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回良緣狐作合伉儷草能偕

三刻拍案驚奇 作者:明·夢覺道人


  破壁搖孤影,殘燈落紅燼。旅邸蕭條誰與伴?衾兒冷,更那堪風(fēng)送,幾陣砧聲緊。打門剝啄,隱隱驚人聽。猛然相接也,多嬌靚。喜蕭齋里,應(yīng)不恨更兒永。又誰知錯認(rèn),險落妖狐阱,為殷勤寄語少年,須自省。

  右調(diào)《陽關(guān)引》

  劉晨、阮肇天臺得遇仙女,向來傳做美談。獨(dú)有我朝程燉篁?qū)W士道:“妖狐拜斗成美女,當(dāng)日奇逢得無是?!彼郎钌綍缫爸?,多有妖物,或者妖物幻化有之,正如海中,蜃噓氣化作樓閣,飛鳥飛去歇宿,便為吸去。人亦有迷而不悟,反為物害者。如古來所載,孫恪秀才遇袁氏,與生二子,后游山寺,見數(shù)彌猴。吟詩道:“不如逐伴歸山去。”因化猿去,是獸妖;王榭入烏衣國,是禽妖;一士人為長須國婿,謝康樂遇雙女,曰:“我是潭中鯽?!笔撬逯晃淙悸返妹廊?,后令見狄梁公,不從,迫之,入壁中,自云花月之妖;李僧湛如遇一女子,每日晚至?xí)匀ィ松詹?,眾究問其故,令簪花在他頭上,去時擊門為號,眾僧宣咒,隨逐之,乃是一柄敝帚,是器用之妖。物久為酉,即能作怪,無論有情無情。或有遇之而死,或有遇之而生;或有垂死悟而得生;其事不一。也都可做個客坐新譚,動世人三省。

  話說湖廣有個人,姓蔣,名德林,字日休,家住武昌。父親蔣譽(yù),號龍泉,母親柳氏,只生他一人。向來隨父親做些糴、糶生理。后來父親年老,他已將近二十歲,蔣譽(yù)見他已歷練老成,要叫他出去,到漢陽販米。

  柳氏道:“他年紀(jì)小小兒的,沒個管束他,怕或者被人哄誘去花酒,不惟折了本錢,還恐壞了他身子。不若且為他尋親事,等他有個羈絆。”

  蔣譽(yù)道:“妳不得知,小官家一做親,便做準(zhǔn)戀住。那時若叫他出去,畢竟想家,沒心想在生意上。還只叫他做兩年生意做親。”

  柳氏道:“這等二三百兩銀子也是干系。我兄弟柳長茂向來也做糴糶,不若與他合了伙計(jì)同做,也有個人鉗束他。”

  蔣譽(yù)連聲道:“有理!”便請柳長茂過來,兩邊計(jì)議,寫了合同,叫蔣日休隨柳長茂往漢陽糴米。只看行情,或是團(tuán)風(fēng)鎮(zhèn),或是南京攛糶。漢陽原有蔣譽(yù)舊相與主人熊漢江,寫書一封,叫他清目。甥舅兩個便渡江來?! 〉綕h陽,尋著熊漢江寓下。這熊漢江住在大別山前,專與客人收米,與蔣譽(yù)極其相好。便是蔣日休,也自小兒在他家里歇落,里面都走慣的。他無子,只有一個女兒,叫做文姬,年紀(jì)已十七歲。且是生得標(biāo)致:

  一段盈盈,妖紅膩白多嬌麗。晚山煙起,兩點(diǎn)眉痕細(xì)。斜軃烏云,映得龐兒媚。聲兒美,低低悄悄,鶯囀花陰里。

  右調(diào)《秋波媚》

  生得工容雙絕。客店人家,少不得要幫母親做用。蔣日休也是見的。只是隔了兩年,兩下都已長成,豈但容貌覺異,抑且知識漸開。蔣日休見了,有心于她,趕上前一個肥喏,文姬也回個萬福。四目交盼,覺都有情。只是文姬雖是客店人家,卻甚端重,蔣日休嘗是借些事兒,便鉆進(jìn)去。她是不解一般,每見蔣日休辭色有些近狎,便走了開去。蔣日休雖然訝她相待冷落,卻也重她端莊?! ∫蝗?,乘著兩杯酒照了臉,道:“娘舅,我有一事求著你,不知你肯為我張主么?”

