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金的足跡：拯救夏爾

“在地底的洞府中住著一個霍比特人。”（托爾金，《霍比特人》）

托爾金的讀者都熟悉《霍比特人》這一著名的開頭，很多人也都知道，這句話仿佛超現(xiàn)實主義者的“自動寫作”，從托爾金無意識的筆端流淌到一張空白試卷上——根據(jù)他自己的書信以及卡彭特的《托爾金傳》記錄，大約在20世紀30年代初，托爾金需要在暑假通過批閱考卷補貼收入，這是項乏味的工作，卻也必須集中注意力，突然其中有一頁完全留白，于是他隨手寫下這么一句話，“在地底的洞府中住著一個霍比特人”，但他“當時和現(xiàn)在都不知道為何會寫下這樣一句話”。（托爾金書信第163號）無論如何，這是一個開端，故事慢慢發(fā)展出來，于是我們知道了這個即將被拋入冒險旅程的霍比特人名叫比爾博·巴金斯，而這個洞府叫做“袋底洞”。

不過，大多數(shù)人或許并不知道，“袋底”（Bag End）實際上是真實存在于伍斯特郡的地方，20世紀20年代，托爾金的姨媽簡·尼夫（Jane Neave）正是多姆斯頓（Dormston）的袋底農(nóng)場（Bag End Farm）的擁有者。姨媽簡早年從事教育，中年轉(zhuǎn)行經(jīng)營農(nóng)場，起初在諾丁漢郊外的蓋德靈（Gedling），之后搬到了多姆斯頓。托爾金和姨媽簡的聯(lián)系持續(xù)了大半個世紀，她的兩處農(nóng)場，托爾金都常去拜訪，并且都在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留下了重要的痕跡。2008年，兩個諾丁漢當?shù)厝税驳卖敗つD（Andrew Morton）和約翰·海耶斯（John Hayes）出版了一本小冊子《托爾金的蓋德靈：1914》（Tolkien’s Gedling: 1914），一年后莫頓又出版了《托爾金的袋底洞》（Tolkien’s Bag End），分別追溯了托爾金的創(chuàng)作與姨媽簡兩處農(nóng)場的關(guān)系。

姨媽簡是托爾金母親這一代薩菲爾德（Suffield）家中最小的女兒，她本身也可謂一個傳奇。簡出生于1872年。在她出生的兩年之前，英格蘭和威爾士通過了《1870年初等教育法》（Elementary Education Act 1870），根據(jù)該法案，所有5歲以上12歲以下的兒童，不分男女，都應(yīng)到學校接受基礎(chǔ)教育——不過之后的進一步教育依然是富裕家庭的特權(quán)。薩菲爾德家族向來認同教育的重要性，因此簡不僅按照新法規(guī)定完成了基礎(chǔ)教育，還在1884年參加了高中入學考試并獲得錄取。那個年代，盡管女性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依然很小，簡還是通過函授成為了英國最早獲得理科學位的女性之一，她的專業(yè)是植物學和地質(zhì)學。1895年，當梅貝爾帶著托爾金兄弟倆回到英格蘭探親并暫住伯明翰城郊父母的房子時，簡也還住在此處，她個子很高，性格堅毅果斷，無疑立刻給幼小的托爾金留下了深刻印象。

