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回 璧重合小喬歸主 鏡高懸廣府懲奸

蜃樓志 作者:清·愚山老人


驚又向,閨門倒屣迎。重拋淚,只是未分明。誠低訴,侯家冤抑情。今宴夢,多恐是前生。

衙鼓急,赤子頌青天。便道此鄉(xiāng)多寶玉,酌來依舊是廉泉,報牒故紛然。三尺法,凜凜鏡臺前。

稂莠總教除欲盡,嘉禾彌望滿原田,何患不豐年。

烏必元憑空掉下禍來,老赫要摘他印信、抄他家私。幸得包進才替他跪求,方纔準(zhǔn)了,暫且不收鈐記,勒限追贓,并將他女兒發(fā)出,聽他另賣填贓。必元垂淚叩頭,領(lǐng)了小喬及也云回署,忙到河泊所署中,與兒子說明此事。岱云嚇得魂不附體,計無所施,只叫父親”快扳幾個仇家,替我們代繳”。必元卻有三分主意,直不理他,只將岱云房中所有一齊搜出,約有萬金,帶回盈庫署;又取出自己一生積蓄,湊成三萬,先送了包進才兩顆大珠、四副金鐲,要進才轉(zhuǎn)求大人寬限。進才曉得是有理傷心的事,且與必元相好,因結(jié)實替他回道:“烏必元實在沒有串通和尚。這和尚下海是真。這三萬銀子是他七八年的宦囊,一旦丟了,他心上豈不著急?因戀著這小官,所以勉強完繳的。

老爺若咨革了他,他拚著一死,到封疆衙門告狀?,F(xiàn)在屈強巡撫因得了處分,要尋我們的事,老爺雖不怕他,到底讓人家笑話。依小的愚見,老爺恩免了些,著必元再繳些,到后來再處。”

老赫沉吟了一會,說道:“我看他也拿不出許多,如今免繳一半,著他三日內(nèi)繳進二萬,余五萬盡年底繳清。這就算我的格外恩典了?!边M才答應(yīng),下去告訴必元,又領(lǐng)上來磕頭謝了。

必元回署與歸氏商量,拿出歸氏的私房及衣服首飾,并將媳婦房中的湊著,只有四千余金;又到各洋商、各關(guān)書家告借。

因他向來和氣,且印還在手,東西雜湊,約有三千,余外并無著落。傍晚回家,卻好歸氏與小喬飲酒,各起身接他,必元怒容滿面,對小喬說道:“都是你這不中抬舉的東西,害我到這地步!如今他說將你另賣,我一個做官的,難道就好賣女兒不成?況你這中看不中吃的,人家要你何用?”小喬微笑道:“孩兒怎么就累起父親來?當(dāng)初爹爹分付孩兒拜求活佛,幸喜孩兒不依;若也去投師,如今也同他們一伙兒跟和尚走了,這個纔是認(rèn)真串盜,爹爹纔受累呢!”必元吃驚道:“你說那個跟和尚走了?”小喬道:“原來父親不知,關(guān)部因和尚拐他四妾逃走,所以大怒找尋,其實也沒偷了幾多銀子?!北卦溃骸霸瓉砣绱耍∏叭漳莻€包裹倒是真贓了。只是我們在他管下,沒處申冤。

現(xiàn)在三日限內(nèi)還差一萬三千,教我怎不著急呢?”小喬道:“這銀子不繳亦可,如爹爹定要繳償,也還有處借得。”必元道:“你女孩兒家曉得什么,我不因借債,今日如何跑了一天?

