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圖藏《金瓶梅》文龍批本回評輯錄

金瓶梅資料匯編 作者:朱一玄 編


  劉輝

  《文獻》雜志編者按:北京圖書館藏清在茲堂刊本《金瓶梅》,上有文龍(字禹門)光緒年間墨批六萬余字。這是繼張竹坡之后,對《金瓶梅》一書的重要評論,具有珍貴的文獻價值。文龍批語分回末評、眉批、夾批等部分?,F(xiàn)由劉輝同志將回末評輯錄整理,在敝刊上分期發(fā)表,以供研究者參考。

  第一回

  《金瓶梅》淫書也,亦戒淫書也。觀其筆墨,無非淫語淫事,開手第一回,便先寫出第一個淫人來,一見武松,使出許多淫態(tài),露出許多淫情,說出許多淫話。設非正直如武松,剛強如武松,其不為金蓮之所淫也蓋罕?!端疂G》以武松為天人,其以此也夫!吾故曰淫書也。究其根源,實戒淫書也。武松一失足,便不得為英雄,且不如西門慶,并不可以為子為弟,直不得呼為人。人皆當以武松為法,而以西門慶為戒。人鬼關頭,人禽交界,讀者若不省悟,豈不負作者苦心乎?是是在會看不會看而已。

  然吾謂究竟不宜看。孟子云:人皆可以為堯舜。其不能為者,大抵察氣所拘,人欲所蔽。而吾謂人皆可以為西門慶,其不果為者,大抵為父母之所管,親友之所阻,詩書之所勸,刑法之所臨,而其心固未必不作非非想也。假令無父母、無兄弟,有銀錢、有氣力,有工夫,無學問,內(nèi)無勸誡之妻,外有引誘之友,潘金蓮有挑簾之事,李瓶兒為隔墻之嬌,其不為西門慶也蓋亦罕。無其事尚難防其心,有其書即思效其人,故曰不宜看者,此也。

  按:此評寫于光緒六年(1880)正月初三(農(nóng)歷,下同)。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日曾寫有一則附記。文龍時為南陵知縣。

  第二回

  文禹門云:吾嘗疑男女茍合之太易,吾今知男女茍合之不難也。使武大所娶非金蓮,金蓮所嫁非武大,事尚未可知,實逼處此,雖有十武松,亦無之何,而況普天之下,有幾武松乎?西門慶一蟻耳,而欲禁其不趨擅得乎?西門慶一蠅耳,而欲使之不逐臭得乎?而況有王婆子之撮合。讀者試掩卷思之:一邊是善于偷香竊玉之西門

  一邊是善于迎奸賣俏之潘金蓮,中間是善于把纖撈毛之王婆其茍合之能成與否,固不必再看下文而已知之。

  至下文之挨光者,不過文章之曲折,不肯下一平筆耳,然此其慶子

  淺焉者也。善讀者當設身處地:使我而為西門大官也,不見其人斯已耳,既見而能忽然乎?畏人知不敢再往斯已耳,有閑工夫而能絕跡乎?無人說不能探問斯已耳,有茶鋪人而肯緘口乎?無一文不能揮霍斯已耳,能徐銀錢而吝出手乎?勢至于此,已劃駿馬下坡,而曰吾能臨崖勒馬,其孰信之?雖然,要知《水滸》之西門慶早已身首異處矣。此以下皆是幻中樓閣,勿便將武松忘記,而謂可以幸免,則庶幾可與看此文。

  第三回

  文禹門云:天下事有視為極難,而作去甚易者;亦有視為甚易,而作去極難者。世上原無印板情事也,有胸中欲說之話,而臨時竟用不著者;有意外不經(jīng)之談,而觸機竟道出者。大凡一言一事,皆令人料定,便無甚趣味矣。挨光一回,有夸為絕妙文章者,余不覺啞然失笑。文字忌直,須用曲筆,文字忌率,須用活筆。挨光一層,早被王婆子全已說破,此一回不過就題敷衍,略者詳之,虛者實之,兩回仍是一回也。

  故《三國志》中,每設一計,只用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使人急于要看下文,方知如此如此,原來如此也。若事前合盤托出,則下文仍是如此如此,又安得謂為絕妙文章哉!余頗不喜看此一回,以其味同嚼蠟也。喜看此回者,必是淫心蕩漾,意欲仿而行之者也。曾一思調(diào)情豈有定法乎?按著則例,依著步武,順著次序,前去偷人,其不挨大耳刮子也,算是他祖宗有靈。

  按:"有夸為絕妙文章者",系指張竹坡原評:"妙絕十分光,卻用九個"便休"描寫,而一毫不板,奇絕,妙絕!"

  第四回

  文禹門云:此刻西門慶,早已忘記武松;此刻潘金蓮,但知防備武松;此刻王婆子,惟有借金蓮之貨,以騙西門之財,是三人者,正是利令智昏,色迷心竅,如入茫茫大海,實有不能自主者。想當時清河縣中,知其事者,應有人為之搖頭,應有人為之吐舌,應有人為之切齒,應有人為之握拳。大抵為之憤慈不平者居多,而羨慕之,妒嫉之,竟思效法之者蓋寡。耳聞其事,目睹其形者,具有天理良心在。奈何后之人看此書者,明明知是《水滸傳》中翻案,烏有先生說謊,子虛羅土掉皮,乃不知不覺,心往于王婆屋中,顛鶯倒鳳;神游于王婆床上,殆雨尤云。反而細思,能不大笑!此其人,尚可與看此書乎?不看《金瓶梅》,其心已有不堪問;再看《金瓶梅》,其事將有不可言者。果《金瓶梅》之誤人歟?抑人之自誤于《金瓶梅》歟?

  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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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數(shù)回皆《水滸傳》中文字也。作者非不能口(疑為別字)具爐錘,另開口口(原殘缺下同),但原文實有不可磨滅者,故仍其舊,正以見作者服善慮口口。讀之能使前后牟尼一串,毫無補綴痕跡,此正見作者心細才大也。惟《水滸》以武松為主,此則以西門慶為主,故又不能不換面,此題旨使然耳。

  總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武二安在哉!西門大官人安在哉!若潘金蓮者,處處有之,吾亦時時見之。雖人告我曰:此不姓潘,此不名金蓮。予語之曰:潘金蓮,亦不必實有其人也。有潘金蓮之顏色,處潘金蓮之遇合,而能不為潘金蓮之作用,雖姓潘不能名為金蓮也。第恐事同金蓮之事,心同金蓮之心,縱無其事,并無其心,而淫與金蓮等,雖不名金蓮,直謂之姓潘可也。

  (二)

  甚矣,人之不可有所恃也,而無能者,尤不可有所恃。潘金蓮恃其色,西門慶恃其財,王婆子恃其口。色是禍水,財是雙戈,口是利刃,固皆其所自有者也。若武大郎何所恃乎?才不能以倚馬,力不能以縛雞,貌不足以驚人,錢不足以使鬼,所恃惟一好兄弟耳,固非其所自有者也。呼之不能即應,招之不能即來,望之不能即見。而彼之所恃者,又為人之所畏,一露其機,于是有死之路,無生之門矣,豈不痛哉!"武二歸來"四字,實武大催死令牌,送死令箭也。非自有而恃之者,吾見亦多矣。恃閥閱而驕人,恃科第而傲人,恃富貴而凌人,恃父兄之威而欺人,恃親友之赫炎而侮人,是皆武大郎之類也。吾不知其死所矣。然則其所自有者,獨可恃乎?潘金蓮卒死于色矣,西門慶卒死于財矣,王婆子卒死于口矣。人顧何有所恃哉?曰:有。恃乎理,恃乎義,恃乎此心無私與無欲。按:前評寫于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一日。后評寫于光緒六年(1880)正月初四日。光緒八年〔1882)八月十日重閱一遍。

  第六回

  文禹門云:武大死于金蓮之手,實先死于王婆之口,后死于西門之藥,是三人者,情有分別,罪無差等也。貪財好色,神昏意迷,有一礙手礙眼之人,竟非殺之而不快,是殆亦騎虎之勢,不得不然乎?夫以潘金蓮之狠,西門慶之兇,王婆子之毒,凡有血氣者,讀至此未有不怒發(fā)沖冠,切齒拍案,必須將此三人殺之而后快。何得輕輕放過,而令其驕奢淫佚,放僻邪侈,無所不為,無所不至,怏怏活活,偷生五、六、七年。惡人富而淫人昌。作者豈真有深仇大恨,橫亙于心胸間,郁結(jié)于肚腹內(nèi)乎?而故為此一部不平之書,使天下后世之人,咸有牢騷之色,憤激之情乎?然則看此書者,亦可冷眼觀之矣。

  第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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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禹門云:批書者,總以玉樓為作者自況,不知從何處看出,而一口咬定,惟恐旁人不理會,時時點出,是可怪也。夫玉樓誠不愧為佳人,然亦有不滿人意處。夫死不滿兩年,家資頗頗過得,宗保亦是乃夫胞弟,縱不能守,亦何必如此其魚,且又若此之草草也。豈一見西門慶,便魂飛魄散,如潘金蓮不能自主,如李瓶兒不能自由耶?婦人急色若斯,便非善良。做大做小,亦需探聽明白,楊〔張〕四之言不足信,有名有姓有財有勢之西門大官人,一訪便知。縱然謀死人家親夫,事未宣布;彼月娘尚在,為吳千戶家女兒,琴童雖幼,亦可訪問出來。不能做大,且不做老二,抑屈于妓女之下,豈玉樓之初心乎?然何以一見便收插定也,謂非急色得乎?

  "貞節(jié)"二字,扣定婦人女子,未免頭巾氣。但有財如此,有貌如此,人皆仰而望之。乃一見一個白凈小伙,便以終身相許,雖非蠢婦人,亦是丑婦人,作者何取乎而以之自況也?或曰:玉樓為媒人所誤耳。是誠然矣。自古英雄志士,一誤不能翻身,正自不一,劃一玉樓乎?玉樓不知而嫁之,為玉樓惜可也。若作者明知西門慶不是東西,既自以為玉樓,又何必定嫁西門,為終身之站乎?豈作者亦嘗為仇人門下士乎?自比婦人,自比再酷之寡婦,自比誤嫁匪類之粗愚而美艷之婦人,果有其事,不得不振筆直書,憑空結(jié)構(gòu),我操其權,何必作此無味狡檜乎?我固謂所批有然,有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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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禹門又云:玉樓之未過門也,心滿意足;玉樓既過門也,水落石出,月娘在上,嬌兒在旁,豈無目者,而能默然乎?此正作者漏洞處,亦正作者討巧處。若寫得太重,便失玉樓性情;若寫得太輕,又非當時景況。故但以三日后"來往不絕",含糊了之。閱者萬勿被他瞞過,遂謂此等事,作亦無妨,而誤盡蒼生也。須于無文字中求之,此兩日內(nèi),有大不順心,大不快活,許多事情,包藏其中。從此家反宅亂,從此家敗人亡,皆在此一關頭上。吁磋乎!《金瓶梅》之誤人,正在此而不在彼也。

  按:前評應寫于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一日于南陵縣署以約小屋中。后評則當寫于光緒六年(1880)。

  "總以玉樓為作者自況",系指張竹坡原評:"至其寫玉樓一人,則又作者經(jīng)濟學問,色色自喻皆到。"

  第八回

  文禹門云:自此以下皆翻案文字矣。武松縱不能殺西門慶,武松斷不能饒潘金蓮。奸夫淫婦,幸逃法網(wǎng)者,間或有之;奸夫淫婦,白頭偕老者,吾未之前聞。其合也,既不以正,相守也,亦不能常,此當然之理,亦必然之勢也。試觀金蓮之惡,于打迎兒已露其機,慶兒之頑,于娶玉樓已開其漸。以金蓮之惡,配西門之頑,謂其竟能久處也,其孰信之?金蓮不淫殺西門慶,西門亦必淫殺潘金蓮,固不待武都頭之霍霍磨刀也。至于潘金蓮之偷陳,西門慶之再娶李,斯固意中之事,不足為奇。若無其事,方是大奇。蓋兩善或有相濟之時,兩惡決無相容之勢。慎于始者猶不能保其終,出乎爾者反乎爾。但看此回,有識者早已知其后矣,而無識者未之深思耳,只謂且顧眼前。夫且顧眼(前)之人,何可令看《金瓶梅》乎?不但《金瓶梅》不可與看,四書五經(jīng)而外,是閑書皆不可與看。

  第九回

  文禹門云:此回脫卸《水滸傳》,歸入《金瓶梅》正傳。李外傳之傳,讀作去聲,方合本旨,故用之以脫卸西門慶。《水滸》為里傳,此書為外傳也。

  獨是武松一口惡氣,未能出得,看者能勿怏怏乎?惟其怏怏也!方可與看《金瓶梅》。必須怏怏到底,方知《金瓶梅》不是淫書也?;蛟唬杭俣?,何必怏怏?予曰:既知是假,又何必看。第恐看到中間,又轉(zhuǎn)以為真。斯不若怏怏者,尚有天理良心也。

  第十回

  文禹門云:潘金蓮人門矣,春梅入室矣,李瓶兒隔墻消息已動矣。武松已去,正西門慶得志時也。作者至此,振筆直書,閱者自此,縱目流覽。曾亦思:孟玉樓是證來的,潘金蓮是劫來的,李瓶兒又是奪來的。時勢如此,尚何言乎?天道如斯,尚可問乎?

  今之世上,果有西門慶乎,而吾未見其人也。今世竟無西門慶乎?而吾曾聞其事也。西門慶故無如我何,我又奈西門慶何哉!西門慶縱奈我何,我又將西門慶若何哉!于是,有痛恨西門慶者,吾謂不必恨也;有羨慕西門慶者,吾謂不必羨也。恨之者不愿為西門慶,羨之者亦不能作西門慶。諺語有云:閑將冷眼觀螃蟹,看爾橫行到幾時?

  按:此評寫于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一日于南陵縣署。評前有是日所寫附記一則,不錄。

  第十一回

  文禹門云:西門慶直以粉頭視金、玉二人。金蓮或名稱其實,彼玉樓其何以堪?離心離德,原不必侯西門慶之死,早知風流云散,有斷斷然者。

  羨慕西門慶而思則效之者,果何肺腸乎?凡人遇事,每欲前知。獨至自己身旁,此等顯而易見之事,大可前知,而又不知,果何故乎?或曰:當局者迷。西門慶一畜類耳,原不足語日后情事,即法語、翼言,亦冥思周覽,是不足怪。獨怪夫看書之人,所謂旁觀者清,不能咀嚼世情之滋味,但貪圖片刻之歡娛,其愚且頑,不幾與西門慶相等哉!茍能離身題外,設想局中,旁人之是非,即可證我身之得失,目前之言動,即可定日后之吉兇。

  誰謂閑書不可看乎?修身齊家之道,教人處世之方,咸在于此矣。不此之思,而徒(疑脫謂字)《金瓶梅》是淫書不是淫書,不亦慎乎?

  第十二回

  文禹門云:此一回已將西門慶之粗鄙不堪、兇頑無比、無情無理、糊里糊涂、任性縱情、恃財溺色,寫足十分??梢姙橹捩撸迸c豬狗同眠,豺狼共食。

  批者總以月娘陰險。試問:遇此頂踵無雅骨,臟腑有別腸,為之妻者,將如此良人何也?其馀李嬌兒、孟玉樓以及孫雪娥、龐春梅,冷眼旁觀,或身受其毒,或心識其狠。視此喜怒無常,反復不定之丈夫,又當何如也?若使無知,直是一群蠢婦,何足愛惜;若使有知,又是一群苦鬼,有何情趣?男女交合,取其和美,彼此勉強,事過即忘。西門慶欣欣自喜,聞之者亦津津有味。以為有味者,此書中只有一潘金蓮耳。夫金蓮所圖者,亦只此一事耳。觀其不顧性命,毒死本夫;不要臉面,調(diào)戲小叔;不管尊卑,私偷琴童;污口亦可,辱身亦可,剪發(fā)亦可,貪得一個挨字。若使西門慶閹割,或因縹爛掉,金蓮方深拒之不晦,病晉之不晦,手控口咬之不晦,回背云乎哉!西門所恃者此,金蓮所求者此,奈何閱者亦注意此口而以金蓮自比,致為李桂姐之所嫉所侮也按:"批者總以月娘陰險",系指張竹坡原批:"西門慶是混賬惡人,吳月娘是奸險好人。"

  第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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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皆謂此書為淫書,誠然,而又不然也。但觀其事,只"男女茍合"四字而已。此等事處處有之,時時有之。彼花街柳巷中,個個皆潘金蓮也,人人皆西門慶也。不為說破,各人心里明白,一經(jīng)指出,閱歷深者曰:果有此事;見識淺者曰:竟有此事!是書蓋充量而言之耳,謂之非淫不可也。若能高一層著眼,深一層存心,遠一層設想,世果有西門慶其人乎?方且痛恨之不暇,深惡之不暇,陽世之官府,將以斬立決待其人,陰間之閻羅,將以十八層置其人。世并無西門慶其人乎?舉凡富貴有類乎西門,清閑有類乎西門,遭逢有類乎西門,皆當恐懼之不暇,防閑之不暇,一失足則殺其身,一縱意則絕其后。夫淫生于逸豫,不生于畏戒,是在讀此書者之聰明與糊涂耳。生性淫,不觀此書亦淫;性不淫,觀此書可以止淫。然則書不淫,人自淫也;人不淫,書又何嘗淫乎?觀此書者,以淫人自居乎?以不淫自命乎?如以西門慶自許,須防備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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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禹門云:潘金蓮之事未結(jié),緊接孟玉樓人門,方接潘金蓮偷娶,又接李桂姐開苞,隨接李瓶兒偷期。獨金蓮作兩次寫。孟玉樓與金蓮不離,二李之事,總插金蓮在內(nèi),是金蓮為書中第一淫貨,固與西門慶雙峰并峙,兩水分流者也。金蓮偷琴,西門辱之;西門偷瓶,金蓮挾之。自此以后,金蓮氣愈盛,而西門惡益盈矣?;蜷g西門之遇淫婦,如此之多,又如此之易,人事乎?抑邪緣乎?對曰:兼而有之。使西門而有父親之管束,無銀錢之花用,雖有邪緣,亦如大海之萍,旋聚而旋散而已。使金蓮而無挑簾之逢,瓶兒非隔墻之便,雖盡人事,亦如鏡中之花,可望不可即而已。故曰二者兼有也。

  世有兩相情愿,終日居而不得其時,不得其地,未幾生離死別,海角天涯,此之謂有情而無緣。世亦有貌不相愛,意不想投,而有事交關,有人撮合,竟至時偏湊巧,機轉(zhuǎn)難推,此之謂有緣而無情。其或因情而緣轉(zhuǎn)深,因緣而情愈密,不但男女,朋友亦有然者,斯固一言難盡也。此刻之西門與瓶兒,淫而已矣。蓋有緣而無情,若使無緣,子虛不死;若謂有情,竹山難間。迫至緣合情深,瓶兒死矣,是又有情而無緣也。

  按:前評寫于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一日。后評寫于光緒

  六年(1880)正月八日。皆作于南陵縣署。

  第十四回

  文禹門云:花子虛明明死于傷寒病,而目錄大書曰:"因氣喪身"。果何氣乎?為乃兄乃弟耶?官司雖未贏,卻亦未輸。然則為其妻所氣也,氣其妻為友所騙也,其友固所稱如兄如弟者也。家資之多少,雖不知其詳,想亦知其略;妻友之所為,縱然無所見,未必無所聞。真兄弟爭我財,不過困我身,仍未得我財,所分者胞叔之遺產(chǎn)耳。而妻則敗我家,友則要我命而致我死,劫我財又將占我妻。子虛身死,而心能死乎?武大郎死于金蓮之手,花子虛死于瓶兒之手,而實皆死于西門慶之手。論其事跡,武大之死,顯而易見,花二之死,隱而難言。論其情罪,西門慶殺武大而奪其妻,死花二而奪其財并奪其妻。厥罪惟均,固無所謂罪疑惟輕,輕罪不議外,兩個斬立決。并在一人身上,此其人尚可一日與處哉,

  李瓶兒明明來拜生辰,目錄大書曰:"迎奸赴會"。是夜果與西門慶睡乎?曰:未也,睡在潘姥姥床上也。然而何以言奸也?其與西門通奸,不但金蓮知之,月娘早已覺之,觀其寄物,決無躊躇可想矣。孟玉樓又何嘗不知,觀其言曰:他爹歸來,"也要留二娘"。女眷往來,與他爹何干?女眷留女眷不住,他爹何能留???他爹留二娘,意欲何為?此時眾人明明白白,因奸而來赴會,瓶兒亦自任不辭,且直以西門慶之妾之自居。其良心已喪,天理全無,視金蓮何如乎?子虛死未五七,而死于李氏心中固不止五七矣。

  然則瓶、蓮二人,皆惟恐其夫不死,治死其夫而急于嫁西門慶,一對淫婦,兩個王命貨也。且金蓮迫于勢不得已,瓶兒出于情不自禁。一個使其夫慷慨捐軀,一個使其夫從容就義,言之失笑,聞之能勿吃驚乎?論事則或隱或顯,論心則無分無別,論罪則孰輕孰重?應當凌遲之婦人,其貌雖美,果何為乎?是知非西門慶不娶金、瓶,非金、瓶不嫁西門慶,八兩半斤,儼然蟾足。一群豬狗交歡,何預人事,而乃馳神于其胯下,注意于其腰間也。

  按:文龍于三十八回寫有旁批云:"服未滿便嫁人,謂之浪。金、玉、瓶三人,而謂其非急色,不思淫,豈可得乎?玉樓尚非先奸后娶,差強耳。"可與此評參看。

  第十五、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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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回

  文禹門云:第十五回"賞燈"、"幫漂",描寫瓶兒與桂姐身份。兩兩相形,優(yōu)拙自見。二人又具姓李,遙遙相對,彼此分提,良人婦不如倚門娟,此世道可憂之一證也。

  第十六回"擇吉"、追歡",瓶兒則一心向往,西門慶則滿志躊躇。月娘之勸言,全在財上起見,金蓮之依違兩可,全為寵字扎根。至若應伯爵一群匪類,犬吠猜猜,如不知西門慶娶者為何人,李瓶兒之前夫又是何人,以惟恐事之不成,成之惟恐不速。世道人情,一至于此,作者神傷,閱者能勿心痛乎?