1904年，梅貝爾因糖尿病去世，托爾金和弟弟希拉里成了孤兒（他們的父親亞瑟早在1896年就于南非布隆方丹病逝），姨媽簡很可能在兄弟倆眼中成了替代性的母親角色，即便她與埃德溫·尼夫（Edwin Neave）結(jié)婚后并不住在伯明翰，無法實際上照顧他們——不過，梅貝爾生病期間，托爾金曾被安排去與姨媽、姨夫一同生活過兩個月。根據(jù)漢弗萊·卡彭特的《托爾金傳》，埃德溫·尼夫1895-1896年就寄宿在托爾金的外祖父家，是個保險公司職員，長著一頭淺黃色頭發(fā)，他會彈班卓琴，還向當時也住在家中的簡拋媚眼。卡彭特寫道：“家里人都覺得他普普通通，所以得知簡和他訂婚后大為吃驚。”（卡彭特，《托爾金傳》）不過，莫頓《托爾金的蓋德靈》中指出，尼夫并不是一個普通的保險職員，而是保險調(diào)查員，這意味著他受過正規(guī)教育，且肩負更大的責任。1905年，他升職到一家保險公司諾丁漢分部的經(jīng)理職位，于是和簡一起搬到蓋德靈。這里有直達諾丁漢市區(qū)的火車，相比更時髦的近郊，當時的蓋德靈還保存著鄉(xiāng)村風貌，也更為便宜。這是簡第一次來到蓋德靈居住，但這段生活很快被意外中止，1909年，尼夫因支氣管炎去世，留下一筆不菲的遺產(chǎn)。20世紀初的英國，女性在婚后回歸家庭還是常態(tài)，但丈夫去世，簡又可以繼續(xù)追求事業(yè)了，她在1909年來到蘇格蘭的圣安德魯斯大學擔任學監(jiān)，工作期間她還主持了學院建筑擴建工程。但兩年之后，她決定進行一次大轉(zhuǎn)行——經(jīng)營農(nóng)場。當然，這并不是一拍腦袋的異想天開，簡曾經(jīng)的植物學和地質(zhì)學知識，加上圣安德魯斯大學期間積累的工程管理經(jīng)驗，都為她成功經(jīng)營農(nóng)場奠定了基礎(chǔ)。

無論在早年的教育行業(yè)還是之后的農(nóng)場，認識簡的人，不僅包括她著名的侄子托爾金，還有那些同事、農(nóng)場員工甚至周圍鄰居，都為她的睿智、自信和領(lǐng)袖風范折服。很多托爾金作品的研究者認為，她的個性一定程度上映射在甘道夫這個人物身上。莫頓甚至在《托爾金的蓋德靈》中寫道：“托爾金對另一性別的觀念相對保守，對他而言，簡某種意義上打破傳統(tǒng)性別的邊界，因此可以想像，她性格中讓托爾金仰慕的方面會出現(xiàn)在他筆下的男性角色身上。”但我認為這一論述并不準確。首先，托爾金的“靈感來源”從來就不是單一的，根據(jù)《托爾金傳》記錄，1911年夏天，托爾金與弟弟希拉里、姨媽簡還有簡的農(nóng)場合作伙伴布魯克斯-史密斯一家（Brookes-Smith）去瑞士山區(qū)徒步旅行，期間他買了幾張明信片，有一張上面畫了一個戴寬邊帽、穿長斗篷的老人，“托爾金細心保存著這張明信片，很久后在收納明信片的紙?zhí)咨蠈懥恕实婪虻脑汀保ㄅ硖?，《托爾金傳》）；其次，湯姆·希比教授還考據(jù)過“甘道夫”這個名字在古北歐神話《詩體埃達》（Poetic Edda）中的淵源……這些都意味著，托爾金的創(chuàng)作方式常常是將許多碎片拼合其他，形成一幅獨特的完整畫卷。

更重要的是，雖然托爾金在文學品味和信仰方面可以被稱為“保守”，在實際生活中他的妻子伊迪絲也像同時代大多數(shù)已婚女性一樣專心守護家庭，但這并不意味著托爾金對女性持有保守觀點——如果莫頓所說的“保守”是指輕看女性的話?！锻袪柦饌鳌分刑岬?，20世紀初，英國女性為了投票權(quán)開始進行艱苦的斗爭，還在讀高中的托爾金在一場辯論會中支持這一當時標準下的激進立場。從《魔戒》到《精靈寶鉆》，女性人物或許不算多，但每一位都性格突出，在故事中起到了某種決定性作用。比如我們最為熟悉的洛汗公主伊奧溫，面對戒靈的威脅，她大笑，并說出那句“但我不是活著的男人！”（原文為“But no living man am I”，前文中戒靈之首說“No living man may hinder me”［沒有活人 能夠阻止我］，這是一個巧妙的雙關(guān)，英語中“man”既表示籠統(tǒng)的人也專指男人）——

