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戀愛”為什么總是態(tài)度消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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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問題可以發(fā)生：中國女子既屬遮掩深藏，則戀愛的羅曼斯如何還會有實現(xiàn)的可能？或則可以這樣問：年輕人的天生的愛情，怎么樣兒的受經(jīng)典的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在年輕人，羅曼斯和戀愛差不多是寰宇類同的，不過由于社會傳統(tǒng)的結(jié)果，彼此心理的反應(yīng)便不同。無論婦女怎樣遮掩，經(jīng)典教訓(xùn)卻從來未逐出愛神。戀愛的性質(zhì)容貌或許可以變更，因為戀愛是情感的流露，本質(zhì)上控制著感覺，它可以成為內(nèi)心的微鳴。文明有時可以變換戀愛的形式，但也絕不能抑制它?！皭邸庇谰么嬖谥贿^偶爾所蒙受的形象，由于社會與教育背景之不同而變更?！皭邸笨梢詮闹楹煻溉?，它充滿于后花園的空氣中，它拽撞著小姑娘的心坎?；蛟S因為還缺少一個愛人的慰藉，她不知道什么東西在她心頭總是煩惱著她。或許她倒并未看中任何一個男子，但是她總覺得戀愛著男子，因為她是愛著男子，故而愛著生命。這使她更精細(xì)的從事刺繡而幻化的覺得好象她正跟這一幅虹彩色的刺繡戀愛著，這是一個象征的生命，這生命在她看來是那么美麗。大概她正繡著一對鴛鴦，繡在送給一個愛人的枕套上，這種鴛鴦總是同棲同宿，同游同泊，其一為雌，其一為雄。倘若她沉浸于幻想太厲害，她便易于繡錯了針腳，重新繡來，還是非錯誤不可。她很費力的拉著絲線，緊緊地，澀澀地，真是太滯手，有時絲線又滑脫了針眼。她咬緊了她的櫻唇而覺得煩惱，她沉浸于愛的波濤中。

這種煩惱的感覺，其對象是很模糊的，真不知所煩惱的是什么；或許所煩惱的是在于春，或在于花，這種突然的重壓的身世孤寂之感，是一個小姑娘的愛苗成熟的天然信號。由于社會與社會習(xí)俗的壓迫，小姑娘們不得不竭力掩蓋住她們的這種模糊而有力的愿望，而她們的潛意識的年輕的幻夢總是永續(xù)的行進著。可是婚前的戀愛在古時中國是一個禁果，公開求愛真是事無前例，而姑娘們又知道戀愛便是痛苦。因此她們不敢讓自己的思索太放縱于“春”“花”“碟”這一類詩中的愛的象征，而假如她受了教育，也不能讓她多費工夫于詩，否則她的情愫恐怕會太受震動。她常忙碌于家?，嵥橐孕l(wèi)護她的感情之圣潔，譬如稚嫩的花朵之保護自身，避免狂蜂浪蝶之在未成熟時候的侵襲。她愿意靜靜地守候以待時機之來臨，那時戀愛變成合法，而用結(jié)婚的儀式來完成正當(dāng)?shù)氖掷m(xù)。誰能逃避糾結(jié)的情欲的便是幸福的人。但是不管一切人類的約束，天性有時還是占了優(yōu)勢。因為象世上的一切禁果，兩性吸引力的銳敏性，機會以尤少而尤高。這是造物的調(diào)劑妙用。照中國人的學(xué)理，閨女一旦分了心，什么事情都將不復(fù)關(guān)心。這差不多是中國人把婦女遮掩起來的普遍心理背景。

小姑娘雖則深深遮隱于閨房之內(nèi)，她通常對于本地景況相差不遠(yuǎn)的可婚青年，所知也頗為熟悉，因而私心常能竊下主意，孰為可許，孰不愜意。倘因偶然的機會她遇到了私心默許的少年，縱然僅僅是一度眉來眼去，她已大半陷于迷惑，而她的那一顆素來引以為自傲的心兒，從此不復(fù)安寧。于是一個秘密求愛的時期開始了。不管這種求愛一旦泄露即為羞辱，且常因而自殺；不管她明知這樣的行為會侮蔑道德規(guī)律，并將受到社會上猛烈的非難，她還是大膽的去私會她的愛人。

