才是悲劇嗎？（文/三生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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