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甫躍輝：寫作是作者與這個世界的對話

作為復旦大學首屆文學寫作專業(yè)研究生，師從作家王安憶，甫躍輝從起點上便不同于一般的“無根寫作者”，走的始終是很“正”的純文學道路。

畢業(yè)以后，甫躍輝來到《上海文學》做編輯，業(yè)余時間寫小說。自2006年開始，他發(fā)表了一系列作品見于《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等刊。出版長篇小說《刻舟記》、短篇小說集《動物園》《魚王》《安娜的火車》《散佚的族譜》等。

甫躍輝是云南保山人。在上海，他從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出發(fā)，較早地塑造出一系列“滬漂青年”形象，這也成為他在當代作家中一個異于常人的標志。

11月1日，甫躍輝來到華東師范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名家作家談”第六期，以“和世界對話”為主題，分享了他獨特的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也從編輯的視角為青年寫作者帶來一些寫作建議。本次分享由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項靜擔任主持。

11月1日，甫躍輝來到華東師范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名家作家談”第六期。攝影 葉楊莉

寫作者永遠能發(fā)現(xiàn)普通里的特別

甫躍輝的寫作涉獵廣泛，嘗試過詩歌、小說、散文和戲劇等等。他形容自己最初的寫作是一種“無意識的寫作”。寫作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那時他說不清楚，也講不明白。

甫躍輝在高中時期開始寫詩，他認為自己錯把“寫詩的沖動當成了寫詩的才能”，于是在大三轉而去寫小說?！澳菚r候我覺得真實的世界不是那些吟風弄月式的東西，只有那些粗礪的、屎尿橫流的世界才是真實的世界。我特別想去寫這樣一個世界，所以才想著要去寫小說?！彼稳葑约耗欠N觀念上的轉變就像是“自己造自己的反”。

“我發(fā)現(xiàn)很多人剛寫小說的時候都會寫到故鄉(xiāng)，寫到自己的生存狀況，我也是從這個框架里面出來的?！备S輝認為，對于任何一個寫作者而言，故鄉(xiāng)都是一種寶貴的寫作資源，不能輕易丟棄。

他談及自己的故鄉(xiāng)云南保山?！拔业睦霞译m然非常偏遠，但同樣跟這個世界緊密相連。世界是什么樣子的？我們以一種什么視角跟世界交流？通過寫作，你會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是一個很好的、與世界對話的途徑?！?/p>

離開故鄉(xiāng)后，來到上海的甫躍輝發(fā)現(xiàn)世界原來還有另一種呈現(xiàn)狀態(tài)?！叭绻粚懽鞯脑?，我們會習焉不察，就像在一個地方呆久了會覺得很多東西很自然。”他說，“比如我看到上海的地下通道，總覺得這邊的路不踏實，踩到哪兒都心虛，但一個長久生活在上海的人是不會有這種感覺的?！?/p>

“同樣的，有一次，我有幾個北方的朋友去云南，他們看到龍舌蘭等植物，說那簡直長得像外星生物。作為一個云南人，我會想，這有什么嘛，那些是多普通的植物。每個人生活里的‘普通’，在別人眼里都可能是‘特別’。寫作者應該是那個永遠能發(fā)現(xiàn)普通里的特別的人吧。”

“小說的對話”與“話劇的對話”不一樣

甫躍輝也寫話劇劇本。在一次機緣巧合之下，復旦團委的輔導員找到他，希望他能夠寫一篇關于復旦的話劇劇本。一開始他還心有抗拒，但后來還是決定試一試。用他自己的話說：“如果這個時候不寫，以后就很難有這樣一個力量促使我寫類似的東西?！?/p>

“開始寫作之后，我又覺得要把這么多東西在話劇舞臺上呈現(xiàn)是一個很困難的事情，尤其是人物之間的對話?！痹诟S輝看來，無論是話劇還是小說，對話都承擔著兩個功能，一個是塑造人物形象，另一個是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

但話劇的對話和小說的對話又不一樣?！霸拕∫嗟亟柚F(xiàn)場的表達狀態(tài)，比如肢體動作、停頓。而小說中則有更多敘述性語言，可以寫到一半跳出去介紹。”他舉例：“在小說中一個男孩和女孩約會聊天，作者寫一兩句話之后，可以忽然跳出去交代人物的背景，介紹人物的老家、經(jīng)歷和性格等等，然后再跳轉回來?！?/p>