但一萬三千,那里找這個大債主?”小喬道:“哥哥的襟丈蘇家可曾借過么?”必元道:“我也想來,你哥哥屢次得罪蘇家,你嫂嫂又被你哥哥攆回溫家,這襟丈十分決裂;你哥哥昨日還想扳扯親戚。我想這姓蘇的并未薄待我家,去年借的三百兩銀子沒有還他,他也并不曾提起,如今又要借貸,卻也不好意思?!毙痰溃骸安皇呛簾o恥,爹爹只算把孩兒賣了,將孩兒送到蘇家,這一萬多銀子,包在孩兒身上借來。孩兒從前累了父親,如今也算是賣身救父?!北卦溃骸昂门畠?,你果能救我之急,從前的事都算我老悖了,葬送了你,以后我有不是,都憑你教訓(xùn),何如?我明日就送你過去,千萬要叫他喜歡,肯借銀子,就遲一兩日也無妨。”小喬紅著險說道:“這是孩兒不得已之計策,但斷斷不可使關(guān)部曉得?!北卦溃骸斑@個我知道,明日我暗地寫下你的年庚,加上送帖,外面只說是探親,就無人知覺了?!北卦?dāng)夜把女兒再三奉承,盡歡而散。正是:獻女為升官,薦僧因媚主;僧去女兒歸,甘受他人侮。

蘇吉士脫了竹氏弟兄騙局,靜坐在家。這七月廿四日是他生辰,因在制中,并未驚動戚友,惟與蕙若、小霞、阿珠、阿美輪流做東。

這日秋涼天氣,小霞應(yīng)作主人,備了些黃柑白橙,及晚出的鮮荔枝、鮮龍眼等物。眾人都于西院取齊,小霞道:“今日碰著了窮主人,沒有下酒菜,須得二位姑娘與姐姐多做幾首好詩,席間庶不寂寞?!奔康溃骸爸季埔猿粼娤轮?,佳肴只鮮果足矣,倒也清楚。如今即以鮮荔枝為題,不拘體韻。前日所做的‘殘荷詩’太村,‘新菊詩’太艷,都不合體裁,今日須要用心些?!卑⒅榈溃骸拔覀儥M豎都是初學(xué),只好應(yīng)酬,還要哥哥自己拿定主意。”小霞道:“我們且先吃三杯助興。大爺?shù)脑娙缛糇龅貌缓?,前日小旦頭面尚在,仍舊打扮起來,只算遺以巾幗?!北娙诵α?。丫頭斟上酒來,各吃了三杯,分送筆墨紙硯。吉士道:“我是七絕一首,只好潦草塞豚:

  昨向香山覓畫圖,紫綃為膜玉為膚。
  輕紅釅白佳人手,長樂移來味最殊。”

小霞說道:“這種詩隔靴搔癢,既不細膩風(fēng)光,又非‘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者,當(dāng)不起我的肴?!奔康溃骸拔以贿^拋磚,霞妹何必過貶?!币蚩崔ト舻模瑓s是七絕二首:

  纖手分來味色清,冰盤捧出玉晶瑩。
  休嫌嶺海無珍異,仙果曾夸第一名。
  紅羅絳雪錦斑斕,西域葡萄只等閑。
  識得個中真意味,白圖蔡譜可俱刪。

小霞也是七絕二首:

  飛騎曾經(jīng)數(shù)往還,荔枝新曲怨肥環(huán)。
  兒家自作懸釵詠,不向紅塵索笑顏。
  陳家紫色宋家香,好事還輸十八娘。
  雨露果然能結(jié)實,被人呼作狀元郎。

蕙若道:“典核如題,頌揚得體,我的不免‘郊寒島瘦’了?!奔康溃骸跋济玫那逍?,你的超妙,大約巾幗中并無我位置。且看兩位妹妹的。”阿珠道:“我們兩個近讀魏晉諸詩,雜湊幾句,未知像否,哥哥、嫂嫂須說實話。”阿珠是四言二章:

