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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與陳詞濫調(diào)一戰(zhàn)》:毒舌書評的洞察與冒犯

《與陳詞濫調(diào)一戰(zhàn)》,[英]馬丁艾米斯著,盛韻、馮潔音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24年4月出版,532頁,89.00元

《與陳詞濫調(diào)一戰(zhàn)》,[英]馬丁·艾米斯著,盛韻、馮潔音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24年4月出版,532頁,89.00元


每次拿到一本新書,我都掙扎著不去看封底推薦語(blurb),但每次都以失敗告終。少數(shù)推薦是克制、平和、留有余地的,因其得體,所以更讓人相信。大多數(shù)則是“尬捧”,令人尷尬的吹捧,讓人懷疑推薦者是否真的看完過這本書。最近,看到一位英國作者說,絕不會看到《倫敦書評》的評語印在新書封底,我立刻對這份書評期刊肅然起敬,并相信世界上還存了一丁點兒耿直。

《與陳詞濫調(diào)一戰(zhàn)》是英國著名作家馬丁·艾米斯(Martin Amis, 1949-2023)三十年間(1971-2000年)為英美多家報刊所撰寫的各式書評的合集。這些書評集中于文學,也涵蓋了廣泛的社會話題。書中有對政壇名人的揶揄(撒切爾夫人、希拉里·克林頓),有對當代小說家的挖苦(諾曼·梅勒、J. G. 巴拉德),有對少量經(jīng)典作家的稱贊(卡夫卡、納博科夫),有對人類智力和體力癡迷運動的分析(國際象棋、足球流氓),還有對時代核心議題以及時尚的酷評(核威脅、男性氣概、侏羅紀公園、刻板的政治批評)。所評書籍的題材,稱得上五光十色,活色生香。但這還不是我喜歡這本書的主要原因。我最喜歡的,就是五百頁的篇幅里,我?guī)缀跽也坏侥荏w體面面掛在他人新書封底的詞句。也就是說,收在這本選集中的書評沒有寒暄和客套,沒有阿諛奉承,有的基本上是投槍和匕首。艾米斯讓我重溫了久被人遺忘的道理:書評不是請客吃飯,書評是冒犯的藝術。

艾米斯大部分的短書評都像馬蜂一樣揮著毒刺、淌著毒液。希拉里·克林頓請了一眾影子寫手創(chuàng)作出一部自傳,結果被艾米斯做了新的文類劃分:“看上去是一本再度競選的宣傳手冊或競選演說,一份三百頁的新聞稿?!痹u論舞臺上華麗扭動的貓王:“很難想象出一個比普萊斯利更平庸的人物?!痹u論安迪·沃霍爾:“要否定安迪·沃霍爾,工作量大,也不值得。他自己都沒把自己當回事,也沒把任何事當回事。但值得指出的是,對于藝術,他從來沒有說過任何有趣的話(甚至連不荒唐的話也沒有)。”讀到這兒,我總想沃霍爾會不會跳起來急赤白臉地抗議:“等一下,我其實很值得被否定的!”評論D. M. 托馬斯的小說,艾米斯對陳詞濫調(diào)發(fā)起一波接一波的攻擊:“在短短一段里我已經(jīng)數(shù)到了五處陳詞濫調(diào)……這些句子喚起的只有已經(jīng)枯竭的想象力……托馬斯似乎只會在俗套里打滾?!痹谡孢M攻托馬斯的同時,艾米斯還抽空踹了一腳當年風靡世界的《蘇菲的選擇》(“簡直是陳詞濫調(diào)堆出來的百科全書”)。評論高產(chǎn)作家A. N. 威爾遜寫的彌爾頓傳:這本書“就任何標準而言,令人印象深刻地固執(zhí)、混亂和怪異”。

美國小說家諾曼·梅勒(Norman Mailer, 1923-2007)肯定不是艾米斯最喜歡的作家,卻一定是他最喜歡挖苦的作家。艾米斯對與自己父親幾乎同齡的梅勒,堅持不懈地冷嘲熱諷,而且熱辣的諷刺遠多于清冽的譏嘲。1982年,梅勒七拼八湊了一本精選集,艾米斯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爆錘:“諾曼·梅勒的新書帶著一個每年要付五十萬美元贍養(yǎng)費的作家的全部痕跡?!边@部擺明了要割粉絲韭菜的選集,封面是梅勒迄今公開過的“第二丑陋的照片”。梅勒是“被慣壞的超級熊孩子”“話癆”“發(fā)脾氣大王”“搶鏡高手”,他的某些作品完全是稚嫩、青澀(上面幾句的譯文我做了調(diào)整)。假如梅勒生活在禮儀之邦,他一定會穿過書評的槍林彈雨,跑到艾米斯的工作單位告狀的。

