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回

警寤鐘 作者:清·嗤嗤道人


  本來面目少人知,一片忠肝說向誰。救伊行,不皺眉,從今相見休回避。暗室無欺,見義即為,反笑人間總是癡。空血氣,枉男兒怎把良心昧。

  右調(diào)《五更風(fēng)》丈夫七尺之軀,生于世上,若不做幾件好事,與禽獸何異。就是禽獸也不枉生。那禽獸中最做小者,莫如雞犬,雞能司晨,犬能司戶,他還領(lǐng)著兩件好事,焉可人兒不如雞犬乎!若委說無權(quán)無勢,不能大有作為,至于陰德之事,做他幾件,也不枉生于世。不然,這耽名無實之身,立在世上何用?也不必?zé)o事生事去做,只消存心行善,遇著就為,即頭頭是道。我不去坑人害人,尋人之短,挑人之釁;凡事逆來順受好,反只是含忍,是非一味不爭,不與物為忤,這人自守的好事。若遇人有難就去排分,逢人爭斗就去解勸,即如最小的事。譬如人家有雞鵝物牲口,掉在毛廁里,我也去替他撈起來。凡此等之事,俱是力量做得來的,這是為人的好事。只此兩途,若時刻放在心上,便是我的大受用,才了得我在世上的一個干凈身子。而況受用還不止此。那天公再不負(fù)人,見你如此厚道,他就厚道起來,若不報之于你自身,必報之于你子孫,受用無窮。這樣最便宜極有利錢的生意,不知世人為甚么還不肯去做?我實不解。世人若不信我的言語,我且拿事還不遠(yuǎn),眾所共聞的,一個最正要緊之人,無心中做了幾件,可以不做的事到后來得個小小報應(yīng)的事情,慢慢說來??垂賯兟犃?!教看官們信卻我的言語,那時節(jié)在下與看官們,大家勉勵,做他幾樁好事。

  話說山西太原府五臺縣,有個偷兒,本姓岑,綽號喚做云里手。年紀(jì)三十一歲,父親已亡,只有老母傅氏孀居,年近六旬。云里手并無兄弟、妻子,為人極孝,頗有義氣,至于武藝手段,也是百中之一的。他從十?dāng)?shù)歲上,就能飛檐走壁,神捷異常。卻有一件好處,若到人家偷時,再不一鼓而擒,只百取其一。他立心道:“我既為此下流之事,不過為養(yǎng)老母,若把別人辛苦上掙的錢財,盡入我的囊中,叫他家父母妻子不得聊生,豈不傷天害理?況我還有這個手藝,尋得活錢,覓得飯吃。若是他們沒有這兩貫買命錢,就做窮民無告了。且左右人家又多,只拼我些力氣走是,何必單在傷惠。”故此人家明曉得他是這貴行生意,一則怕他手段利害,不敢惹他;二則見他有點良心,也不惱他。他逢人也不隱瞞,公然自稱為“云里手”,倒也兩安無事。