  厥有荔枝,如飴如蜜。
  珍于嶺表,龍眼斯匹。
  厥有荔枝,以華以實。
  惠于君子,安貞之吉。

阿美是五古一首:  離離園中果,亭亭林間樹。
  茁根既靈秀,密葉浥朝露。
  海潮變晨夕,宛轉(zhuǎn)年光度。
  春榮夏則實,歷落垂無數(shù)。
  丹劂其明珰,皮膚得真趣。
  新紅手自劈,齒頰細含哺。
  色香真未變,醴酪甘如注。
  佐之以新詩,譽同曲江賦。

蕙若與小霞都贊道:“直是《三百》遺音,不但追蹤魏晉。”

吉士道:“不要亂嚼,待我公道品題:美妹妹詠物細膩,權(quán)輿六朝;珠妹妹欲假《三百》皮毛,還不過貌似《國風(fēng)》耳?!?br />
阿珠道:“風(fēng)、雅、頌各異體乎?”吉士道:“怎么不異?

世儒以風(fēng)、雅辨尊卑,《忝離》列在《國風(fēng)》,即謂王室衰微,與諸侯無異,圣人所以降而為‘風(fēng)’。殊不知王室之尊,圣人斷無降之之理,此序詩者之誤也。大約圣人刪詩,謂之‘風(fēng)’,謂之‘雅’,謂之‘頌’,直古人作詩之體耳,何嘗有天子、諸侯之辨耶?謂之‘風(fēng)’者,出于風(fēng)俗之語,是小夫賤隸、婦人女子之言,淺近易見;謂之‘雅’,則其辭典麗醇雅故也;謂之‘頌’者,則直贊美頌揚其上之功德耳。今觀‘風(fēng)’之詩,不過三章、四章;一章之中亦不多句,數(shù)章之中,辭俱重復(fù)相類。《樛木》三章,四十有八字,惟八字不同;《芣》亦然;《殷其》三章,七十有二字,惟六字不同?!蜒稍铡?,《北門》三言之;‘期我乎桑中’三句,《桑中》三言之。
  余皆可以類推矣。若夫‘雅’則不然,蓋士君子之所作也。然又有小大之別:小雅之‘雅’,固已典正,非復(fù)‘風(fēng)’之體矣,但其間猶間有重復(fù)。雅則雅矣,猶其小焉者也。其詩雖典正,未至于渾厚大醇也。

至大雅,則非深于道者不能言也?!L(fēng)’與大、小雅,皆道人君政事之美惡,有美有刺;‘頌’則有美無刺,鋪張揚厲,如后人應(yīng)制體耳。此風(fēng)、雅、頌之各異也。”小霞道:“大爺風(fēng)、雅、頌之說,我輩聞所未聞,想是江蘇李先生之講究了。”正在高談闊論,丫頭傳說:“盈庫烏老爺家小姐要見大爺、奶奶,轎子已進中門了?!奔啃纳弦惑@,暗暗道:“他在關(guān)部,如何出來,又如何竟到這里?”忙叫小霞迎接,兩位妹妹暫且回避。須臾,兩人挽手進來,也云與眾丫頭跟著。

小喬一見吉士,便插燭也似的磕下頭去,淚如泉涌。吉士忙叫小霞扶起,也覺得惑不自勝,便問:“妹妹怎能到此?”小喬便叫也云將他父親的書子、送帖、庚帖一總呈上。吉士看了,徨喜交集,說道:“蒙尊翁老伯厚愛,只是教我心上不安,怎好有屈妹妹?”小喬道:“奴家今日得依所天,不羞自獻,求大爺不棄菲葑,感激非淺!”因請大奶奶受禮。蕙若再三不肯,讓了半日,只受半禮。又請小霞受禮,吉士分付平磕了頭,方叫小霞領(lǐng)著去見過母親、姨娘、妹子,然后出來。將小霞房對面的三間指與他居住,又撥了兩名丫頭伏侍。重開筵席,飲酒盡歡。晚上,至他房中,說了許多別后的話語,各流了幾點情淚,小喬方纔提起父親借銀的話。吉士慨然應(yīng)允,說道:“我明日親自送去。妹妹在這里住著,我們到新年斷服之后,擇日完姻。