  柳長茂道:“甥舅之間,有什事不為你張主?”蔣日休趑趄了半日,說一句出來道:“娘舅,我如今二十歲了,還未有親。我想親事揀得人家好,未必有好;若是人好,未必家事好。我看熊漢江這個女兒標(biāo)致穩(wěn)重,我要娘舅做主,在這里替我向熊漢江做媒。家中還要你一力攛掇,我日后孝順娘舅?!薄 ≈灰娺@柳長茂想了一想道:“外甥,這事做不來!你是獨(dú)養(yǎng)兒子,她是獨(dú)養(yǎng)女兒,你爹要靠你,決不肯放你入贅;她爹要靠她,如何肯遠(yuǎn)嫁外甥?這事且丟下罷?!笔Y日休聽了,也只唯唯,甚是有些不快活。

  在漢陽不上半個月,柳長茂道:“外甥,目下米已收完一半,若要等齊,須誤了生意。不若我先去,你催完家來。只你客邊,放正經(jīng)些,主人家女兒,切不可去打牙撩嘴,惹出口面須不像樣。我回家中,教你爹娘尋一頭絕好親事與你罷。”蔣日休相幫娘舅發(fā)貨上船,自家回在店中。

  “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自暗暗里想□(著)這文姬:生相怎么好,身材怎么好,性格怎么好。又模擬道:“我前遇著她,這眼睛一脧,也是眼角留情;昨日討茶,與我一盅噴香的茶,也是暗中留意。”行里的沉吟,坐著的想像,睡時的揣摸,也沒一刻不在文姬身上。欲待瞞著娘舅,央鄰房相好客人季東池、韋梅軒去說親,又怕事不肯成,他父母反防閑他,也不敢說。幾遭要老臉與文姬纏一番,終久臉嫩膽小,只是這等鎮(zhèn)日呆想不了。

  自古人心一邪,邪物乘機(jī)而入。不期來了一個妖物。這妖物是大別山中紫霞洞里一個老貍。天下獸中,猩猩、猿猴之外,狐貍在走獸中能學(xué)人行,其靈性與人近。內(nèi)中有通天狐,能識天文地理,其余狐貍,年久俱能變化,□□(它半)夜走入人家,知見蔣日癡想文姬,它就在中□□□(山拾了)一個骷髏頂在頭上,向北斗拜了幾拜,宛然成一個女子,生得大有顏色:

  朱顏綠鬢色偏嬌,就□(之)能令骨髓消。

  莫笑狐妖有媚態(tài),須知人類更多妖!

  明眸皓齒,蓮臉柳腰,與文姬無二。又聚了些木葉在地,她在上面一個觔斗,早已翠襦紅裙,穿上一身衣服,儼似文姬平日穿的,準(zhǔn)擬來媚蔣日休。

  只見日休這日坐在房中,寂寞得緊,拿了一本吳歌兒,在那邊輕輕的嘲道:

  風(fēng)冷颼颼十月天,被兒里冰出哪介眠?姐呀!妳也孤單我也獨(dú),不如滾個一團(tuán)團(tuán)。相思兩好介便容易成,那介郎有心來姐沒心。姐呀!貓兒狗兒也有個思春意,哪為鐵打心腸獨(dú)拄門?

  正在那廂把頭顛,手敲著桌,謾謾的謳,只聽得房門上有人彈上幾彈:

  月弄一窗虛白,燈搖四壁孤青。

  何處數(shù)聲剝啄?驚人殘醉初醒。

  側(cè)耳聽時,又似彈的聲,他把門輕輕撥開,只見外面立著一個女子:

  □□□□(輕風(fēng)拂拂)羅衫動,發(fā)松斜溜金釵鳳。

  □□□□(嬌姿神女)不□(爭)多,□□□(恍疑身)作襄王夢?! “岩粋€蔣日休驚得神魂都失,喜得心花都開。

  悄語□(低)聲道:“請里面坐?!蹦桥颖爿p移蓮步,走進(jìn)房來?! ∈Y日休便把門關(guān)上,女子搖手道:“且慢,妾就要去。”兩個立向燈前,日休仔細(xì)一看,卻是文姬。

