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游》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履方直之行，不容于世，上為讒佞所譖毀，下為俗人所困極，章皇山澤（一作亻章徨山野），無所告訴，乃深惟元一，執(zhí)恬漠，思欲濟(jì)世，則意中憤然，文采鋪（一作繡，一作秀）發(fā)，遂敘妙思，配仙人，與俱游戲，周歷天地，無所不到，然猶懷楚國(guó)，思慕舊故，忠信之篤，仁義之厚也。是以君子珍重其志，而瑋其辭焉。 ○遠(yuǎn)游 悲時(shí)俗之迫厄兮， 哀眾嫉妒，迫脅賢也。厄一作隘。并謂二字音同。 愿輕舉而遠(yuǎn)游。 高翔避世，求道真也。 質(zhì)菲薄而無因兮， 質(zhì)性鄙陋，無所因也。因一作由。 焉乘而上浮？ 將何引援而升云也。 遭沈濁而穢兮， 逢遇ウ主，觸讒佞也。而一作之。 獨(dú)郁結(jié)其誰語！ 思慮煩冤，無告陳也。《后漢書》卷五二《崔る傳》注引結(jié)其作伊而。 夜耿耿而不寐兮， 憂以悉戚，目不眠也。耿耿，猶儆儆，不寐貌也。《詩》云：“耿耿不寐。”耿一作ぁ。 魂?duì)I營(yíng)而至曙。 精怔忪不寐，故至曙也。 惟天地之無窮兮， 乾坤體固，居常寧也。 哀人生之長(zhǎng)勤。 傷己命祿，多憂患也。 往者余弗及兮， 三皇五帝不可逮也。 來者吾不聞。 后雖有圣，我身不見也。一云吾不可聞，一云余弗聞。 步徙倚而遙思兮， 仿亻皇東西，意愁憤也。 怊惝而乖懷。 惆悵失望，志乖錯(cuò)也。 意荒忽而流蕩兮， 情思罔兩，無據(jù)依也。 心愁凄而增悲。 愴然感結(jié)，涕沾懷也。凄一作凄。 神忽而不反兮， 靈遠(yuǎn)逝，游四維也。一作倏。 形枯槁而獨(dú)留。 身體寥廓，無識(shí)知也。 內(nèi)惟省以端操兮， 捐棄我情，慮專一也。一云林素我情。 求正氣之所由。 棲神藏情，治心術(shù)也。由一作繇。 漠虛靜以恬愉兮， 恬然自守，內(nèi)樂佚也。 澹無為而自得。 滌除嗜，獲道實(shí)也。 聞赤松之清塵兮， 想聽赤松之徽美也。塵一作虛。 愿承風(fēng)乎遺則。 思奉長(zhǎng)生之法式也。 貴真人之休德兮， 珍瑋道士，壽夫窮極。真一作至。 美往世之登仙。 羨門子喬，流千億也。仙一作仙，子喬一作子高。 與化去而不見兮， 變易形容，遠(yuǎn)藏匿也。 名聲著而日延。 姓字彌章，流千億也。章一作彰。 奇傅說之星辰兮， 圣賢雖終，精著天也。傅說，武丁之相。辰，房星，東方之宿，蒼龍之體也。傅說死后，其精著于房尾也。 羨韓眾之得一。 喻古先圣，獲道純也。羨一作美，眾一作終。 形穆穆以浸遠(yuǎn)兮， 卓絕鄉(xiāng)黨，無等倫也。 離人群而遁逸。 遁去風(fēng)俗，獨(dú)隱存也。 因氣變而遂曾舉兮， 乘風(fēng)蹈霧，升皇庭也。 忽神奔而鬼怪。 往來奄忽，出杳冥也。怪一作忄在。 時(shí)方弗以遙見兮， 貌飛，象其形也。 精交々以往來。 神靈照曜，皎如星也。交々一作皎皎，《釋文》作。 絕氛埃而淑尤兮， 超越垢穢，過先祖也。尤，過也。言行道修善，所以過先祖也。絕一作超，尤一作郵。 終不反其故都。 去背舊都，遂登仙也。其一作乎。 免眾患而不懼兮， 得離群小，脫艱難也。 世莫知其所如。 奮翼高舉，天衢也。