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平:古鹽道上悟道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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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全國第三次文物普查，世人也許不知道在大巴山的密林叢中隱藏著一百多公里的古鹽道。正是這次文物普查中的“重大發(fā)現(xiàn)”，才揭開了鎮(zhèn)坪古鹽道的神秘面紗。活在當下的鎮(zhèn)坪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祖祖輩輩走過的山中小路，原來是具有悠久歷史淵源的運鹽古道。

鎮(zhèn)坪縣雄居陜西南垂，是全省最偏僻的一個縣，與重慶市巫溪縣和湖北省竹溪縣相鄰。大巴山賦予了鎮(zhèn)坪縣罕見的大氣磅礴之勢，群山巍峨，森林茂密。雄渾的雞心嶺橫亙在陜西、重慶和湖北的交界點上，兩省一市的山民在“一腳踏三地”之處互為鄰居，相處友好。雞心嶺處在祖國雄雞版圖的中央，所以人們叫它自然國心，鎮(zhèn)坪縣也就成了自然國心的代名詞。

鎮(zhèn)坪縣有古鹽道，自己卻并不產(chǎn)鹽。產(chǎn)鹽的地方是在相鄰的重慶市巫溪縣大寧廠鎮(zhèn)。很久以前，一個袁姓獵人在寶源山上打獵，在追趕一只白鹿的時候，感到口渴，看到一股清泉，捧起來一喝，其味甚咸，這便是“白鹿鹽泉”的傳說。寧廠古鎮(zhèn)從此便成為中國早期的制鹽基地。巫溪是個古老的地方，《山海經(jīng)》稱為“巫咸”?！度A陽國志校補圖注》稱：“當虞夏之際，巫國以鹽業(yè)興”。寧廠古鎮(zhèn)雖說只有半邊街，卻是久負盛名，小而不陋，因鹽設(shè)立監(jiān)、州、縣建制等地方政權(quán)，明清時期一躍成為全國十大鹽都之一。史家用足了贊美之詞，“一泉流白玉，萬里走黃金”，“利分秦楚域，澤沛漢唐年”，平日里“兩岸燈火，萬灶鹽煙”制鹽盛況，造就了“吳蜀之華，咸萃于此”的曠世繁華。

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大寧廠的鹽巴吸引了八方客商，要把鹽巴源源不斷地銷往外地。于是，以大寧廠為中心，就形成了幾條向外延伸的棧道，鎮(zhèn)坪古鹽道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條。順著河流與山勢而走，要在堅硬無比的巖石上鑿開道孔，然后裝上橫木，再在木頭上鋪上木板加固，棧道就這樣形成了。

鎮(zhèn)坪古鹽道全長一百五十三公里，遇河搭橋，逢山修路，懸崖絕壁上也并非都是木板鋪成的棧道，有的地方是從絕壁上鑿開一條缺口，很狹窄，僅容一人通過。運輸?shù)闹饕绞绞侨肆Ρ程?，?zhèn)坪人稱之為鹽背子。自虞夏始，在鎮(zhèn)坪古鹽道上，幾千年來，一直活躍著鹽背子的身影。在重慶巫溪縣、巫山縣，湖北省竹溪縣、竹山縣，陜西省鎮(zhèn)坪縣、平利縣，大多數(shù)成年男人都有過背鹽的經(jīng)歷，直到20世紀80年代初，巫溪縣大寧廠泉鹽從減產(chǎn)到最終停產(chǎn)，鹽背子大軍才逐漸消失。

從鎮(zhèn)坪縣到巫溪縣大寧廠背鹽，往返需要一個多月，近的地方也要十多天。為此，他們發(fā)明了一種叫“鹽背子飯”的專用食品作為干糧，用包谷面做成，酥軟干爽，不易變質(zhì)，又方便攜帶。沿途的客棧叫做幺店子，睡的床鋪叫磨盤床。磨盤床是一種巨大的圓床，形似磨盤，用木板鋪成，條件差的幺店子純粹是地鋪。睡覺是一個挨一個睡下去，頭朝外，腳朝內(nèi)，睡成一個大圓圈。圓圈的周邊全是腦袋，圓心全是腳尖，擁擠時可以睡二十來個人。