  日休見了,便一把抱住,放在膝上,道:“姐姐,什風(fēng)吹得妳來?我這幾日為妳飲食無心,睡臥不寧,幾次要與妳說幾句知心話,怕觸妳惱。要進(jìn)妳房里來,又怕人知覺。不料今日姐姐憐念,這恩沒世不忘?!北阋嫠庖峦?br />
  文姬道:“郎君且莫造次。我只為數(shù)年前相見,便已留心;如今相逢,越發(fā)留念。意思要與你成其夫婦,又不好對父母說,恐怕不從。你怎生計(jì)議,我與你得偕伉儷?!?br />
  日休道:“天日在上,我也原要娶姐姐。與我母舅計(jì)議,他道妳爹娘斷斷不肯。后來欲央他人,又恐事不成,反多一番不快,添妳爹娘一番疑忌,故此遲疑。喜得今日姐姐光降,一訴心事?!薄 ∥募У溃骸斑@等我且回?!?br />
  日休道:“今日奇遇,怎可空回?”定要留住合歡。

  那文姬嘆息道:“我今日之來,原非私奔,要與你議終身之計(jì)。今事尚未定,豈可失身?使他人笑我是不廉之婦。且俟六禮行后,與君合巹?!?br />
  蔣日休急忙跪下發(fā)誓道:“我若負(fù)姐姐,身死盜手,尸骨不得還鄉(xiāng)!”

  文姬道:“我也度量你不是薄幸的,只恐你我都有父母,若一邊不從,這事就不諧。那時欲從君不能,欲嫁人,其身已失,如何是好?”  日休道:“我有誓在先,畢竟要與姐姐成其夫婦,姐姐莫要掯我。”

  文姬道:“還怕后日說我就你。”日休千說誓,萬罰咒,文姬就假脫手,側(cè)了臉,任他解衣。將到里衣,她揮手相拒。蔣日休曉得燈前怕露身體,忙把燈吹了,竟抱她上床,自己也脫衣就寢。一只手把文姬摟了,又為她解里衣。

  文姬道:“我一念不堅(jiān),此身失于郎手了。只是念我是個處子,莫要輕狂?!薄 ∪招莸溃骸拔易陨罴訍巯В憬悴灰@怕。”

  此時淡月入幃,輕茫可辨,只見他兩個呵:

  粉臉相偎,香肌相壓,交摟玉臂,聯(lián)璧爭輝。緩接朱唇,清香暗度。喜孜孜輕投玉杵,羞答答關(guān)蹙翠眉。羞的側(cè)著臉兒承,風(fēng)緊柳枝不勝擺;喜得曲著身而進(jìn)。春深錦籜不停抽。低低微笑,新紅片片已掉漁舟;宛宛嬌啼,柔綠陰陰未經(jīng)急雨。偎避處金釵斜溜,倉卒處香汗頻流。正是:  乍入巫山夢,云情正自稠。

  直教飛峽雨,意興始方休。

  兩個頑勾多時,一個用盡款款輕輕的手段,一個做盡嬌嬌怯怯的態(tài)度。

  文姬低低對日休道:“今日妾成人之始,正歡好之始,愿得常同此好?!?br />
  日休道:“旅館凄涼,得姐姐暫解幽寂,正要姐姐夜夜賜顧?!薄 ∥募У溃骸斑@或不能。但幸不與爹娘同房,從今以后,倘可脫身,斷不會令你獨(dú)處。只是我你從今以后倒要避些嫌疑,相見時切不可戲謔。若為人看出,反成間阻。待從容與你商量諧老之計(jì)。”未天明,悄悄送出房門。日休叮囑她晚間早來,文姬點(diǎn)頭去了。

  日休回到房中,只見新紅猶在,好不自喜得計(jì)。自此因文姬吩咐,也不甚進(jìn)里邊去。遇著文姬時,倒反避了,也不與她接談。晚間或是預(yù)先日里悄悄藏下一壺酒,或是果菜之類,專待她來。把房門也只輕掩,將房內(nèi)收拾得潔潔凈凈,床被都熏得噴香。傍晚先睡一睡,息些精神,將起更,聽得各客房安息,就在門邊蹴來蹴去等候。才彈得一聲門,他早已開了。

  文姬笑道:“有這樣老實(shí)人,明日來遲些,叫你等哩!”日休一把摟住道:“冤家!我一吃早飯就巴不得晚。等到如今,妳還要耍我?!本蛯⒊鼍苼恚槂嘿N了臉兒,你一口,我一口,吃得甚是綢繆。那文姬作嬌作癡,把手搭著他肩,并坐說些閑話。