自此以上皆美仙人超世離俗，免脫患難，屈原想慕其道，以自慰緩，愁思復(fù)至，志意悵然，自傷放逐，恐命不延，顧念年時(shí)，因復(fù)吟嘆也。 恐天時(shí)之代序兮， 春秋迭更，年老暮也。 耀靈{日華}而西征。 乘雷電以馳騖也。靈{日華}，電貌?！对姟吩疲骸皗日華}{日華}震電?！蔽鞣缴訇帲渖褫晔?，主刑罰，屈原欲急西行者，將命于神，務(wù)寬大也。 微霜降而下淪兮， 淪者，諭上用法之刻深也。 悼芳草之先零。 不誅邪偽，害仁賢也。古本零作{艸}。 聊仿佯而逍遙兮， 聊且戲蕩而觀聽也。 永歷年而無成。 身以過老，無功名也。 誰可與玩斯遺芳兮？ 世莫足與議忠貞也。斯遺芳一作此芳草。 晨向風(fēng)而舒情。 想承君命，竭誠(chéng)信也。晨一作長(zhǎng)。 高陽邈以遠(yuǎn)兮， 顓頊久矣，在其前也。以一作已。 余將焉所程？ 字取法度，我身也。焉一作安。 重曰： 憤懣未盡，復(fù)陳辭也。 春秋忽其不淹兮， 四時(shí)運(yùn)轉(zhuǎn)，往若流也。 奚久留此故居？ 何必舊鄉(xiāng)可浮游也。 軒轅不可攀援兮， 黃帝以往，難攀引也。軒轅，黃帝號(hào)也。始作車服，天下號(hào)之為軒轅氏也。 吾將從王喬而娛戲。 上從真人與戲娛也。娛一作游。 餐六氣而飲沆瀣兮， 遠(yuǎn)棄五，吸道滋也。 漱正陽而含朝霞。 冫食食日精，食元符也?！读觋栕訉O明經(jīng)》言：春食朝霞。朝霞者，日始欲出赤黃氣也。秋食淪陰，淪陰者，日沒以后示黃氣也。冬飲沆瀣，沆瀣者，北方夜半氣也。夏食正陽，正陽者，南方日中氣也。并天地玄黃之氣，是為六氣也。含一作食。 保神明之清澄兮， 常吞天地之英華也。 精氣入而粗穢除。 納新吐故，垢濁清也。 順凱風(fēng)以從游兮， 乘風(fēng)戲蕩，觀八區(qū)也。 至南巢而壹息。 觀視朱雀之所居也。 見王子而宿之兮， 屯車留止，遇子喬也。 審壹?xì)庵偷隆?究問元精之秘要也。 曰：“道可受兮，不可傳； 言易者也。一曰：云無言也。 其小無內(nèi)兮， 靡兆形也。 其大無垠； 覆天地也。 無滑而兮， 亂爾精也。無一作毋，滑一作氵屈，一云無氵屈滑而魂。 彼將自然； 應(yīng)氣臻也。 壹?xì)饪咨褓猓?專己心也。 于中夜存； 恒在身也。 虛以待之兮， 執(zhí)清靜也。 無為之先； 閑情欲也。 庶類以成兮， 眾法陳也。 此德之門?！?仙路徑也。 聞至貴而遂徂兮， 見彼王侯而奔驚也。 忽乎吾將行。 周視萬宇，涉四遠(yuǎn)也。 仍羽人于丹丘兮， 因就眾仙于明光也。丹丘，晝夜常明也?！毒艖选吩唬骸跋λ藓趺鞴?。”明光即丹丘也。《山海經(jīng)》言有羽人之國(guó)，不死之民。或曰：人得道，身生毛羽也。 留不死之舊鄉(xiāng)。 遂居蓬萊，處昆侖也。 朝濯于湯谷兮， 朝沐浴于溫泉。湯谷在東方少陽之位?！痘茨稀费匀粘鰷热胗轀Y也。 夕余身兮九陽。 我形體于天垠也。九陽，謂天地之涯。兮一作乎，垠一作根。 吸飛泉之微液兮， 含吮玄澤之肥潤(rùn)也。 懷琬琰之華英。 咀嚼玉英以養(yǎng)神也。 玉色<并頁>以免顏兮， 面目光澤以鮮好也。免一作艷，一作曼。 精醇粹而始?jí)选?我靈強(qiáng)健而茂盛也。 質(zhì)銷鑠以氵勺約兮， 身體癯瘦，柔媚善也。 神要眇以淫放。 魂魄漂然而遠(yuǎn)征也。漂一作飄。 嘉南州之炎德兮， 奇美太陽，氣和正也。 麗桂樹之冬榮； 元?dú)鉁嘏粴屃阋病?山蕭條而無獸兮， 溪谷寂寥，而少禽也。 野寂漠其無人。 林澤空虛，罕有民也。