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談文龍對《金瓶梅》的批評

金瓶梅資料匯編 作者:朱一玄 編



  劉輝

  作為四大奇書之一的《金瓶梅》,它的評點本比《三國志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少得多,今僅見《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和張竹坡《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兩種。《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的批語,較為簡略,影響不大。張竹坡對《金瓶梅》作了全面系統(tǒng)的評點,為中國古典小說理論批評增添了新的一頁。而張竹坡之后,清人筆記中雖有記載《金瓶梅》者,多側重于史料,間或涉及評論,又多屬片言只語。直到文龍對《金瓶梅》進行比較深入的研究,才使之進人了一個新的階段。

  文龍批評《金瓶梅》,過去未為人注意。筆者最近在北京圖書館查閱《金瓶梅》版本時,才在清"在茲堂"刊本《第一奇書》上,得見文龍手寫的回評及眉批、旁批,為數(shù)約六萬徐言。尤其是回評,獨立成篇,對《金瓶梅》的思想、藝術、人物形象,作了全面的評論與探索。文字簡潔易曉,文筆活潑流暢。保存亦較完好,殘缺極少。這一發(fā)現(xiàn),對于《金瓶梅》的研究,乃至中國小說批評史的研究,無疑是一個重要的收獲。

  一

  文龍,字禹門。本姓趙。漢軍,正藍旗人。原籍不詳。附貢生。光緒五年(1879)三月任南陵知縣。為官清正."興學校,除苛政,惠心仁術,恒與民親。"光緒八年(1882)改任蕪湖知縣,"其去也,人每思之。"(見《南陵小志》卷三)故光緒十年(1884)五月.又回任南陵(見《南陵縣志》卷十七)。對于他的詳細情況,還有待考索。不過,他在回末手批《金瓶梅》之后,往往有些簡單的附記,其內(nèi)容或署衙公辦,或官場應酬,或賓朋交往,或家庭瑣事。以此并與回評文字相參照,可對他的政治思想、情趣愛好、游跡經(jīng)歷,勾勒出一個簡單的輪廓。

  他在光緒五年的一則附記里,曾寫道:"五月十九日退晚堂。大雨如注,引銘孫玩耍" (見第七十九回附記)??梢娺@時他的孫子尚在幼年,而文龍當時的年齡當約在五十歲左右。如果這個推斷可以成立的話.那么他的生年當在道光十年(1830)左右。他曾在北京生活了一段時間,所以對京師生活頗有體會:"竊嘗謂都會之所,最足以出息人物,亦最足以敗壞人材。五方雜處之區(qū),無所不有,亦無所不精也。每見外省聰明子弟,調(diào)倪文人,其言談舉動,未嘗不佳.而總覺帶有土氣。中等之質(zhì),到京盤植數(shù)月,其氣象便迥然不同。但觀曾會試舉人、不曾會試舉人,不但字法一變,文法一變,即五官亦有異也。然久于都城者,未得良朋益友,其不失其本質(zhì)者蓋罕。" (見第七十回回評。因回評部分陸續(xù)刊出。故文內(nèi)引用回評文字.不再一一說明出處)他曾到過山東等數(shù)省,約在同治九年(1870),來到安徽,故有"余來安徽,已近十年"之語。他的宦途生涯到光緒十二年(1886)為(《南陵小志》卷二載光緒十一年正月,知縣由德海接汪。),此后再也找不到他的行蹤,由于他常年患有心氣病,藥不離口,可能就在這一年離開人世。如果這個推測也可以成立的話,那么他終年當不足六十歲。