  如竟順流而下,水到渠成,古今無此平板文章,作者亦不應有此草率筆墨,吾早知其必有波折也。及觀此回,始嘆文筆之妙,而作者警世之深也。窮兇極惡之小人,若西門者,亦可謂極矣,尚有向上之機,回頭之路。初不必以圣賢勉之,以果報休之,但只以王法加之,此等半明不昧之匹夫,隨波逐流之小子,未嘗不愛身家,未嘗不惜性命。觀其走來走去,熱地細蜒一般,此正天理昭彰之日,良心發(fā)現(xiàn)之時也。無奈霹靂一聲,濃陰布滿,咫咫突起,緩靛全消,而苗之待蘇者轉(zhuǎn)搞矣。且有此舉,不但無益,而又害之。彼視天下事不過爾爾,于是膽愈大而惡愈盈矣。是知險阻艱難,天之所以成君子,席豐厚履,天之所以誤小人。必也險阻艱難歷盡而后席豐厚履;席豐厚履居安而不忘險阻艱難,斯可矣。西門慶者,何足語此。然早已置瓶兒于度外,而瓶兒固時時刻刻有西門慶在念中也。但瓶兒謂之思淫則可,謂之情感則不可。兩個淫蟲,何嘗有情哉!試觀得病即在乎此,病愈仍思乎也,此蔣竹山之易人也,情云乎哉?婦人水性,決東東流,決西西流,至瓶兒斯已極矣,梁中書與花子虛安能留得住?但可惜老么公一片苦心,一雙青眼,只因短少一物,致所有之物盡付東流,而西門承受之矣。世有想念愛惜瓶兒者乎?可先反躬自?。嚎赡苋杖找挂谷绱耍臧四瓴皇菡吆??否則且袖手拭目,請看蔣竹山下落。

  第十八回

  (一)

  一個喪心病狂、任情縱欲匹夫,遇見一群寡廉鮮恥、賣俏迎奸婦女;又有邪財以濟其惡,宵小以成其惡,于是無所不為,無所不至,膽愈放而愈大,心益迷而益昏,勢愈盛而愈張,罪益積而益重。聞之者切齒,見之者怒發(fā)。乃竟有羨之慕之,輒思尤而效之,是果人情也耶?不內(nèi)自省而欲思齊焉,不能改而思從之焉,吾恐其求生不得,求死亦不得也。人不得而誅之,雷將從而劈之矣,法不得而加之,鬼將從而吠之矣。此其人何以能生乎?縱逃顯戮,難免冥誅,縱漏官刑,難泯人口。此其人雖死而亦不令其速死也,不知尚有羨慕西門慶者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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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禹門云:批此書者,每深許玉樓而痛惡月娘,不解是何緣故?夫批書當置身事外而設想局中,又當心人書中而神游象外,即評史亦有然者,推之聽訟解紛,行兵治病亦何莫不然。不可過刻,亦不可過寬;不可違情,亦不可悖理;總才學識不可偏廢,而心要平,氣要和,神要靜,慮要遠,人情要透,天理要真,庶乎始可以落筆也。其深惜玉樓者,豈以玉樓非先奸后娶,實系逛誘人門者耶?玉樓實有自取之道,前已言之矣。以后之玉樓,故且勿論,但以目下之玉樓言之:金蓮偷仆,則為之掩飾,金蓮看燈,則同其放浪,至責備瓶兒之語,與金蓮異口同聲,忘卻自己。夫始終與潘氏相比者,尚得為賢良婦人乎?貞靜既難言,幽閑亦未必,婦人除此四字,更何取乎?雖然,降志辱身,避兇趨吉,此則玉樓之所長也。較之潘、李、孫三人,固超乎遠矣,若視為婦女中之驕之者,則恐未必?;蚱涿沧阋詣偃?,德恐有難言者,吾亦非苛論也,揚之太過者,不能不少抑之耳。

  若吳月娘,一千戶家女耳。非有袱母之訓導,又無詩書之濡染,不同閥閱之家,又非科第之室,一小武官之女,而嫁與市井謀利之破落戶,既屬繼配,又遇人不淑。此而責之以守身以禮,相夫以正,治家以嚴,又要防患于未萌,慮事于久遠,無乃期望太深乎?男子所不能行者,而求備于婦女乎?試思瓶兒之不可娶,不過大略言之,事之不成,又系自己失約,并非月娘之打攪,如此便已反目,至不與交談。設或阻其佳期,斷其好事,安知腳踢拳打之事,獨不施于上房之身乎?吾未之信也。觀人亦需論其大處,婦人之所最重要者,節(jié)。西門死后,月娘獨能守,較之一群再蘸貨何如乎?贊美婦女者,但有從一而終,守貞不二之語,則以前所有處分,皆可悉予開復矣。婦人之所最忌者,妒。西門生前,月娘獨能容。否則內(nèi)哄外斗,上下不安,投井懸梁,垢淬不已。目所見而耳所聞者,真難舉數(shù)也。必如是而始謂之賢乎?《詩》之美后妃也,亦不過不妒嫉三字而已。批書者何期望月娘之大,而責備月娘之深也。我非謂吳氏之不可多得也,偏好偏惡,待人接物皆不可,而況形于筆墨,使人咸知其有所偏也。初無益于孟,亦無損于吳。蓋孟者,夢也,我亦夢中說夢;吳者,無也,我亦無里求無而已矣。

  按:前評寫于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二日。后評寫于光緒六年(1880)新正十日。光緒八年(1882)八月十八日又重閱一遍。

  "批此書者,每深許玉樓而痛惡月娘",系指張竹坡原批。如十九回竹坡批"又大書月娘之罪"后,文龍夾批云,"然則自家婦女不可游自家花園矣,何罪月娘之深也。作者未必有此心,批者不知從何處看出;或者先生令正,終日坐在床上不出房門也。"

  第十九回

  文禹門曰:瓶兒必定要嫁西門慶,因情乎?圖淫乎?,抑為寄物乎?必有能辯之者。設使蔣竹山而為偉男子也,西門慶得而毆辱之,不得而拆散之也。且西門本意,亦不過出氣,尚未曾計及拆散也。其拆者瓶兒自拆,而散者竹山自散也。蔣竹山被打,為西門慶之所使,張、魯二人知之。竹山或未必知,夏提刑亦是告知,李瓶兒固早已逆知,并計及將來,必致竹山于死,為武大、花二之續(xù),而我亦不知死所。

  此時此刻,當悔寄物之冒失,托身之荒唐,念子虛之含冤,恨西門之誤事,顧何以心心念念,尚欲嫁之也?謂西門之情,有以感之乎?西門之情,果安在乎?謂寄存之物,可以歸己乎?觀西門之毒,果肯見還乎?前后尋思,可知李氏之必欲嫁西門者,非因西門之情,實圖西門之物也。不在所寄之諸物,實在所愛之一物也。觀其譬竹山日;"中看不中吃的忘八",對西門曰:"你就是醫(yī)奴的藥一般",心事合盤托出。昔人云:一世修貌,二世修陰。潘、驢、鄧、小、閑,當以驢字為第一。戰(zhàn)敗娘子軍,攻破婦人城,竟非此不可也。世有想娶瓶兒者否?當先自認為西門慶,勿使人呼蔣竹山也。

  乃猶有以為不然,謂瓶兒實以情感西門慶者。觀其過門三日,所思之物不可得,悔恨交加,死而已矣。天果令其竟死,子虛之氣,可以少平;西門之惡,可以少斂;瓶兒之罪,可以少減。作者竟不令其死,瓶兒之愿遂償,瓶兒之丑,乃愈不可掩矣。不必待群脾之相嘲,諸人之請見,其忸泥之態(tài),有難以形容者。即此裸跪床前,哀鳴鞭下,茍非心神具惑,廉恥盡忘,早已玉碎燈前,花殘階下。目為淫婦,詛苛辭乎?其以西門慶為藥,果何物乎?亦不過海狗腎、陽起石、淫羊蕾、肉從蓉而已爾,吁!

  按:瓶兒寄物一事,張竹坡于此回曾有一批,云:"寄物何日還哉?月娘可恨。"文龍在此又作了旁批,云:

  "專以寄物為月娘罪案,不知恨其未阻歟?恨其代收歟?婦人見錢見利不知有義,當不止月娘一人,而況圖財害命,賴財絕交,騙財私逃,匿財發(fā)誓,滔滔皆是也,何獨罪一婦人如此之甚也。即使定罪,亦當有首從之分,豈首先之人當從末減歟?抑在輕罪不議外歟?誤收之于前,此刻應作何發(fā)付?或退還之歟?抑迎娶其人歟?先生必有以處。此若謂勸西門慶不可娶其人,為圖財、賴財、騙財、匿財張本;要知西門慶之娶與不娶,亦非月娘所能作主。勸者自勸,娶者自娶,期已定矣,事已成矣。乃意外之風波,無端之離散,又非月娘之能計以阻其娶,又非月娘之奇謀以逼其嫁。事之遲誤,娶者嫁者,各居其半,而在旁之一言,竟至不與交談。已娶過門矣,仍付之不理,而與諸妾說話。此等兇惡丈夫,尚敢與之爭財而據(jù)為己有乎?觀西門慶之言曰:'你要告我收你許多東西',可見寄物尚在西門手內(nèi),非月娘之所能專也,然則何以如此深罪婦人也。批者未免心偏,故我不自覺其言之長也。豈有私心乎?亦不平之鳴耳。"

  第二十回

  文禹門云:李瓶兒傳告竣。二十回內(nèi),月、嬌、玉、雪、金、瓶與春梅,均已入門在室矣。此書之間架已成,所謂一小結(jié)束也。此后當從何處落筆,以定其罪案,而漸泄作者之本旨,喚醒癡人也?作者于是徘徊四顧,月娘則在上房矣。嬌、玉、雪亦在門之內(nèi),金、瓶、梅皆安置園中矣。此外尚有似是而非之桂,亦稱之曰姨者,二十兩銀子包住,遂亦據(jù)為己有。愚人之愚,貪人之貪,乃至于此。故先于此處開端,一到便碰丁子??梢詽u悟園內(nèi)之金,有人窺伺;門中之雪,正自飄飄;玉縱猶溫,瓶尚未破,其今日獻嬌于我者,恐轉(zhuǎn)眼又撒嬌于人。隴且不能保,更安望蜀乎?以一怒激之,庶幾可以寒心回首,閉戶不出,六房串遍,亦足以消遣溫柔,疲于奔命而終老是鄉(xiāng)也。逆取順守,獲罪于天者,竟不至一敗涂地也。未嘗非此一怒之功,居然使浪子回頭,金壬改過,是即所謂急流勇退,見機而作之達人。故下回又以月娘求子感動之,可見鼠盜狗偷者,總不如明媒正娶者之可以耐長久也,然而淫人不悟也。

  第二十一回

  文禹門云:吳月娘原不能稱大賢大德之婦,設使其于歸詩禮之家,而濡染刑于之化,唱隨相得,家室定宜,丈夫愛其溫柔,姬妾喜其覆庇,縱不能追蹤薦菜,亦當無愧于蘋繁也?;騿柡我灾??吾于西門生前所容,西門死后能守信之也。至于居家小節(jié),持家大體,其間別有學問,即治國亦此規(guī)模,為文人志士之所難能,而責成于婦人女子不亦謬乎?而況人因境轉(zhuǎn),境隨時移,不幸而為西門慶之妻,固已辱于泥涂而墮人陷井也。試思西門慶何如人乎了或為其嚴父,或為其明師,或為其難兄,或為其畏友,尚不知能挽回一、二否?為其以下之人,竟欲禁止而救正之也,勢必有所不能。與此等人相處,而又為其妻,居然不受其辱,已可謂明哲保身,又復能悔其心,真可謂經(jīng)權得法矣。

  蓋良人者,妻妾所仰望而終身世也。夫可棄其妻,妻不可絕其夫。求子一層,縱然是假,卻亦假得大方。有此心始能有此事,行此事尚欲誅其心,責人無已時,想必以金蓮之品簫,瓶兒之馬扒,為是真不假。暖乎!錯矣,大誤矣。

  彼以收瓶兒之物為月娘罪,此不過小家女兒眼皮淺,并非殺人放火劫來者,亦非養(yǎng)漢偷人騙來者,況有為首者在。且有罪坐家長知情一層,無非責以不應,亦何至深惡痛絕,直以大奸大惡,竟置諸淫婦于寬典也,是誠何心哉!如以收其財不應阻其娶,豈瓶兒為必應娶之人,實為不可不娶之人乎?曾亦思瓶兒之未來,豈因月娘之所阻乎?瓶兒之竟來,又豈月娘之所能阻乎?西門慶惱月娘,非西門慶而亦惱月娘,是又一西門慶也。

  按:此評誤置于九十八回后,系裝訂錯簡所致。"求子一層,縱然是假,卻亦假得大方。"系指竹坡原評:"言月娘燒香,囑云:不拘姊妹六人之中,早見嗣息。即此愈知其假。"文龍于此又有旁批云:"先生何以知其假?便令是假,婦人能如此挽回丈夫之心,亦算叩頭陪罪了。不知先生之意,果欲何為?"

  第二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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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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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水滸傳》者皆欲作宋江,讀《紅樓夢》者皆欲作寶玉,讀《金瓶梅》者亦愿作西門慶乎?曰:愿而不敢也。敢問其不敢何也?曰:恐武大郎案犯也,恐花子虛鬼來也。既不敢又何以愿之乎?曰:若潘金蓮之風流,李瓶兒之柔媚與春梅之俏麗,得此三人,與共朝夕,豈非人生一快事乎?然則不敢,非不敢也,但愿樂其樂而不愿受其禍耳。抑知西門慶亦何常計及害哉!顧此即不能顧彼,利與害本相連,福與禍本相倚。以西門慶為可殺,則此書不淫也;以西門慶為可羨,則其人之淫,固亦一西門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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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禹門云:甚矣女子小人,斷不可使其得志也。圣人謂其難養(yǎng),近之遠之皆不可。此蓋言其大同也。其細小瑣碎處,令人自去尋思。閱歷深者,自能理會:自古及今,大而天下國家,小而身心性命,敗壞喪身于女子小人之手者,正指不勝屈。又有小人而女子者,閹宦是也。女子而小人者,蟀妓與仆婦是也。其性屬陰,其質(zhì)多柔,其體多浮,其量隘,其識淺,同是口眼耳鼻,別具肝腸肺腑,令人可恨,兼令人可曬。善讀書者,于此回之蕙蓮,其光景情形,詳細玩味,便可觸類旁通,則所以待女子小人者,思過半矣。

  夫蕙蓮亦何足怪哉!吾甚怪夫今之所謂士大夫者,或十年窗下,或數(shù)載勞中,或報效情殷,捐輸踴躍。一旦冷銅在手,上憲垂青,立刻氣象全非,精神頓長,揚威躍武,吵視同寮,吹毛求疵,指駁前任,幾若十手十目不足畏,三千大千不能容。當興之利不知興,應去之弊不能去,坐堂皇(?)曰打,退私衙曰錢,勸之不聽,譏之不解。其不至于身敗名裂也,尚自詡曰:大丈夫不當如是耶?吁磋乎!此皆蕙蓮之流也。

  按:前評寫于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三日。后評寫于光緒六年(1 880)正月十二日。

  第二十四回

  文禹門云:此回寫蕙蓮輕浮之態(tài),可謂淋漓盡致,栩栩如生。世間有此等賤貨笨貨,而且頗多,一誤縱之,便思上天,如斷線之風箏;一誤觸之,使人握耳,如燃捻之爆竹。彼決不知人有羞恥事,此時雖欲收服之,不可得也。幸而有潘金蓮在。其先亦名金蓮者,蓋謂非金蓮不能降服蕙蓮耳。夫金蓮,毒物也,人世之砒霜也。以毒攻毒,非用此毒物,去毒病之毒,其害正未有了時,然則金蓮之毒,更可想矣。用之得法,砒霜可以治蕩婦;用之不得法,砒霜亦可以殺親夫。世尚有金蓮其人乎否?為之夫者,可勿慎諸!

  第二十五回

  文禹門云:宋蕙蓮,蟹也,一釋手便橫行無忌。潘金蓮,蝎也,一挨手便掉尾贅人。西門慶,蛆也,無頭無尾,翻上翻下,只知一味亂鉆,仍是毫無知覺,此刻直如傀儡,任人撮弄。閱者無如之何,但責備其妻不能救正,是所謂豺狼當?shù)溃D(zhuǎn)問狐貍,不揣其本,而齊其末,不清其源,而澄其流者也。"大姐姐不管"一語,玉樓可以言之。論人者,當立腳高處,始可分別皂白。若有偏好偏惡,是先自迷其目。彼尚未見西門慶為何如人也,烏足與論天下事乎?