  邇來身子有些不快,不曾出門做得生意,家中竟柴米兩缺。因到街上訪得一家姓馬,是縣里有名的快手,頗有食水,打帳到晚去下手。回至半路,遇見一個相士,名喚毒眼神仙,一把扭住道:“你好大膽,怎明欺城市沒有人物,卻公然白日出來閑走,看人家門戶,你怎逃得的我眼睛,且與你同往縣里講講。”云里手大驚,那相士扯他到僻靜處,笑道:“不須驚恐,聊作戲耳?!眱扇舜笮?,云里手就邀他至茶館一敘,求他細(xì)詳終身。毒眼看了一回,連連跌足嘆道:“苦也,苦也!據(jù)足下堂堂相貌,為人忠心俠義,只是吃虧這雙鼠眼帶斜,滿臉俱是鷹紋黃氣,必主餓死。足下急急改業(yè)營生,切不可再作梁上君子?!痹评锸贮c頭唯唯,二人談上一會,各別而去。云里手悶悶回來,于路想道:“除此之外,別無生理,我若該餓死就改業(yè)也是免不得,只索聽?wèi){天命罷了。”惟恐母親曉得煩惱,在他面前提也不提。到晚上帶了一把斧子,弄個手段,竟至馬快手家牀底下伏著,專待人靜時動手。把眼悄悄一張,房中并不見一個男人,只有一個標(biāo)致婦人,與個年老婆子張著。那婦人吃完晚飯,洗了腳手,將有一更天氣,那婦人打發(fā)那婆子先睡,自己只呆呆坐著,若有所待。外邊已打二鼓,還不睡覺,云里手等得好不心焦。少刻,聽得門上剝口錄的撢了兩下,那婦人咳嗽一聲,忙將門開了,見一個男子進(jìn)來。云里手暗忖道:“這個想就是馬快手?!彼鞂⒀郯蛋祻埧矗灰娔悄凶优c婦人也不說話,兩個慌慌張張,一頓摟摟抱抱,就在牀沿上動撢起來,匆匆了事。婦人說道:“昨日與你商商的事,我已拾收停當(dāng),今日斷不可再遲?!蹦侨说溃骸拔乙鸭s下船只,只你丈夫回來,做個了當(dāng),就與你一帆風(fēng),永遠(yuǎn)的快活。”正說時,聽得門外又有人敲門,這男子就躲在柜后暗處,這婦人才去開門。只見一個長大漢子,吃得爛醉如泥,一撞一跌的進(jìn)來,就往牀上一倒,婦人忙替他脫衣改帶,服侍他睡好,頃刻睡熟。那婦人忙將手招那先來的男子,云里手早已明白。沒有一盞茶時候,只聽得牀上吼吼聲響,牀也搖得動,伸頭一張,只見那婦人騎在睡的醉漢身上,同那男子下手絞把。將近危急,云里手大怒,拔出腰間斧子,猛向前照那男子頂門只一斧,打個尚饗。那婦人正待要喊,也被一斧做了紅西施,嫁鬼判。

  云里手將那醉漢救醒,轉(zhuǎn)身就走。那漢因這一絞,倒吃他將酒絞醒了,忙將那云里手扯住,跪下道:“我被淫婦奸賊謀害,蒙兄活命大恩,未曾報得。請問恩人,何以得到我家,特來相救?我明日還要同到縣里,表明大德,以權(quán)報萬一,怎么便就要去?請問恩人高姓貴名,住居何處?”云里手道:“實不相欺,我本姓岑,綽號云里手,因有些不明白生意,故此黑夜藏入尊兄房間,得以拔刀助助?!彼鞂⑼砩蠇D人如何淫蕩算計,到后如何下手,我如何相救,一一告明。不覺道:“兄想就是馬大爺了。”那人道:“不敢。”云里手道:“我做這個生意,也不便見官,多承厚情,還求替我遮蓋賤名。小弟得馬大爺長做個朋友,把雙眼略略看覷就夠了。微末小子,何足掛齒。”說罷,要去。馬快手再四款留道:“兄是義士,些小形跡,何必避忌,到官也不妨,包兄還有重賞?!痹评锸謭赞o不肯,馬快手遂取幾兩銀子送他,道:“兄既不肯露高,小弟亦不敢相強(qiáng),此菲薄之意,權(quán)表寸心,容明日事定后慢慢叩府報答?!痹评锸謪s之不得,遂權(quán)領(lǐng)告別而回。這馬快手發(fā)時喊破地方說:“捉奸殺死。”自去出首埋葬不題。正是:誰道賊心毒,更毒婦人心。

  再說云里手回家,對母親說知,傅氏埋怨道:“你雖救得一個人,倒殺了兩個人的性命,豈不傷陰德。以后出個不要行兇,將斧子與我,不許你帶出去。”云里手是個孝順人,依母言語,將斧頭遞與母親道:“謹(jǐn)遵母言,但斧柄上有孩兒名字,記號在上,切不可借出門?!?br />
  傅氏點頭收好。到日中,〔馬快手〕親自登門拜謝,又送禮物,自此時常往來,倒做了生死之交,不在話下。