她是洛希爾人的公主，馬克諸王的后代，窈窕卻如鋼刀，美麗卻可怕……（她）聚起最后的力氣一劍刺在鐵王冠和斗篷之間。長劍火星四濺，崩成無數(shù)碎片。王冠哐啷落地滾遠。伊奧溫往前撲倒在陣亡敵人的身上。但是，看啊！斗篷和鎖子甲底下空無一物。此刻它們堆在地上不成形狀，破損、凌亂。一聲嚎叫躥升到戰(zhàn)栗的空中，衰減成尖厲的哭號，隨風飄散。（托爾金，《魔戒》，卷五第六章）

從這段扣人心弦的文字可以看出，托爾金完全承認女性的勇氣和力量，他不需要刻意將自己在女性身上觀察到的美好品質(zhì)安放到一個男性角色上。另一方面，甘道夫作為一名邁雅——“與維拉同屬一類，但等級次于維拉的神靈”——本身并沒有形體乃至性別，“他們的形體并不是來自宇宙本身，而是來自他們對現(xiàn)有宇宙的了解。他們本來不需要形體，他們?nèi)∮眯误w就如同我們穿著衣飾，人不穿衣飾并不損及其存在……（他們）想要取用形體時，有的取了男性的模樣，有的取了女性的模樣。因他們從起初問世時性情就有差異，這差異并不是因性別的選擇而來，而是經(jīng)由這選擇而得以體現(xiàn)，就像我們可以選擇穿男裝或女裝，但不會因此變?yōu)槟腥嘶蚺恕?。（托爾金，《精靈寶鉆》，“創(chuàng)世錄”）

回到姨媽簡和她的農(nóng)場。1909到1911年在圣安德魯斯工作期間，簡結(jié)識了布魯克斯-史密斯家（Brookes-Smith）的兩姐妹，并進一步認識了她們的父母，埃倫（Ellen）和詹姆斯（James）。簡和埃倫都是有頭腦、有想法的女性，她們一拍即合，決定聯(lián)合經(jīng)營農(nóng)場，選址就定在諾丁漢郊外的蓋德靈，毗鄰簡亡夫墓地所在的萬圣教堂（All Hallows Church），如今從諾丁漢市中心坐公交車約半小時就能到。11月的某日，與朋友相約去諾丁漢當代美術(shù)館（Nottingham Contemoprary）看展，我便趁著上午提前出發(fā)，先去探訪蓋德靈。

現(xiàn)在，此處早已和諾丁漢其他的城郊住宅區(qū)沒什么兩樣，被英國典型的聯(lián)排別墅占據(jù)。遺憾的是，曾經(jīng)的農(nóng)場早已不見蹤跡，唯有萬圣教堂的尖塔依舊。在1960年停用的蓋德靈火車站建筑上，一塊藍牌靜靜地講述托爾金和此地的關(guān)聯(lián)：1914年9月，托爾金在姨媽簡的蓋德靈鳳凰農(nóng)場（Phenix Farm）度假，期間寫下了詩歌《暮星埃雅仁德爾的遠航》（éarendel the Evening Star）。這首詩的靈感來自八世紀盎格魯-撒克遜詩人基涅伍甫（Cynewulf）的《基督之一》（Christ I），其中有這么一句話讓托爾金著迷：“最閃亮的天使埃雅仁德爾，向你致敬！”希比教授曾在《托爾金：世紀作家》中詳細分析了“埃雅仁德爾”一詞為何能激發(fā)托爾金的想象力，在那些古代詩篇和故事中，它似乎既有星辰的意象，又與大海有關(guān)，且還是希望的征兆。托爾金將這些方面糅合在一起，想象了一位水手，駕船躍入空中，形成了一顆星，給地面上的人帶去希望。在故事的發(fā)展中，“埃雅仁德爾”演變成了“埃雅仁迪爾”，他的故事成了貫穿中洲第一紀元和第三紀元的重要一環(huán)，正如山姆在奇立斯烏茍階梯上的頓悟：“就說貝倫吧，他永遠也想不到他會從桑戈洛錐姆的鐵王冠上奪得那顆精靈寶鉆……當然啦，那是個很長的故事，中間經(jīng)歷了快樂，然后進入了悲傷，又超越了悲傷——而那顆精靈寶鉆傳了下來，傳到了埃雅仁迪爾手上。天啊，先生，這一點我居然從來都沒想到！我們有——你有一些從它那兒來的光，就裝在夫人給你的星光水晶瓶里！天啊，這么一想，我們?nèi)匀辉谕粋€故事里??！”（托爾金，《魔戒》，卷四第八章）