  按:"若有偏好偏惡,是先自迷其目"。系指竹坡兩處夾批:一為"寫盡月娘之惡",一為"寫玉樓真正好人"。文龍于此亦有旁批:一為"我不知月娘為何惡哉!"一為"寫玉樓真正老奸之辣貨也。"

  第二十六回

  文禹門云:殺其夫,占其妻,已成西門慶慣伎。自被武松放過,膽一日大似一日,手一日辣似一日。武大郎尚在暗中,花子虛仍是偷作,迫至來旺,居然大鑼大鼓,明目張膽,大明大白,于眾聞共睹之下,直做出來矣。

  來旺本有自取之道。誣賊一層,顯系金蓮主謀,玉樓參贊,西門慶出場,吳月娘實不知情,方一開口,便受呵叱。西門慶前猶挖壁撥門之賊,今則明火執(zhí)仗之盜。為之畫策者有人,為之助力者有人,為之旁敲側(cè)擊、內(nèi)外夾攻者有人。雖有百月娘,亦奈之何哉!尚得曰:, '大姐姐不管一管",是果能管乎?果敢管乎?果容管乎?為管之者,助封為虐,來旺兒人提刑院矣。

  月娘被喝之后,其言曰:"亂世為王", "九尾狐貍精出世"。明明作者不肯抹煞月娘,而使之出頭受辱,并出此言也。豈專指金蓮一人乎?玉樓固亦在其中矣。何以知之?玉樓勸蕙蓮曰:"你爹正在氣頭上,待會俺們再勸他。"厥后不但不聞玉樓之勸,要放來旺,金蓮尚不知,玉樓去報信,并激之曰:"看你本事",含笑而道之。背后一而再,再而三:"大姐姐又不管",分明指使金蓮出謀,而暗中參議。是金蓮陽暴,玉樓陰險,其病根總在于嫉妒。謂予不信,細味玉樓之言:"合你我一般,什么張致。"金蓮之言:若與西門慶"作了第七個老婆,把潘字倒過來。"觀此金、玉二人之意,不但欲置來旺于死地,即蕙蓮亦不令其能活也。

  蕙蓮果死矣,本有所死之道。然人皆知死于雪娥之打,而不知實死于金蓮,更不知實死于玉樓。至于蕙蓮取死之道,已伏于玉樓叱之曰:"你們媳婦子,與你有什么說處",并看蕙蓮穿金蓮之鞋,一聲兒也不言語。又云:"慎道賊臭肉,坐著見俺,待起不起的",殺機早動于此矣。屢言"大姐姐不管"者,正唆金蓮之管之也。使月娘真管、能管,恐三娘亦未必能入此門矣。若玉樓者,吾甚畏之。

  第二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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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此本而不生氣者,非丈夫也。一群狠毒人物,一片奸險心腸,一個淫亂人家,致使朗朗乾坤變作昏昏世界,所恃者多有幾個銅錢耳。錢之來處本不正,錢之用處更不端,是錢之為害甚于色之為災。不能打破此二關,反又從而欣羨之、思慕之,尤而則效之,其人之心術尚可問乎?其人之閨薄尚可道乎?我非故作此迂腐語也。天下事不慎之于始,必至鮮克有終,不及早回頭,必至無所底止??磿獣?,莫但看面子,要看到骨髓里去;莫但看眼前,要看往脊背后去,斯為會看書者矣。雖日置此書于其側(cè),亦何害哉?否則燒之,便可。

  (二)

  文禹門云:《金瓶梅》"醉鬧葡萄架,,一回,久已膾炙人口。謂此書為淫書者以此,謂此書不宜看者亦因此。在省有人抽留此本,蓋亦注意在此一回也。去歲又將此本寄來,匆匆看過,不甚經(jīng)心。茲值封印之期,揀得此種,信手加批,借以消遣。

  閱至此回,詳細追究,不覺啞然失笑。年少之人,欲火正盛,方有出焉,不可令其見之。聞聲而喜,見影而思,當時刻防閑,原不可使看此書也。即佳人才子小說,內(nèi)有云雨一回,交歡一次云云,亦不宜使之寓目。只有四書五經(jīng)、古文、《史記》,詳為講貫,以定其性情。追至中年,娶妻生子,其有一琴一瑟,不敢二色終身者,此書本可不看,即看亦未必入魔。若夫花柳場中曾經(jīng)翻過筋頭,脂粉隊里亦頗得過便宜,浪子回頭,英雄自負,看亦可,不看亦可。至于閱歷既深,見解不俗,亦是統(tǒng)前后而觀之,固不專在此一處也,不看亦好,看亦好。果能不隨俗見,自具心思,局外不舍局中,事前已知事后,正不妨一看再看。看其不可看者,直如不看;并能指出不可看之處,以喚醒迷人,斯乃不負此一看。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見不善如探湯,此《詩》之所以不刪淫奔之詞也。

  即此一回而論,亦不過言其淫,充其量而實寫出耳。然尚不如《綠野仙蹤》溫如玉之與金鐘兒、周蓮之與蕙娘,更寫得情趣如繪,不似此一味淫濫也。昔人云:數(shù)見不鮮。又云:見怪不怪。夫不鮮不怪,久視生厭矣。彼目光如豆,言之津津者,能勿貽笑于大雅之林乎?

  按:前評寫于光緒五年(1879)十月十七日。后評寫于光緒六年(1880)正月十三日。

  "在省有人抽留此本",系指友人邵少泉購求此書相贈,"惜被鄒雋之大令抽去三本,不成全璧矣"。

  第二十八回

  文禹門云:潘金蓮者,專于吸人骨髓之妖精也,豈月娘所能防范?西門慶如此飽喂,暢其所欲,尚無膺足之意。此等物件,斷不可收置于房中,縱有鐵籠籠之,亦會偷空向人擠眼,慎勿謂我固能降伏之也。西門慶坦然安置于二門外,假使其往李桂姐處再住數(shù)月,恐搜羅門下士,當不止琴童一人也。是豈盡月娘一人之過哉?陳敬濟一清秀少年,又非有家教子弟。取贖諸物,又俱在金蓮樓上,任其往來,西門慶果何心乎?不過自謂能駕馭之耳。即此托大心腸,已是揖盜入室。敬濟縱不敢邪視金蓮,金蓮亦決不肯輕放敬濟,是知張大戶以金蓮與武植也。西門慶使金蓮見敬濟,自受其家法也。

  善讀書者,見有同金蓮一樣者,當生畏懼心,不可存押玩心,庶幾免夫!或問:何以知似金蓮而避之乎?豈婦之美者皆是乎?對曰:非也。在葡萄架下而不知羞者,即是潘金蓮,不必家家皆有葡萄架。茍能觸其類而推之,處處皆是葡萄架也。雖然,世有不顧廉恥,不愛性命,昏饋庸俗亦如西門慶者,又不足以語此矣。

  果孰是西門慶乎?小鐵棍本無可打之道,乃不問青紅皂白,一味亂打,便是西門慶。夫鞋拾于小鐵棍之手,而入于金蓮之手,果出于何人之手?此其間尚有層次,可一問而知。見面便打不奇,不問而打真奇。然而奇不在此,奇在金蓮得之于敬濟,又有汗巾之贈,乃竟敢抹卻敬濟,專以小鐵棍向西門慶言之。鐵棍雖小,謳無口乎?是真大奇矣。要知潘金蓮平日之視西門慶,固早已糊涂蟲待之,料其必不深追,何足慮也。玩西門慶于股掌之上,又何防頑敬濟腿肚之間乎?此妖精之所以變化多端也。

  第二十九回

  文禹門云:作書難,看書亦難,批書尤難。未得其真,不求其細一味亂批,是為酒醉雷公。

  批者深惡月娘而深愛玉樓,至謂作者以玉樓自比,何其謬也。玉樓答張四之言,總以做大自居。追至班入門來,別有一大,是已大違其作大初心矣。自恨不能做大,遂移恨于做大者,真欲貶其大,廢其大,而改小為大。故一則曰:"大姐不管"。再則曰:"大姐姐不管"。不思西門慶行為,果大姐姐所能管所敢管乎?大姐能管,三娘亦能管矣。三娘不明管而暗唆金蓮管之,且不以正大管之,而以刻毒管之。若謂來旺之配,蕙蓮之死,玉樓不與謀,不加功,不知情,吾不信也。直欲殺其夫而奪其妻,又恐其妻之礙吾路也,遂一并殺之。此等管法,不如不管之為愈也。金蓮之惡,全是玉樓足成之。金蓮不知,月娘不知,西門慶不知,看書者豈亦不知耶?金蓮之妒,明而淺,玉樓之妒,隱而深。金蓮之妒為固寵,玉樓之妒在謀嫡。若李嬌兒,本妓者出身,不在意中也。

  試看此回,玉樓之唆金蓮,心事和盤托出矣。開口先說:"不是舌頭",安心拉舌頭,卻又自己叫破,閱者信之乎?又直將陳姐夫舉出,在金蓮心坎上扎一針,好利害舌頭也。又云:"好不說你呢","亂世為王"數(shù)語,是月娘受西門慶叱時所說,不與此一事相干,其間果無增減舌頭乎?"你的鞋好好穿在腳上"以下數(shù)語,明明是玉樓深知其事,而作為月娘之言,恐月娘尚不能想到于此,真可謂舌上有刀。見金蓮粉面通紅,深幸其舌頭之得力,復又勸解之,并云:"不要使出來"。既不要他使出來,你又何必說出來,是皆顯而易見。批者乃被其瞞過乎?玉樓果是賢良婦人乎?追至金蓮與月娘冰炭,玉樓之計,得半之功矣。西門慶不死,殺月娘者,必玉樓也。

  若謂相士,獨于玉樓毫無貶詞,遂以玉樓為諸婦之冠,為德貌兼全之人,其亦不思之甚矣。作者借相士點破諸人終身,不過玉樓得好結(jié)果耳。何能詳言其暖昧之事乎?若都指出金蓮謀殺親夫,瓶兒氣死本夫,不但無此情理,亦無此神仙。世無此事,書不成奇矣。昔人云:蓋棺論定。玉樓之妒月娘,有心而未成事,不似金蓮之妒瓶兒,必死之而后已,其事故昭昭可指也。故曰:陰險。能瞞粗人,不能瞞明眼人。但以成敗論,而夸張玉樓為全人,天下豈有一嫁再嫁,猶稱為賢良之婦哉?雖然,凡事順心者少,違心者多。玉樓之以金蓮為兵刃,欲殺月娘也。而人聽使者多,會意者少。金蓮不以上口殺月娘,而以下口先殺西門慶。

  觀此回之水戰(zhàn),當勃然變色,不當坪然動心。夫男女居室,常事也,戰(zhàn)則危事也。以男貪女愛,變而為性賭命換,此生死關頭也。西門慶已有數(shù)敵,乃屢遇此大敵,其戰(zhàn)而敗,敗而死,不必再看下文,早知其必死于金蓮上下口也,可不懼哉!然西門慶死,吳月娘生矣。按:"至謂作者以玉樓自比,何其謬也。"系指吳神仙為玉樓相面時,竹坡所寫夾批與旁批。夾批云:"看他寫玉樓全無一毫褒貶,可知寓意在此人。"旁批云:"一句豐采,二句性情,三句命運,四句作者患難,所以云作者必遭史公之厄而著書也。"文龍于此回對玉樓亦有多處旁批,其一云:"玉樓豈是安分婦人?其不滿月娘處,隨便帶出,其意總以不做老大為恨也。又不自己出頭,卻來調(diào)唆金蓮,險人哉!"

  第三十回

  文禹門云:此回無甚深意,不過慨時事之凌夷,朝內(nèi)容奸,致使淫人富而惡人昌,正小人道長君子道消時也。

  第三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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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真有憾于世事乎?何書中無一中上人物也。敬濟之戲金蓮,金蓮之許敬濟,一對淫蟲,姑無論矣。即所謂吳神仙者,亦有許多做作,并非清高之品,不過藉以點出諸人結(jié)果耳,并非正經(jīng)腳色。至西門慶門以內(nèi)之人,門以外之客,無非昏迷于財色二字。直放筆寫至太師貪財,門官求色,若西門慶安得不使之得官得子乎?小人道長,天下事可知矣。筆酣墨飽,已到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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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一回生子得官,開筵請客,正西門慶生平得意之秋。破落戶暴發(fā)情形,只從一條犀角帶描寫,已露出驕態(tài)三分。而蔑片之口角神情,亦栩栩欲活。又于花團錦簇之中,夾寫玉簫偷情,金蓮鬧醋。偷情是西門慶家教,不足為奇。批者謂是月娘丫頭,所以丑月娘,何所見之隘也。豈亦想作西門老大,而譏大姐姐不管乎?可發(fā)一嚎。金蓮鬧醋,直鬧到無理無情,不知是同情常理也。諺有云:一家飽暖千家怨。夫富者自富,貧者自貧,兩不干涉,怨何為乎?而竟怨矣,是可規(guī)人心矣。不但此也,居然男子漢,儼然士大夫,突然有一得意之人,群然羨慕之;羨慕未已,嫉妒心生。不必有所得罪,弱者見于色,強者發(fā)于聲,豈皆曾受金蓮心傳乎?讀書不多,見解不透,閱歷不廣,意氣不平,往往然也。獨一潘金蓮乎?金蓮尚在,瓶兒無生機矣。況又同處園中,瓶兒及子,均不得活矣。

  按:前評寫于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四日。后評寫于光緒六年(1880)上元后一日。光緒八年(1882)八月二十三日又閱一遍。

  "批者謂是月娘丫頭,所以丑月娘,何所見之隘也。"系指竹坡旁批:"偏是月娘之丫頭。"作者惡月娘等人,亦甚深矣。

  第二一十二回

  文禹門云:言者本無心,聽者錯會意,此害猶淺,謂我自有定見也。至若愛其人其人無一非,惡其人其人無一是,此其害甚大,因其先有成見也。加之愛欲其生,惡欲其死,又復愛不知其惡,惡不知其美,家庭之間,尊長如此,卑幼無容身之地矣。官場之內(nèi),上憲如此,屬下無出頭之時矣。作者道其所道,原未嘗向我道也。閱者但就時論事,就事論人,不存喜怒于其心,自有情理定其案,然后可以落筆。

  即如此回,李桂兒之認干娘,本為勢利起見,伊母女先已說明,后又被應花子叫破,原無甚大講究也。西門家中,月娘正主,自然是拜月娘作干娘,不知何以為一流?又何以為同類?西門不以為非,月娘之歡喜,亦不過好人奉承耳,何以視為可愚,吹毛求疵一至于此乎?倒是李桂(姐)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為諸妓當面叫破,而以月娘不解煞住。此正是作者曲筆,不為指出,反又責備月娘,不宜認女,何惡月娘之深也。

  想當時陋習,此等干親,不足為怪,且以為榮,故應伯爵又教銀兒拜認六娘也。亦以瓶兒得寵,多財而又生子也。然則亦是一流同類乎?果如此,金蓮竟出乎其類矣。顛倒一至于斯,尚可與論人論事乎?無他,有成見而無定見,存愛惡而不酌情理也。

  若金蓮者,與妓同類,尚是尊稱。其妒心之毒,不殺官哥不快,不殺瓶兒亦不快也。官哥之驚,作者明指為金蓮,李氏之不言,而曰"懼事",吳氏之不說,而曰"惡極",何所見而云然,謂非有愛惡之成見者乎?

  此一回總而言之:上寫趨炎,為世人之常情;下寫懷嫉,實婦人之大愚。就人論人,就事論事,月娘、嬌兒、玉樓得好丈夫,尚是安分之婦,瓶兒亦可為善之人,獨有金蓮,可殺而不可留。

  按:"不知何以為一流?"系指竹坡旁批:"月娘、桂姐,異流而同小人也。"夾批:"與月娘一樣聲氣,所云同類也。"又,"反又責備月娘,不宜認女,何惡月娘之深也。"系指竹坡夾批:"卻用月娘收住,妙。見月娘非其一伙,不宜認為女,總是罵絕月娘也。"

  第三十三回

  文禹門云:世上人未有不愛美婦人者,而婦人之美者,未必皆喜淫而善妒,自有美之者。群起仰慕而逢迎之,愛之如瑤草琪花,視之如奇珍異寶,奉之如神明父母,縱之如愛女嬌兒,爭之可以舍性命,破家財,忘憂焦,喪廉恥;到手則顛鶯倒鳳,暮云朝雨,婦之不淫者,亦不覺勃然動情矣。如其愿則爭妍獻媚,拂其意則忍淚含填;一旦奪其所歡,失其舊寵,有不挾小嫌而成大恨,變巧笑而為嬌啼者哉!遂使天下之美婦人,竟無不淫而且妒者。

  是亦如位高祿厚,權大威嚴。其初心頗愛聲名,深知利害,且顧臉面,亦念子孫。無奈宵小希榮,諸公討好,賀生辰,做滿月,厚禮唯恐不肯收;拜老師,認世叔,手本唯恐不得上。望顏色唯唯聽命,守規(guī)矩諾諾連聲;發(fā)一言皆欽此欽遵,論一事必誠惶誠恐。直若其言可坊(仿)而行可表,遂無不親若父而尊若神。相習成風,不覺龐然自大,人孰敢侮,予言莫違,是皆不自愛之人,群起而成全之也。丈夫如此,何論婦人;士君子且(?)論,何論愚婦女?而況尖酸成性,苛薄居心,彼亦莫知然而然,有識者早已慮其后矣。

  此一回寫金蓮之淫,卻是繪水繪聲,繪山繪影。其刁難敬濟處,正是愛憐敬濟處。旁人不知,只有一春梅,從而附和之。兩個美婦女,便是兩個浪家伙。此時敬濟,雖欲避嫌疑,求干凈,謳可得乎?夫以西門慶之氣焰勢利,強壯兇暴,猶不能制伏,而世之見美婦人垂涎者,果何心腸乎?看書而神移者,更無論矣。

  此處忽又將韓六兒提出,此二人即殺西門慶者也。一邊尊卑相戲,一邊叔嫂相奸,兩個淫蟲,雙刀并舉,西門慶之死,伏于此矣。

  第三十四回

  文禹門云:此回寫得韓道國可曬,應伯爵可恥,西門慶可恨,李瓶兒可疑,潘金蓮可怕??蓵裾?,說嘴打嘴,現(xiàn)世現(xiàn)報??蓯u者,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珊拚?,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梢烧?,若言有意全無意,道是無情卻有情。可怕者,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

  至于春梅之醋見于面,平安之醋出于口,金蓮之醋直浸透于心矣。

  第三十五回

  (一)

  此數(shù)回放筆寫西門慶得意,即放筆寫潘金蓮肆刁。得意由于得官,肆刁由于失寵。一處順境,一處逆境,處順境則露嬌〔驕〕態(tài),處逆境則生妒心。驕則忘其本來面目,妒則另換一副肝腸,此小人女子之所以難養(yǎng)也。不仁者不可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職此故也。然則將何以處此等人?曰:奸夫淫婦,謀殺本夫,國法一斬一剮,原不可容留于人世。今則此書別開法門,而令其幸逃顯戮,乃竟能逆取順守,改位易轍,斷無此情理。果有今日之善,定無前日之惡;既有前日之惡,必無今日之善。此等人其心已黑,其性已變,其舉止動作,直與狼豺相同,蛇蝎相似。強名之日人,以其具人之形,而其心性非復人之心性,又安能官人之言,行人之行哉!

  本非人類,而與之相處之人,遂亦不成人矣。裱子認干娘,女婿戲丈母,主母與憧仆共飲,小叔同嫂子通奸,直鬧成一個混濁世界。在奸夫淫婦,是其本性,而人亦染其習,甚矣,鳥獸不可與同群!

  (二)

  文禹門云:潘金蓮初進門,其為人也,月娘不深知,玉樓固深知之。月娘不能知而愛之,謂其不我毒也,此正是月娘忠厚處。玉樓知之而又親之,欲其為我用也,此正是玉樓乖巧處。迫至此日,月娘漸知金蓮之惡而有悔心,此忠厚人常事,不受其累,不肯回頭也。玉樓見其所結(jié)仇者李瓶兒,所深怨者西門慶,一不離于口,一不釋于心,此二人均非玉樓之所欲去者。彼自有事于齊,焉肯為我伐楚乎?其不能為我用也明矣。明知不為我用,而仍指揮之,愚矣,玉樓不爾也。前此之心機妄用,后此之改嫁益堅。試觀此時,與金蓮雖不冰炭,亦不水乳,所答所問,只在有意無意之間;若勸若諷,漸露不瞅不睬之象,玉樓亦能矣哉!

  故月娘與玉樓較:月娘之實,不敵玉樓之巧;玉樓之橘,不如月607

  娘之正。作者寫月娘,一則曰:月娘老實,再則曰:那月娘是個誠實的人,皆是直筆也。寫玉樓則若隱若顯,不即不離,全用白描,是在閱者自領會耳,何嘗有褒無貶哉!

  若潘金蓮,直是一條瘋狗,遇之者病,遭之者死。不祥之物,避之惟恐不及,引而近之,適以自殺其軀而已矣。

  至于西門慶,則勢利薰心,粗俗透骨,昏庸匪類,兇暴小人。外貌似有才能,其實半生盡為人之所使也。取砒霜殺武植,王婆子所使也;下聘誼孟玉樓,薛媒婆所使也;激打?qū)O雪娥,金蓮所使也;剪金蓮發(fā),李桂姐所使也;遞解來旺兒,金蓮所使也;打小鐵棍,亦金蓮所使也。至此伯爵使之放韓搗鬼,瓶兒使之放車淡四人,平安與畫童挨冤枉打,又為書童所使矣。全無主見,一味兇頑。謂世上無此等人,此等人正自不少。見世上有此等人,此等人又何可學?看《金瓶梅》而色善者,易弗多置小星乎?讀《金瓶梅》而心驚者,庶幾可無大過矣。

  按:前評寫于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四日。后評當寫于光緒六年(1880)正月二十一日。

  第三十六回

  文禹門云:此一回概影時事也。宰相與狀元,固俗世以為榮而俗人所共羨者也。然必有其位,兼有其德,始無慚為真宰相;有其才,并有其度,乃不愧為名狀元。茲則以大蔡、小蔡當之,天下時事可知矣。蔡京受賄,以職為酬,前已約略言之,舉一以例百也。若再詳述,恐有更仆難盡者,即以其仆之聲勢赫炎代之,此曰云峰先生,彼日云峰先生,云峰直可奔走天下士,而號令天下財東也。若曰:其奴如此,其主可知,此追一層落筆也。

  蔡蘊告幫,秋風一路。觀其言談舉止,令人欲嘔?;蛑^姓蔡的狀元,方是如此,諸進士中,自有矯矯者,故又添一安忱陪之。若曰:三百名中,不過爾爾,此加一層著墨也。有識者壁然而心優(yōu),西門慶則欣然而色喜,以為我何人斯?居然宰相門下士,而與狀元周旋,從此聲價頓增,驕矜更甚,皆宰相、狀元有以怡之也。時事如斯,尚可問乎?