“這其實是因為小說作者的敘述權力過大，他可以想干嘛就干嘛，把人物晾在一邊。也因此小說更容易呈現(xiàn)作者的主觀判斷，為人物下定義。”

甫躍輝以匈牙利女作家雅歌塔·克里斯多夫的小說《惡童日記》舉例。小說中的雙胞胎兄弟過早地認識到成人世界的殘酷，決定用極端、殘忍的方式鍛造自己的體魄和心靈?！皟尚值軟Q定將自己的日記交給對方評判，評判的標準是真實。什么是真實？真實就是一個德國納粹士兵給了他一條毯子，不能寫‘這個士兵人真好’，因為說不定這士兵剛走出去就殺了一個人?！?/p>

如此，人們不能直接對一個人做判斷性的表達。那么判斷性的話語是不是就絕對不能說了？甫躍輝認為也不是?！八梢栽谝粋€人同另一個人的對話里，借他人之口說出‘那人真是太好了’。這兩種語言的運用有著微妙的區(qū)別。許多寫作者都忍不住這一點，寫‘這個人和善地笑了一笑’，為什么是‘和善地笑’而不是 ‘奸笑’，作者無形之中就為人物定了性?！?/p>

甫躍輝還指出小說追求的不是真實而是真相，因此很多小說對話不會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必然經(jīng)歷了從“生活表達”到“藝術表達”的加工處理。比如在海明威的小說《永別了武器》結尾，只有寥寥數(shù)語卻隱含了巨大的信息量?！靶≌f出現(xiàn)護士的字眼，會讓讀者意識到故事的場景在醫(yī)院。一個人說‘你出去’，那么剩下是不是還有個人、出去的是誰、他進去干了什么…… 作者沒有說，他省略了很多東西，而這些在現(xiàn)實中遠遠不能用兩句話解釋。”

寫作應在符號之外

面對眼前的青年寫作者，甫躍輝建議他們要更多地表達人事之間的模糊地帶，尤其是那些半明半暗、沒法清楚定義的部分?！叭绻皇呛唵蔚馗桧炓粋€好人、鞭撻一個壞人，其實是一種很淺薄的判斷。作家應該對人的復雜性有一種理解，這樣筆下的人物才能夠立得起來?！?/p>

“當然寫作最初可能很困難，但一旦開始動筆，就會發(fā)現(xiàn)有很多東西源源不斷地跑到筆下，這個過程也是我們對自身的生存狀況、對故鄉(xiāng)、對整個世界的理解不斷加深的過程。不斷地加深，不斷地改變，從改變又建立，建立又改變?！?/p>

有學生提出，現(xiàn)在的作家可能普遍面臨一種困境——寫作變得越來越趨同，越來越體現(xiàn)不出自己的地域特色。對于這個問題，甫躍輝表示“寫作應該在符號之外”。

他說：“我們今天通過各種文藝作品達成了一個共同的想象，但后面的文學作品是要破除這些想象的。我們既要建立想象，又要破除想象，既要建立起自己的寫作風格，又要不斷地走出去。永遠是同一個東西有什么意義呢？那會把整體的復雜性遮蔽掉?！?/p>

至于好的語言應該如何錘煉？甫躍輝建議不妨從寫詩開始，“寫詩對語言是一個很好的磨練。未必要去成為一個詩人，但在寫詩的過程中，你慢慢會注意每一個字要如何講述?！圃孪麻T’還是‘僧敲月下門’，兩字之差未必一定有高下，但在這個過程中寫作者對字詞的理解會變得更深刻?！?/p>

此外，甫躍輝還從文學編輯的身份出發(fā)，為現(xiàn)場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的學生提出建議。首先每一個寫作者都要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投稿沒有捷徑可走。其次，編輯和作者之間存在著巨大的誤解，兩者之間要進行有效的溝通。擺正自己的心態(tài)，保持平常心，時間才是最嚴格的的評判者。最后，每個作品都有自己的命運，不必迷戀頂級刊物。畢竟只有“寫作”才是寫作最好的老師，只有在寫的過程中，人們才會逐漸認識到寫作的標準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