  到酒興濃時,兩個就說去睡,你替我脫衣服,我替你脫衣服,熟客熟主,也沒那些懼怯的光景。蔣日休因見她慣,也便恣意快活。真也是魚得水,火得柴,再沒一個脫空之夜。有時文姬也拿些酒肴來,兩個對飲。

  說起,文姬道:“我與你情投意合,斷斷要隨你了。如今也不必對我爹娘說,只待你貨完,我是帶了些衣飾,隨你逃去便是?!?br />
  蔣日休道:“這使不得!倘你爹娘疑心是我,趕來,我米船須行得遲,定然趕著。那時妳脫不得個淫奔,我脫不得個拐帶,如何是了?且再待半月,我舅子來,畢竟要他說親,我情愿贅在妳家便了?!?br />
  文姬道:“正是,爹或不從,我誓死不嫁他人,也畢竟勉強(qiáng)依我。”

  蔣日休是個小官兒,被她這等牢寵,怎不死心塌地。只是如此二十余日,沒有個夤夜來就,使她空回之理,男歇女不歇,把一個精明強(qiáng)壯后生弄得精神恍惚,語言無緒,面色漸漸痿黃。

  裊裊是宮腰,婷婷無限嬌。

  誰知有膏火,肌骨暗中消。

  這個鄰房季東池與韋梅軒都是老成客人。季東池有些耳聾,他見蔣日休這個光景,道:“蔣日休,我看你也是個少年老成,慣走江湖的,料也不是想家。怎這幾日這等沒留沒亂,臉色都消瘦了?欲待同你到妓館里去走走,只說我老成人哄你去嫖。你自病還須自醫(yī),客邊在這里,要自捉摸?!?br />
  蔣日休道:“我沒什病?!?br />
  韋梅軒道:“是快活出來的!我老成人,不管閑事,你每日房里唧噥些什么?”

  蔣日休紅了臉道:“我自言自語,想著家里?!薄 〖緰|池側(cè)耳來聽,道:“是什么?”

  韋梅軒大聲道:“說是想家!”

  季東池道:“又不曾做親,想什的?”

  韋梅軒又道:“日休,這是拆骨頭生意,你不要著魔,事須瞞我不過?!?br />
  午后,韋梅軒走到他房中來,蔣日休正癡睡。韋梅軒見他被上有許多毛,他動疑道:“日休,性命不是當(dāng)耍的,我夜間聽你房中有些響動,你被上又有許多毛,莫不著了什怪?”

  日休道:“實(shí)沒什事?!?br />
  韋梅軒道:“不要瞞我,趁早計(jì)較?!比招葸€是沉吟不說。

  韋梅軒也是有心的。到次早鐘響后,假說肚疼解手,悄悄出房,躲在黑影子里。見日休門開,閃出一個女子來。他隨趁腳進(jìn)去,日休正在床中。韋梅軒道:“日休,適才去的什么人?”

  日休失驚,悄悄附韋梅軒耳道:“是店主人之女,切不可露風(fēng),我自做東道請你?!?br />
  梅軒搖頭道:“東道小事,你只想這房里到里邊,也隔幾重門戶,怎輕易進(jìn)出?怎你只一二十日,弄到這嘴臉?一定著鬼了。仔細(xì),仔細(xì)!”日休小伙子,沒什見識,便驚慌,要他解救。

  韋梅軒道:“莫忙,你是常進(jìn)去的,你只想你與店主人女兒怎么勾搭起的?”  日休道:“并不曾勾搭。她半月前自來就我?!?br />
  梅軒道:“這一發(fā)可疑。你近來日間在里邊遇她,與你有情么?”

  日休道:“她叫日間各避嫌疑?!?br />
  梅軒道:“這越發(fā)蹊蹺。你且去試一試,若她有情,或者是真;沒情,這一定是鬼。”

  果然日休依他,徑闖進(jìn)去。文姬是見慣的,也不躲他。他便戲了臉,叫道:“文姬!”  文姬就作色道:“文姬不是你叫的!”