  自《水滸傳》出,貶公卿而褒強盜,堂名忠義,人號英雄,為國除奸,替天行道。其實乃賣法小吏,占據(jù)山林,抗逆天兵,屠毒郡邑。徐則失機之將,隱忍偷生,亡命之徒,逃藏避死。甚至婦人和尚,雜處無嫌,妖道小偷,亦稱同氣。無識之輩,亦謂逼上梁山,并未體會施耐庵心思。于是有《續(xù)水滸》、《后水滸》之作,皆狗尾也。俞仲華作《蕩寇志》,忠義二字,始大白于天下。此書借《水滸傳》已死之西門慶,別開蹊徑,自發(fā)牢騷,明明示人,全是搗鬼。有前半部之淫奢,即有后半部之因果,不似《水滸》之結(jié)而未結(jié)也。閱者當通前徹后而玩味之,何得專注意于醉鬧、水戰(zhàn)等處,而自陷于淫也。是豈盡書之過哉?彼續(xù)書者,蓋亦狗尾矣。

  按:此評誤置第一冊后,系裝訂錯簡所致。

  第三十七回

  文禹門云:王六兒亦書中緊要人物,與金蓮同死西門慶者也。至此回方全身現(xiàn)出,以前均在隱隱約約之間,所謂千呼萬喚始出來。故以愛姐作引,老馮作線。前生冤孽,今世冤家,一拍便合,不必定要挨光也。及寫六兒之淫,合金蓮、瓶兒、蕙蓮、書童諸人而兼之者也。上口下口,前門后門,山東所謂三開箱者,原不自王六兒始,亦不至王六兒終,而六兒實備于一身。西門慶得未曾有,王六兒別有所圖。一個是以逸待勞,一個是以一敵十。六兒原為謀生,西門自去求死。王者,亡也,亡于六兒之手,金蓮收其功也。

  第三十八回

 ?。ù嘶鼗卦u原共二則,前則當為第五十五回回評,后則當為第五十六回回評。今分別輯入各該回內(nèi))

  第三十九回

  文禹門云:此回打釀,為官哥祈長生也。吾謂祈官哥之生,不如咒金蓮之死,金蓮死,或猶可以生。今明明是金蓮生日,恐官哥死期將至矣。禍水滅火,其金蓮之謂乎?

  目錄曰:《官哥穿道衣》,殊無意味。曰:《敬濟拜冤家》,頗耐咀嚼。其拜因生日而拜,何以呼五娘為冤家也?二人之事,尚在半明半昧之間。有大姐之呵叱其夫,是為叢驅(qū)雀,為淵驅(qū)魚矣。

  第四十回

  文禹門云:李氏生子,謂諸婦無羨慕心者,非也。謂諸婦無嫉妒心者,亦非也。特羨慕有深有淺,嫉妒有重有輕耳?;蛄w慕深而嫉妒輕,月娘是也,此尼姑之言,所以易入也;或嫉妒重而羨慕淺,金蓮是也,此官哥之命,所以益危也。惟金蓮能知吳氏之羨慕,故每每言中帶刺;惟月娘能知潘氏之嫉護,故每每事前留神。若瓶兒,則當局者迷。彼所生之子,愛之誠是也。見西門慶之愛而益愛之,遂以為眾婦固無不愛之也,而不知眾婦惟西門慶之愛而不能不愛,非真愛爾之愛而實愛之也。故瓶兒愛之益切,羨慕之者乃益殷。西門慶愛之愈篤,嫉妒之者乃愈狠。世上燦埋宛若之間,往往愛其所自愛,而忘人之亦各有所愛。

  兩所愛者相爭,各有其是非;兩愛之者護短,各有所偏祖。于是嫌隙頓起,垢淬時聞,奴脾遂乘隙而人,弟兄乃因之不和,天下事往往然也。而況群雌守一雄,正是爭強斗勝之區(qū),此得彼失之會,亦孰肯甘心退后,裹足不前乎?所以同考之士,一人中式,眾皆側(cè)目視之。同官之友,一人得缺,眾皆側(cè)目聽之。少露得意之色,必群起而攻之矣;略出快心之言,必哄傳而笑之矣。

  此一回瓶兒抱兒尋父,雖實出于無心,亦不曾失口,而同往者為金蓮,謂之非希寵,近可得乎?至于金蓮之市愛,更有不待言者。但希寵二字,尚有不妥,當易曰乞憐,方是丫環(huán)本色。而妝丫環(huán)本意,及至如愿以償,居然討衣要裳,又是丫環(huán)本等也。

  第四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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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禹門云:金、瓶、梅三人平列。李瓶兒一水性婦人,尚可與為善者也。春梅一縱性丫頭,亦非不可化導者也,亦視其所遇為何如人,所處為何如境耳。若潘金蓮者,則可殺而不可留者也。賦以美貌,正所謂傾城傾國并可傾家,殺身殺人亦可殺子孫。乃始終與瓶分而與梅合者,梅剛而瓶柔,瓶處其上而梅處其下矣。此等婦人直無可安置處,不如仍令武松殺之。然惟其武松能殺之,世人皆不欲殺也。此斯世之所以多西門大官人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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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禹門云:暴發(fā)戶作事,可笑亦復可恥,其一切奢侈潛妄,姑且勿論。即定親一層,一群無知婦人,以兒戲為真事,遂以正事為兒戲,直忘其家中尚有正主也。

  月娘言語之間,謙中帶傲,然中有否。西門慶直現(xiàn)于聲色,左曰不搬配,右日不雅相。此刻之西門慶,又非復當年之西門慶矣。小人得志,大抵如斯。而潘金蓮不察言,不觀色,猶以昔日之西門慶視之,其被叱也宜矣。含羞于此者,乃結(jié)恨于彼,瓶兒之病于是深,官哥之死亦于是速矣。可見定親一事,正是官哥喪命之根。樂極生悲,乃陰陽消長之機,亦禍福相因之理,可不慎哉!可不懼哉!余有幼小結(jié)識告示,附記于后。

  按:前評寫于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五日。后評寫于光緒六年(1880)正月二十一日。

  第四十二回

  文禹門云:去歲獅子街樓上,吳月娘等看燈飲酒,還是花家房子,李瓶兒作主人。曾幾何時,此房已歸西門,瓶兒已入西門之室,居然生子矣。天下有此便宜事乎?然但觀此回,其浸熾浸昌,西門氏方興未艾也。而為不平之鳴者,不禁唾壺擊碎,以為若輩市并之徒,安享如此,無怪我輩無峽飯所也。又有強為之解者曰:是不過朝露之榮華,浮云之富貴,瞬息間事耳,亦何足道哉!或質(zhì)此言于我,我對曰:誠然,而不盡然也。若使閱者過而不留,直往下看去,果瞬息間事耳。如看至此回而一置之,一年不閱,西門慶一年在獅子街樓上,十年不閱,而西門慶在獅子街樓上十年矣。書中之西門慶,自有安置,心中之西門慶,轉(zhuǎn)無權衡,何得與言天下事乎?而況為所欲為者,竟樂所樂矣,有所不敢為者,竟至毫無所樂矣。

  人生世上,數(shù)十年寒暑耳。去其稚幼衰老,疾病奔走,僅十馀載春秋耳。此十數(shù)年中,歡娛快活與彼困苦憂煩者,究竟有別,一旦同歸于盡,果孰失孰得乎?若能披發(fā)人山,銷聲滅跡,無與于人事,此則世外之人,亦在可有可無之列。否則日憂憂于名利之場,時攘攘于風塵之內(nèi),而顧寂寂寞寞也,果何為哉?或不覺悖然曰:然則子以西門慶為是乎?對曰:非然也。竊嘗有言曰:人生作一件好事,十年后思之,猶覺欣慰;作一件壞事,十年后思之,猶切慚惶。不必對得閻羅王過,要先使主人翁安。天地即生我為人,人事卻不可不盡,與其身安逸而心中負疚,終不若身勞苦而心內(nèi)無慚。負疚者享福非福,無慚者求壽得壽,此中消息,可為知者道,難與俗子言也。人皆以西門慶為樂乎?而不知西門慶之苦也。即此一回而論:喬家親定矣,而王太太未來,西門慶總覺不快。王六兒到矣,而應伯爵等不走,西門慶總覺不安。是不得意煩惱,得意時猶煩惱,無往不煩惱也。不歡時郁悶,尋歡時仍郁悶,無時不郁悶也。鎖其所行所為者,不但無以對鬼神,直不可以告親友,且不可以示妻擎,此豈真樂哉?凡人于不樂中求樂,而樂后有大不樂者,皆樂之假者也。正孟子所謂雖有此不樂也。無他,公與私之分耳。試觀桂兒有私心.便生氣忿;銀兒無私心,轉(zhuǎn)得便宜。兩個唱的無私心,嬉笑自若;王六兒有私心,羞愧難堪,亦若是也。彼西門慶無往無時,非行其私,樂云乎哉?故不平之鳴者,失之于隘;代為解說者,亦蹈于空。吾心自有真樂,非逞豪華之謂也。

  第四十三回

  文禹門云:從來餡者必驕,驕者必餡,人皆能言之,而不究其故,是蓋亦恕道也。受人餡者不以為恥,而轉(zhuǎn)覺其人可親;受人驕者不以為侮,而轉(zhuǎn)覺其人之可畏。于是,見有勝于我之人,方欲其親于我也,故不覺其謅,受其餡者驕態(tài)露焉。見有不如我之人,方欲其畏于我也,故不覺其驕,受其驕者,謅容工焉。有時變謅為驕,變驕為餡,因人而施也。有時非餡實謅,非驕實驕,見機而作也。千狀萬態(tài),千變?nèi)f化。餡者驕之根,驕者餡之媒。善餡善驕者不自知,受餡受驕者亦不自知,明眼人見而知之,有心人聞而知之矣。然茍能餡于君親師長之前,餡字可易而為恭字,恭則必得其益。茍能驕于娟優(yōu)隸卒之輩,驕字可易而為重字,重則不受其慢。手容恭,事上之道也;足容重,待下之道也。全在善用其驕餡耳,而獨不可用于勢利之場。

  西門慶此時,勢利熏心透骨,渙髓淪肌,其所能者,只此驕餡二字。故其妻妾朋友,耳濡目染,亦習慣成自然。此回金蓮惹氣,聽其言辯,驕中帶餡,謅中寓驕,暗寫而人不覺。月娘攀親,觀其舉動,先驕后餡,是餡仍驕,明寫而眾共見。此西門慶家法也,不足為奇。顧何以大千世界,竟成一個勢利之局。竟有不知此二字可以正用,亦可以不用也。紛紛然為勢利所顛倒,或之其所敬畏而解焉,之其所傲惰而解焉,遂亦入于驕謅之中。雖有自愛之士,亦無如之何也矣。按:此評誤置二十一回后,系裝訂錯簡所致。

  第四十四回

  文禹門云:李嬌兒,蓋婦女中之忠厚者,娼妓中之善良者。故從良不聞有淫邪之事,管財不聞有刻薄之名,其品固在孫雪娥之上。玉樓與瓶兒縱未嘗水乳,亦未嘗冰炭。月娘待之,亦在無好無惡、無毀無譽之間。若潘金蓮者,西門慶謂其咬群,一進門雪娥被咬,此刻瓶兒被其咬住,不肯放松。玉樓先嗽其咬人,茲則時防其咬我。月娘亦不免被咬,更何論嬌兒也。若使桂兒為嬌兒,齊驕并駕,旗鼓相當,正未知鹿死誰手。

  此回寫桂兒之惡,不在金蓮以下。身在西門慶家中,心在王三官身上,此猶妓女之常也。偷金一案,至此方明,與桂兒毫不相干。乃面責嬌兒之弱,而教夏花兒以偷,又敢自向西門慶討情,居然留賊于室,是無怪月娘之惡之也。按桂兒為人作事,前已置金蓮之發(fā)于鞋底矣。其用心之細,可與玉樓并提;其存心之毒,直在金蓮之上。金蓮淺而桂兒深,金蓮直而桂兒曲,二人對敵,金蓮恐未必勝也。故西門慶畏金蓮不過三分,畏桂兒直至七分。此西門慶已看破桂兒真形,而桂兒卒能收服西門慶也。桂姐狠哉!故又借消夜之銀兒以形之。

  第四十五回

  文禹門云:應伯爵為李三、黃四主謀,不過從中漁利,別無他意,此小人之常情,而蔑片中之能事者也。至于上當不上當,受騙不受騙,其權在大老官,不能盡歸咎于蔑片也。惟蔑片有蔑片之心思,有蔑片之面目,有蔑片之口齒。心思能測大老官之性,面目能討大老官之喜,口齒能動大老官之聽,別具小才,亦非易易。書中謝希大亦有不能,其馀無論矣。勸當銅鑼,無甚關礙,想伯爵亦預受當主之托,未可知也。緊接桂兒之去,埋伏下文,銀兒之留,獨得衣物。其去其留,又為伯爵背后點明,當面叫破,西門慶不知也,看官大可了然矣。

  由瓶兒之解衣推之,可見前所寄存之衣物,全已歸還。屢次與人,足知非后來所帶之徐物也。又金蓮屢次說瓶兒有錢,是又其所目睹者也。彼譏月娘之貪者,謂非一偏之見乎?

  按:"彼譏月娘之貪者",系指竹坡原評:"蓋西門利瓶兒之財色,而月娘又專利其財者也。"

  第四十六回

  文禹門云:西門慶家中規(guī)矩禮節(jié),總帶暴發(fā)氣象:遞酒平常下跪,出門歸去磕頭;嫡庶姐妹相稱,舅嫂妹夫回避;婚婦亦可作女,主母皆可呼娘;財東伙計相懸,女婿家奴無別;花家亦稱大舅,孟家仍有姑娘;潘家居然姥姥,馮家自是媽媽,市井之氣未除,豈當時之習俗如是乎?至于此回,出門玩是坐轎,回家又要步行;同送唱妓回家,直欲婦女縹院;脾子鄰家吃酒,官人門首開筵;上房即可談經(jīng),大門何妨問卜,不解此皆是何規(guī)矩禮節(jié)也。其馀可議者,正自不少,不必一一指出,看官自去領會可也。

  獨此一回,拉拉雜雜,擾擾攘攘,決非閥閱人家行徑,亦非久長門第情形。故借龜卜一層,先明示諸婦結(jié)果。龜婆未必如此之神,亦如前神仙之談相云爾。李嬌兒本可有可無之人,潘金蓮乃共見共知之婦,孫雪娥在不論不議之列。此處惟少一人龐春梅,不知作者已于上一回極力描寫。春梅在玉簫等諸牌之中,氣象不同,舉止出眾,其將來之遇合,自可想見,不必再令露面矣。其談月娘也,雖有訣詞,何嘗深貶,作者若曰:尚不失為好婦人也。其說玉樓,惱喜使人不知,不但西門一家人不知,后之閱者尚有不知者也,玉樓可謂深入矣。第二張三個男人,與瓶兒一樣。瓶兒確是三個,玉樓何嘗三乎?明明點出李衙內(nèi),終有做大之時。玉樓何人,能不心領神會也哉!已知西門慶非其正夫,故此后亦心平氣和矣。瓶兒死期將近,暗有青臉鬼,明有計都星,兩路夾攻,其能免乎?回頭一看,潘金蓮來也。

  第四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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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本前數(shù)回花團錦簇,熱鬧繁華,可謂極一時之盛。然總覺富貴之中帶些俗氣,又夾雜些爭斗氣。至該一回,又覺清平之時,帶有殺氣,并又纏繞些冤苦氣?!兑住吩唬郝乃獔员痢2槐赝驴?,已知此后秋冬氣多,春夏氣少矣?;蛑^陰陽消長之機,必然之理,非人之所能為也。而不然也,此其故不得推誘于天,亦不得歸咎于命也。使西門慶若能改過自新,行仁施德。武大郎之冤魂,花子虛之怨氣,終有一時發(fā)泄。即所悖人之財,亦必一旦消亡,而況貪不知止,淫不知節(jié),其能長久如是乎?恐無此天理,亦無此人情,實無此世事。善讀者當置身于書外,勿留意于眼前,固早恍然于其間,而西門慶之必不可效法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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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禹門云:苗青,軾主之奴,為天地之所不容,鬼神之所不佑,王法之所不有。而西門慶容之、佑之、有之,是欺天地、侮鬼神、廢王法,此等人尚可留于人世間乎?人皆欲殺,此猶是公道還存,良心不泯,而竟有容之、佑之、有之,是又一西門慶矣。自西門慶之提刑也,開脫韓搗鬼奸嫂一案,一救兩命。論理原有不可,論事卻無不合,鄰右本非應捉奸人,名曰車淡,真扯蛋也。面子上亦說得去,骨子內(nèi)本難深求。

  余來安徽,已近十年,此等事不一而足。且有兄終弟及,尊長為之主婚,親友都來賀喜者,謂之不出門,硯不為怪也。其馀暖昧不明者,指難屈數(shù)。初甚駭異,以為人之訛言,既而略一推敲,人言果不謬。竟有不能辦,不可辦,不勝辦之勢,亦惟糊里糊涂打而已。嗣與同寅言之,無不笑曰:此常事也,到處皆然。推求其故,兵資之后,女少男多,婦女之從一而終者實罕。故西門慶之釋王六兒也,我不敢以為非。至苗青一案,直與西門慶有暗合者,不能觸目驚心,反敢受贓賣法,此豈亦恕道乎?千金何足奇,分之僅止五百,西門慶亦非必需此者。乃正兇當面,縱其潛逃,其心目中,無天地、鬼神、王法,蓋已久矣。又何論陳三、翁八,死不甘心。安童尚存,果能緘口哉?然而時事尚未可知也。

  按:前評寫于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五日。后評寫于光緒六年(1880)正月二十九日。

  第四十八回

  文禹門云:此回上墳,為西門氏一件正經(jīng)大事。西門慶必要官哥同去,其言曰:"此來為何"?此言原無可厚非。兒孫之存亡夭壽,全在祖父之陰鷺德行,積累深淺,不在天時寒暖炎涼,地方南北東西也。或謂:此番官哥不去,或不至死。予謂:縱然官哥不去,又焉得活?其中自有道理也。

  試觀外而親戚朋友,內(nèi)而妻妾奴嬸,又夾雜四優(yōu)四娟,大鑼大鼓,大酒大肉,寫得如火如花,極其熱鬧,可謂盛矣。乃如此大排場,不聞有起敬起孝,足以動人觀瞻者,輕輕以潘金蓮、陳敬濟調(diào)情作結(jié),讀之不覺失笑。作者之意,亦以上辱西門慶之祖宗,下殺西門慶之子孫,即潘金蓮一淫婦也。若西門慶本在可殺之列,故一到家,延齡久候,王六兒之案先破矣。

  此回兩段正文,中間夾著上墳一事。正所謂雨將至,燥熱異常,戲?qū)⑼甓尮拇笞饕?。迫來保六日到京,探得七事回報,功名幸獲無恙,豈西門慶,雖曾孝序亦無之何耶?《易》曰:履霜堅冰至。官哥于此回已露死機,西門慶即以下回埋伏死兆。正所謂月滿則虧,日盈則員,陰陽消長,其即在此兩回乎?

  第四十九回

  文禹門云:請巡撫,遇胡僧,皆西門慶平生極得意之事。雖告之曰:請須破財,遇則喪命,不顧也。亦匪獨西門慶為然,遍天下皆是也。官場之中,得大憲多與一言,多看一眼,便欣欣然有喜色,向人樂道之。而況入其門,登其堂,分庭抗禮,共席同杯,其榮幸何如?千金又何足惜哉!流俗之輩,買春藥以媚內(nèi),服補藥以宿娟,正自有人,姑且勿論。即現(xiàn)在鴉片煙一物,食之者多,大半皆以其壯陽助氣,可以久戰(zhàn)而食之。于是花街柳巷,無一不預備此物。而況一厘可御十女,一??杀M五更,有不以為異寶奇珍者哉!

  此一回斥西門慶屈體求榮,竊不謂然。此宋喬年之大恥,非西門慶之恥也。一個御史之尊,一省巡撫之貴,輕騎減從,枉顧千兵(戶)之家,既赴其酒筵,復收其禮物。心之念念,有一翟云峰在胸中。斯真下流不堪,并應伯爵之不若,堂堂大臣,恥莫大焉。西門慶一破落戶而泰列提刑,其勢位懸絕,縱跪拜過禮,亦其分也。周守備等尚在街前伺候,謂之日榮可也,亦何為屈體乎?至若獻妓于小蔡,究與獻姬妾不同,而又非其所交之銀、桂也。其視狀元為何等人物乎?乃御史公果感情不盡也,斯文掃地矣。宋、蔡二御史,屈體丟人,西門慶沾光不少矣。

  小蔡去而和尚來,可謂以龜引龜,而西門之龜頭為之生色,此又王六兒、潘六兒之大幸,而李六兒之大不幸也。瓶兒之死,伏根于此,西門慶之死亦由于此。作者令其死于此,閱者始知西門慶之死,實因于此。而當時之西門慶,固不知此藥之可以死人,而寶之貴之,與今日之吸食鴉片煙貪不知止者,果有異乎否耶?