我并將這話稟過尊翁定奪。”小喬自是喜歡。吉士仍往小霞房中宿了。明早叫家人支了銀子,自己到盈庫中去,先謝了必元,然后交代銀子,并說明來春完聚之言。必元的格外殷勤,自不消說。吉士又拜見了歸氏,方纔回家。必元即日繳進。老赫分付:“余銀趕緊償繳,倘故遲延,一定咨革!”必元答應(yīng)出來。

正是:暫救燃眉急,難寬滿腹愁。

再說竹家兄弟那晚瞎趕了一回,轉(zhuǎn)來細問茹氏。這茹氏只說自己睡著,被他三不知走了,又罵丈夫出了他的丑,尋刀覓索,只要尋死。理黃只得掇轉(zhuǎn)臉來再三安慰,又賠了幾錢銀子,打發(fā)那幫捉奸的人,只把光郎埋怨。光郎道:“二嫂白白的丟丑,二哥又折了銀子,難道就罷了不成?我們軟做不上,須要硬做。如今且各人去打聽他的私事,告他一狀,他富人最怕的是見官,不怕他不來求我?!边@三人商議已定,天天尋事,卻好海關(guān)盜案發(fā)覺,打聽得老烏將女兒送與吉士為妾,曉得岱云必不情愿,一同到河泊所來。岱云病體新痊,回說不能見客。
  三人說有要事相商,家人領(lǐng)至內(nèi)房相見。光郎道:“恭喜少爺病愈,我等特來請安。未知關(guān)部的事情如何了?”岱云道:“這都是我爹爹胡涂,我們又沒有吞吃稅銀,如何著我們償繳?

就要繳償,也還有個計較,何苦將妹子送與小蘇,甚不成體面!”

理黃道:“別人也罷了,那小蘇是從前幫著小施與少爺淘氣的,這回送了他,豈不是少爺也做了小舅子了,這如何氣得過!”

岱云道:“便是如此。我如今橫豎永不到蘇家去,溫家的親也斷絕的了。我家應(yīng)繳五萬銀子,爹爹是拿不出的,待我身子硬朗了,呈上這蘇、施、溫三家,叫他償繳,也好消我這口氣兒?!?br />
光郎道:“這是一定要辦的。少爺不說,我們也不敢提。少爺進呈,自然是關(guān)部,但要求他批發(fā)廣府纔好。這南??h有名的‘錢癆’,番禺縣又與蘇家相好,不要被他弄了手腳。我們也要在廣府動一呈詞,只因礙著少爺,不得不先稟過?!贬吩频溃骸笆裁词履??”光郎道:“老爺將小姐送他,他不是個服中娶妾的罪名么?這事辦起來,他不但破家,還要斥革。也算我們助少爺一臂之力?!贬吩频溃骸昂芎?!你們不必顧我體面,盡管辦去?!彼娜苏f得投機,岱云畜他們吃了酒飯。

此時時邦臣已經(jīng)買了許多貨物回家,順便帶了端溪硯、龍須席之類,送與吉士。吉士收了,畝坐飲酒。席間說道:“聞得令愛待字閨中,我意欲替施大舅求親,未知尊意允否?”邦臣道:“大爺分付,晚生怎敢有違?只是賤內(nèi)已經(jīng)去世,須要回去與小女商量?!奔康溃骸笆┐缶嘶槿⒌氖拢际切〉艽k,也先要說明了?!卑畛嫁o謝回家,對順姐說道:“你年紀(jì)也不小了,今日我到蘇家去,大爺與我求親,你須要定個主意。”