  過了幾天,云里手聞城外天水庵和尚極富,就去探他。約有二鼓,就去庵里,卻見幾個禿驢與一起強(qiáng)盜分贓,遂悄悄伏在神柜上,看他分多分少。及分到一個皮匣,那些強(qiáng)盜笑道:“你看那官兒的詔敕,都是我們?nèi)?,教他連官也做不成?!眱?nèi)中一個和尚劈手搶過道:“管他娘屁事,且拿與我包包銀子?!本湍脕韺y包好。少刻分完,遂各散去。這些和尚將物件藏好,俱各安寢。那云里手看期輕輕連囊取去,待城門一開,忙忙至家,同母親打開檢看。黃白累累;又開一包,那張詔敕還好好卷在外面。展開一看,卻是欽差頷詔御史黃嘉朔。因笑對母親道:“這官兒失去對象還不打緊,失了這本東西,連身家性命也不可保,此時不知怎樣尋死呢?!备凳系溃骸凹热绱耍覀円矝]用處,何不送還他做件好事,也可折你的罪過?!痹评锸值溃骸拔易鲞@事,怎好出頭,萬一惹到自己身上,禍?zhǔn)路切?。且這官兒不知在那個地方,叫我那里去尋他?!蹦缸由套h不妥,也就丟開。

  到第三日,云里手有事出城,忽見馬快手在一只大船上與人說話。云里手就住腳守他,半日才回。云里手叫道:“馬大爺何事在此?”馬快手道:“再莫講起,連日為飲差黃御史在烏泥崗被劫,縣里著我緝拿,每日一比,甚是緊急?!痹评锸值溃骸澳侵淮蟠?,就是黃御史的么?”馬快手道:“正是。賢弟也放在心上訪訪,若訪著時,大家討個喜封兒買酒吃?!痹评锸趾饝?yīng),兩下各別。云里手一路回來,暗自躊躇道:“我要將那話兒送去,又恐惹禍來,若不送去,他們就拿到強(qiáng)盜也是枉然?!毙闹凶笏加蚁?,倒弄得進(jìn)退兩難,悶悶回家,想了一夜,不能決斷。次日,忽想道:“若不送還他,黃宅一家性命,就是我斷送了,況我一團(tuán)好意送去,他難道反難為我不成!就是他沒有仁心,自有天理,如應(yīng)相士之言,只當(dāng)餓死,還留個美名在世上。若待他緝訪敗露時,不但他不見情,我就拂理不清,倒弄在渾水里,豈不是個必死無疑?”遂決意送還。才細(xì)對母親說知,傅氏甚喜。

  云里手即去尋馬快手,挽他同去。那里尋的著,只得獨自出城,來到大船遂問道:“這船可是黃欽差老爺?shù)拿矗俊痹缬幸粋€管家應(yīng)聲問道:“你是那里來的,有何話說?”云里手道:“我有一件要緊事,要見老爺,求為通報?!蹦枪芄俟环A知,就帶進(jìn)中堂。云里手跪道:“老爺可是諱嘉朔么?”黃公見他問名,知有緣故,忙扯他起來,道:“學(xué)生就是,你是那里差來?”云里手道:“乞去從人,有話稟上?!秉S公將家人叱退,云里手從懷中取出送上道:“這可是老爺?shù)拿??”黃公看見大喜道:“你從那里得來?”云里手遂將自己名姓,與天水庵得詔之由細(xì)說。黃公喜道:“原來是位義士,一發(fā)難得?!泵εc他施禮坐談。馬快手來至,見云里手與黃公坐談,不解其故,云里手迎出道:“馬大爺,你在何處來?”馬快手道:“我為黃公的事,今日方略略有些影,特來報知?!币?qū)S公道:“今日偶過天水庵吃煙,尋紙點火,在墻洞扯出半張破紙,卻是半截封條,寫著【御史黃】三字。未知可是老爺?shù)奈??特來求老爺龍眼一認(rèn)?!秉S公看了道:“這封條果是本衙的,可見云義士不欺我也?!瘪R快手詢知其故,大驚大喜,就要云里手去做眼拿人。云里手不肯道:“我只為黃公一家性命,故冒利害而來,若因此同做眼拿人,決不敢從命?!瘪R快手見云里手不從,亦不敢強(qiáng)他。

  再說黃公得回了詔敕,不勝欣喜,忽想起財物,要遣馬快手緝盜究追。云里手乃勸道:“老爺失盜,獨詔敕惟重,今既得回,其余物何足要緊。若欲緝盜再追,恐真賊不獲,移累無干之人,這豈不又是小的之罪過,反為不美,求老爺垂仁罷卻,免再緝追為是?!?br />
  未知黃公肯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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