  日休道:“昨夜間辛苦,好茶與一碗?!?br />
  文姬惱惱的道:“干我什事!要茶臺子上有?!北汩W了進(jìn)去。

  日休見了光景,來回復(fù)梅軒。

  梅軒道:“你且未可造次。你今晚將稀布袋盛一升芝麻送她,不拘是人是鬼,明日隨芝麻去,可以尋著?!比招菀懒?。

  晚間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與她纏。那文姬捱著要頑,日休只得依她。臨去,與她這布袋作贈,道:“我已是病了,以此相贈。待我病好再會?!蔽募Ш瑴I而去。

  天明,日休忙起來看時,沿路果有芝麻。卻出門往屋后,竟在山路上,一路灑去。一路或多或少,或斷或連,走有數(shù)里,卻是徑道,崎嶇險峋,林木幽密。轉(zhuǎn)過山巖,到一洞口,卻見一物睡在那里:

  一身瑩似雪,四爪利如錐。

  曾在山林里,公然假虎威。

  是一個狐貍,頂著一個骷髏鼾然而睡,芝麻布袋還在它身邊。蔣日休見了便喊道:“我?guī)缀醣粖吤詺⒘耍 薄 ≈灰娔呛@醒了,便作人言道:“蔣日休,你曾發(fā)誓不負(fù)我。你如今不要害我,我還有事報你,你在此等著。”

  它走入紫霞洞中,銜出三束草來,道:“你病不在膏肓,卻也非庸醫(yī)治得。你只將此一束草煎湯飲,可以脫然病愈。”又銜第二束道:“你將此束暗地丟在店家屋上。不出三日,店主女子便得奇病,流膿作臭,人不可近。她家厭惡,思要棄她。你可說醫(yī)得,只要她與你作妻子。若依你時,你將此第三束煎湯與她洗,包你如故。這便是我報你。只是我也與你相與二十日,不為無情,莫對新人,忘卻昔日?!辈挥X淚下。日休也不覺流涕?! ⑿?,那狐貍又銜住衣道:“這事你要與我隱瞞,恐他人知得害我?!比招荼銕Я诉@三束草下山,又將剩下芝麻亂撒,以亂其跡。

  回時,暗對梅軒道:“虧你!絕了這鬼。”

  梅軒道:“曾去尋么?”  道:“尋去,是在山上。想芝麻少,半路就完了,尋不去?!?br />
  韋梅軒道:“只要你識得破,不著它道兒罷了,定要尋它出來做什?”

  當(dāng)晚,日休又做東道請韋梅軒,道:“不虧你,幾乎斷送性命,又且把一個主人女子名來污蔑。還只求你替我隱瞞,莫使主人知道,說我輕薄。”  到次日,依了狐貍。將一束草來剉碎,煎湯服了。不三日,精神強(qiáng)壯,意氣清明,臉上黃氣也脫去了。

  意氣□(昂)軒色相妍,少年風(fēng)度又嫣然。

  一朝遂得沉疴脫,奇遇□□□□□(山中云雨仙)。

  季東池道:“我說自病自醫(yī),你看我說過,想□□□□(你會排遣),一、兩日便好了?!?br />
  此時收米將完,正待起身,值□□□□(舅子來)道:“下邊米得價,帶去盡行賣完。如今目下收完的,我先帶去。身邊還有銀百余兩,你再收趕來?!币彩且鼍?,竟把他又留在漢陽。

  日休見第一束草有效,便暗暗將第二束草撇在店家屋上試她。

  果是有些古怪,到得三日,那文姬覺得遍身作癢,不住的把手去搔,越搔越癢,身上皮肉都抓傷。次日,忽然搔處都變成瘡。初時累累然是些紅瘰兒,到后都起了膿頭兒。家中先時說是疥瘡,后來道是膿窠瘡,都不在意。不期那膿頭一破,遍身沒一點(diǎn)兒不流膿淌血,況且腥穢難聞。一床席上都是膿血的痕,一床被上都是膿血的跡。這番熊漢江夫妻著急,蔣日休卻暗暗稱奇。