寂一作家，漠一作寞，其一作乎。 載營(yíng)而登霞兮， 抱我魂靈而上升也。霞，謂朝霞，赤黃氣也。一作魄。 掩浮云而上征。 攀援蹈氣，而飄騰也。征一作升。 命天閽其開關(guān)兮， 告帝衛(wèi)臣，啟禁門也。其一作而。 排閶闔而望予。 立排天門而須我也。閶闔一作闔閶。 召豐隆使先導(dǎo)兮， 呼語云師，使清路也。 問大微之所居。 博訪天庭在何處也。大一作太。 集重陽入帝宮兮， 得升五帝之寺舍也。 造旬始而觀清都。 遂至天皇之所居也。旬始，皇天名也。一云旬始，星名。《春秋考異郵》曰：“太白名旬始，如雄雞也?！?， 朝發(fā)軔于太儀兮， 旦早趨駕于天庭也。太儀，天帝之庭，習(xí)儀威之處也。 夕始臨乎于微閭。 暮至東方之玉山也?！稜栄拧吩唬骸皷|方之美者有于無閭之琪焉?！庇谖㈤傄蛔饔谀搁偅橐稜栄拧纷鳌搬t(yī)無閭”，又引《釋文》亦作微母閭。 屯余車之萬乘兮， 百神侍從，無不有也。 紛溶與而并馳。 車騎蘢茸，而競(jìng)驅(qū)也。 駕八龍之婉婉兮， 虬螭沛艾，屈偃蹇也。婉《釋文》作蜿。 載云旗之逶蛇。 旄竟天，皆霓霄也?！逗檠a(bǔ)》謂此句見《騷經(jīng)》。 建雄虹之采旄兮， 系綴くぐ，文紛錯(cuò)也。 五色雜而炫。 眾采雜廁而明朗也。 服偃蹇以低昂兮， 駟馬皮我，而鳴驤也。 驂連蜷以驕驁。 驂驕驁，怒顛狂也。 騎膠葛以雜亂兮， 參差駢錯(cuò)，而縱橫也。膠葛一作葛，以一作其。 斑漫衍而方行。 繽紛容裔以并升也。漫一作曼。 撰余轡而正策兮， 我欲遠(yuǎn)逝，路何從也。 吾將過乎句芒。 就少陽神于東方也。句一作鉤。 歷太皓以右轉(zhuǎn)兮， 遂過庖犧而諮訪也。東方甲乙，其帝太皓，其神鉤芒，始結(jié)罟，以畋以漁，制立庖廚，天下號(hào)之為庖犧氏。 前飛廉以啟路。 風(fēng)伯先導(dǎo)，以開徑也。啟一作燭。飛廉非火神，亦不當(dāng)言燭路。又，揚(yáng)雄《河?xùn)|賦》“敦眾神使式道兮”，蓋取式此意也。 陽杲杲其未光兮， 日耀旭曙，旦欲明也。其一作亦。 凌天地以徑度。 超越乾坤之形體也。徑一作亻。俞樾《讀楚辭》、《聞校補(bǔ)》、《姜?！凡⒅^地即池之訛。 風(fēng)伯為余先驅(qū)兮， 飛廉奔馳而在前也。先一作前。 氛埃辟而清涼。 掃除霧霾與塵埃也。氛埃辟一作辟氛埃。 鳳皇翼其承兮， 俊鳥夾轂而扶輪也。 遇蓐收乎西皇。 少陰神于海津也。西方庚辛，其帝少皓，其神蓐收。西皇即少昊也?！峨x騷經(jīng)》曰：“召西皇使涉予?！敝骰仕樱谟谖骱Ｖ褚?。乎一作于。 攬彗星為ユ兮， 引援孛光以翳身也。攬一作攬，ユ一作旗。 舉斗柄以為麾。 握持招搖，東西指也。 叛陸離其上下兮， 繚隸叛散，以別分也。 游驚霧之流波。 蹈履云氣，浮游清波也。 時(shí)曖逮其黨莽兮， 日月ㄙホ，而無光也。曖逮一作ㄙа，一作ポホ。 召玄武而奔屬。 呼太陰神使承衛(wèi)也。 后文昌使掌行兮， 顧命中宮，<來力>百官也。天有三宮，謂紫宮、太微、文昌也。故言中宮紫宮，一作紫微。 選署眾神以并轂。 召使群靈，皆侍從也。 路曼曼其遠(yuǎn)兮， 天道蕩蕩，長(zhǎng)無窮也。 徐弭節(jié)而高厲。 按心抑意，徐從容也。 左雨師使徑侍兮， 告使屏翳，備下虞也。 右雷公以為衛(wèi)。 進(jìn)近猛將，任威武也。 欲度世以忘歸兮， 遂濟(jì)于世，追先祖也。 意恣睢擔(dān)撟。 縱心肆志，所愿高也。 