蓋德靈火車站

火車站外墻上的紀念托爾金藍牌

蓋德靈萬圣教堂

對托爾金本人來說，自1914年的這首詩歌開始，直至他生命的終結(jié)，大多數(shù)創(chuàng)作都在同一個故事里。甚至當人們?nèi)パ芯克纳胶蛣?chuàng)造，或者由托爾金切入地方歷史的敘述，或者利用他的故事來保護歷史建筑……這些都似乎讓我們也進入到同一個故事之中。在11月的細雨中，我走到了蓋德靈火車站跟前。這座建于1874年的紅磚火車站如今不起眼地立在一些獨棟別墅中間，門前有個小坡，拾階而上，可以看到窗戶都由木板封住，一大塊墻皮裸露在外，顯然，這里很久未有人使用了。1960年火車線關(guān)停后，它一度被用作蓋德靈的青年和社區(qū)俱樂部，2012年終因不再符合現(xiàn)代建筑安全要求而關(guān)閉。雖然外表上看，它有著年久失修的跡象，但并未被當?shù)厝送洝?022年，這塊紀念托爾金的藍牌被掛到外墻上，顯然當?shù)厣鐓^(qū)認識到歷史建筑的價值，并懂得如何通過強調(diào)相關(guān)的文學歷史，來保護車站老建筑不被地產(chǎn)開發(fā)推平——畢竟鳳凰農(nóng)場早就被拆除，若是老火車站亦不在，這里就沒有再能承載那段歷史的實體。當?shù)厣鐓^(qū)還為蓋德靈火車站設(shè)立了網(wǎng)站，近期，他們開始為保護翻新該建筑籌款，根據(jù)網(wǎng)站上發(fā)布的規(guī)劃，翻修后的火車站將成為一個多功能的社區(qū)中心。

蓋德靈街景，曾經(jīng)的鳳凰農(nóng)場已成為住宅區(qū)

1923年，姨媽簡的蓋德靈鳳凰農(nóng)場解散，沒有記錄說明簡和埃倫·布魯克斯-史密斯的合作為何結(jié)束，或許是由于埃倫那時已步入花甲之年，想要享受退休生活。簡則買下了伍斯特郡的另一處農(nóng)場，繼續(xù)她的事業(yè)。這個新農(nóng)場主要建筑歷史比蓋德靈的鳳凰農(nóng)場更為悠久，可以追溯到1582年。這是一座氣派的大宅子，有著都鐸式黑色框架，幾百年來，轉(zhuǎn)手于不同的貴族或者富家。由于宅子位于鄉(xiāng)間道路的盡頭，當?shù)厝朔Q之為“袋底”。簡買下這大宅連同周邊土地的時候，它有一個聽起來更高級的名字登記在冊：多姆斯頓莊園（Dormston Manor），大約是諾曼征服時期獲得的法式地名。簡將它改回了“袋底農(nóng)場”。莫頓在他的第二本書《托爾金的袋底洞》里分析，托爾金很可能與簡討論過這名字，并且一定會支持簡的決定，畢竟，托爾金素來對諾曼征服時期法語對英語的入侵十分反感，他顯然會更偏愛“袋底”這類更接地氣、更具英格蘭本土特色的地名。姨媽簡在袋底農(nóng)場住了八年，期間托爾金帶著自己的孩子們多次拜訪。1930年左右，托爾金開始寫《霍比特人》，他或許只是下意識地借用了“袋底”這個名字，也有可能初衷是想要選一個自家孩子熟悉的地名。不過根據(jù)湯姆·希比教授的分析，將“袋底”這個名字賦予比爾博和弗羅多舒適的霍比特洞府，其中還有一絲諷刺的意味，“托爾金的年代（以及后來）英國社會中有種持續(xù)的以法語為貴的勢利傾向，市政府當時（現(xiàn)在依然）習慣于用‘cul-de-sac’（袋之底）來標記一條沒有出口的路，這當然就是‘袋底’（bag end）的法語直譯，然而法國人實際上把這種情況稱為‘impasse’（此路不通）……”（希比，《世紀作家》）——在英國街道上，我確實留意到那些死胡同的路標上至今還印著“cul-de-sac”——將做作的“袋之底”變成直白的“袋底”，托爾金也是試圖用一種私人的方式扭轉(zhuǎn)法語對英語的持續(xù)影響。