  由于他長期為官,所以對官場內(nèi)幕,比較熟悉。尤其是已經(jīng)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清末社會,其窟敗腐朽,瘡庚滿身,更加不堪入目。一部深刻暴露明代中后期社會生活黑暗的《金瓶梅》,深深觸痛了他。他的很多評語,就是借小說的人和事來表達他當時的愛惡情感,借古人的形骸來宣揚自己的政治道德觀念。在他看來,《金瓶梅》中所描寫的鯉醒不堪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和事件,就發(fā)生在他的身邊,"確有其事,確有其人",不僅有,而且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他在六十回和六十三回后的附記里,兩次記載了他在蕪湖任上迎送撫臺一事。這位撫臺,在大雨傍沱中,"來回四次,迎送八遭", "而上憲體貼入微,并纖夫亦不肯用"。"明中發(fā)船價八元,暗里花銷豈止八百?"文龍痛恨地送他四個字:"勞民傷財"。他所以在蕪湖縣任期不到兩年又調(diào)回南陵縣,就是因為發(fā)生了這樣一件事:一個本應就地正法的盜竊犯許金泅,乘風雨之夜逃脫,未能拿獲。而一位姓莫的千總乘機向他敲榨勒索,"屢次來訛",他極為憤慈。結果是:"此番之來,竟如此下臺,呵!呵!" (見第八十五回附記。)浮沉在這種政治生活中的文龍,一方面得過且過,周旋應付:"好在我已置得失于度外,作到那里,說到那里";(見第六十三回附記。)一方面則是"恨不立時脫離宦海,一任我自在游行。"(見第九十一回附記。) 面對這樣的社會現(xiàn)實生活,文龍說:"竊嘗有言曰:人生作件好事,十年后思之,猶覺欣慰;作一件壞事,十年后思之,猶切慚惶,不必對得閻羅王過,要先使主人翁安。天地既生我為人,人事卻不可不盡,與其身安逸而心中負疚,終不若身勞苦而心內(nèi)無慚。負疚者享福非福,無慚者求壽得壽。此中消息,可為知者道,難與俗子言也。"文龍的這一人生態(tài)度,使他在可能范圍內(nèi),為百姓作一些力所能及的好事。光緒五年,山東、直隸、安徽大早,病民甚多,他就積極主持放販救災??梢?惠心仁術,恒與民親",并不是冠冕堂皇的歌功頌德文字,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文龍為官比較清廉的真實情況。而"未久調(diào)去,士民惜之",則是南陵百姓對他懷念的真實寫照。

  文龍做官只到知縣,但家庭生活卻很閑適。有妻有姬,子孫滿堂。子名鼎,侄名旅、名珊。他唯一的愛好,就是酷愛古典小說,自謂"有閑書癖"。請看有關他與《金瓶梅》這段因緣的記載:幼年既聞有此書,然此嘗一寓目也。直至咸豐六年,在昌邑縣公干勾留,住李會堂文學署,縱覽一遍,過此則如浮云旋散,逝水東流。嗣聞原板劈燒,已成廣陵散矣。在安慶書肆中,偶遇一部,索價五元,以其昂貴置之。邵少泉少尹,知予有閑書癖,多方購求,竟獲此種,交黃仆寄來。惜被鄒雋之大令抽去三本,不成全璧矣。(見第一冊后附記。)

  不過時隔不久,邵少泉很快把抽去的三本又寄給他,終成全璧,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看到的這部四軼二十冊北圖館藏"在茲堂"刊本《金瓶梅》。在此以前。他已經(jīng)在壽州購到一部《續(xù)金瓶梅》,并為它改題為《金銀玉》。對于封建統(tǒng)治階級及其御用文人視為"誨盜誨淫"不登大雅之林的小說,文龍自有評價:"誰謂閑書不可看乎?修身齊家之道,教人處士之方,咸在于此矣。"因此,他廣采博收,插架自賞,僅在批評《金瓶梅》文字中提到的明清小說,計有:《水滸傳》及其續(xù)書、《西游記》、《西游補》《聊齋》、《封神榜》、《紅樓夢》、《紅樓補》、《綠野仙蹤》、《隔簾花影》、《玉嬌梨》、《平山冷燕》、《駐春園》、《好述傳》、《蕩寇志》以及二才子、三才子、七才子、八才子、九才子、十才子諸書。至于他沒有提及而收有的,就不得而知了。文龍正是在廣泛涉獵的基礎上,看出《金瓶梅》比之與它同類題材的小說高出一籌。他說:"是書若以淫字目之,其人必真淫者也。其事為必有之事,其人為實有之人,決非若《駐春園》、《好述傳》、《玉嬌梨》、《平山冷燕》以及七才子、八才子等書之信口開河,無情無理,令人欲嘔而自以為得意者也。"又說:"閱者直可與作者心心相應,正不必嗤其肆口妄談。若所謂二才子、三才子、七、八、九、十才子者,千金小姐,知書達禮,十五、六歲,一見俊俏小伙,便想許定終身,斯真狗屁牛屎,為此書之大罪人也。"有比較,才有鑒別。從中國古典小說的自身發(fā)展中,來評論《金瓶梅》的成就與價值,這正是文龍批評《金瓶梅》的特點。

