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ㄇ澹┯^鑒

　　"上古結(jié)繩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書契。"書契之興，經(jīng)尚矣。作經(jīng)非圣人初意也。皆有所為而作，不得已于言也。故《易》之作為闡天心之微也，《書》之作為觀天道之變也，《詩》之作為通人心之和也，《禮》之作為大人道之防也，《春秋》之作為合天心人事，以誅心維道，使天下后世之亂臣賊子懼。上紹歷圣作經(jīng)之心，下開百世作史之例者也。嗣是經(jīng)變?yōu)槭?，龍門子長、司馬溫公、晦翁諸人皆因之。此外，代有作者，顧已得失參半。時至五代，世無達人，正史而外，稗史出焉。

　　稗史亦史也，其有所為而作與不得已于言也，何獨不然？然世之稗史充棟折軸，愜心貴當(dāng)者蓋寡。自王新城喜讀說部，其書始浸浸盛。而求其旨少遠、詞近微、文可觀、事足鑒者，亦不過世行之《西游記》、《水滸傳》、《金瓶梅》、《紅樓夢》數(shù)種。蓋《西游記》為自治之書，邱真人見元門之不竟，借釋教以警元門，意在使之明心性、全軀命，本誠正以立言也?！端疂G傳》、《金瓶梅》、《紅樓夢》同為治人之書：一則施耐庵見元臣之失臣道，予盜賊以愧朝臣，意在教忠，本平治以立言也。一則王鳳洲痛親之死冤且慘，義圖復(fù)仇雪恥，又不得不手仇人而刃之，不獲已影射仇家名姓，設(shè)為穢言，投厥所好，更鴉其篇頁，思有以中傷之，其苦心苦于臥薪吞炭，是則意在教孝，本修身以立言也。一則曹雪芹見替纓巨族、喬木世臣之不知修德載福、承恩衍慶，托假言以談?wù)媸?，意在教之以禮與義，本齊家以立言也。是皆所謂有所為而作，與不得已于言者也。

　　閑嘗竊計之，顧安得有人焉，于誠正修齊平治而外，補出格致一書，令我先睹為快哉？繼復(fù)熟思之，數(shù)書者雖立旨在誠正修齊平治，實托詞于怪力亂神。《西游記》其神也怪也，《水滸傳》其力也，《金瓶梅》其亂也，《紅樓夢》其顯托言情，隱欲彌蓋其怪力亂神者也。格局備矣，然則更何從著筆，別于誠正修齊平治而外，補一格致之書哉？用是欽欽在抱者久之。

　　吾有友一人焉，無他嗜好，但好讀說部，所見且甚伙，吾一日以前說質(zhì)之，吾友曰："有是哉！《大學(xué)· 格致》一章而今亡矣，誠未易言，然即怪力亂神反而正之，不有所謂日常與德與治與人者不又一格局乎？近有燕北閑人所撰《正法眼藏五十三參》一書，厥旨頗不謬，是特惜語近齊東之野，遺之質(zhì)之君子，子其云何？"

　　吾受而讀之。其書以天道為綱，以人道為紀，以性情為意旨，以兒女英雄為文章。其言天道也，不作元談。其官人道也，不離庸行。其寫英雄也，務(wù)摹英雄本色。其寫兒女也，不及兒女之私。本性為情，援情入性。有時詼詞諧趣，無非借褒彈為鑒影而指點迷津；有時名理清言，何異寓唱嘆于鐸聲而商量正學(xué)：是殆亦有所為而作與不得已于言者也。吾不圖吾無意中果得于誠正修齊平治而外快睹此格致一書也。

　　吾友以為妄，曰："子真有嗜癡癖者矣。試即以子之言證之?！段饔斡洝氛\為自治之書，不與徐三書等。徐三書者，《水滸傳》以橫逆而終于草營，《金瓶梅》以斯喪而終于潰敗，《紅樓夢》以態(tài)縱而終于困窮：是皆托微詞伸莊論，假風(fēng)月寓雷霆，其有裨世道人心，良非淺鮮，以視是書之游談掉弄，詛足與之上下床哉？且人不幸而無學(xué)鑄經(jīng)，無福修史，退而從事于稗史，亦云陋矣。更假名壺盧提禪語，以文其陋。予以為每況愈下，但供噴飯也，何格致之足云？"吾正告之曰："君言左矣，是殆不然，夫《大學(xué)》之所謂格致者，非僅萍實商羊之謂，謂致吾之知即物而窮其理也。人為萬物之靈，窮理必從人始。彼《水滸》諸書，以皮里陽秋為旨趣，其說理也隱而微。是書以眼前粟布為文章，其說理也顯而現(xiàn)。修道之謂教，與其隱教以不善降殃為背面敷粉，易若顯教以作善降祥為當(dāng)頭喝棒乎？且如《西游記》、《水滸傳》、《金瓶梅》亦幸遇悟一子、圣嘆、竹坡諸人讀而批之，中人以下乃獲領(lǐng)解耳。《紅樓夢》至今不得其人一批，世遂多信為談情，乃致誤人不少。何況怪力亂神圣人不語，忠孝節(jié)義萬古同歸。以是為游談，游談何害？且如太史公，良史也，不諱揮金教人。孟子，亞圣也，其罕譬焉，引人人勝者，立言尤多詼詭。何有于燕北閑人而顧斤斤厚彼薄此哉！"吾友聞之，始輾然而笑，揪然以思，默然不語。暖乎！近徘近優(yōu)，口堪惹厭；談空談色，半是宣淫。醒世者恒墮狐禪，說理者輒歸腐障。自非苦口，何能喚醒癡人；不有婆心，何以維持名教？至借筆墨而代哭，志亦堪悲；果通呼吸于太空，天應(yīng)欲泣。君真健者，尚一聲長隨，譜成幾迭清商；仆本恨人，早三嘆廢書，灑落滿襟熱淚。愛伸紙削犢而為之序焉。

　　雍正闊逢攝提格上已后十日觀鑒我齋甫拜手謹序。（《兒女英雄傳》卷首，據(jù)清光緒四年聚珍堂刊本）

　　編者注：此文作者，各書均題為觀鑒我齋。但從題署習(xí)慣看，"觀鑒"后"我齋甫"三字，說明"我齋"是"觀鑒"的字，因而這里改題作者的名字為"觀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