  先尋一個草頭郎中,道:“這不過流膿瘡,我這里有絕妙沁藥,沁上去,一個個膿干血止,三日就褪下瘡魘,依然如故?!迸c了他幾分銀子去。不驗(yàn),又換一個,道:“這血風(fēng)瘡,該用敷藥去敷?!北樯矶际欠笏帲o一些見效。這番又尋一個郎中,他道是大方家,道:“凡瘡毒皆因血脈不和。先里邊活了血,外面自然好。若只攻外,而反把毒氣逼入里邊,雖一時好得,還要后發(fā)。還該里外夾攻,一邊吃官料藥和血養(yǎng)血,一邊用草藥洗,洗后去敷,這才得好。”卻又無干。一連換了幾個郎中,用了許多錢鈔,哪里得好?一個花枝女子,頭面何等標(biāo)致,身體何等香軟,如今卻是個沒皮果子,宛轉(zhuǎn)在膿血之中。莫說到她身邊,只到她房門口,這陣穢污之氣已當(dāng)不得了。

  熊漢江生意也沒心做,只是嘆氣。她的母親也只說她前生不知造什業(yè),今在這里受罪?! ∥募б矐脩靡幌⒌牡溃骸澳赣H,這原是我前生冤業(yè),料也不得好了。但只是早死一日,也使我少受苦一日。如今妳看我身上,一件衣服都是膿血漿的一般,觸著便疼,好不痛楚。母親可對爹爹說,不如把我丟入江水中,倒也干凈,也只得一時苦?!?br />
  母親道:“妳且捱去,我們怎下得這手?”  那蔣日休道:“這兩束草直憑靈驗(yàn)。如今想該用第三束草了?!?br />
  來問熊漢江道:“令愛貴恙好了么?”

  熊漢江道:“正是不死不活,在這里淘氣,醫(yī)□□(生也)沒個醫(yī)得,只自聽天罷了?!?br />
  蔣日休想道:“他也厭煩,要他的(女兒)做老婆,料必肯了?!?br />
  此時季東池、韋梅軒將行,日休來見他道:“我一向在江湖上走,學(xué)得兩個海上仙方,專治世間奇難疾病。如今熊漢江令愛的病我醫(yī)得,只是醫(yī)好了要與我作妻室?!?br />
  季東池道:“這一定肯。若活得,原也是個拾得的一般。只是他不信你會醫(yī)。你曉得她是什么瘡?什么???”

  蔣日休道:“藥不執(zhí)方,病無定癥。我只要包醫(yī)一個光光鮮鮮女子還他便了?!?br />
  東池道:“難說。”

  韋梅軒道:“或者有之。他前日會得醫(yī)自,必然如今醫(yī)得她。我們且替你說說看?!薄 蓚€便向店主道:“熊漢江,適才蔣日休說他醫(yī)得令愛,只是醫(yī)好了就要與他作阿正,這使得么?”

  熊漢江道:“有什么使不得?只怕也是枉然?!?br />
  韋梅軒道:“他說包醫(yī)?!?br />
  熊漢江道:“這等我就將小女交與他,好時再賠嫁送便是?!?br />
  韋梅軒道:“待我們與他計(jì)議?!?br />
  那蔣日休正在那里等好消息,只見他兩個笑來,對著蔣日休道:“恭喜!一口應(yīng)承,就送來。好了再贈妝奩?!?br />
  蔣日休道:“這等待我租間房,著人抬去。我自日逐醫(yī)她罷了?!薄 №f梅軒道:“日休,這要三思!他今日‘死馬做活馬醫(yī)’,醫(yī)不好,料不要你償命。但是不好,不過賠他一口材,倒也作事爽快。若是一個死不就死,活不就活,半年三個月耽延起來,那時丟了去不是;不丟她不得,怎么處?終不然我你做客的,撇了生意,倒在這里服侍病人。日休,老婆不曾得,惹得個白虱子頭上撓?故此我們見他說送與你包醫(yī),便說再計(jì)較,都是開的后門。你要自做主意,不要后邊懊悔?!?br />
  日休見前邊靈驗(yàn),竟呆著膽道:“不妨,我這是經(jīng)驗(yàn)良方,只須三日,可以脫體。只怕二位行期速,吃不我喜酒著?!?br />
  季東池道:“只怕我再來時,足下還在我里做郎中不了?!?br />
  蔣日休道:“我就去尋房子移她出去,好歹三日見功?!眱蓚€冷笑,復(fù)了熊漢江。