  文龍批評《金瓶梅》,開始于光緒五年五月十日(農(nóng)歷,下同),結束于光緒八年九月立冬前兩日,歷時三年有馀。而回評則集中寫于光緒五年,六年,八年。確切地說:是光緒五年從頭至尾評了一遍,六年作了補評,八年再次作評,前后評了三次。所以有的回目后面,有兩種不同的回評。地點,一在南陵縣署之以約小屋;一在蕪湖縣署之對我小房。

  二

  評論《金瓶梅》首先遇到的一個重要問題是:它究竟是一部什么樣的書?全書主旨是什么?其實早在《金瓶梅》抄本流傳和剛一刊刻問世時,對它就有不同的看法。屠本峻認為"相傳嘉靖時,有人為陸都督炳誣奏,朝廷籍其家,其人沉冤,托之《金瓶梅》。"沈德符承襲這一觀點,歸納為"指斥時事"之作。廿公跋也說:"蓋有所刺也。"把《金瓶梅》與明代社會政治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另一種看法是袁中道,他說:"大約模寫兒女情態(tài)俱備。"謝肇浙則從另一角度作了闡發(fā):"其中朝野之政務,官私之晉接,閨闊之蝶語,市里之狠談,與夫勢交利合之態(tài),心輸背笑之局,桑中蹼上之期,尊垂枕席之語,驗驗之機械意智,粉黛之自媚爭妍,押客之從談逢迎,奴怡之裕唇淬語,窮極境象,戒意快心,譬之范工搏泥,妍嗤老少,人鬼萬殊,不徒肖其貌,且并其神傳之。信稗官之上乘,爐錘之妙手也。"一部《金瓶梅》,解剖了一代社會生活的橫斷面,朝野政務,人情世態(tài),盡收其內(nèi)。誠如馬泰來先生所說:"可謂鞭辟入里,言簡意賅。"(見《中華文史論叢》1980年第4 輯,第304 頁。)到了張竹坡,他的觀點與眾不同:"《金瓶梅》何為而有此書也哉?曰:此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不得于時,上不能問諸天,下不能告諸人,悲憤鳴呢,而作穢言以泄其憤也。",(見《竹坡閑話》。) 把"泄憤"歸結為"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之"苦孝說",則失之偏頗。張竹坡所以這樣別出心裁,實則寄寓了他自己一生的遭際,特別是家族兄弟之間的炎涼所致。文龍沒有沿著張竹坡的路子走下去。他的觀點是相當明確的:"是殆嫉世病俗之心,意有所激、有所觸而為是書也。"他著眼于《金瓶梅》是對整個世界、整個社會的憤嫉。其中有的回,固然直接指斥時事,如第三十六回回評:"此一回概影射時事也。"指出"蔡京受賄,以職為酬。""若再詳述,恐有更頗難盡者。即以其仆之聲勢赫炎代之,此曰云峰先生,彼曰云峰先生,云峰直可奔走天下士,而號令天下財東也。若曰其奴如此,其主可知,此追一層落筆也。"至于狀元蔡蘊,更是"秋風一路,觀其言談舉止,令人欲嘔。"第四十九回回目為《請巡按屈體求榮》,文龍就有不同的看法:"此一回斥西門慶屈體求榮,竊不謂然。此宋喬年之大恥,非西門慶之恥也。一個御史之尊,一省巡撫之貴,輕騎減從,枉顧千兵(戶)之家,既赴其酒筵,復收其禮物,心心念念有一翟云峰在胸中,斯真下流不堪,并應伯爵之不若,堂堂大臣,恥莫大焉。"都是明顯的影射時事之作。值得注意的是,文龍并沒有把《金瓶梅》僅僅局限于影射時事之作,而是認為通過西門慶一家的罪惡史,概括了整個的社會生活。上自權臣、貪官、酷吏,下至蔑片、地痞、流氓、娼妓,形形諸色,無惡不作,無所不及,"致使朗朗乾坤,變作昏昏世界", "直鬧成一個混濁世界"。他們明之為人,其實"直與狠豺相同,蛇蝎相似。強名之曰人,以其具人之形,而其心性非復人之心性,又安能官人之方,行人之行哉!"因此,他不止一次地發(fā)出深沉的感嘆:"成個什么世界?"應當說文龍闡發(fā)了《金瓶梅》的主旨。