  然而西門慶究竟大得便宜,苗青開釋,官亦免參,清河傳名,鹽引到手,非名利兼收乎?加以眾婦女投戈,諸雌薦枕,俗語有云:能在花下死,作鬼亦風流。世人有求死而不可得者,西門慶何修而得此?吾故曰:此一回皆其生平極得意之事也。

  第五十回

  文禹門云:西門慶招來和尚,吳月娘請到尼姑,一倡一隨,是夫是婦;西門慶偷民妻,玳安等鬧娟婦,上行下效,是主是奴。合而言之,可像正經(jīng)人家?成個什么世界?分而論之,西門慶只是荒淫,吳月娘尚知慮后;西門慶愈驕愈縱,玳安兒越學越非。此等人家,何能興旺!此等人物,何得久長!然此三人,西門不久身亡,月娘轉(zhuǎn)獲壽考,玳安亦遂成人。正謂月娘不是淫人,玳安尚非惡仆。作者決無偏袒,閱者何必吹毛。彼深惡月娘者,或有傷于其正室,亦未可知也。

  即以此回試藥而論:月娘為正配,上回留宿,月娘吞符,西門并未服藥,此胎之所以能成,并以尊月娘身分也。淫婦等次,自有權衡,先王六兒,次李瓶兒,次潘金蓮,次孟玉樓,次李桂兒,春梅則在暗中。獨王六兒與潘六兒描寫淋漓盡致,此二人所以為西門慶大敵也。王六兒尚有其夫,潘六兒已收其婿,淫人之淫,一至此乎?西門慶蓋有所授之矣,彼淫婦亦何足言哉!

  按:"作者決無偏袒,閱者何必吹毛。"系指張竹坡原評:"偏來又為孝哥作引,寫得如此行徑,月娘之丑之惡,已盡情不堪矣。"

  第五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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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本看完。書架上書皆看過多遍者,少泉帶來之《西游補》、《后水滸》、《紅樓夢補》,亦俱曾寓目者。且系洋板,懶于翻閱。此種亦不耐屢看,然其好卻不可埋沒。獨不可解者,凡事不曾經(jīng)過,言之斷不能親切如此。若謂想當然耳,恐終日沉思,亦思不到如此細膩也。是作者亦西門慶也,閱而以為然者,亦一西門慶也。但西門慶與西門慶不同耳,不存西門之心,不作西門之惡,不貪金蓮之淫,不受金蓮之惑,閨門之中,更有甚于畫眉者。閱者直可與作者心心相應,正不必嗤其肆口妄談。若所謂二才子、三才子、七、八、九、十才子者,千金小姐,知書達禮,十五、六歲,一見俊俏小伙,便想許定終身。斯真狗屁牛屎,為此書之大罪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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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禹門又云:天下事數(shù)見不鮮,久則生厭。不知男女之事,亦有厭時否?對曰:有。厭在人而不在事,厭在事則視乎其人。大凡美麗之足以動人者,全在不即不離、若隱若現(xiàn)之間。一切脂粉翠黛,珠玉答環(huán),綿繡衣裳,裙衫襪履,皆所以助婦女顏色者也。果使盡去其粉飾,止存其面目,雖冰肌玉骨,藕臂柳腰,亦可生人憐惜,惑人心神,久而久之,不倦之倦,未必不棄之不顧,難免見異思遷?!读凝S· 恒娘》傳中"厭故喜新,重難輕易"二語盡之矣。此厭在人也。至若疾病相纏,才力不支,奔波莫定,窮困無聊,此則迫于不能,并非出于不愿也。乃有丹田水滿,欲海不波,寸池冰寒,相火滅盡,此又學識兼到,閱歷已深,先存不可之思,漸臻不肯之域;其或老之將至,求壽方殷,悔之已深,改過不吝,經(jīng)多見廣,追求不過如斯;痛巨創(chuàng)深,畏懼時妨不免,此則厭在事也。其人固不易逢,然而其權在我,懸明鏡看穿真假,揮慧劍斬斷糾纏。庶幾廣大兩間,容留久住,么魔二豎,回口潛逃,未口非榮榮上焉者也。

  若西門慶者,陷溺患沉,安能援手?罪孽深重,不得回頭。品玉者早與輸金者現(xiàn)報于生前,而死后更可想矣。昔有老人置二妾,請其友命名。友曰:一名忠娘,一名孝娘。老人曰:何如此莊重也。友曰:豈不聞《千字文》有言乎?孝當竭力,忠則盡命。是雖笑談,亦足發(fā)人猛省。

  按:前評寫于光緒五年(1879)八月初四日。后評寫于光緒六年(1880)正月二十九日。

  第五十二回

  文禹門云:西門慶得藥于梵僧也,有小兒得餅之樂。又如寒士之得官,窮人之獲利,而禁其安守本分,勢必有所不能。助火以油,澆水以雨,其燃愈旺,其流愈洪。不知梵僧與西門慶何恩何仇,而以快活速其死也。藥到手先從王六兒開刀,以次或明或暗,已不一其620

  人。

  此回來保未歸,李桂尚在,約來雪洞,以續(xù)新歡。應、謝在前,料不能至;李、潘在后,定不敢來,乘此夸張,顯其本領。不謂伯爵賤甚,接踵而來,不曰西門慶戲桂姐,而曰應伯爵戲春嬌,殊不可解。蓋以西門慶之心,只知己之能戲人,而不虞人之相戲也。明明指出爾方淫妓于此,爾之妾亦調(diào)婿于彼,以暴易暴,出爾反爾,天道也,亦人事當然。

  最難解者,金蓮已試其藥矣,諒亦可以膺足。乃仍不肯安分片時,豈淫婦除此一事,再無別事乎?同一雪洞也,西門慶于此縱欲,潘金蓮亦于此調(diào)情,可不懼哉!

  第五十三回

  文禹門云:金蓮與敬濟,直至此回,方能到手,亦可謂難矣。天下本有極難之事,世上又多畏難之人,以畏難之人而做極難之事,人盡知其事之難成也。獨有男女之事,竟少畏難之,是何故乎?利與義相反,貪利必負義;利與害相連,得利每至受害。然亦有義中之利,無害之利,君子不辭焉。獨有男女茍合之事,不但不利與人,亦實不利于己,且斷無不悖義而不被害者。乃自古及今,無不趨之若鶩,甘之如怡者,果何故乎?我思其故,三晝夜而不可得。凡所謂傾人家國,帶肉骸骸而殃及子孫,傷及性命,以至腰中仗劍,笑里藏刀,是皆言其末而未探其本也。顧何以圣神仙佛而外,"色"之一字,雖善知識、大作用之人,亦不能免,果何故歟?大抵本人身內(nèi)之水火無以遏抑之,其為患遂有不可勝言者。'腎水泛濫而不可止,心火焚燒而不知滅,于是膽因色大,神為色迷,耳目為色昏噴,言語因色顛倒,以及五官四體,五臟六腑,無不被色惑亂。是非先止其水,兼滅其火,不為功。水何以止?以凈土止之,靜則不動?;鸷我詼??以智水滅之,智者不惑。不動不惑,思過半矣。上半回金蓮偷情,下半回月娘求子,全是自此事上生波。然而邪正分焉,此嫡庶之所由別也。偷婿者尚未暢其欲,求子者已如愿相償。生門死戶,乃生死之一大關,亦孰能逃去此關乎?鄙薄敬濟、金蓮二人者,勿為二人所反唇,斯可已。

  第五十四回

  文禹門云:十兄弟之中,惟伯爵與西門慶最密。而伯爵亦實有討人喜歡處:語言便捷,小有才情,明暗奉承,深得意旨,此蔑片中能干者也。妻與妾六人之內(nèi),惟瓶兒為西門慶最寵。而瓶兒亦實有令人憐惜處:情性和平,全無機詐,周旋忍讓,不作猖狂,此婦女中溫柔者也。應伯爵有時明取其財,有時暗受其惠,謝希大亦不能爭,其他無論矣。李瓶兒銀錢不自私,衣物不少吝,潘金蓮尚不能間,其他可知矣。是二人者,雖非良朋,可稱趣友;雖非正室,的是可人。不必西門慶為然也,遇之者亦孰不為之傾倒也哉?

  此一回為暑往寒來之會,陰陽消長之交。先于其所得意者發(fā)其端,應伯爵得意忘言,言多必失;李瓶兒因私受病,病轉(zhuǎn)益深。金釗兒笑其麻犯人,不料亦有今日,亦如潘金蓮罵其常晌午,怎的亦有此時,均是明明叫破。先從其得意之人倒運起,正映西門慶亦有衰敗之機。閱者不能察其微,作者早已露其旨矣。

  第五十五回

  文禹門云:驕人之情形如彼,餡人之光景如此。要寫得像兩人,不像一人,方為細密。要寫得是一個,不是兩人,方為融洽。西門慶此番慶壽(一作"此番來慶壽",多一"來"字。),便住翟云峰家,可謂已得門路矣。非然者,以蔡太師之威權,滿朝文武希榮趨勢者,除去不附蔡諸公,當亦不下千馀人。何有一清河小武官,獨得與太師私見而能少獻其訣詞媚態(tài)哉?有云峰一引,直與家生子一般,便不覺唐突。

  此書以西門慶作主,不得不提起筆來寫,若太師慶壽("慶壽"一作"作壽",是。) 一層,亦不過略為點染而已。其間又夾一苗員外,不言其名,但說是揚州住,又與西門慶素好。彼何人哉?歌童之贈,不在當時,而在歸后,閃閃爍爍,與鬼魅何殊?

  按:此評寫于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六日。此評與五十六回回評,又見于三十八回后。顯系作者寫過兩次,文字稍有異同。

  第五十六回

  文禹門云:富有兩種〔種,一作樣〕,有吝而致富者,有奢而益富者,其間有天意、人事之分焉。富而吝,大抵六親不認,五賊全除,而勤儉持家,簡樸〔一作粗礪〕自奉者不與焉,此人事也。富而奢,不過納賄求榮,出資討好(一作"順我意則資助之,如我愿則附益之"。),而樂善喜施,急公好義者不與焉,此天意也。然往往得于天者,天亦能奪之,剝于人者,人亦能耗之。其悖人悖出,旋聚旋散,同歸于空,則一也。

  彼西門慶者,得之易,視〔一作失〕之亦易,儼如賭博贏來之錢,不甚愛惜,登時施舍〔施舍,一作賞責〕,此而謂之疏財,可〔一作確〕乎?又如強盜劫來之貨,視同泥沙,傾刻分散〔散,一作給〕,此而謂之仗義,然乎?無識者輒云:西門慶亦有可取處,如修廟印經(jīng),憐貧助友,不猶賢于一文不舍者乎?嗚呼丁若而〔若而,一作此其〕入目光如豆,心塞以茅,尚可與言世〔世,一作人〕事哉?一柱香,祈百年壽考,保萬貫家財〔財,一作資〕,神其許之乎?一頓飯,望殺身圖〔圖,一作以〕報,須〔一無須字〕性命是從,人其應之乎?常峙節(jié)之所得者,不及蔡太師、翟親家〔一作翟云峰〕之一分一厘;西門慶之所施者,未損李大姐、苗家奴③(一作"未消李瓶兒、苗青"。)半而又半。若曰此西門慶好處〔好處,一作可取〕,無怪以兇惡大憨為及時雨而奴頑脾膝以趨奉之也〔一無也字〕。

  至于常峙節(jié)夫婦之垢淬于無錢時,歡欣于見銀日,非虛語也,殆實情也。(此句一作"至于常峙節(jié)夫婦之無錢垢淬,見銀歡欣,實情也,非虛語也。")作者調(diào)侃世人不少矣。

  按:此評寫于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六日。

  第五十七回

  文禹門云:此一回西門慶頗發(fā)善心,或有以為修德獲福,為善降祥,理之常也。何以西門慶家,此后日敗一日,反不如以前不為善時之蒸蒸也?豈為善不足恃耶?或又以為西門慶固可與為善者,惜無正經(jīng)人引誘之,明白人勉勵之,賢內(nèi)助勸誡之,至此時方為善,蓋已遲矣。予笑語之曰:爾等以修廟為善事耶?以印經(jīng)為善舉耶?僧尼姑謂之善可也;佛菩薩亦謂之善,是佛菩薩全是一片私心。有人為我蓋房屋,我便保佑之,有人為我傳言語,我即庇護之。世間清正官府尚不受罪人之財物而薄其罪,乃佛菩薩而可以貨取乎?人世有此僧尼姑,天壤無此佛菩薩也。故人有以修廟請者,則告以修文廟可也;有以印經(jīng)請者,則告以印《五經(jīng)》可也。

  然則西門慶之所為,不得謂之善,更不必問其財之所由來也。強盜殺人放火,不畏王章,不講天理。一旦居然落網(wǎng),置有田產(chǎn)室家,于是見囚犯而驚心,遇官府而叩首,彼蓋有所畏而然,遂謂之改過自新可乎?平居非賭即漂,訛人之錢,賴人之物。一旦格然無食,作出巧言令色,于是告親戚以知非,尋朋友而認錯,彼蓋有所求而然,遂謂之前愈晚蓋可乎?西門慶者,何異于斯!而況萬惡淫為首,豈修廟印經(jīng)所能贖乎?有子萬事足,豈修廟印經(jīng)所能祈乎?伯爵極力奉承,而以鬼混一語了之。月娘婉言勸勉,而以醋話一語拒之。仍以偷人婦女,視為前世姻緣;辱及神仙,無礙潑天富貴,此其人尚可與言善乎?故下文即接金蓮之不服,敬濟之追蹤。作者若曰:即此一人之案,恐非蓋廟刷經(jīng)之所能了結(jié)也。

  按:此評寫于光緒六年(1880)正月三十日

  第五十八回

  文禹門云:潘金蓮可殺而不可留,凡有血氣耳目者,固無不知之也。乃有與之同惡相濟,伙穿一條褲子如龐春梅者;又有與之異口同聲,一鼻孔出氣如孟玉樓者,其為人何如乎?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言為其所染也,其本質(zhì)不必赤與黑,近之則然也。若春梅、玉樓之與金蓮,豈第近之而已,直是逢迎之,激勵之,慫恿之,扶持而幫助之。金蓮之惡,成全于二人者實多。

  觀此回打秋菊,春梅實唆之。譏瓶兒,玉樓實倡之。官哥、李氏之死,金蓮為首,玉樓、春梅謂非加功者,吾不信也。玉樓非赤,然而已紫矣。春梅非黑,然而已青矣。西門家中,又安得昭質(zhì)無虧者哉?乃閱者往往偏護玉樓而高抬春梅也,果何意見乎?其目光直不可尺計。

  按:"高抬春梅",系指竹坡原評:"《金瓶》內(nèi)有兩個人為特特用意寫之,其結(jié)果,亦皆可觀,如春梅與歡安兒是也。于同作

  丫環(huán)時,必用幾遍筆墨描寫春梅,心高志大,氣象不同"。

  第五十九回

  文禹門云:上一回與下一回,均是半苦半樂,一喜一憂。如天時一日之間,半天晴日皎潔,后半天陰雨凄涼。又如地方百里之內(nèi),前五十山路崎嶇,后五十大道平坦,漸有滄桑景象。正是消長機關,不似五十回前,得意順心,逢兇化吉。從此六十回后,回光返照,樂極生悲。看《金瓶梅》者,當于此處留神,不可含糊看過也。此回官哥之死,若非作者點明詭計陰謀,幾被金蓮瞞過。小兒膽小,屢次受驚,一旦生風,金蓮又不在側(cè)??v貓為金蓮所養(yǎng),小畜何知?即使抓破臉皮,又與金蓮何涉?況前后兩次皆與敬濟調(diào)情,其意不在官哥,亦非有心驚駭也。何指定官哥是其所害,金蓮能默然乎?要知官哥初生之時,金蓮已有死之之意,言之屢屢,玉樓固習聞之。平日喂貓,何事以紅絹裹肉?險極矣,我甚畏之。入門以來,殺其奴仆,殺其姬妾,今又殺其子,不久殺其夫。追西門慶被殺,直殺西門全家矣。此禍水也,避之不及,胡乃念念于品玉、吹簫、醉鬧、水戰(zhàn)諸處,是真活而不愿活矣。

  此回官哥之死,李氏哭破其故。月娘心中明白,玉樓諸人亦無不明白,不但如意、迎春等也。玉樓此刻不說大姐姐不管矣。其胸中已早有定見,其馀逢場作戲。官哥死未嘗不哭,亦未嘗不快。惟月娘始終保護,尚不愧為嫡母,何閱者責之之甚也。

  按:"何閱者責之之甚也"系指竹坡兩處夾批,一為"月娘可殺。"一為"月娘可殺。理星入室,罪已難辭,劉婆子又踵禍轍,吾將百割此等壞事婦人也。"文龍于此亦作夾批云:"批者與月娘想是前生冤孽,何至百割方快!然則官哥之死,月娘實殺之?何不通乃爾。"

  第六十回

  文禹門云:李瓶兒房中凄風苦雨,西門慶鋪內(nèi)花天酒地。從來財與子不并行,豐于財者每音于嗣,所聞所見,大抵然也。否則父積子散,空貽牛馬之譏,豈真為富不仁一言,竟為陽虎窺破天心人事耶?然亦視理財者何如耳。果能救困扶危,肯堂肯構(gòu)者,正自有人也。

  或謂西門慶之于財,亦頗慷慨,并非慳吝一流,亦當有小善可錄。予笑曰:是又以修廟、印經(jīng)為行善者也。蔡狀元之百金,不足為義,其馀之揮霍,不過撒漫使錢耳。而況以銀行淫,以貨免禍,亦可以謂其疏財乎?悖人悖出之圣言,西門慶幸免于前,僅獲其報于死后,亦可謂狡猾之族者哉!

  按:此評寫于光緒五年(1879)八月初三日。

  第六十一回

  文禹門云:《金瓶梅》中,有燒香一事.不解是何心思,有何意味,豈亦割仲之類欽?殆亦淫之極而作此舉耳。

  王六兒之偷西門慶,任其為所欲為,彼蓋有所圖也。此貪財而彼好色,原非因情義起見。但細玩金蓮之語,王六兒之色,并非中上人材,在西門慶尤不當好之如此之甚。家中有許多妖精,院內(nèi)有多少狐貍,何竟棄膏粱而吠蔡渡乎?然而西門慶非真好色者,不過淫而已。淫者無情,此必然之理也。

  西門慶何獨于瓶兒一往情深也?此則瓶兒實有以感動其心者:自人西門慶之家,溫柔安靜,并無逮色疾言,財物不敢自私,即身骸亦不敢自愛一任西門慶之所欲而為之,以至因此而得?。《劣诓豢蔀?。西門慶謳不知之!是瓶兒生因西門慶,死亦因西門慶,生生死死,始終一西門慶。設西門慶死在前,瓶兒亦必不活。夫豈李、孟、潘、孫、龐之所能比也,西門慶又安能忘之?

  第六十二回

  文禹門云:人能于未死之時,知有必死之臼,舉凡恩與怨,名與利,得一與失,均可付諸行云流水,而當局轉(zhuǎn)作旁觀之人。人能知有必死之事.時存防范之心,舉凡節(jié)飲食.禁嗜欲,慎寒譽,俱當視若冰窖火坑.而崎嶇變作平坦之路'.是心死而身可以不死,身死而心亦可以同死矣。雖然,此其權固操之自我者也。乃有橫逆之來,釁不自我,狠毒之計,謀出于人,雖大丈夫亦不能含冤,豈小女子而令其忍受耶?可知李瓶兒之死,實有促其死,逼其死,催其死者,遂不得不死。嗚呼!果真死矣。瓶兒身死,而耿耿此心豈能與之同死乎?瓶兒之心不死,即眾之心不死也。西門慶或知得病之由于己,而不知致死之由于人。徒于其將死未死之間,問卜求簽.延醫(yī)生,請道士;而于人之將死也,希冀其不死,祈禱其不死,亦可謂愚之至矣。試觀瓶兒既死,諸婦之與金蓮;金蓮之與諸婦,均非昔日光景。即與金蓮最親密之玉樓,亦露出冷淡情形。而西門慶者,便在瓶兒屋中與如意私通,未幾又移其所愛瓶兒之心,而盡付與潘金蓮矣。尚得謂之獨鐘情于瓶兒哉!則此日之鋪張喪事,窮奢極侈,蓋勢也,非情也。李瓶兒之死,亦可謂得其時矣。

  第六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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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書好處,能于用情時寫出無情來,并能于非理事寫出有理來。此實絕非真情,全非正理,而天下確有此等人,確有此等事;且遍天下皆是此等人,皆是此等事,可勝浩嘆哉!