作為二級歷史保護建筑，袋底農(nóng)場如今依然坐落在伍斯特郡的農(nóng)田、草場和樹林之間——至少，目前還是如此，但也面臨著危機。離它最近的火車站在伍斯特市，從那里可以換乘一天僅有四班的149路公交車，這條線路在伍斯特市和雷迪奇（Redditch）之間運行，其中一個站點離袋底農(nóng)場兩公里多，但至少算是公共交通可達的了。于是5月的一天，我便去尋訪現(xiàn)實中的“袋底洞”了——雖然它并不是一個“地底的洞府”。

下了火車，離149路發(fā)車有一個多小時，剛好還能順路參觀伍斯特大教堂

公交車開出市區(qū)，很快路兩邊就全都是起伏的綠色田野，這就是托爾金母親的薩菲爾德家族的故土了，托爾金這個姓氏來自他的父親，但他曾多次提到，自己更認同薩菲爾德。5月下旬的英格蘭鄉(xiāng)村正是最好看的時節(jié)，大麥剛開始抽穗，油菜花田一片金黃，白色的野芹花也開了。下了公交車要沿著鄉(xiāng)道走半小時，路過一片田野時，突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標記著“公共步道”（Public Footpath）的不起眼入口，我就動了抄小道的念頭。英國的這些田野，大多是私人領(lǐng)地，但為了保證公眾的行路權(quán)，這些田地或林間會標記出“公共步道”，供人穿行。打開谷歌地圖大致看一眼，我推測步道可能是近路，便義無反顧地走了上去。說是步道，其實并沒有鋪設(shè)任何的“路”，只是人們踏出來的小徑，但走著走著，就發(fā)現(xiàn)大概上了歧途，因為濃密的樹籬和一條小河擋在了我和袋底農(nóng)場之間——看來還是只能回到主路并走到盡頭。

“公共步道”不起眼的入口

被人為踩出來的“步道”

前路不通

從水泥鄉(xiāng)道轉(zhuǎn)上砂石小路，繼續(xù)走到頭，終于看到了袋底農(nóng)場的宅子。在網(wǎng)上檢索資料時，并沒有任何記錄提到這座大宅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是依然有人居住還是廢棄著？沿著路走，從北邊進入袋底農(nóng)場，首先看到的是房子的背面，都鐸式黑色木框十分搶眼，紅色磚墻上看不到苔蘚和雜草，草地修剪得很平整，間或有一些果樹，看來是有人居住打理的。想繞到建筑正面，于是從樹的間隙進入草坪，雖然從法律意義上說這應(yīng)當算是擅闖私人領(lǐng)地了。走了沒幾步，突然見到一位白發(fā)的女士撐著拐杖站在屋邊曬太陽，身旁一只咖啡色的貓大概感覺到我這個生人的存在，嗖地竄走了。似乎這還是走訪托爾金足跡以來第一次有機會與當?shù)厝私涣?，我便開啟了間歇性的搭訕模式，向老人那邊走過去。打招呼說明來意之后，老人似乎也很樂意有人在這樣風和日麗的周末和她聊幾句天。她告訴我她叫朱麗婭，在這兒住了20年了。這處農(nóng)場和宅子是她丈夫的父母于20世紀50年代買下的，如今丈夫已逝，兒子為了照顧她，找了可以遠程辦公的工作，與她同住在此，不過今天他剛好進城辦事。因為上了年紀，朱麗婭并沒有自己運作農(nóng)場，而是把土地承包給一個小型農(nóng)場公司，現(xiàn)在周圍的不少私人農(nóng)場都是這樣運營。在另一邊圈起來的草場上有她養(yǎng)的一匹馬，看起來比較消瘦，但還挺精神，說是33歲了，對于馬來說實屬高齡。