  《金瓶梅》向有"淫書"之惡名。李日華說它"大抵市渾之極穢者"。(見李日華《味水軒日記》。)袁照則說:"其書鄙穢百端,不堪入目"。(見袁照《袁石公遺事錄》。)"然實蕪穢不足觀。"(見《缺名筆記》。)文龍怎么看呢?他在《金瓶梅》最后一回回評中,曾帶有總結性地指出:"或謂《金瓶梅》淫書也,非也。淫者見之謂之淫,不淫者不謂之淫,但睹一群鳥獸擎尾而已。"文龍生活的時代,西方資產(chǎn)階級思想大量侵人,封建社會所謂"中黃之言,不可道也",道出來就是"誨淫"的傳統(tǒng)偏見早已被沖垮撕破。故文龍說:"但觀其事,男女茍合而已。此等事處處有之,時時有之"。"夫男女居室,常事也。"所以,他一方面承認書中有一些淫穢描寫,"是書蓋充量而言之耳,謂之非淫不可也。"對于青少年來說,"不可令其見之"。即便是中年人,"看亦可,不看亦可"。承認它有不好的作用。同時他又指出:"若能高一層著眼,深一層存心,遠一層設想,世界有西門慶其人乎?方且痛恨之不暇,深惡之不暇,陽世之官府,將以斬立決待其人,陰間之閻羅,將以十八層置其人。世并無西門慶其人乎?舉凡富貴有類乎西門,清閑有類乎西門,遭逢有類乎西門,皆當恐懼之不暇。一失足則殺其身,一縱意則絕其后。夫淫生于逸豫,不生于畏戒,是在讀此書者之聰明與糊涂耳。生性淫,不觀此書亦淫;性不淫,觀此書可以止淫。然則書不淫,人自淫也;人不淫,書又何嘗淫乎?"縱觀文龍對這個問題的辯析,應當承認,比之張竹坡的《第一奇書非淫書論》要全而深刻得多了?!督鹌棵贰分械囊x描寫是糟粕,應當正視這個現(xiàn)實。閱讀此書,也應當有丫定的范圍,用文龍的話說:年少之人,欲火正盛,方有出焉,不可令其見之。聞聲而喜,見影而思,當時刻防閑,原不可使看此書也。"這是審慎的態(tài)度,但是,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應當看到,某些這方面的描寫,與塑造人物性格有關,如潘金蓮之兇殘毒狠,文龍也曾不止一處指出。而重要的是從什么角度看待這些描寫,是欣賞,還是痛惡,是羨慕,還是畏戒。文龍的這些看法,直到今天,對于指導讀者以正確的態(tài)度閱讀這部古典名著,尚有可供借鑒之處。

  三

  《金瓶梅》的現(xiàn)實主義藝術成就,向為人們所推崇稱道,文龍也給以全面的充分的肯定。擇其要者,略述于后。

  首先是真實性。在他看來,《金瓶梅》所描寫的:"人為世間常有之人,事為世間常有之事,且自古及今,普天之下,為處處時時常有之人事。既不同《封神榜》之變化迷離,又不似《西游記》之妖魔鬼怪,夫何奇之有?"這些生活中習以為見的人和事,經(jīng)過作者的概括和典型創(chuàng)造,使讀者感受到"天下確有此等人,確有此等事,且遍天下皆是此等人,皆是此等事,可勝浩嘆哉!"真實是文學的生命。盡管《金瓶梅》所描寫的人和事,與文龍相距三個世記,然而他卻發(fā)現(xiàn)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和動人心弦的事件,就存在自己的身邊,"其事為實有之事,其人為實有之人。"譬如.他稱贊書中"寫陳敬濟一無知少年,孟浪小子,全無道理,一味荒唐,栩栩欲活,歷歷如見。"就深感"此等昏庸謬妄之小子,吾實見過不少"。