1984年,梅勒出版了小說《硬漢不跳舞》。艾米斯不會放過這個鐘愛的諷刺對象,他說梅勒也許會調(diào)皮搗蛋,但完全不懂整體的喜劇設計?!氨M管他機智、諷刺、亢奮,但本質(zhì)上毫無幽默:梅勒作品中的笑,來自仔細觀察原本就很可笑的事。幽默永遠不會轉(zhuǎn)向內(nèi)心?!卑驯疽芽尚Φ氖?,直接搬進小說里,這是在夸作家具有卓絕的搞笑能力嗎?在為梅勒作品寫的書評里,艾米斯經(jīng)常一句話里埋藏著好幾支毒箭。可憐的梅勒,變成了艾米斯的箭垛。

這些毒舌書評,系統(tǒng)展現(xiàn)了艾米斯的張揚、“惡趣味”和睥睨一切的才子腔。這樣一組優(yōu)秀品質(zhì),在他平生發(fā)表的第一篇書評中已見端倪。1972年,艾米斯剛剛二十三歲,在《泰晤士報文學增刊》擔任實習助理編輯,評論了燕卜蓀(William Empson, 1906-1984)選編的《柯爾律治詩選》。對自己的文學偶像,初出茅廬的艾米斯沒有絲毫膽怯,在第一段結尾竟這樣說燕卜蓀:“但他一如既往地學問淵博,生動活潑,而且當他說錯時常常最讓人感到興奮?!毖嗖飞p將《古舟子吟》中的破船解讀為一艘販奴船,因而將此詩與海上擴張、奴隸貿(mào)易聯(lián)系起來。艾米斯顯然不贊成這樣粗獷的政治解讀,所以溫柔地諷刺道:“燕卜蓀教授此處寫到《古舟子吟》,仿佛那是18世紀頓河上的一場海盜侵擾?!保ò福捍颂幍腞iver Don指英國一條河流)燕卜蓀讀后大怒,立即寫信給編輯部抗議。好在那時《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的所有文章仍是匿名發(fā)表,所以實習生艾米斯并沒有丟掉飯碗。可見艾米斯在年輕時,腦后已有反骨。

其實艾米斯的毒舌也是有選擇的。比如,對納博科夫,他只有膜拜。這本選集中共收入六篇與納博科夫相關的書評,分別評論他的文學講稿、劇作、書信和小說。我們讀到的其實是六首圣詠。這是1990年艾米斯對《納博科夫書信選》的跪拜:這部選集印證了“納博科夫?qū)懴碌拿恳豁?,都閃耀著美德和力量;對,每一頁,哪怕是最具破壞力、最殘酷、最悲傷的一頁”。我已聽到背景中有管風琴在轟鳴??赡芪覀兠總€人都如此;某些作家可以肆意挖苦,這能體現(xiàn)我們的品味;而另外的作家絕不敢去挖苦,否則我們擔心被人說沒有品味。

《與陳詞濫調(diào)一戰(zhàn)》一共編選了將近一百篇書評。很多書評印在書里,也就三兩頁,兩三眼就可看完。最長的有三篇,每篇大約二十頁。一篇評論英國詩人菲利普·拉金的傳記,刊登在《紐約客》上。另外兩篇分別評論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和索爾·貝婁的《奧吉·馬奇歷險記》,都登在《大西洋月刊》上。短書評大都登在報刊的書評專欄,我粗略統(tǒng)計,書中多達四十一篇書評最初發(fā)表在英國的《觀察家報》(The Observer),都是清一色的短評,最長的不超過三頁。有十一篇登于《大西洋月刊》,其中短的五頁、長的二十頁,這一組文章的平均質(zhì)量最高。由此可見,不同的發(fā)表陣地對篇幅、內(nèi)容和深度都有不同的限制。

艾米斯能寫出這么大量的書評,也是依靠成熟而健全的書評制度。作為固定作者,編輯會把新書塞給你,讓你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完成命題作文。如果你有專門的領域,當然會自行跟蹤行業(yè)最新的發(fā)展動態(tài)。艾米斯身為著名作家,會密切注視文學同仁們的動向,所以本集中對英美當代小說家的書評極多,可以說是艾米斯為小說行業(yè)中的新產(chǎn)品做出一系列帶有強烈個人色彩的質(zhì)檢報告。但此類強調(diào)時效性的小說時評,有兩個天生的缺陷。第一,為追求“短平快”,書評人務必在第一時間制造出響動,容不得太多的研究、思考,所以寫起來難免倉促。第二,對剛剛出爐的文學作品,書評人有導讀的義務,勢必會放入情節(jié)簡介,這屬于無法規(guī)避的規(guī)定動作,所以本來就很簡短的書評就剩不下足夠空間來深入分析了??窗姿篂榘屠?、艾麗絲·默多克、安東尼·伯吉斯多部小說所寫的書評,便可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這些兩三頁的短書評,更像書訊,或者是開胃菜,用來吊起讀者的胃口。