  西門慶之于王六兒,亦與潘六兒等。且惜武大郎不如韓道國有度量;深幸韓道國不似武大郎無計較,否則韓道國亦大郎之續(xù)也。若花子虛亦幸而病死耳,否則不為韓道國,即作武大郎矣。西門之于潘、王,淫而已矣。乃獨于李瓶兒有情,何哉?其身分與境遇與性情,稍有不同耳。王、潘以色,李則色兼財者也。故此番發(fā)送瓶兒,直謂瓶兒自己發(fā)送自己可也。非有大排場不能充其量,一切舉動,全不合理。乃舉國則不以為非,且從而附和之,僅于應伯爵口中一點,其腹誹者,自有人焉。杜中書云:"曾生過子,于禮也無礙"。此言必出自中書者,此其所以為中書歟?彼市井人,何足語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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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禹門又云:有人以年老病故者,謂之喜喪,請客演戲,鑼鼓終宵。又于出殯之日,裝扮許多故事,招引閑人。吾初不解是何原因,今乃知此風蓋自西門慶家始也。余又在山東,往吊喪家,乃有蟒袍補褂者出迎。訝然潔之,此名知客,所以敬賓也。余曰:來吊者尚易素服,喪棚之內(nèi)何可有此?竟有以余言為然而立刻更換者,此風又不知始于何時也。喜禮各處不同,稍有督越,人亦不之怪也。至喪禮不可不慎,即賢人之所謂當大事,夫子之所謂與其易不如戚??梢姶耸轮恢v,自古已然矣。

  大抵世人以貧富為奢儉,儉之不于中禮者少,而奢之不于中禮者多。故圣人先言禮而繼言喪,此物此志也。試觀此一回,西門慶不過死一妾耳,如此鋪張,群然和之,不過多有幾個銀錢,遂荒謬僧妄,一至于此。此非寫西門慶之情,正是寫西門慶之勢,讀者勿認作西門慶獨情深于瓶兒也。非寫西門慶之勢之盛,正是寫西門慶之勢將衰,而諸妾之離德離心,亦兆于此也。西門慶何足云,有心世道者,可不加之意哉!

  按:前評寫于光緒五年戈1879)五月十七日。后評寫于光緒六年(1880)三月十三日。

  第六十四回

  文禹門云:大風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話短長。人之賢否,自有定評。惟其左右之人,知之最真,亦言之最當。況此書皆作者所言,術安之所褒貶,實作者之所平章也。此間議論,亦如是神仙乏相,龜婆之卜,因明明指示于人,閱者又何必自作聰明,妄出見解,而有所偏好偏惡于其間也。西門慶此番舉動,堆安一言以蔽之曰:不是疼人是疼錢。哀梨并剪,爽利乃爾。吾故曰:是勢利,非情分也。至于諸婦之軒侄,大娘與三娘并舉,二娘與五娘同稱,徑渭之分,昭然可指。然此第言其用錢也,恐閱者還不明白,故又特表大娘之順則喜,逆則怒,不如六娘又謙讓又和氣,以陪襯之。五娘之開口打,閉口罵,復有春梅之濟其惡,助其虐,以則效之。其不言雪娥者,本在不足局之列,亦人之所共知者也。作者口中月旦,已告人以低昂,何嘗皮里陽秋,仍望人之推測。奈何愛而加諸膝,惡而墜諸淵,逞一己之私心,自詡讀書得簡,此不但非作者之知己,實為作者之罪人也。即此一回,玉簫與書童私通,深責月娘之疏忽,而不問金蓮之縱容。豈以金蓮為不足道也,何又期月娘之太深也了此刻西門慶已死,尚可說也.今西門慶尚存,獨無貴乎?后之金蓮因奸被逐,又謂月娘實殺金蓮,不解其何自相矛盾乃爾。甚矣!人之不可有偏心有成見也。玉簫與書童之事,偏又為金蓮所見,甚可怕也,而不知乃不幸之大幸也。三章之約,前有西門慶,后有如愈兒。心法之傳,金蓮實授自王婆子,而推而廣之也,并能推己以及人。其視茍合之事,人之常悄,不足為異。惜乎丁書童不知琴童之事,以為可怕而逃。否則大可時相往來,或者金蓮竟有親來臨幸之日,亦未可知。何其餒也。

  按:"深罪月娘之疏忽",系指竹坡原評:"玉蕭必隨月娘,是作者特誅月娘閨節(jié)不嚴,無端透漏春消息.以致有金蓮、敬濟、雪娥等事。故以玉簫安放月娘房中,深罪月娘也。"

  第六十五回

  文禹門云:李瓶兒喪事,可謂盛矣。奢侈膺妄,竟未有以為非者,足見人西門氏之門,盡是一群勢利鬼也。有權之勢,終不敵有利之勢。權有時而旁移,利無施而不可,沸沸攘攘,又孰非趨利之人哉?蒙其利者,自無不助其勢,即慕其利者,亦無不畏其勢。利即勢之根源,勢則利之效驗。西門慶今日之勢,無非李瓶兒平日之利也。在瓶兒可以無憾,彼月娘其何以堪?設使死者竟是月娘,恐反無此排場熱鬧。若嬌兒、玉樓、金蓮等諸妾,更可想見。謂予不信,試將西門慶死后光景,合而觀之,亦可恍然矣。

  《詩》云:"宛其死矣,他人入室"。西門方出瓶兒之殯,如意已登西門之床。西門慶之深情,果安在哉?西門因如意遮開瓶兒之箱,月娘怨西門不發(fā)瓶兒之物,眾妻妾之離心,良有以也。

  第六十六回

  文禹門云:此一回與上一回,接連看去。方寫李瓶兒開吊出殯,旋寫黃御史請客肆筵;方寫黃真人發(fā)賺薦亡,又寫西門慶升官轉(zhuǎn)正。吉吉兇兇,拉拉雜雜,無知者以為興旺,有識者早覺凄涼。試想:官場宴會,八府皆來,車馬盈門,笙歌滿耳,衣冠齊楚,揖讓趨蹌,半是仕宦富貴中人,究與西門慶有何干涉?而亦跪拜于其間,有何體面?不過多認識幾個顯者,為將來講說人情張本,其實無非使枉者直而直者枉。自詡與當?shù)老嗤?,而暗中卻傷卻陰鴛不少,此皆其敗家之由,并非其得意之事。故見遠者,于自己興旺之秋,還要常思退步,回顧后人。若但以旁人之榮耀為己之榮耀,其不至于凄涼也,不知今日之得意洋洋,盡是假中之假也,究亦何益于身心性命、妻妾兒孫哉?

  人世間借人之勢以為利,不獨西門慶為然也。不料陰界內(nèi)受人之請以詢情,雖在佛菩薩亦爾也。竟能使有罪者有為無罪,不生者得以轉(zhuǎn)生。若以為真,恐無此理。若以為假,竟有此事,豈不怪哉!所以得云峰之信,并無人道喜,受真人之薦,遂大家稱賀也。分明一群酒鬼、色鬼、勢利鬼,說鬼掉鬼,鬼鬧排場而已。我亦借此書信手批之,鬼混而已矣,

  按:此評作者曾改寫一次。原為"試想酒闌人散之后,西門慶歸死人屋中困覺,眾妻妾人各一心,各入自室。"后以另紙,改成"試想官場宴會,八府皆來· · 一此皆其敗家之由。"

  第六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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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禹門云:西門慶之與李氏,可謂義重情深乎?試觀瓶兒死未及月,即在其屋與如意茍合,贊奶子一語,雖提及六娘,固儼然以愛瓶兒之愛愛如意矣。是李氏之寵,已移于如意矣,情云乎哉?瓶兒之死,可謂得其時也。術安之告傅伙計,真深知西門慶者。昔人有云: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荊棘得刺。此等人縱慷慨好施,而欲人之感恩戴德也,豈可得乎?應伯爵者,固已窺其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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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禹門又云:觀此一回,可見予言之不謬。目錄日《賞雪》,玉簫說:"好不陰得重",伯爵道:"飄雪花兒哩",是釀雪將雪尚未成雪也。亦如西門慶,晚夕身上常發(fā)酸,起來腰背疼痛,是尋死將死尚未便死也。此時及早回頭,或可挽回一、二,多活兩年。乃自負結(jié)交官府,竟為黃四說情矣。人命所關,不問事之虛實,但聽一面之詞,便出說帖,恐地下有含冤之鬼,法外有漏網(wǎng)之兇,是誰之過欽?百金不受而收,此即枉法贓也。借地與人,賠錢待客,全為此等用處。時衰運敗,鬼乃登門入室,李瓶兒之來,明明告以將死,不可尋死也。下文又以伯爵生子欲動之,尚可曰:我躬不閱,逞恤我后乎?五十兩之施,難救百兩之受,處處警以防死,而事事總是討死,而況月兒引之于前,六兒誘之于后,不知如意兒已獨實受其盡矣。何必再看下文,西門慶死機,不已躍躍于紙上乎?此處之得意處,殆無非回光返照云。吾故曰:不是興旺,只覺凄涼耳。

  按:前評寫于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七日。后評寫于光緒六年(1880)三月十五日。光緒八年(1882)九月十五日又閱一遍,并作附記云:"姬人夜嗽,使我不得安眠。早起行香,云濃雨細。道臺因病,停止衙參?;厥鸪匠?,諸人均尚高臥。看完此本,細數(shù)前批,不作人云亦云,卻是有點心思,使我志遂買山,正可以以此作消閑也。"

  第六十八回

  文禹門云:作者寫西門慶罪惡,不至十分不止,至十分而猶不止也。家中縱性,院內(nèi)悠情,亦足以殺其軀矣。又令其波其門下室家,伙計婦女,由近及遠,由親及疏,亦足以絕其嗣矣。乃又令其辱及舊族之家,絡紳之婦,真可謂流毒無窮,書惡不盡。若再令其活在人間,日月亦為之無光,霹靂將為之大作。

  此回本為上回伏線,又為下回安根,兩回作一回看可也。桂兒之狠,勝似銀兒,月兒之毒,更甚于桂兒。銀兒溫柔,桂兒刁滑,月兒奸險,只此三人,互相報復,己陷西門慶于不赦之條,永無超生之路矣。然而西門慶固樂此而不悔也,閱者其慎族!

  第六十九回

  文禹門云:此回令人不愿看,不忍看,且不好看,不耐看,真可

  不必看。此作者之過也。

  第七十回

  文禹門云:此一回西門慶赴東京,比上一次又不同,開了許多眼界,見了許多場面,添了些謅媚伎倆,長了些驕傲神情。雖花了許多銀錢,卻學了乖亦不少。

  竊嘗謂都會之所,最足以出息人物,亦最足敗壞人材。五方雜處之區(qū),無所不有,亦無所不精也。每見外省聰明子弟,調(diào)鏡文人,其言談舉動,未嘗不佳,而總覺帶些土氣,往往中等之質(zhì),到京盤桓數(shù)月,其氣象便迥然不同。但觀曾會試舉人不曾會試舉人,不但字法一變,文法一變,即五官亦有'異也。然久于都城者,未得良朋益友,其不失其本質(zhì)者,蓋罕。

  第七十一回

  文禹門云:西門慶所與往來者,何太監(jiān)而外,不過夏龍溪、翟云峰、何天泉、崔中書數(shù)人而已。直寫得終日奔忙,不逞安處,真是白描妙手。而朝廷之富麗,相府之繁華,百官之趨蹌,都城之熱鬧,令人應接不暇,又真是寫生妙手。筆墨如火如花,而歸結(jié)之破廟投宿,一鍋豆粥當飯,亦可謂伶然善也。

  李瓶兒竟至東京來托夢,又指示白板門袁家,與后文小玉之所竊聽窺見者,皆為《續(xù)金瓶梅》開路也。予幼年見有《隔簾花影》一書,吳月娘改為夢云娘,又有銀鈕絲、紅繡鞋等名色。前在壽州購得《續(xù)金瓶梅》,予題名《金銀玉》,與《花影》大同小異,究不知是一是二也。

  第七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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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禹門云:不知觀者以西門慶為何人也,以為可羨乎?以為可恨乎?想必羨之者少,恨之者多也。恨或生于妒欽?恨或由于惡欽?想必妒恨者少,惡恨者多也。觀其所行所為,已是無惡不作,追至偷奸招宜府,正是惡貫滿盈。

  下文即接赴東京許多得意之事,作者其有愛于西門慶乎?《水滸傳》已死之西門慶,而《金瓶梅》活之;不但活之.而且富之貴之,有財以肆其淫,有勢以助其淫,有色以供其淫。雖非令終,卻是樂死;雖生前喪子,卻死后有兒,作者豈真有愛于西門慶乎?是殆嫉世病俗之心,意有所激、有所觸而為此書也。

  圣人云: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焉。又云: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若西門慶者,固不賢不善者也。其或思齊焉,其或自省焉,其或從之也,其或改之也,是在觀之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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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禹門又云:西門慶赴東京,家中斷不能無事,其尤不能安心者,潘金蓮也。若再寫其偷人,不但嫌重,亦覺乏味。就金蓮身上心中設想.其一腔郁〔疑當為"欲"字〕火,滿腹奇毒.將從何處發(fā)泄乎?念前此之冷落難堪,慮后此之寵愛莫定,李瓶兒雖死,現(xiàn)又有承其乏者,則如意兒之仇,有不可同夜者,況又共居園中,安能無事了借棒槌起釁,象形也,又為婦女所必需之物,欲使人知爭之大有故也。毆打如意時,將平日之積念,盡情一吐,亦如巴豆性發(fā),使腹中之壘塊,一齊泄出也。

  孟玉樓將結(jié)不能解之時,飄然而來。金蓮益將未盡之詞,如桶底脫,滑滴不留,全行流出矣。千言萬語,玉樓只付之一笑,試思此刻之玉樓,其待金蓮,果仍以前乎?而玉樓之有定見,居心深細,吾豈妄哉!"大姐姐不管"一語,金蓮拾人之唾徐,一則曰:"大姐也有些不是",再則曰:"大姐姐只推聾裝啞"。凡與之有嫌隙者,一網(wǎng)打盡。玉樓聽如未聽,答如未答,二人之心思意見,不俱大可想哉!西門慶歸家,月娘為正,夫妻絮語,人之常情,此理也,非情也。金蓮方新粉〔妝〕以待,西門慶果順步而來。咽尿一層,不必有此事,不過極言之,蓋咽者須一口一日咽之,而尿者不能一口一口尿之也。金蓮此刻,直欲將昔日之所受于己者,今日盡旋于人,恕道也。反而行之,此金蓮之所以為金蓮,而乃有后文,玉樓抑郁之深而伏床大吐也。吁磋乎!我所用之之人,其不為我用也,不用之而已矣。知其能害人,我方防其害,未幾乃害及于我矣,能不心寒齒冷哉!何今世金蓮之多也。

  按:前評寫于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八日。后評寫于光緒八年(1882)九月十六日。

  第七十三回

  文禹門云:從來貪人無義,淫人無情,一定之理也。西門慶者非淫人乎?何獨一往情深于李瓶兒也?生前既戀戀不舍,死后復倦倦不已,以致生金蓮之妒。妒之極而生毒,毒愈深而計愈密,心愈狠,手愈辣,必置李氏母子于死而后快。瓶兒未死,人或不知金蓮之奸;瓶兒既死,人皆共知金蓮之惡,何西門慶獨憤憤乎?金蓮為瓶兒之仇人,我所深愛者,而為仇人之所殺,是亦我之仇人矣。不能為所愛者報仇,乃又移所愛者之愛,以愛其所愛者之仇;徒念念不忘于所愛者,所殷殷賠笑于所仇者,總不過愛其色而已,情云乎哉?或謂:淫者之情,事過轍已,茲瓶兒死逾百日,尚能憶及,究竟不能謂其非情也。要知此非西門慶之情有所鐘,實李瓶兒之死得其時也。諺語有云:跑了魚兒是大的。凡人之情,厭故喜新,重難輕易。使瓶兒常在,得之斯易,自必厭之有時。乃興猶未闌,人已長往,觸機而動,自635

  不同于念茲在茲,《憶吹簫》之唱亦不過即景命題耳。乃金蓮妒之于生前,更嫉之于死后,已往深心,現(xiàn)在語意,全行吐露,豈西門慶尚未知之耶?偶然動念,不得謂之為情。非然者,試看下回,瓶兒之皮襖,金蓮居然笑納矣。

  故看此書者,有謂西門慶仗義疏財,有謂西門慶多情念舊,是皆不會看書者也,不得不為之表出。然而金蓮之刻刻不忘西門慶,豈亦非情乎?是真不知潘金蓮者也。無怪乎多少俊俏兒郎,聰明子弟,傾家敗產(chǎn),而喪命于金蓮之手,不自知亦不自悟也。無論園以內(nèi)之金蓮,門以外之金蓮,舉凡喜試白續(xù)帶者,全是潘金蓮,均當推而遠之,畏而避之。否則,將殺汝矣,情云乎哉!

  第七十四回

  文禹門云:此時西門慶家,自門外漢視之,莫不以為富貴皆全,繁華無比,興隆景象,熱鬧光陰,清河縣中有一無二矣。及觀其所與往來者,無非戲子、姑子、裱子、小優(yōu)兒、媒婆子、糊涂親戚、混賬朋友、忘八伙計。即或有顯者來,大抵借地迎賓,擺酒請客,與主人毫無干涉。儼然一個大酒店、闊飯鋪、體面窯子、眾興會館。彼且陪墊以為榮,送迎以為樂。有事則納賄求情,得財賣法;無事則妻房宣卷,妾室宣淫:細思是個什么人家?成個什么人物?既無事之可傳,又無功之可述;既無行之可表,又無言之可坊(?)。乃為之詳敘生平,細言舉動,作者是何心思?批者又是何意見也?

  第七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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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書若但以淫字目之,其人必真淫者也。其事為必有之事,其人為實有之人,決非若《駐春園》、《好述傳》、《玉嬌梨》、《平山冷艷〔燕〕》以及七才子、八才子等書之信口開河,無情無理,令人欲嘔而自以為得意者也。何以謂之不淫也?凡有妻妾者,家庭之間,勢必636

  現(xiàn)此丑態(tài),以至家敗人亡,后事直有不可問;見不賢而內(nèi)省,其不善者而改之,庶幾不負此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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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禹門又云:潘金蓮初心,原想纏住西門慶,而西門慶竟不受羈勒也。蓋淫人之淫,初不因乎情,漸不因乎色,但遇淫人即動淫興;其始猶知選色,其繼遂一味貪淫,緣色有妍娃,是人之所共見者也。而淫中別有滋味,惟淫者乃獨知其趣焉,此非可以言語形容者也??傊?,千其人者千其貌,百其婦者百其器,此中人有分別,固非金蓮之一人能盡者也,又烏能纏住西門慶乎?

  人知章四兒亦學王六兒、潘六兒之兩口并用,而未知章四兒別有所長,非兩個六兒所能及。此西門慶之所以必欲前去,初非金蓮之所留得住也。

  若玉樓者,卻是因情而不合,因情而大吐,因情而致西門慶之來。乃西門慶仍是以淫報答之,以淫酬應之,此玉樓之所以終不能常守在西門慶家也。如意處是西門慶自想去;玉樓處是月娘招之來;潘金蓮未得其實,空受其名,安得不大潑其醋哉!

  彼月娘者,情不若玉樓之深,淫不如金蓮等之甚,其欲收服西門慶也,不亦難乎?幸也有孕以要結(jié)之也,否則亦將人贅字號中矣。婦人以情感男子,上焉者也;以淫惑男子,下焉者也。至非淫非情,而以子息動丈夫,斯固在上之下而下之上焉,殆榮之中焉者也。批者亦何必深惡痛恨,以至于斯乎?

  按:前評寫于光緒五年(1879)八月初二日。后評寫于光緒六年(1880)三月二十五日。

  "批者亦何必深惡痛恨,以至于斯",系指竹坡多處夾批:"丑絕不堪"。"作者寫此回,雖為金蓮散場,實因一路寫月娘,俱是隱筆,恐看官不明,故此回放手一寫,其丑與前掃雪夜反襯也。"竹坡原評又云:"寫月娘挾制西門處,先以胎挾之,后以死制之,再以瓶兒之前車動之。誰謂月娘為賢婦人哉?吾生生世世不愿見此人也。"

  第七十六回

  文禹門云:若以家規(guī)而論,妻妾口舌之爭,誰是誰非,而認錯賠情,總在庶而不在嫡,名分之所枚關也。若以家法而論,賓客往來之際,或留或去,當察命奉令,事在主而不在奴,權柄有所統(tǒng)屬也。月娘之含噢,金蓮之潑醋,釁起于床第間也。但金蓮之霸占,未必無因.而月娘之牢騷,卻非為己。平心而論,月娘理直于金蓮。西門慶一生混賬,此次尚不糊涂,乃有糊涂甚于西門慶者,不知其是何心腸也。事起自玉樓者,仍收之于玉樓,此文法細膩處。然而月娘與金蓮此恨愈結(jié)而愈深,可離而不可合矣、大抵皆金蓮之所自取,于月娘何尤哉!批者何至痛惡月娘,而竟與金蓮一鼻孔出氣,豈真春梅之化身欽?