  其次是典型性。小說的中心任務是寫人,塑造典型人物形象。通常古典小說中的正面人物形象,如《水滸傳》的英雄人物,《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林黛玉等等,對人們的藝術感召力是顯而易見的。然而,文龍面對的是一部嫉世病俗的《金瓶梅》,作者筆下的人物形象大部是被譴責、被批判的反面人物形象,照文龍的話說:"作者甚有憾于世事乎?何書中無一中上人物也。"就拿"自始至終全為西門慶而作也"的主要人物形象西門慶來說,文龍對他的評價是:"勢力薰心,粗俗透骨,昏庸匪類,兇暴小人。"一貫"無惡不作", "惡貫滿盈"。"西門慶不死,天地尚有日月乎?"。若再令其不死,日月亦為之無光,霹靂將為之大作。"但是,作為藝術典型形象的西門慶,文龍十分精辟地指出:"其名遂與日月同不朽"。請看他這一段精彩的分析:《水滸傳》出,西門慶始在人口中;《金瓶梅》作,西門慶乃在人心中。《金瓶梅》盛行時,遂無人不有一西門慶在目中、意中焉。其為人不足道也,其事跡不足傳也,而其名遂與日月同不朽,是何故乎?作《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為誰,而但知為西門慶作也。批《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為誰,而但知為西門慶批也。西門慶何幸,而得作者之形容,而得批者之唾罵。世界上恒河沙數(shù)人.皆不知其誰,反不如西門慶之在人口中、目中、心意中。是西門慶未死之時便該死,既死之后轉不死,西門慶亦何幸哉!

  作為丑惡的反面典型形象,同樣可以是不朽的,這一觀點,有膽識,有見地,有魄力!這在古典小說美學領域中,是一個新的命題。美與丑是通過相比較而存在的,兩者既相互對立,又辯證統(tǒng)一。對黑暗勢力的暴露和抨擊,對丑惡獸行的否定和鞭撻,同樣給人以啟示和力量,所以,西門慶這一藝術形象,才能"與日月同不朽"。文龍還說:"從來無所羨慕者不作書,無所怨恨者不作書,非曾親身閱歷者作書亦不能成書。"《金瓶梅》當亦不能例外。再次,文龍對《金瓶梅廣結構緊嚴,心細如發(fā),筆大如椽",細節(jié)描寫的"細膩風光", "筆墨如火如花",性格塑造時的"相犯而不同,相映而不異",都有評述。特別對《金瓶梅》采用白描和寫生的藝術手法所取得非凡成就,倍加贊賞。如描寫西門慶第二次去東京,與之往來者,僅三、四人,"直寫得終日奔忙,不逞安處,真是白描妙手。而朝廷之富麗,相府之繁華,百官之趨蹌,都城之熱鬧,令人應接不暇,又真是寫生妙手。"至于"描寫諸人言談舉止,體態(tài)情性,各還他一個本來面目。初不加一字褒貶,而其人自躍躍于字里行間,如或見其貌,如或聞其聲。"正是古典小說中現(xiàn)實主義藝術所具有的獨特成就。文龍的這些理論批評,都是在繼承前人的小說美學理論的基礎上,有所發(fā)展,有所深化。

  四

  文龍的批評,是手書在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本上的。那么他對張竹坡的原評采取什么態(tài)度呢?他在六十七回回評后的一則附記里曾這樣說過:"姬人夜嗽,使我不得安眠。早起行香,云濃雨細。道臺因病,停止衙參?;厥?,辰初,諸人均尚高臥。看完此本,細數(shù)前批,不作人云亦云,卻是有點心思。使我志遂買山,正可以以此作消閑也。""不作人云亦云",說明自己作了獨立思考和深入探索。因此,在一些人物評價和事件看法上與張竹坡截然不同,尤其是對吳月娘、孟玉樓、龐春梅這三個重要人物形象,文龍與之冰炭,個別地方的選辭用語也較尖酸刻薄。由于這一部分內(nèi)容,在文龍批評《金瓶梅》中,所占比重較大,所以不能不引起我們的注意。

  限于篇幅,有關他們之間的孰是孰非,我們姑且留待以后討論。但是,在他們的這場激烈論爭中,卻可以開闊我們的視野,開拓我們的思路,對于我們深入研究《金瓶梅》這部名著顯然是大有益處的。我個人覺得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在文龍與張竹坡的這場辯論中,他用了不少篇幅,多處提到這樣一些問題:如何批書?究竟以什么標準來評價作品中的人物?它的意義就遠遠超出了對《金瓶梅》這部小說自身的批評,而是涉及古曲小說理論批評的方法論問題,涉及小說藝術的審美特征等重大問題,應當說,這與我們當前的小說理論批評,關系就更為直接,更為密切了。