通向袋底農(nóng)場的鄉(xiāng)間土路

朱麗婭的馬

朱麗婭帶我來到建筑正面，這個立面的磚色和建筑式樣有些不同，更像是十九世紀常見的風格，石質(zhì)的門框看起來非常氣派。1920年的一張老照片中，托爾金的外祖父約翰·薩菲爾德嚴肅地站在這個門框下，只是邊上白色的方格窗如今換成了黑色，更顯莊重。房前也是草坪，五六米開外有一道矮墻，大概分隔了居住區(qū)和農(nóng)場的工作區(qū)，墻外還有三幢有著都鐸框架的較小建筑，或許是當年農(nóng)場的工作間，但都年久失修，部分坍塌了，實在讓人惋惜。我問朱麗婭這類認定的歷史保護建筑是否能得到政府的維修資金，她說英國并沒有這樣的資助。事實上，擁有歷史建筑的私人業(yè)主，大多數(shù)情況下需要自己籌集維護建筑的經(jīng)費。雖然像國家彩票遺產(chǎn)基金（National Lottery Heritage Fund）或者英格蘭歷史遺產(chǎn)保護局（Historic England）之類的機構(gòu)有一些歷史建筑維修基金，但通常只針對大型公共建筑，而私人住宅只能尋求保險公司或者小型慈善機構(gòu)的幫助。

1920年的老照片，托爾金的外祖父約翰·薩菲爾德在袋底農(nóng)場

袋底農(nóng)場

矮墻外面，除了那三幢岌岌可危的房子，放眼望去還是草坪和隨意分布的樹，有灌木也有七葉樹之類的高大喬木，朱麗婭腿腳不便，但她讓我自己隨意到后面的農(nóng)場去逛。南邊和西邊還分別有兩處池塘，水邊黃水仙葉片挺立，在陽光下通透翠綠。樹蔭下擺著桌椅，看得出主人家十分享受這樣的自然環(huán)境。往東走到作為農(nóng)場邊界的小河，往北眺望，可以看到金色的油菜花田。這樣宜人的鄉(xiāng)村環(huán)境確實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霍比特人居住的夏爾，但在跟朱麗婭聊天時，她提到過，這片遠處的油菜花田就是圓山農(nóng)場（Roundhill Farm）。一家能源公司不久前提交了一份規(guī)劃，企圖將這里的農(nóng)田改造成太陽能發(fā)電廠，目前規(guī)劃尚在審批中，而當?shù)鼐用褚呀?jīng)坐不住，成立了反對小組，希望阻止這種“發(fā)展”。朱麗婭說，她雖然沒有讀過《魔戒》和《霍比特人》，但他們這個反對小組都認為這片傳言中啟發(fā)了托爾金的田野是英格蘭重要的文學風景，應(yīng)當?shù)玫礁玫谋Ｗo。目前的法律并沒有涉及這個方面，以至于很多美麗的文學風景很容易消失在“發(fā)展”之下。除了托爾金的“夏爾”，為托馬斯·哈代（Thomas Hardy）帶來靈感的多塞特郡鄉(xiāng)村也面臨同樣的威脅，而羅賓漢出沒的舍伍德森林（Sherwood Forest）則可能因天然氣開采遭到破壞……當然，太陽能電廠對伍斯特鄉(xiāng)村可能的危害不僅僅是風貌，這里的農(nóng)場依然是重要的糧食產(chǎn)區(qū)，同時當?shù)厝诉€有生物多樣性方面的擔憂，但這些多少聽起來老生常談，遠不如喚起無數(shù)人向往的夏爾更能觸及公眾的情感——打開當?shù)剡@個反對小組專門建的網(wǎng)站“拯救夏爾”（Save the Shire），首頁視頻用數(shù)字成像模擬了太陽能電廠的建造，看到成片綠色的鄉(xiāng)野被黑壓壓的光伏板取代，我們很難不與山姆從加拉德瑞爾的水鏡中看到夏爾遭到破壞時作出一樣的反應(yīng)，恨不得立刻沖到現(xiàn)場去阻止：