這樣的職業(yè)書評寫作,拼的是速度和數(shù)量。當書評作者需要大量、高速產(chǎn)出機智、俏皮的寫作產(chǎn)品時,不太會考慮這些短文是否“留得住”。更有甚者,有時為了完成任務,不得不去評論自己并不喜歡的書。艾米斯在評論厄普代克的書評選集時,就道出了書評人的辛酸:有時你需要給低質(zhì)量的書(sub-standard)寫出標準篇幅(standard-length)的評論,“所以就像奧運會級別的游泳選手在浴缸里撲騰一樣”。幸好艾米斯能在長書評里找到游泳館。在評論菲利普·拉金的一部傳記時,艾米斯就舒展身體,暢游一番,還濺出了真知灼見的浪花。

傳記作家莫申(Andrew Motion)在1993年出版了一部拉金傳記,根據(jù)詩人與友人通信中的一些字句,將其定罪為種族主義者和厭女者。其他批評家紛紛跟進,也順帶貶低這位二戰(zhàn)后英國最優(yōu)秀的詩人。這就涉及一個重要問題:作家的書信、日記這些第一手材料,是否一定呈現(xiàn)出作家“真實”的面貌?依常理,你在信中向密友吐槽,難道不是卸下偽裝、敞開心扉嗎?艾米斯雖然一向以文壇壞小子的形象出現(xiàn),但此時卻變得細膩周全、老成持重:“通信是一種自我戲劇化。無論如何,一封信里的一個詞語永遠不可能是你對任何話題的最后判語?!保?64頁)拉金信中很多政治不正確的語句,“是說給喜歡聽這些話的那些收信人聽的”。這兩句評論,體現(xiàn)出艾米斯知人論世的功夫,可以當作解讀親友書札的一條原則。朋友之間的書信,哪怕再坦誠、再私密,也不是完全的掏心掏肺(我們有那么多“心”和“肺”掏給他人嗎?)。寫信經(jīng)常意在取悅對方,順著對方說話,說對方想聽的話。即使自己的內(nèi)心獨白,也經(jīng)常是我們對著理想的自我侃侃而談、展開戲劇表演。艾米斯在此提出了如何合理解讀作家書信的原則,為拉金平反昭雪,對簡單、粗暴、教條的政治大批判做了批判,這就是這篇長書評完成的光榮任務?!秱惗貢u》主編維爾梅斯(Mary-Kay Wilmers)回憶,文學批評大家弗蘭克·克默德(Frank Kermode)在三十年間為《倫敦書評》寫了將近兩百五十篇書評(見盛韻翻譯的《誰不愛被當成圣人對待》)??颇率恰秱惗貢u》的創(chuàng)刊發(fā)起人之一,對自家刊物當然有所偏愛,但每年為這一家期刊平均寫八篇書評,這樣的產(chǎn)量和對書評的重視,還是讓我驚詫不已。這也讓我更好地理解艾米斯為何在持續(xù)不斷的小說創(chuàng)作之余,還能持續(xù)不斷地撰寫書評。

從公共寫作的角度,書評是廣泛參與當代精神生活的重要方式。在理想情況下,一個時代出版的重要書籍,應當?shù)玫竭@個時代知識界及時的關注和評論。不僅好書需要評論,帶有時代鮮明特征的爛書和垃圾書,也需要評論。對一本書有回應,就是時代的一位成員能產(chǎn)生的一種動靜,也就是拋出一個話題,提出一種意見。如果一本書能引來若干篇評論,就相當于產(chǎn)生了若干種響動。在十九世紀的英國,凡重要書籍出版,各家各派的期刊和意見陣地,都必然會推出書評,這就是以批評和評論來參與當代文化和歷史。所謂文化參與,其實就是多介入、多摻和,對好書和壞書都及時發(fā)表意見。如此一來,便可以造成不同意見之間的交流和撞擊。雖然會產(chǎn)生微小的不快和短暫的沖突,但無論如何,活躍的思想沖撞一定勝過一潭死水或者阿諛奉承??嵩u再酷,也勝過言不由衷的贊美。毒舌再毒,也勝過書商的軟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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