順姐道:“蘇大爺怎樣說來?”邦臣道:“他說替施家大舅為媒,我已允了?!表樈懵犝f,再不做聲,那桃腮上不覺的紛紛淚下。

邦臣急問道:“有什么不愿意,不妨直說,方纔喜喜歡歡的,如何掉下淚來?”順姐道:“孩兒并無半點私情,何妨直說?!?br />
因?qū)⒓慷阍诜恐械氖录氄f一遍。

邦臣道:“原來有些原故。那竹氏弟兄的奸險不必說他。你既沒有從他,他自然愛敬你,怎肯屈你為妾?況且他家中奶奶也不少了。施家有大爺作主,不比當(dāng)初,人材又不村俗,一夫一婦很好過日,你不要錯了主見?!表樈愠烈靼肷危脖阋懒?。邦臣著人回復(fù)吉士,吉士便致意延年,替他擇日行盤,一切彩幣、首飾,費有千金,都是吉士置辦。那行聘之日,都是蘇家家人送來。街坊上都說時嘯齋扳著高親了。邦臣因竹家弟兄與吉士不合,沒有告訴他,也沒有請他吃喜酒道喜。過了幾日,那曲、竹三人早向廣府告下一紙狀了。這廣州府木庸已推升了南韶道,新任知府從肇慶調(diào)來,復(fù)姓上官,名益元。兩榜出身,居官清正,斷事明敏。遇著那安分守己的百姓,愛如子孫;那奉公守法的紳衿,敬如師友;遇著那刁滑的棍徒、夤刺的鄉(xiāng)宦、皮賴的生監(jiān),視如眼中之針,依法芟除,不遺余力。當(dāng)下看這呈詞:告狀人竹中黃、理黃,為服中迭娶、滅裂名教,賜提訊究事:身兄弟向與貢生蘇芳交好。今年正月,伊父候選鹽提舉萬魁身故;詎芳不遵守服制,鬧酒宿娼。身等忠告勸諫,芳都置若罔聞。陡于前月十八日迎娶河泊所烏必元之女為小奄,又于本月初五曰騁定時邦臣之女為妾。身等系道義之交,再三勸阻。

蘇芳恃富無禮,老羞成怒,大肆狂言,揮虎仆兇毆。身兄弟匍匐逃回,同席曲光郎救證。竊服未期年,連娶二妾,身忠告受侮,情實不甘,伏乞大老爺親提究治,以扶名教,以儆奢淫。

戴德上稟。上官老爺看畢,他已曉得是索詐不遂,訐人陰私的事,本欲不準(zhǔn),因想著昨日海關(guān)發(fā)下一宗寄贓押繳的文書,因批了”姑喚并訓(xùn)”,分付該房并成一案,將原被、人證一齊拘集,三日內(nèi)候訊。

竹中黃準(zhǔn)了狀詞出來,便挽人至蘇家,先說了許多恐嚇的話。后說:“解鈴原是系鈴人。大爺拼著幾千銀子,這事就過了?!奔空f:“既然有事在官,自當(dāng)憑官公斷,尊兄不必管他?!甭浜?,差人拿票到來,吉士畝了酒飯,送了他四十兩銀子,差人謝了。依次到溫家、時家、施家,各人都有謝禮,只這姓竹姓曲的沒有分文,便將他鎖在班房候訊。

吉士曉得兩案并訊,便先到烏家,見過必元。必元很過意不去,說:“是這奴才瞞我做的事,我已經(jīng)稟過關(guān)部,今日又叫家人到本府遞呈。大爺只管放心,我烏必元還要畜著臉面見人,決不累著諸位!”因?qū)⒎A稿與吉士看了,不過說”職系微末之員,并無銀子寄頓親戚。兒子岱云壞妾逐奔,挾怨誣控,乞賜懲儆。至卑職女兒,系奉海關(guān)面諭,另賣與蘇芳為婢,并未收用”等因。吉士辭謝而回,再至番禺縣中,據(jù)實說明前后情節(jié),請他代訴。本府馬公從前年送申觀察時認(rèn)得吉士,知他是個忠厚讀書人,所以并不推辭,許他照應(yīng)。這叫做:火到豬頭爛,情到公事辦。