內(nèi)欣欣而自美兮， 忠心喜悅，德純深也。而一作以，一云德絕殊也。 聊俞娛以自樂。 且戲觀望，以忘憂也。自一作淫。 涉青云濫游兮， 隨從豐隆而相佯也。一無以字，一無游字。 忽臨睨夫舊鄉(xiāng)。 觀見楚國(guó)之堂殿也。 仆夫懷余心悲兮， 思我祖宗，哀懷王也。 邊馬顧而不行。 馳驂徘徊，睨故鄉(xiāng)也。 思舊故以想象兮， 戀慕朋友，念兄弟也。以一作而，像一作象。 長(zhǎng)太息而掩涕。 喟然增嘆，泣沾裳也。 容與而遐舉兮， 進(jìn)退亻免仰，復(fù)欲去也。 聊抑志而自弭。 且自厭按，而路躕也。 指炎神而直馳兮， 將候祝融與諮謀也。南方丙丁，其帝炎帝，其神祝融。炎神一作炎帝。 吾將往觀乎南疑。 過衡山而觀九疑也。引疑一作矣。 覽方外之荒忽兮， 遂究率土，窮海也。 沛罔象而自浮。 水與天合，物漂流也。罔象《釋文》作氵養(yǎng)。 祝融戒而還衡兮， 南神止我，令北征也。還衡一作蹕御，一云其御。 騰告鸞鳥迎宓妃。 馳呼洛神，使侍予也?！秳⒖籍悺吩唬骸鞍缸⒃啤耸谷寿t若鸞鳳之人’，似鳥 字本作鳳?！?， 張《咸池》奏《承云》兮， 思樂黃帝與唐堯也。咸池，堯樂也。承云，即云門，黃帝樂也。屈原得祝融止己，即時(shí)還車，將即中土，乃使仁賢若鸞鳳之人，因迎貞女如洛水之神，使達(dá)己于圣君，德若黃帝、帝堯者，欲與建德成化，制禮樂發(fā)安黎庶也。一云張樂咸池。 二女御《九韶》歌。 美堯二女助成化也。韶，舜樂名也。九成，九奏也。屈原美舜遭值于堯，妻以二女，以治天下，內(nèi)之大麓，任之以職，則百僚師師，百工惟時(shí)，于是遂禪以位，升為天子，乃作韶樂，鐘鼓鏗鏘，九奏乃成。屈原自傷不值于堯，而遭濁世，見斥逐也。 使湘靈鼓瑟兮， 百川之神皆謠歌也。 令海若舞馮夷。 河海之神咸相和也。海若，海神名也。憑夷，水仙人。《淮南》言憑夷得道以潛于大川也。令一作命。 玄螭蟲象并出進(jìn)兮， 鬼魅神獸，喜樂逸豫也。螭，龍類。象，罔象也。皆水中神物。一云列螭象而并進(jìn)兮。《聞校補(bǔ)》謂象即豸之誤。 形虬而逶蛇。 形體蜿，相銜受也。蛇一作迤。 雌便娟增撓兮， 神女周旋，侍左右也。娟一作。 鸞鳥軒翥而翔飛。 鷦玄鶴奮翼舞也。軒一作騫。 音樂博衍無終極兮， 正音安舒，靡有窮也。 焉乃逝徘徊。 遂往周流，究九野也。以一作而。 舒并節(jié)以馳騖兮， 縱舍轡銜而長(zhǎng)驅(qū)也。湯炳正《楚辭今注》謂并即駢字，“凡一車駕二馬或四馬，皆可稱駢”。 絕垠乎寒門。 經(jīng)過后土，出北區(qū)也。寒門，北極之門也。連《釋文》作踔。 軼迅風(fēng)于清源兮， 遂入八風(fēng)之藏府也。源一作涼。 從顓頊乎增冰。 過觀黑帝之邑宇也。 歷玄冥以邪徑兮， 道絕幽都，路窮塞也。 乘維以反顧。 攀持天，以化息也。 召黔嬴而見之兮， 問造化之神以得失。 為余先乎平路。 開軌導(dǎo)我，入道域也。一本先下有導(dǎo)字。 經(jīng)營(yíng)四荒兮， 周遍八極。 周流六漠。 旋天一幣。天一作地。 上至列兮， 窺天間隙。 降望大壑。 視海廣狹。 下崢嶸而無地兮， 淪幽虛也。嶸一作營(yíng)。 上寥廓而無天。 空無形也。寥一作。 視忽而無見兮， 目瞑眩也。 聽惝而無聞。 窈無聲也。 超無為以至清兮， 登天庭也。 與泰初而為鄰。 與遒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