  張竹坡生活在中國小說評點鼎盛時期,他與他同代的小說批評家們,雖也注意到小說的評點方法問題,但畢竟來不及進行深入的總結。而文龍則生活在這個鼎盛時期以后,當他大量閱讀了一些小說評點以后,特別是他自己也加人到小說批評這一行列,并且發(fā)現(xiàn)自己的觀點又與前人不同,甚至相左時,于是,就迫使他對如何進行小說批評這一理論問題,去作更全面、更深入的思考和探索,這是時代使然,也是小說批評史自身發(fā)展的必然趨勢。

  小說理論批評,是一項艱苦的勞動,文龍對此有深切地體會:"作書難,讀書亦難,批書尤難。未得其真,不求其細,一味亂批,是為酒醉雷公。"這里,他同時提出了兩個標準:一是"求真",一是"求細"。那么,"真"的內(nèi)涵是什么呢了如何才能獲得這個"真"呢?他所謂的"真",就是"不存喜怒于其心,自有情理定其案"。"情"即"人情", "理"即"物理",是指客觀事物發(fā)展的必然規(guī)律,文龍具體解釋為:"理之當然,勢之必然,事之常然,情之宜然。"其實,前人早已使用了這一概念。既然張竹坡和文龍都主"情理"說,為什么又在具體評論過程中,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結論呢?看來問題在于兩人運用這一概念時側重點有所不同,理解也不盡相同。張竹坡強調(diào)"于一個人心中討出一個人的情理,則一個人的傳得矣。"這是指塑造人物而言,并不包括評論人物的尺度。而文龍則認為,評論作家筆下的人物是否合乎情理,既不由作家的好惡來決定,也不能以評論者的主觀意念為定評,而是應有一個客觀尺度。對此,文龍作了多方面的論述。在他看來,首要的是:"準情度理", "凝神靜坐,仔細尋思,靜氣平心,準情度理,不可少有偏向,故示翻新。"要做到?jīng)]有偏向,就必須:"夫批書者當置身事外而設想局中,又當心人書中而神游象外,即評史亦有然者。"決不可"有成見而無定見,存愛惡而不酌情理。"尤其是"愛其人,其人無一非;惡其人,其人無一是,此其害最大。"即所謂"愛而加諸膝,惡而墜其淵",是為大忌。要達到"準情度理",還不能被表面現(xiàn)象所迷惑,"莫但看面子,要看到骨髓里去,莫但看眼前,要看往脊背后去。"只有這樣,才能抓住真髓,做到了"求真"。

  "求細",則是"須于未看書之前,先將作者之意,體貼一番,更須于看書之際,總將作者之語,思索幾遍。"細密,這是"細"的第一層涵義。"細"的更二層涵義,則須綜觀全書,不可掛一漏萬。"看第一回,眼光已射到百回上,看到第百回,心思復憶到第一回先。""看前半部,須知有后半部;看后半部,休拋卻前半部。今日之一人一事,皆昔日之所收羅埋伏,而發(fā)泄于一朝者也。""準情度理"是求真求細的必須手段,求真求細是為了以情理定其案。文龍所說的"當置身于書中", "又當置身于書外",就是"書自為我運化,我不為書捆縛"的觀點。

  正因為文龍能結合自己的批書實踐,來探索小說批評理應遵循的基本準則,所以言之有物,讀來毫不空泛,更無裝腔作勢之感,而是有根有據(jù),體會深切,誠可謂深中肯縈。這不能不說是文龍在中國小說批評史中作出的一個成績。

  總之,文龍批評《金瓶梅》,內(nèi)容豐富,既涉及《金瓶梅》的思想、藝術、形象、結構甚而細至回目之是否貼切,又包括小說批評方法的探索。其中不乏真知灼見,或發(fā)入深思,或啟人以智。本文意在引玉,難以概全。譬如,他對《金瓶梅》最后十幾回的看法,就獨具慧眼,看出破綻。有的疑為"非本書正文",有的看出是"信筆直書,不復瞻前顧后", "生拉硬扯,并非水到渠成"。這對于我們研究《金瓶梅》的成書過程,都是富有啟示性的創(chuàng)見。

  毋庸諱言,文龍也像他以前的其他小說批評家一樣,有著時代和階級的局限。盡管他申明沒有"遷腐語",不具"頭巾氣",但是一口咬定"女人是傾國禍水"之陳詞濫調(diào)不放;某些觀點,亦大可商榷;從維護封建統(tǒng)治出發(fā),對《水滸傳》英雄的看法,更不足取。凡此等等,需要我們加以審慎的對待。

  一九八五年三月改定于思敏齋以文獻》雜志1985 年第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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