古鹽道的雞心嶺段是典型的蜀道，險要至極，史書上稱“鳥飛不到，人可渡越”。背著一二百斤重的鹽巴在凹凸不平的小路上行走，最多時一條路上同時有二百人，鹽背子們形成了自己的交通規(guī)則，“上七下八平十一，多走一步是狗日的”。這就是說，上坡的時候，走七步歇一歇。下坡的時候，走八步歇一歇。平路走十一步歇一歇。年齡有大小，力氣有強弱，背負的重量也不同，但必須步調(diào)一致，否則就會亂套。若遇土匪或惡劣天氣，那就性命難保了，一腳不慎就可能跌進深淵。

我的爺爺就是民國時期的鹽背子。他是在背鹽途中被土匪打死在一個叫母豬洞的地方。那年爺爺二十出頭，眉清目秀，一表人才。爺爺被打死后扔在河里，家人去找他的遺體時，已經(jīng)經(jīng)過了一場大水，扔下他的地方泥沙淤積。爺爺或許是被沖走了，或許是埋藏在泥沙里了。奶奶那年十九歲，爺爺死后不久奶奶就改嫁到了毛家。那時我父親還小，好像是幾個月還是一歲多，他的印象里就沒有見過爺爺是什么樣子。我非常佩服我的奶奶，在那樣的艱苦環(huán)境中，還能保持“耕讀傳家”的傳統(tǒng)，把父親送到私塾讀書。自我懂事時，父親就給我背大段的《論語》和《孟子》。作為鹽背子的后人，我對鹽道有著特殊的感情，這也是我將要用十年時間致力于“鹽道”系列小說創(chuàng)作的原因。

2016年夏天，我專程去鎮(zhèn)坪走叮當溝段古鹽道，這段道路看似尋常，掩沒在雜草和叢林之中，由一個小伙子帶路，拿著砍刀在前面披荊斬棘。道路跟文物不同，看不出泥石的古老?？墒牵诮?jīng)過大約十米的懸崖時，就是另一幅景象了。無以計數(shù)的腳步把巖石踩踏得極為光滑，像打了蠟一樣，俯瞰懸崖下的小河時，立馬感覺自己懸在空中了，陡然產(chǎn)生的驚恐把平日里的男人氣概和定力一掃而光，心跳加速，雙腳打閃。我只好在朋友的左右攙扶下，貼著巖石緩緩向前移動。來到安全處，我忍不住大哭起來，淚流滿面。真不敢想象，千百年來，那些背鹽的先輩們是怎樣走過去的。

我是土生土長的巴山人，對巴蜀生活非常熟悉。再苦再累，再惡劣的環(huán)境，我周圍的父老鄉(xiāng)親也從來沒對這片土地失望過，沒有誰能夠打垮他們的生存意志。他們每天都在頑強地掙扎和奮斗著。古鹽道上，不知道摔死了多少，病死了多少，打死了多少，但鹽背子這個職業(yè)從來沒有中斷過，大寧廠的鹽照樣源源不斷地運往各地。背鹽掙錢，成了很多家庭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他們在背鹽途中必須要與土匪搏斗，與野獸搏斗，與環(huán)境搏斗，所以必須互相幫助，講仁義重道義。否則，就沒有資格和能力在這個地方生存下去。小時候，我聽父母和其他鄉(xiāng)親說得最多的話，就是“人要講仁義”，頗像魯迅先生挖苦的那樣“滿口的仁義道德”?？墒?，鄉(xiāng)親們口中的仁義道德真不是虛假的，他們就以“仁義”修身齊家，“仁義”是他們骨子里的精神秉持，是崇高的日常行為操守。

鹽背子隊伍形成了自己的精神品格，世代相傳，從未凋敝。從文化的意義上講，特殊的生活方式形成了特殊的地域文化，而地域文化具有強大的遺傳性和滲透性，仁義為本、堅韌不拔作為“鹽道精神”的主體普遍存在于巴山人民身上，像野草的種子一樣。這種精神日積月累，反復(fù)疊加，就凝聚成石破天驚無堅不摧的力量，悄悄地改變著這里的一切。

生生不息的巴山人，他們以積極樂觀的態(tài)度在苦難中創(chuàng)造生活，改變世界。昔日鎮(zhèn)坪古鹽道上的荒山野嶺，如今已成為風景如畫的村落，靠的就是鹽道精神的內(nèi)在動力。（文/李春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