  可可里對門一間小房子出招了,他去租下。先去鋪了床帳,放下行李,來對熊漢江道:“我一面叫轎來請令愛過去?!?br />
  熊漢江道:“苦我小女,若走得動,坐得轎。可也還有人醫(yī)。蔣客人,且到我樓上看一看。”兩個走到樓上,熊漢江夫婦先掩了個鼻子。蔣日休抬頭一看,也吃了一驚:  滿房穢氣,遍地痰涎。黃點(diǎn)點(diǎn)四體流膿;赤瀝瀝,一身血跡。柔肌何處是?滿布了蟻壘、蜂窠;肢體是癡□(般),□□(盡成)了左癱、右瘓。卻也垂頭落頸,勢懨懨,怕扁鵲蒼公難措手。

  蔣日休心里想道:“我倒不知已這光景了,怎么是好?叫聲一個醫(yī)不得,卻應(yīng)了他們言語?!?br />
  文姬母親道:“蔣客人,扶是扶不起,不若連著席兒扛去罷?!?br />
  蔣日休道:“罷!借一床被,待我裹了駝去便是。”店主婆果然把一床布被與他,他將來裹了,背在肩上。下邊東池與梅軒也立在那廂,看他做作。只見背著一個人下樓,熏得這些人掩鼻的,唾唾的,都走開去。他只憑著這束草,徑背了這人去。熊漢江夫妻似送喪般,哭送到門前。

  病入膏肓未易攻,阿誰妙藥起疲癃?

  笑看紅粉歸吾手,泣送明珠離掌中。

  蔣日休駝了文姬過來。只見季東池也與韋梅軒過來。東池道:“蔣日休,賠材是實(shí)了?!?br />
  韋梅軒道:“日休,只是應(yīng)得你兩日急買材,譬如出嫖錢,如今干折?!?br />
  蔣日休道:“且醫(yī)起來看?!彼土藘蓚€去。

  他把第三束草煎起湯來,把絹帕兒揩上她身上去。洗了一回,又洗一遍,這女子沉沉的憑他洗滌。卻可煞作怪!這一洗,早已膿血都不出了?! 〖t顏無死法,寸草著奇功。

  蔣日休喜得不要,道:“有此效驗(yàn)!”他父母來望,見膿血少了,倒暗暗稱奇。

  到第二日,略可聲音,可以著得手。他又煎些湯,輕輕的扶她在浴盆里,先把湯淋了一會,然后與她細(xì)洗。只見原先因膿血完,瘡靨干燥,這番得湯一潤,都趫起靨來。蔣日休又與她拭凈了,換了潔凈被褥,等她歇宿。一夜,瘡靨落上一床似雪般。果然身體瑩然,似脫換一個,仍舊是一花枝樣女子:  云開疑月朗,雨過覺花新。

  試向昭陽問,應(yīng)稱第一人。

  真是只得三日,表病都去。只是身體因瘡累,覺神氣不足。她父母見了,都道蔣日休是個神仙。因日休不便伏侍,要接女子回去。

  女子卻有氣沒力的說道:“這番接我出來,爹娘也無惡念。只怎生病時在他家,一□□□□□(好就去?且已)許為夫婦。我當(dāng)在此,以報他恩。”  倒是蔣日休道:“既是姐姐不背前言,不妨?xí)夯?。待我回家與父說知行聘,然后與姐姐畢姻?!蔽募б蛩f,回到家中。

  這漢陽縣人聽得蔣日休醫(yī)好了熊漢江女兒,都來問他乞方、求藥,每日盈門。有什與他?只得推原得奇藥,今已用盡。那不信的還纏個不了。

  他自別了熊漢江,發(fā)米起身。一路到家。拜見父母,就說起親事。

  蔣譽(yù)夫婦嫌遠(yuǎn),蔣日休道:“是奇緣,決要娶她?!薄 ∵@邊熊漢江因無子,不肯將女遠(yuǎn)嫁,文姬道:“我當(dāng)日雖未曾與他同宿,但我既為他背,又為他撫摸、洗濯,豈有更辱身他人之理?況且背約不信,不肯適人。”

  恰好蔣日休已央舅子柳長茂來為媒行聘,季韋兩人復(fù)來,道盟不可背。  熊漢江依言允諾,文姬竟歸了蔣日休。

  自此日休后來武昌、漢陽間,成一富戶。文姬亦與偕老,生二子,俱入國學(xué)。  人都稱他奇偶,虧大別狐之聯(lián)合。我又道:“若非早覺,未免不死狐手,猶是好色之戒?!?/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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