卻說撫粵使者屈大人,清正有余,纔力不足,更有一種堅僻之性,都是著了那時文書卷的魔頭。各處事都如猬毛,他卻束手無策。從前因海關(guān)奏了洋匪充斥,自己受了申飭,很不耐煩,后因沿海一帶地方騷動,雖已會同督臣奏聞,卻又打聽得海關(guān)據(jù)此參奏,曉得這巡撫有些動搖,也叫人打聽赫廣大的劣跡。這日,司、道、府、縣上轅,屈大人單傳首府與二首縣問話,南??h錢公迎合撫臺之意,便將老赫逼勒洋商、加二抽稅、多索規(guī)例、逼死口書、遴選娼妓,及延僧祈子,后來和尚盜逃,他卻硬派署盈庫大使烏必元繳贓等款細細稟明。屈大人叫人記著,又問上官知府、馬知縣道:“你們的聞見略同么?”上官知府回道:“別事卑府不知,這加二抽稅是真的,還有寄贓押繳一案,現(xiàn)發(fā)在卑府那邊,卻還沒有審問?!睋崤_說:“并且無贓,如何有寄?你替他細細審問,烏必元倘有冤抑,許他申訴。”

知府答應(yīng)了,稟辭出來。馬知縣上府請安,替蘇芳從實說明二事。上官老爺說:“昨據(jù)河泊所稟明,我已曉得。但這蘇芳的行止向來如何?”馬知縣道:“卑職也不大曉得。他是從前廣糧廳申方伯的親戚,所以認(rèn)得卑職,卻從未有片紙只字進卑職署中?!鄙瞎倮蠣?shù)溃骸斑@就可敬了?!鄙瞎倮蠣斔统鲋h,即喚原差問道:“這寄贓押繳與服中迭娶兩案的原被人等,可曾拘齊么?”差人回道:“都拘齊了。因大老爺親提,這河泊所烏爺、貢生蘇芳都親自到案伺候?!鄙瞎倮蠣敿捶指叮骸罢垶鯛攦?nèi)衙相見?!睘醣卦M來,磕了三個頭,請過安,一旁侍立。上官老爺賞了茶,問道:“你兒子在關(guān)部呈說,有銀子寄頓人家,怎么你又在這里呈說沒有?”必元回道:“卑職些小微員,那里有許多銀子?

因赫大人逼著卑職繳銀,卑職已向各親戚家借銀繳進;余銀一半,寬限半年。卑職兒子岱云,因與媳婦不和,捏詞誣告,求大老爺處治。至卑職治家不嚴(yán),還求大老爺?shù)亩鞯洹!闭f畢,即打一跧。上官老爺又問道:“你女兒與蘇芳為妾,這事又怎樣的?”必元道:“女兒原是赫大人要進去伺候過的,近因和尚盜逃,著卑職賠繳,就將女兒攆出,分付另賣。卑職雖是個微員,怎好把女兒變賣?因借了蘇芳銀子,將女兒送他,蘇芳還不肯受,并未與女兒近身。這都是卑職的犬馬苦情,求大老爺洞察?!鄙瞎倮蠣?shù)溃骸霸趺春蜕斜I逃,關(guān)部就派你賠繳,你又居然繳進,這不是認(rèn)真串盜了么?”必元又磕頭道:“這三月里頭,赫關(guān)部偶然問起:‘外邊有個和尚,本事高強,神通變化,你可曉得么?’卑職不合回了一句以訛傳訛的話,說他善于求子,赫關(guān)部當(dāng)即請進。這和尚拐他四個姬妾下海,所以深恨卑職是個薦引,著卑職繳銀。不要說卑職并沒有串逃,就是里邊,也沒有失去許多銀子。卑職的冤抑實在無處可伸?!鄙瞎倮蠣斝Φ溃骸澳阋策^于卑污。你如今須自己振作起來,回去辭了這庫廳,原做你那河泊所官去。你一面做了稟揭申詳各憲,我替你做主?!北卦挚念^謝了。