山姆突然大喊一聲跳開，“我不能待在這里?！彼駚y地說，“我必須回家去。他們在挖袋下路，我家可憐的老頭正用手推車推著他那點家當走下小丘。我必須回家去！”（托爾金，《魔戒》，卷二第七章）

小池塘

小池塘邊的桌椅

遠處的油菜花田可能會被建成太陽能發(fā)電廠

在故事中，夏爾的居民或許必須經(jīng)歷一次家園被破壞，才能獲得某種意義上的啟蒙，了解到自己的田園牧歌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而是有人在默默守護。在中洲北部，杜內(nèi)丹人在荒野中保衛(wèi)著夏爾及周邊地區(qū)，他們的首領(lǐng)正是后來繼承了剛鐸王位的阿拉貢，他在埃爾隆德的會議上這樣描述他們的使命：“旅人對我們皺眉，村夫給我們?nèi)⌒┹p蔑的外號……但我們不會放棄守護。若單純的人們得以無憂無懼，他們就會繼續(xù)單純下去，而我們必須秘密保護他們這樣單純地過下去?！保ㄍ袪柦?，《魔戒》，卷二第二章）阿拉貢的本意當然是好的，希望這些單純的居民不用為中洲不太平的大局勢憂慮，但另一方面也使得他們習得了依賴和無助，以至于當薩茹曼帶著復(fù)仇的目的用“工業(yè)化”來大肆破壞夏爾鄉(xiāng)村時，當?shù)厝藳]能及時組織反抗——此時杜內(nèi)丹人早已追隨阿拉貢南下去參加魔戒大戰(zhàn)。

讀到《魔戒》中托爾金對于阿拉貢的高貴血統(tǒng)和最終登基前后的一系列描述——比如在佩蘭諾平野之戰(zhàn)后，他的“王者之手乃醫(yī)者之手”展露了治愈傷者的神跡，使人們得知合法國王已經(jīng)歸來——這種對君主的神圣化處理讓很多人認為托爾金的政治觀點過于保守，托爾金本人在一封書信中也自承“不是民主派”（托爾金書信第186號），但這句話容易被斷章取義，其實后面他接著寫道，自己反對的是現(xiàn)代民主制度將原本在上帝面前每個人精神上的平等變得制度化、形式化，因此，托爾金不能簡單地被歸入現(xiàn)代意義上的“右翼”。在政治上，與他在很多其他方面的觀點一樣，是看似保守實則有著豐富的層次和內(nèi)涵，他一方面擁護阿拉貢式明君的威嚴并看重宗教信仰，同時又在故事中暗示每個人都應(yīng)當承擔守護家鄉(xiāng)的責任。在《魔戒》中，阿拉貢確實英勇又高尚，他堅韌地與索隆的黑暗勢力斗爭，最后不負眾望成為了中洲盼望已久的賢主明君，但我們不能忘記，銷毀魔戒的并不是阿拉貢本人，而是來自夏爾的“渺小的”霍比特人弗羅多（在山姆的幫助下），他之所以踏上這場看似無望的冒險，不是因為有著阿拉貢那樣與身俱來的使命感，而僅僅是想要“拯救夏爾”，即便“過去有些時候 ，我認為這里的居民愚蠢遲鈍得無法言表，還覺得來場地震或者惡龍入侵，可能對他們有好處。但我現(xiàn)在不這么覺得了。我覺得，只要夏爾還在，安全又自在，我就會發(fā)覺流浪更容易忍受：我會知道，還有那么一個地方，它是穩(wěn)固的安身立足之地，縱然我自己再也不能立足彼處……我猜我必須獨自上路?？墒俏矣X得自己非常渺小，非常無依無靠，以及——絕望。大敵是那么強大可怕”！（托爾金，《魔戒》，卷一第二章）帶著對家鄉(xiāng)的情感和責任這樣的初衷，弗羅多這個小人物最終拯救了中洲。