而且戀愛總能找出進行的路徑的。

在這兩性的瘋狂樣的互相吸引過程中，那真很難說究屬男的挑動女的，抑是女的挑動男的。小姑娘有許多機敏而巧妙的方法可以使人知道她的臨場。其中最無罪的方法為在屏風(fēng)下面露出她的紅綾鞋兒。另一方法為夕陽斜照時站立游廊之下。另一方法為偶爾露其粉頰于桃花叢中。另一方法為燈節(jié)晚上觀燈。另一方法為彈琴（古時的七弦琴），讓隔壁少年聽她的琴挑。另一方法為請求她的弟弟的教師潤改詩句，而利用天真的弟弟權(quán)充青鳥使者，暗通消息；這位教師倘屬多情少年，便欣然和復(fù)一首小詩。另有多種交通方法為利用紅娘（狡黠使女）；利用同情之姑嫂；利用廚子的妻子；也可以利用尼姑。倘兩方面都動了情，總可以想法來一次幽會。這樣的秘密聚會是極端不健全的；年輕的姑娘絕不知道怎樣保護自身于一剎那；而愛神，本來懷恨放浪的賣弄風(fēng)情的行為，乃挾其仇讎之心以俱來。愛河多濤，恨海難填，此固為多數(shù)中國愛情小說所欲描寫者。她或許竟懷了孕！其后隨之以一，熱情的求愛與私通時期，軟綿綿的，辣潑潑的，情不自禁，卻就因為那是偷偷摸摸的勾當(dāng)，尤其覺得可愛可貴，惜乎，通常此等幸福，終屬不耐久啊！

在這種場合，甚么事情都可以發(fā)生。少年或小姑娘或許會拂乎本人的意志而與第三者締婚，這個姑娘既已喪失了貞操，那該是何等悔恨?；騽t那少年應(yīng)試及第，被顯宦大族看中了，強制的把女兒配給他，于是他娶了另一位夫人?；騽t少年的家族或女子的家族闔第遷徙到遙遠(yuǎn)的地方，彼此終身不得復(fù)謀一面?；騽t那少年一時寓居海外，并無意背約，可是中間發(fā)生了戰(zhàn)事，因而形成無期的延宕。至于小姑娘困守深閨，則只有煩悶與孤零的悲郁。倘若這個姑娘真是多情種子，她是患一場重重的想思?。ㄏ胨疾≡谥袊鴲矍樾≌f中真是異樣的普遍），她的眼神與光彩的消失，真是急壞了爹娘，爹娘鑒于眼前的危急情形，少不得追根究底問個清楚，終至依了她的愿望而成全了這樁婚事，俾挽救女兒的生命，以后兩口兒過著幸福的一生。

“愛”在中國人的思想中因而與涕淚、慘愁，與孤寂相揉和，而女性遮掩的結(jié)果，在中國一切詩中，摻進了凄惋悲憂的調(diào)子。唐以后，許許多多情歌都是含著孤零消極無限的悲傷，詩的題旨常為閨怨，為棄婦，這兩個題目好象是詩人們特別愛寫的題目。

符合于通常對人生的消極態(tài)度，中國的戀愛詩歌吟詠別恨離愁，無限凄涼，夕陽雨夜，空閨幽怨，秋扇見捐，暮春花萎，燭淚風(fēng)悲，殘枝落葉，玉容憔悴，攬鏡自傷。這種風(fēng)格，可以象林黛玉臨死前，當(dāng)她得悉了寶玉與寶釵訂婚的消息所吟的一首小詩為典型，字里行間，充滿著不可磨滅的悲哀：

儂今葬花人笑癡，

他年葬儂知是誰？

但有時這種姑娘運氣好，也可以成為賢妻良母。中國的戲曲，故通常都殿以這樣的煞尾：“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p>

選自《人生的盛宴》，原題《戀愛和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