上官老爺發(fā)放必元出去,升了二堂,分付將眾人帶進。

他心上已經(jīng)了了,第一個就叫蘇芳。吉士趨一步,上前脆下。上官老爺見他藹藹溫文,恂恂儒雅,問道:“你是個捐貢么?”回道:“貢生十三歲充番禺縣附學(xué)生,十五歲加捐貢生的。”上官老爺問道:“你既系年少青衿,這服中娶妾,心上過得去么?”吉士回道:“貢生與烏必元原是親戚,又與烏岱云同窗。因必元借了貢生幾兩銀子,自己將女兒送來,貢生不敢收他,再三婉謝。烏必元一定不依,說是親戚人家,不妨?xí)鹤 X暽坏卯€在家中,與母親同住,俟服闋之后,再行聘定的。至于時邦臣的女兒,系貢生為媒,聘與施延年為奔的,現(xiàn)有三代禮帖可柑。如何無端捏控,費大老爺?shù)奶煨模 鄙瞎倮蠣數(shù)溃骸叭绱苏f,你少年人一定有得罪朋友的地方,人家纔肯捏控你?!奔炕氐溃骸柏暽昙o(jì)雖輕,卻不敢得罪朋友;朋友刁險之處,貢生卻不敢回明?!鄙瞎倮蠣?shù)溃骸拔易钕矚g說實話,你只管說來?!奔勘銓⒘麻g飲醉脫逃之事細說一番。

上官老爺?shù)溃骸澳慵扔写耸?,如何不道狀說明?”吉士回道:“那茹氏放了貢生,貢生反累他出官,實在過意不去?!鄙瞎倮蠣旤c頭道:“很是!你一面回去,我替你重處他們。”吉士謝了出來。

上官老爺又叫時邦臣上去,略問幾句。邦臣將禮帖呈看,上官老爺分付道:“你是并無干涉之人,回去安分生理?!卑畛纪讼拢銓⒅?、曲三人喚上,喝道:“你這一起光棍,憑空誣告,快把索詐情弊從實說來!”中黃回道:“小的們再不敢誣告。現(xiàn)在烏必元女兒已與蘇芳睡了二十余日了?!鄙瞎倮蠣?shù)溃骸盀醣卦c蘇芳親戚,你難道不許他往來?時邦臣女兒是許與施廷年為奔,如何也牽扯上來?你難道不準(zhǔn)他與親戚做媒么?”中黃回道:“烏必元女兒與蘇芳為妾,只要問必元兒子岱云,便知真假。蘇芳本意要討邦臣女兒為妾的,因見小的告了狀,他纔串通邦臣,捏造禮帖,希圖漏網(wǎng),求大爺細細拷問蘇芳,便知實情了?!鄙瞎倮蠣敶笈溃骸盀醣卦歉赣H,烏岱云是兒子,難道他父親的話倒作不得準(zhǔn)么?時邦臣女兒現(xiàn)未過門,你如何便告蘇芳迭娶?”叫左右:“扯這三個光棍下去,各打三十!”曲光郎叩道:“小的是個干證,并未嘗證他是真是假,大老爺何故要打小的?”上官老爺?shù)溃骸拔也淮蚰銊e的,打你這起光棍六月晚上做的好事。”三人默默無言。各自打完,分付發(fā)至番禺縣,遞解回籍。三人再四哀求,卻只饒了理黃一個。

又叫上岱云,岱云曉得事情不妥,走上便磕頭求饒。

上官老爺分付說:“你如何不聽父親拘管,私自誣扳親戚,勾搭這些狗黨狐朋?扯下去打!”也是三十,打得肉爛皮開,著差人押至河泊所,叫烏必元即日攆逐還鄉(xiāng)。那溫、施二人并未叫著,一一的發(fā)落下來。

下回再表。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