另外，阿拉貢的加冕也不是故事的結(jié)尾，后面還有“夏爾平亂”這個被很多人當作冗余實際卻非常必要的章節(jié)。眾人慢悠悠地踏上回家之路，被趕出歐爾?？说乃_茹曼搶在他們前面去給夏爾“一個教訓(xùn)”。當四個霍比特人和甘道夫一起回到夏爾邊界的時候，甘道夫明知情勢不妙，卻“拋下”他們離去，“我不會去夏爾，你們得自己解決它的問題。你們受的訓(xùn)練，目的就在于此。你們還不明白嗎？我的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的任務(wù)已經(jīng)不再是撥亂反正或幫助他人撥亂反正了。至于你們，我親愛的朋友，你們不需要幫助?，F(xiàn)在你們已經(jīng)成長起來了，而且成長得委實很了不起，躋身偉人之列，我一點都不再為你們當中任何人擔心了”。（托爾金，《魔戒》，卷六第七章）最終為夏爾平亂的不是那些大人物——甘道夫、阿拉貢或者埃爾隆德——而是被四個霍比特人“喚醒”的本地居民。正如梅里的判斷，“夏爾的人舒服日子過得太久了，他們不知道該怎么辦。不過，只要一根火柴，他們就會點燃成大火的”（托爾金，《魔戒》，卷六第八章），他吹響了來自洛汗的號角，成功地將大家團結(jié)起來，他們意識到自己不是無力的，他們可以收拾薩茹曼的惡棍。這個經(jīng)歷暴政又奪回安寧家園的過程，其實也是夏爾居民公民意識的啟蒙。

幸運的是，當代的“夏爾居民”——伍斯特郡鄉(xiāng)村的當?shù)厝?，他們沒有忘記夏爾平亂的教訓(xùn)，這一次，他們沒有眼睜睜看著家園被破壞，而是在這些當代薩茹曼們剛有作亂的苗頭時就組織起了反抗。當然，或許有人會認為，太陽能作為一種清潔能源，也是順應(yīng)當代環(huán)保趨勢的產(chǎn)業(yè)，但正如袋底農(nóng)場的朱麗婭所說，城市中有大量樓房屋頂，完全可以用來安裝太陽能光伏板，做到保護鄉(xiāng)村和清潔能源兩者兼得——畢竟，我們沒有山姆帶回的羅瑞恩的細土，“讓一年抵得上二十年”（托爾金，《魔戒》，卷六第九章），能迅速修復(fù)被破壞的夏爾，所以當代人更需要警惕那些發(fā)展式破壞。在這方面，當代的“夏爾居民”展現(xiàn)了讓人贊嘆的策略和行動力。直至今日，太陽能發(fā)電廠的規(guī)劃還在審批流程中，這場夏爾保衛(wèi)戰(zhàn)尚未塵埃落定，作為一個旁觀者，看到當?shù)鼐用裨诒Ｗo家園方面作出的努力，我想或許這一次，現(xiàn)實和故事不再有分野，“善災(zāi)”，即托爾金論述中仙境奇譚里撫慰人心的奇跡般的好的轉(zhuǎn)折，也能出現(xiàn)在我們的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