  春梅者,一傲性無理之脾子耳。當日曾在月娘手下,此刻伺候金蓮,雖西門慶收用,并未正名,亦不過迎春、玉簫等耳,尚不能與雪娥平列也。其置申大姐而逐之也,究竟狗仗人勢,目無主人,家法安在?豈以其美麗而置之耶?抑防其日后得意而聽之耶?使月娘不問,玉樓又暗笑曰:大姐姐也不管管。月娘追究,亦金蓮之罵得是,西門慶之罵得好。二人之語,有以激之,然仍無損春梅之一毫,奴才二字遂結(jié)不解之仇。三日不吃飯,此真奴才矣。批者竟以為月娘之大不該,以至日后不可見面。呵呵!此其人不可與言家規(guī),亦不可與言家法者也。

  按:"批者何至痛惡月娘",系指竹坡夾批:"寫月娘真是鄉(xiāng)村老摳,丑絕不堪,反不如妖淫之瓶兒,尚有三分文氣也。'川不知何故看出金蓮假處,卻使人偏恨月娘之假比金蓮更甚。""婦人用伎倆,人人皆然,獨恨月娘之勝于金蓮也。"

  "豈真春梅之化身欽?"系指竹坡夾批:"批書者自信,能為春梅,不能為玉樓矣。"文龍對此亦批曰:"批者自愿為春梅,呵呵!現(xiàn)出原形,露出本色來了。看來也不是個好東西,無怪其滿口胡談,一味咒罵也,并無半句中肯處。然則并春梅之不如耳。"

  第七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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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于有意無愈之間,描寫諸人言談舉止、體態(tài)性情,各還他一個本來面目。初不加一字褒貶,而其人自躍躍于字里行間.如或見其貌,如或聞其聲,是在明眼人之識之而已?;蛑^《水滸傳》寫一人有一〔疑脫"人"字〕身份,《金瓶梅》亦何獨不然哉!金之薄,瓶之柔,梅之傲,皆婦人本性.與男子不同,是在其為夫者剛克柔克耳。便瓶、梅尚可轉(zhuǎn)移,蓮則斷斷不可存留于世間,遭之者死,見之者病,誠然禍水也。

  小批每不滿意月娘而偏祖春梅,不知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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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禹門又云:上一回宋御史請客,此一回安郎中請客,是看旁人排場。上一回潘金蓮呼老王,此一回西門慶呼老九,是顯自己勢力。中間又來孫文相一層,明明借他人之權勢.成自己之恩威。果能是是非非,尚且不可.而況曲直顛倒,賣法詢私,諸官固皆可殺,西門慶能邀末減乎?

  《水滸傳》中,西門慶有結(jié)交官府一語,要不過本地方官耳。此書擴充而語之,故屢屢以借地迎送,此其結(jié)交之因也。心思曲折,筆墨亦覺生動,真不愧為作家也。

  若考本人之所行所為,非縹即偷,于此一回兼寫之。諺語有云:天堂有路不去走,地獄無門自入來。其即西門慶之謂乎?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西門慶反而為之。此等人物,竟令其有妻守節(jié),有子出家,未免賞惡獎淫矣。批書者處處不放月娘,其即此意也夫!按:前評寫于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八日。后評寫于光緒六年(1880)三月二十七日

  第七十八回

  文禹門云:西門慶將死,故將其所與淫者,都一一點清。玉樓己見于前一回,此一回月娘暗點,雪娥暗點。獨遺一李嬌兒,故西門慶一死,先下手偷元寶也。葉五兒、章四兒與林太太俱明點,其中又夾一新交之來爵老婆惠元。四路夾攻,皆在春王首月指出。此后兩個六兒,雙刀并舉,二馬齊出,西門慶于是死矣。吁磋乎!死之晚矣。

  第七十九回

  (一)

  文禹門云:看至此回,忽忽不樂?;騿栐唬贺M以西門慶死已晚乎?曰:非也。西門慶早死,安得有許多書看。曰:然則以西門慶死得太早乎?曰:非也。西門慶不死,天地尚有日月乎?曰:然而奚為不樂也?予乃嘆曰:世上何曾有西門慶哉!《水滸傳》出,西門慶始在人口中,《金瓶梅》作,西門慶乃在人心中?!督鹌棵贰肥⑿袝r,遂無人不有一西門慶在目中意中焉。其為人不足道也,其事跡不足傳也,而其名遂與日月同不朽,是何故乎?作《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為誰,而但知為西門慶作也。批《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為誰,而但知為西門慶批也。西門慶何幸,而得作者之形容,而得批者之唾罵。世界恒河沙數(shù)之人,皆不知其誰,反不如西門慶之在人口中、目中、心意中,是西門慶未死之時便該死,既死之后轉(zhuǎn)不死,西門慶亦幸矣哉!夫人生世上,終有死日,乃生不愿與西門慶同生,而死竟與西門慶同死,是可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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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禹門又云:潘金蓮殺武大郎,人為之寒心;潘金蓮殺西門慶,人為之快心,蓋西門慶本該死,又有取死之道。潘金蓮以忌之者殺武大郎,以愛之者殺西門慶,同死于金蓮之手,而所以死之者不同也。西門慶臨死,猶眷眷于金蓮,何至死不悟也。然至死而不悟者,奚止一西門慶哉?且有愿如西門慶之死而死者,吾其如書中之西門慶何哉!吾其如世上之西門慶何哉!是《金瓶梅》之死西門慶,不如《水滸傳》之死西門慶,死得爽快也。故看至西門慶之死,總覺不快。凡看《金瓶梅》者,何弗先看《水滸傳》乎?看完《金瓶梅》者,更不可不一看《水滸傳》矣。

  此書吳、潘之不能相容,西門慶知之,金蓮亦未嘗不自知。然自此以后,守分安命,而無陳敬濟之偷,月娘亦奈之何哉!防人殺而以刀柄授人,謂此不殺也,無此事也。金蓮之被殺,亦如西門慶之自殺,于吳月娘何尤焉。而況西門慶之不死于殺,尚不足以快人心;潘金蓮者,亦令其壽終內(nèi)寢也,此書真可燒矣。

  按:前評寫于光緒五年(1879)五月十九日。后評寫于光緒六年(1880)三月二十八日。

  第八十回

  文禹門云:西門慶在日,內(nèi)而妻妾,外而親朋,只是一個假字,西門慶死后,當年之假心腸,全行收起,此日之真面目,露出原形。此一回先結(jié)李嬌兒,次寫應伯爵,但其間情罪,卻有分別。李嬌兒本門戶中人,其當時之娶,錯在西門慶,而今日之嫁,錯不盡在李嬌兒。外則有老鴻子、桂卿、桂姐之招;內(nèi)則有潘六兒、春梅、二舅之逐,雖欲再留,亦不可得,蓋有不能不然者也,其情罪尚輕。

  若應伯爵此等人,而親之近之,手足交之,心腹托之,其錯亦在西門慶。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荊棘得刺也。獨怪應伯爵,本為酒食而脅肩,原因財物而餡笑,此小人之常也。如果所求不遂,所愿未償,反而噬臍,轉(zhuǎn)為翻臉,此猶小人之常也,均不足為怪。若西門慶之待伯爵,糊其口,果其腹,飽暖其身,安頓其家,亦可謂至矣盡矣。不知感恩,亦何至負義;不知報德,亦何至成仇。今觀送上李641

  嬌兒,又謀及潘金蓮,直若與西門慶義不同生、仇結(jié)隔世者,此非小人之常.實小人之變矣。世上焉有此等人乎?或者祝念實〔應作"實念勺、孫寡嘴之所為,尚有因由,豈其伯爵之所說哉?果如是,其罪孽深重,當于李嬌兒罪上加三等,亦不足蔽辜也。雖然,昔日之假,何嘗是假;今日之真,又豈是真乎?真形一現(xiàn),假意又萌矣。張二官你要小心著!

  第八十一回、八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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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三回

  文禹門云:潘、陳二人之事,上回已寫得淋漓盡致,此回似可不必再細寫,轉(zhuǎn)失作者報應之本旨。不知前回是寫二人得手之樂,此回是寫二人將敗之機。故將春梅亦寫出其不堪來:其狠也.在金蓮之上,其淫也,不在金蓮之下。'叮見西門生前,仗勢裝腔,都是假做作;西門死后,赤身露體,乃是真情形。西門慶被他瞞過,許多閱者亦被他瞞過,何也?至于嫁守備扶正,是他命好,不是他品高。月娘感于炎涼,豈閱者亦為炎涼所惑耶?西門慶立法于先,陳敬濟效尤于后,亦可謂丈人冰清,頗能大戰(zhàn);女婿玉潔,不畏夾攻矣,在作者之書中,閱者之目中,秋菊之口中,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如此如此,乃三告而不聽,可謂強于三報殺人、三傳有虎者矣。若月娘者,呼為糊涂婦人則可,視為陰險婦人則不可。若果陰險,當此之時,正是索盛求疵之日,文致周納之秋,竟將金蓮輕輕放過,當日撒潑事情,豈能忘之耶?無事尚想生非,有隙反置不問,此正月娘糊涂處,亦正月娘老實處。批書者何以忘卻西門慶,專罪吳月娘也。至月娘之糊涂可恨處,則在留姑子宣卷。此何等事,而晝夜為之也。西門生前,已無忌憚;西門死后,更屬荒唐。拱其心思,雖然夫死堪悲,究竟生子可喜。況夫在不過眾人之所爭,夫死亦非一人之獨寡。俗云:有子萬事足。偌大家私,不怕旁人劫奪矣。顧無子望有子,子生望長生。其生也授法于尼姑,其長生也還仰賴乎菩薩,此所以宣卷而外,徐皆其后焉者也,愚何如乎?古今未有愚人而陰險者,是可見批者之誤矣。而況人廟燒香,拜佛求子,以吃齋為行好,以布施為陰功,聽仆婦之讒言,信奴嬸之妄語,認尼姑為師父,稼道婆為神仙,此等婦女,不一而足,又豈僅一月娘哉!

  按:"若月娘者,呼為糊涂婦人則可,視為陰險婦人則不可。"系指竹坡原評:"故日此書中,月娘為第一惡人罪人,子生生世世不愿見此等男女也。然而其惡處,總是一個不知禮;夫不知禮,則其志氣日趨于奸險陰毒矣,則其行為必不能防微杜漸、循規(guī)蹈矩失。"

  第八十四回

  文禹門云:泰山燒香,乃是月娘大錯處。不帶仆婦丫頭,亦是作者漏洞處。或者破落戶、幕發(fā)戶家作事,大半如斯,亦未可定。獨是官哥前車之鑒,亦月娘之所深知,且有如意在旁,豈有不詳述者,乃竟孤身上路,雖臨行囑咐再三,亦奚益哉?可謂糊涂極矣。受此一番強暴,非所辱月娘,正所以替月娘也。孝哥無恙,月娘歸家,欣幸之中,能勿悔懼乎?諺有云: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到黃河不死心。正為愚人言之也。雖然,前不受來保之誘,后能拒天錫之強,略短取長,論人觀其大節(jié),月娘正未可厚非。何西門慶竟有不淫之妻哉?批書者默默不贊一詞,豈猶有馀恨乎?吁磋乎1 此刻西門慶家中,李嬌兒無論矣,孟玉樓去志已堅,不過待時而動;孫雪娥自有別腸,潘金蓮一味宜淫,不但不思前,并不慮后,春梅早有散局在腦中;迎眷、玉簫已去。其在外者,桂兒、銀兒、月兒,另有新歡。其可以稱為西門慶之人者,月娘而已。謂予不信,請看下文。

  第八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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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西門慶死后,不及一年,其間拉拉雜雜,不堪聞,不忍見,不可說之事,紛紜攘攘,層見迭出。至此始知報應之不爽,因果之不誣。嗯!何其鈍也。當其極盛之時,早已見到此時,此理之當然,勢之必然,事之常然,情之宜然。若使作者至西門慶一死便結(jié),如梁山泊之尚未散伙者,必有咨磋太息,謂天道之無知,世事之不平,而《續(xù)金瓶梅》當又添出五、六種來。臆!何其呆也。竊謂此書無以后之,十數(shù)回以后之事可知也,此書不必續(xù);既有此十數(shù)回,此書更不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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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禹門又云:西門慶與潘金蓮偷情,我知其必成。陳敬濟與潘金蓮通奸,我知其必敗。一金蓮也,而翁婿共之。正是:莫為之前,何以見陳敬濟之淫昏;莫為之后,何以見西門慶之淫暴,西門慶開其先路,陳敬濟步厥后徑。寫敬濟之庸愚,不顧人恥,即寫西門慶之罪孽,大快人心也。

  而金蓮之淫邪,不言而喻。故必令其墮胎于西門慶死后,不令其懷娠于西門慶生前,丑之也;正所以實之,而敗之也。吳月娘先則聞而知之,而不肯信,此是他糊涂;后則見而知之,而不張揚,此是他忠厚。因此反亂,不好收羅;從此湮沒,不成局面,此所以有先遣春梅之舉也。

  春梅小妮子,與金蓮聯(lián)成一氣。人皆因其生硬,遂謂其勝金蓮一籌,實不知春梅者也。使春梅而為玉樓之脾,可以為自好之士;使春梅而為瓶兒之脾,可以為御侮之臣,今已同金蓮一體同心,是亦一金蓮而已。其不垂淚別也,志向早立定于西門生前,故動作得安詳于月娘發(fā)遣。此是其明白處,不是其豁達處;此是其強狠處,不是其磊落處。若論此時身份,來去頗可自由,仗此嬌小容顏,焉往而不644

  可自信。吾自知其決不至若瓶兒之亂嫁,亦斷不至若玉樓之被班,蓋春梅亦金、瓶類也。而以后之遭逢,天實為之;今生之結(jié)果,實自取之也。

  按:前評寫于光緒五年(1 879)五月二十日。后評寫于光緒六年(1880)三月二十九日。

  第八十六回

  文禹門云:寫陳敬濟一無知少年,孟浪小子,全無道理,一味荒唐,栩栩欲活,歷歷如見。要不如此,不可以為西門慶女婿;而西門慶之女婿,亦必須如此。西門慶之造孽也,全是胯下物,而卒喪命于此物。陳敬濟之被逐被打也,亦因胯下物,而得逃出亦此物。然則此翁婿二人,均不過是一鳥物而已。若潘金蓮,固以此物為生死者也,竟至以王潮兒解渴。寫金蓮之淫,亦可謂寫到十二分。死期近矣,再活亦不過如此。

  或謂敬濟之被打,春梅、金蓮之被逐,吳月娘無乃太忍。試掩卷思之:有何善法,以處此三人?是三人者,若使常在西門家中,其患將有不可勝言者,寡婦孤兒之聲名性命,恐亦未能得全。此猶是月娘之才能,而西門慶之大幸也。

  按:"吳月娘無乃太忍",系指竹坡夾批;"可殺金蓮者,月娘也。"文龍于此亦批日;"如此斷案,不知冤屈死多少人。金蓮不出去,月娘恐亦在被殺之列,血濺鴛鴦樓不是榜樣乎?況金蓮出去,亦有自取之道,此等淫婦留在家中,將欲開窯子耶?且金蓮早就該死。果是月娘殺之,乃月娘之功,非月娘之罪也。"

  第八十七回

  文禹門云:潘金蓮在《水滸傳》中,死于武松之手;在《金瓶梅》中,亦何必定死于武松之手,豈以照應《水滸》本傳乎?武松既有血濺鴛鴦樓之案,斷不能有赦免歸來之事,豈以痛快人心起見乎?彼西門慶者,又何可令其疾終也。蓋潘金蓮非殺之不可,亦非武松不能殺之也。西門慶容易死,潘金蓮非殺不死。若使其入張二官之門.又當為二官作傳;若使其入周守備之室.又將敘守備遭殃。天生此一種尤物,最足以殺人,而人決不能殺之,且決不忍殺之,不肯殺之也。其為禍也,將伊于胡底哉!必武松之英雄,乃可以殺潘金蓮,非但為報仇一層也。茲并王婆子而亦殺之,乃所以痛快人心之筆。自第一回至此回,已隔八十六回,殺之不已晚乎?不知愈晚人心乃愈快。鐘如旋陰旋晴,勿病勿愈.人轉(zhuǎn)忘陰雨連綿之苦惱,輾轉(zhuǎn)床褥之煩難;屈久而伸,郁極而散,豁然于一旦,手舞足蹈,有發(fā)于不自覺者。金蓮被殺不為晚,亦如西門慶之死不為遲矣??础督鹌棵贰凡豢吹酱颂?,便是已死之西門慶,不知身后情事者也。看到此而失聲嘆息,便是往東京取錢之陳敬濟,不能救轉(zhuǎn)傷心也??吹酱硕幻硷w色舞、歡笑異常者,是亦一全無血性之男子也??吹酱硕鴼w咎于月娘、雪娥、奶子、書童者,是又一勾奸入伙、同惡相濟之龐春梅也。獨是王婆子與金蓮同被殺矣,而西門慶竟漏網(wǎng),幸免身首異處而以疾終也,得勿太便宜乎?須知武松今日之所殺者,非武植之妻,乃西門慶所十分寵幸、臨死不能忘情之六娘也。殺西門慶愛妾,又何異殺西門慶乎?使西門慶尚在,其肝腸寸斷.心脾俱碎,當更甚于項下之一疼,閱者亦可無馀憾矣。

  第八十八回

  文禹門云:潘金蓮一生,僅結(jié)交得陳、龐二人。然敬濟不過色欲起見,并非情義相孚,受其害而未得其力,冒惡名而又遭實禍,尚非是好相與也。不但二人斷無相合之理,縱使相合,亦斷無長久之勢。留個有馀不盡,轉(zhuǎn)覺二人之交情,更深于西門慶,庶可使西門慶人死而心亦可死,地下相逢,當不似生前之纏綿綢繆也。若春梅與金蓮,不但肝膽相共,肺腑相投,直是形骸俱忘,并赤身露體于男子之前,我不爾羞,爾不我恥。不但姐妹無此親熱,即母女亦尚有嫌疑也,是兩人直是一人矣。

  看書者往往袒護玉樓而推尊春梅也,不知其是何見解?玉樓下文再表。此回春梅之埋金蓮,是春梅好處。惟念金蓮為人間不可有之人,為人家不可留之人,竟有與之死生不易、心意相合者,此其人為何如人乎?揚雄之美王莽,荀或之附曹操,后世猶或非之。若秦檜之萬侯禹諸人,嚴蒿之崔呈繡諸人,而竟目為賢臣正士,有不斥其妄者,則亦妄人而已矣。春梅不過性氣剛,運氣順,其氣焰可以攝月娘等一群愚婦女;曾是自命不凡者,而亦為聲氣所振,竟下氣于春梅之裙帶間哉!此書以《金瓶梅》命名,平列三人者,可以思作者之用意矣。

  第八十九回

  文禹門云:看到此回,方欲落筆,又復凝神靜坐,仔細尋思。靜氣平心,準情度理,不可少有偏向,故示翻新,致貽閱者之譏,而以醉雷公呼我也。不但為批此書而然也,接人處世,排難解紛,言為心聲,聽其言亦可知其行矣。

  此一回寫陳敬濟之昏愚謬妄,其所行所為,固當如是。而西門大姐之無禮,亦不始于今朝,其去而仍回,回而又去,再歸遂不敢再往。當時之情節(jié)若斯,蓋大姐亦實有自取之道。月娘原不能無罪,然盡歸罪于月娘,開釋西門慶,此論恐未平允。我所爭者,尚不在此也。

  金蓮一淫婦也,春梅先為之掩藏,后為之勾引,且又與之同偷,是又一王婆子而加厲焉。此等婦女,不及早遣之逐之,而留養(yǎng)于家中,果何意見乎?然則開發(fā)不錯也。夫無過而開發(fā),我固無以對彼;有罪而開發(fā),是自作自受,自取其咎,彼將無以對我.我又何慚乎?至于既出西門氏之門,其遇仇人而被殺也,我固不任咎;其遇貴人而得寵也,我原不能居功,我亦不愿認錯。婦人視夫為榮辱,升天降淵,視乎時命之高低,不在人品之好歹。譬如朝廷之上,奸候被誅,是其時乖,亦因人壞。宵小得志,是其命好,非其品高也,蓮、梅亦猶是焉耳。一旦無心邂逅,見面周旋,禮節(jié)謙恭,是春梅不忘舊主;語言遜順,是月娘另續(xù)新歡,亦如子孫違教,難免敲臀;妓女從良,亦當刮目,此理所宜然,亦情所必然。不知何為羞殺月娘,丑盡月娘?又何為丑低月娘?又何為丑絕月娘?況月娘此日,家未全傾,子亦尚在,無所求于人,亦何所畏于人乎?使批者而有犯法被逐之奴仆,一朝得志,狹路相逢,將何以待之?豈踞坐而謾罵之耶?抑握拳而痛擊之耶?或引咎不逞耶?或懷慚避去耶?此無他,高視春梅,深愛春梅,而竟忘其與敬濟通奸之春梅,為金蓮拉纖之春梅也。若謂月娘不識英雄,埋沒豪杰,是二人不在賢德之列,逐之正因識之而后逐也。如不逐去,春梅安得到此地步?方真是埋沒也。若謂月娘不應如此謙讓,大妙子今非昔比一語,已將世路人情說盡,不獨月娘為然,普天之下亦無不然也。蓋亦實有不然者,何責備一婦人之深也。本無此人,本無此事,我又何必與批者作對,亦因處世論事,不可少存偏心。或者我亦偏心乎?請質(zhì)諸高明之士。按:"不知為何羞殺月娘"句,系竹坡夾批;"羞殺月娘。""丑盡月娘"。"作者此時丑低月娘,盡情放筆矣。""丑絕月娘。夫不動身,在金蓮邊猶可,在春梅邊,真丑絕也"。

  第九十回

  文禹門云:春梅在西門慶家中,并非不得時之人,亦非安本分之脾,固由于潘金蓮之縱容,亦由于西門慶之寵愛。論其性情,驕而自負,傲而難馴;論其行為,淫等于金蓮,狠同于桂姐。西門之奴仆,未敢怠慢,西門妻妾,未嘗欺凌,而李銘固應受其殃,秋菊何事遭其毒?打狗彼豈無心,打人彼實主使,李瓶兒、官哥之死,春梅與有功焉。至郁大姐之受罵,不但非奴嬸所宜,亦失家門之體,月娘不以為然,想又是大姐姐不當管而管矣。金蓮以為罵得好,西門慶以為罵得是,批者自應亦以為然也,是又一縱容、寵愛春梅者也。無怪其以648

  月娘相遇為羞,而以雪娥被辱為快也??襞貓?,小人得志之常情,君子不取焉,其亦以為快者,又一小人矣。

  此一回寫雪娥私逃,輾轉(zhuǎn)而人于春梅之手。在雪娥自取其辱,大可辱之也。而在春梅則不可辱之,晉文公不誅斬袂之人,楚莊王不問絕纓之將,此處正可以見人之度量,見人之心胸,并可以決人之福澤,定人之壽算。打之罵之,不過添其仇恨,不如愧之感之,正可動其悔悟。況當日雪娥曾為金蓮受辱,春梅并未嘗為雪娥受氣,不得謂仇人相見,亦不得謂報施不爽也。春梅小妮子,何足語此?獨不解以春梅此刻為志士得意時,恩怨分明之日者,亦不過從炎涼起見,以成敗論人耳。其責備月娘勢利,是以月娘責備月娘矣。

  第九十一回

  文禹門云:孟玉樓,深心人也。嫁人之心,固不自今日始也,亦不自西門慶死后,始萌此心。其未嫁西門慶之前,因寡思嫁,作者明白指出,固人人之所共知;既人西門慶之室,其悔嫁之心,隱忍而不露,即其改嫁之心,凝結(jié)而益堅。蓋玉樓心心做大,實不欲久居人之下也。其初尚有奪嫡之思,其后但有待時之念。吳神仙之語,龜婆子之言,何嘗一日不咀嚼三遍哉!其志其意,吳月娘、潘金蓮等不能知,即同襲共枕以為合意同心之西門慶,亦非所知也。奈何看書者亦不能知,竟呼玉樓為西門慶之三娘,斯真玉樓所切齒整眉、深惡痛恨而無可語者也。試觀"奴也吃人哄怕了"一語,全身筋節(jié),滿腹精神,都于此七字中迸出來。則此數(shù)年來之玉樓,含羞忍辱,懷憤蒙污,藏拙守愚,聽天由命,竟不意于清明之日泄其機,陶媽媽之來發(fā)其隱。而今而后,大可遂其志,如其意,而仍不違其初心也。此玉樓之所以含笑允婚,灑淚上轎也。月娘云:"孟三姐你好狠也",是即玉樓終身考語,不必侯蓋棺論定也。

  獨是西門慶群妾中,李瓶兒先死無論矣;李嬌兒歸娟而嫁張二官;潘金蓮偷人而守陳敬濟;孫雪娥盜財而隨來旺兒;龐春梅勾奸而嫁周守備;此一回孟玉樓又大大方方,從從容容而嫁李衙內(nèi)矣。固無一人心中、目中、口中有一西門慶,亦如批書者處處只貶吳月娘,而竟忘此書原為西門慶而作也,亦可謂不求之本矣。街談巷議,說好說歹兩層,正是此書點題處,而批者不知,豈不可笑?更可見月娘之不偷不嫁,為西門慶真妻室,為《金瓶梅》之正經(jīng)人。作者亦何曾奸險視之,陰狠譏之,而為批書者之所窺,舍大節(jié)而求小過,不肯一步放過也。若西門慶者,固一時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彼嬌、玉、雪、金、瓶、梅以及迎春、玉簫、繡春與桂兒、銀兒、月兒、林太太、王六兒、賁四嫂、惠蓮等,吾亦曰:固一時之雌也,而今安在哉?按:此評寫于光緒六年(1880)三月六日。

  "批者不知",系指竹坡原評:"至此回,諸妾已散盡矣。然李公子來求親,卻云玉樓愛嫁,誅心之論。"

  "而為批書者之所窺",系指竹坡夾批:"以先何不抬去?以此知月娘貪刻陰毒,無處不然也。"

  第九十二回

  文禹門云:九十回以后,筆墨生疏,語言顛倒,頗有可議處,豈江淹才盡乎?或行百里者半九十耳。陳敬濟原是一愚夫,亦有愚不至此者。孟玉樓是何如人?所嫁又是何如人?縱不能深知,亦何能持一答前往,便可與之通奸,便可拐出同走,并可訛出許多財物?窮極無賴之人,或作此非非之想,然亦不敢冒冒然,徑做此舉。況此刻敬濟,千金在手,又有馮金寶,正在新鮮之時,在家即起此念,到嚴州在意行之,全無悔悟。竊恐無此情理,不過為楊大郎拐逃地步耳。何必作此遷折,登堂矣,入室矣,見玉樓矣。而玉樓之言談舉止,全不像從前之玉樓。迨至變臉出簪,玉樓又是一付面孔,便至相摟相抱,親嘴吃舌頭。批者何不云羞殺玉樓、丑絕玉樓乎?既事后可以告訴衙內(nèi),何不此刻告訴衙內(nèi),立刻將敬濟逐出,豈不正大光明乎?乃設此拙計,即當年收拾來旺兒故志,獨不慮敬濟有口能說乎?又可怪敬濟在清河堂上,滿口謊言;在嚴州堂上,全無一語,是又何也?必使徐知府暗中探明,又將通奸騙財坐實,不痛不癢了案。致使老父受辱發(fā)怒,老母忍痛耽憂,玉樓抱不白之冤,衙內(nèi)挨不肖之打,豈非作者有意丑低玉樓乎?既令其得安身立命之地,歸棗強便歸棗強耳,何必多此一番丑事乎?吾欲起批書者而問之。敬濟回家,妻妾垢碎。大姐姐之死,卻在意中。西門慶有什好女兒,其死也,亦有自取之道焉。月娘往鬧,不但山東風氣如此,予走遍數(shù)省,無不皆然,而安徽殆尤甚焉。目錄云:《大鬧授官廳》。故作度詞,有何意味。按月娘連此兩書"大鬧"矣。夫鬧其所不當鬧,是為胡鬧;鬧所當鬧,不得謂之鬧也。況泰山之事,若非大鬧,恐將如潘金蓮葡萄架下之大鬧矣。告官伸理,亦是正辨。先定絞罪,旋改徒罪,終歸免罪,銀子只一百兩,便如此得力,何罵霍知縣一至于此也。

  此皆信筆直書,不復瞻前顧后,并非以上淫情穢語,寫得細膩風光。無怪閱者.咸喜看前半部,而不愿看后半部,然則此書實導淫之書也,作者不能無罪焉。我之探臆而出,隨處叫破,正是要人細看下半部,以挽回一二。蓋此書既不能燒盡,板不劈盡,有觸目警心數(shù)語,亦可以喚醒幾個聰明人,故不憚如此之諄諄也。閱者諒之。

  第九十三回

  文禹門云:此一回直是為陳敬濟作傳,似非本書正文。不知敬濟非他,乃西門慶嫡嫡親親女婿,西門慶在日,固嘗欲以為子者也。西門慶有子而無子;無子而有子,官哥與孝哥,均在恍兮惚兮之間,終非西門慶之所有。惟此一女,為西門慶與前妻陳氏所生,配嫁于陳敬濟。半子之稱,實西門慶之至親,而穢亂西門慶之家庭,實始于此半子之陳敬濟。金、瓶、梅,西門慶有其三,敬濟乃得其二,且旁及玉樓、雪娥,亦幾為敬濟之所攏,要并受其害,雖月娘亦不能免。則敬濟固西門慶克肖其親之令子也。所以詳寫之,以為西門慶作收場欽?

  此等昏庸謬妄之少年小子,吾實見過不少。其究竟終歸于敗落困窮、糊里糊涂而死,亦有不知其下落,想亦不能久留于人世間也。此等小子,由于察賦,成于遇合,乃兩間之庚氣,一時之盂賊。王杏庵徒費一番苦心,一番善舉,究不能挽回造化小兒之定數(shù)。斯亦無可奈何,我盡我心而已矣。

  第九十四回

  文禹門云:此一回欲使陳、龐湊合一起,而又無因湊合之,又有孫雪娥在旁礙眼。故必先令聞其名,然后羅而致之,方不為無因。于是有劉二撒潑一事,此截搭渡法也。但渡要渡得自然,不要渡得勉強。劉二不過要房錢耳,有金寶鴇子在,何至毆打馮金寶;既打馮金寶,為何又打陳敬濟?或謂酒醉故也。既已并打矣,自有眾人說散,何為又送守備府?小人雖狗仗人勢,然亦自有斟酌,何至兇暴至此,視守備衙門直如張勝衙門也。路非咫尺,事非重大,劉二送之,張勝收之,周老又復打之,此其間方引出春梅來,許多糾纏,著意只在此一處。然未免有許多生拉硬扯,并非水到渠成,有不期然而然之趣,此作者未嘗用心之過也。然亦有用心之過處,春梅已聞敬濟之名,又不便見敬濟之面,有雪娥在焉,作者可謂細心矣。乃頃刻之間,使春梅做出多少故事來。作者以為撒嬌,閱者以為丟丑,越看越丑,丑至令人不敢看。不但露出丫頭原形,直畫出潑婦本色,作者何必丑低春梅一至于此也。批者又何不云羞殺春梅,丑絕春梅乎?雪娥為春梅所買,即欲逐而賣之,甚易之也。必須裝此丑態(tài),出此丑言,始能出雪娥而人敬濟乎?此一層未免多費筆墨矣。嗯嘻!又安知非作者有意描寫春梅丑態(tài),以醒閱者眼目?直若明告之曰:玉樓與春梅,其為人底里,試看其收場,便可知矣。

  西門慶家中,并無一個好東西,不要稱贊玉樓,推許春梅,方不是瞎子也。不然,孫雪娥亦何必定令其為娟,蓋亦以寫西門慶之惡,出西門慶之丑也。必用雪娥者,嬌、玉、蓮、瓶,皆其奪諸人者,惟雪娥乃其所自有之四娘也。不使月娘偷人嫁人,還是作者存心忠厚處。

  第九十五回

  文禹門云:此回已將西門慶家中諸婦女,除五妾四埠而外,如小玉、如意等,亦均各還其一個下落。乃放筆描寫寡婦孤兒之忍辱受氣,屈己求人,耐一片凄涼,遭萬種苦惱;奴仆叛于內(nèi),友朋哄于外,皆所以定西門慶罪案,并非為月娘述家常也。

  看前半部,須知有后半部;看后半部,休拋卻前半部。今日之一人一事,皆昔日之所收羅埋伏,而發(fā)泄于一朝也。若竟忘記西門慶,專注意于吳月娘,是所謂膠柱鼓瑟,刻舟求劍,亦殊失作者之本旨,而不必與言批書,并可不必與言論事,直一磕睡漢而已。但就批者之意而言,月娘不過一昏愚婦人,不過一勢利婦人,不過一殘忍刻薄婦人。書中之昏愚、勢利、殘忍、刻薄加倍于月娘者,豈少也哉!即此一回,平安之偷竊,吳典恩之負心,皆歸咎于月娘,要亦西門慶刑于之化之所致也,要亦西門慶作孽之多之使然也。奈何西門慶一死,而竟忘《金瓶梅》一書為西門慶之所作哉!按:此評寫于光緒八年(1882)九月二十四日。

  第九十六回

  文禹門云:春梅之嫁周守備,平地登天,亦可感恩知己;又居然生子,亦可謂心滿意足,從前之事,大可革心洗面,付之煙消霧化。此一回之來主人家,泣祭舊主,此亦心情之厚,事理之宜,不必為春梅病也。顧何以身歸周守備,親祭西門慶,而〔獺畫眉〕之命唱,則又心心念念不忘陳敬濟?可見守備非其偕老之人,西門非其受寵之人,陳敬濟乃其生死不忘之人。此等婦女,尚可與之相處哉!且男女之事,必須兩意相投,無味是一相情愿也。春梅意中不忘敬濟,敬濟心中早已忘春梅。金蓮在時,以春梅為次,春梅不怨矣;金蓮死后,能念及在遠之玉樓,而近在目前、曾有首尾之春梅,并未嘗有一語及之,置之膜外,蓋已久矣。春梅為敬濟做出許多丑樣子來,不但無以對守備,自問何以對金哥乎?

  舊館之游,實寫滄桑之變。乃正寫循(還)〔環(huán)〕之理,并非專為春梅寫,亦并非專為月娘寫也。不過此二人,一是得意之人而今不得意,一是未得志之人而今得志;一是群妾以上之一人,一是諸妾以下之一人,固均是西門慶同時之人,二人經(jīng)歷,即不音西門慶身親經(jīng)歷也。所難堪者,當時許多人,而今竟安往哉!

  第九十七回

  文禹門云:此書以《金瓶梅》命名,蓋取三個淫婦人之名以成此書。是三人者,名既平列,固德無高下,品無軒輕,而其淫則一也。不過福有厚薄,壽有修短耳。閱者往往重視春梅,褒多貶少,是亦從炎涼勢利起見,又何責乎吳月娘一人也。

  至此一回,金、瓶均已收結(jié),故放筆寫春梅之不畏人言,不慮物議,不顧羞恥,不為其夫其子留臉面,其淫亂故不在金、瓶二人之下,尚得謂之有志氣哉!陳敬濟一無知、無能、無行、無品之惡少年,為人世之所不容,為親友之所不齒,侯林兒亦不過取其下體耳。春梅乃念茲在茲而尋之,三薰三沐而進之,亦無非采卦采菲。金宗明據(jù)其后,龐春梅攘其前。迫至已為之娶妻,而猶食人之唾徐。其后卒死于周義身上,其淫視金、瓶何如哉!故金之淫以蕩,瓶之淫以柔,梅之淫以縱。嬌兒不能人其黨,玉樓亦不可人其黨,雪娥不配人其黨。此三人故淫婦中之翹楚也。李瓶兒死于色昏,潘金蓮死于色殺,龐春梅死于色脫。好色者其鑒諸!貪淫者其鑒諸)

  按:"尚得謂之有志氣",系指竹坡夾批:"不知正是志氣"。文龍于此亦批曰:"這是志氣?從此,奸情條例可以刪卻矣,真是不通"。

  第九十八回

  文禹門云:西門慶翁婿與韓王氏母女、武潘氏主埠而亦稱為母女也者,直是前世歡喜冤家而以愛之者殺之也。其彼此湊合,互相糾結(jié),竟有不期然而然,英之致而至者焉。豈亦有數(shù)存乎?實作者結(jié)構(gòu)謹嚴,心細如發(fā),筆大若椽.分觀之而不覺,合觀之而始悟也。此刻陳敬濟,又儼然一小西門慶。寫敬濟之淫,正是寫西門慶衣缽得傳人。明娶葛翠萍〔屏〕,暗通龐春梅,馮金寶已成往事,韓愛姐又續(xù)新交。此一回明是收結(jié)云峰諸人,使愛姐有普落,其實正是收結(jié)陳敬濟也。但不知迎春、玉簫作何究竟?若能在愛姐口中一點,則更周密矣。

  第九十九回

  文禹門云:作者以孝哥為西門慶化身,我則以敬濟為西門慶分身。西門慶不死于之刃而死于病,終屬憾事,故以敬濟補其缺。蓋敬濟即西門慶影子,張勝即武松影子,其間有兩犯而不同者,有相映而不異者,此作者之變化,全在看官之神而明者也。

  西門慶死于兩個六兒之手,前已詳言之矣。此一回敬濟因愛姐之情書而往,綢繆之徐,而逗起劉二舊恨.自臨清回清河.亦如西門慶自韓家歸花園也。春梅乘翠屏歸家而至,商盆之際,頓起張勝殺機,是敬濟死于兩個六兒之女之手。釁起于愛姐之室,命喪于春梅之語,又何異大戰(zhàn)王六兒家.精泄于金蓮之口乎?是母是女,此翁此婿。愛姐即是王六兒,春梅即是潘金蓮,敬濟即是西門慶。非然者,死此二人,何必定用此四人哉?惟武松為兄報仇,故不愧為英雄.張勝為己泄憤,故不免為兇徒耳,斯又不異之異也。

  第一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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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謂《金瓶梅》淫書也,非也。淫者見之謂之淫,不淫者不謂之淫,但睹一群鳥獸孽尾而已?;蛑^《金瓶梅》善書也,非也。善者見善謂之善,不善者謂之不善,但覺一生快活隨心而已。然則《金瓶梅》果奇書乎?曰:不奇也。人為世間常有之人,事為世間常有之事,且自古及今,普天之下,為處處時時常有之人事。既不同《封神榜》之變化迷離,又不似《西游記》之妖魔鬼怪,夫何奇之有?故善讀書者,當置身于書中,而是非羞惡之心不可泯,斯好惡得其真矣。又當置身于書外,而彰瘴勸懲之心不可紊,斯見解超于眾矣。又須于未看之前,先將作者之意,體貼一番;更須于看書之際,總將作者之語,思索幾遍??吹谝换兀酃庖焉涞桨倩厣?;看到百回,心思復憶到第一回先。書自為我運化,我不為書細縛,此可謂能看書者矣。曰淫書也可,曰善書也可,曰奇書也亦無不可。

  (二)

  文禹門又云:作者或有深意,批者并無會心,閱者當自具手眼,別出心思,作如是觀可也,不作如是觀亦可也。作如是觀,當有全部在胸中,不可但有前半截,竟無后半截也。不作如是觀,當無一字在腹內(nèi),不可記得一、二回并不可記得一、二段也。

  從來無所羨慕者不作書,無所怨恨者不作書,非曾親身閱歷者作書亦不能成書。作《金瓶梅》者其果有所欣羨耶?其果有所仇恨耶?其果曾閱歷一番否耶?吾不得而知之。然而,我固無所羨慕,無所怨恨,而我之所經(jīng)歷者,耳之所聞,目之所睹,竟與此書相同者;亦有與此書相異者;且有與此書相同而實異者;與此書相異而暗同者,故知作者殆亦有見矣,有所聞矣,亦嘗身親其境矣。自始至終,全為西門慶而作也,為非西門慶而類乎西門慶者作也。批者亦當時時、處處、事事有一西門慶,方是不離其本旨。奈何656

  只與春梅嚷臀,玉樓抵痔而與月娘作對頭?猶詡詡?cè)辉?;此作者之深思也,吾得其間矣。磋乎,妄甚!

  按:前評寫于光緒五年(1879)五月二十二日。后評寫于光緒八年(1882)秋九月立冬前兩日。

  輯錄者工作單位:中國大百科出版社編輯部(《文獻》雜志1985 年第4 期至1986 年第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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