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十八回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癡人

紅樓夢(mèng) 作者:清·曹雪芹


  話說邢、王二夫人聽尤氏一段話,明知也難挽回。王夫人只得說道:“姑娘要行善,這也是前生的夙根,我們也實(shí)在攔不住。只是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個(gè)事體。如今你嫂子說了,準(zhǔn)你修行,也是好處。卻有一句話要說:那頭發(fā)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那在頭發(fā)上頭呢?你想妙玉也是帶發(fā)修行的;不知他怎樣凡心一動(dòng),才鬧到那個(gè)分兒!姑娘執(zhí)意如此,我們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靜室。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們來問。他若愿意跟的,就講不得說親配人;若不愿意跟的,另打主意?!?br />
  惜春聽了,收了淚,拜謝了邢、王二夫人李紈、尤氏等。王夫人說了,便問彩屏等誰愿跟姑娘修行。”彩屏等回道:“太太們派誰就是誰。”王夫人知道不愿意。正在想人,襲人立在寶玉身后,想來寶玉必要大哭,防著他的舊病。豈知寶玉嘆道:“真真難得!”襲人心里更自傷悲。寶釵雖不言語,遇事試探,見他執(zhí)迷不醒,只得暗中落淚。

  王夫人才要叫了眾丫頭來問,忽見紫鵑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剛才太太問跟四姑娘的姐姐,太太看著怎么樣?”王夫人道:“這個(gè)如何強(qiáng)派得人的?誰愿意,他自然就說出來了?!弊嚣N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愿意,并不是別的姐姐們的意思。我有句話回太太:我也并不是拆開姐姐們,各人有各人的心。我伏侍林姑娘一場(chǎng),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們知道的,實(shí)在恩重如山,無以可報(bào)。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但只他不是這里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難以從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們將我派了跟著姑娘,伏侍姑娘一輩子,不知太太們準(zhǔn)不準(zhǔn)?若準(zhǔn)了,就是我的造化了?!薄 ⌒稀⑼醵蛉松形创鹧裕灰妼氂衤牭侥抢?,想起黛玉,一陣心酸,眼淚早下來了。眾人才要問他時(shí),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來道:“我不該說的。這紫鵑蒙太太派給我屋里,我才敢說:求太太準(zhǔn)了他罷,全了他的好心?!蓖醴蛉说溃骸澳泐^里姊妹出了嫁,還哭得死去活來;如今看見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勸,倒說好事,你如今到底是怎么個(gè)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睂氂竦溃骸八拿妹眯扌惺且呀?jīng)準(zhǔn)了的,四妹妹也是一定的主意了?若是真呢,我有一句話告訴太太;若是不定呢,我就不敢混說了?!毕Т旱溃骸岸绺缯f話也好笑:一個(gè)人主意不定,便扭得過太太們來了?我也是像紫鵑的話;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還有一個(gè)死呢!那怕什么?二哥哥既有話,只管說?!睂氂竦溃骸拔疫@也不算什么泄漏了,這也是一定的。我念一首詩給你們聽聽罷?!北娙说溃骸叭思铱嗟煤艿臅r(shí)候,你倒來做詩慪人!”寶玉道:“不是做詩,我到過一個(gè)地方兒看了來的。你們聽聽罷?!北娙说溃骸笆沟?。你就念念,別順著嘴兒胡謅?!睂氂褚膊环洲q,便說道:

  勘破三春景不長(zhǎng),緇衣頓改昔年妝??蓱z繡戶侯門女,獨(dú)臥青燈古佛旁!

  李紈、寶釵聽了詫異道:“不好了!這個(gè)人入了魔了?!蓖醴蛉寺犃诉@話,點(diǎn)頭嘆息,便問:“寶玉,你到底是那里看來的?”寶玉不便說出來,回道:“太太也不必問我,自有見的地方?!蓖醴蛉嘶剡^味來,細(xì)細(xì)一想,便更哭起來道:“你說前兒是玩話,怎么忽然有這首詩?罷了,我知道了!你們叫我怎么樣呢?我也沒有法兒了,也只得由著你們?nèi)チT!但只等我合上了眼,各自干各自的就完了!”  寶釵一面勸著,這個(gè)心比刀絞更甚,也掌不住,便放聲大哭起來。襲人已經(jīng)哭的死去活來,幸虧秋紋扶著。寶玉也不啼哭,也不相勸,只不言語。賈蘭、賈環(huán)聽到那里,各自走開。李紈竭力的解說:“總是寶兄弟見四妹妹修行,他想來是痛極了,不顧前后的瘋話,這也作不得準(zhǔn)。獨(dú)有紫鵑的事情,準(zhǔn)不準(zhǔn),好叫他起來。”王夫人道:“什么依不依?橫豎一個(gè)人的主意定了,那也是扭不過來的!可是寶玉說的,也是一定的了!”

  紫鵑聽了磕頭。惜春又謝了王夫人。紫鵑又給寶玉、寶釵磕了頭,寶玉念聲:“阿彌陀佛!難得,難得!不料你倒先好了!”寶釵雖然有把持,也難掌住。只有襲人也顧不得王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說:“我也愿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寶玉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這個(gè)清福的!”襲人哭道:“這么說,我是要死的了?”

  寶玉聽到那里倒覺傷心,只是說不出來。因時(shí)已五更,寶玉請(qǐng)王夫人安歇。李紈等各自散去。彩屏等暫且伏侍惜春回去,后來指配了人家。紫鵑終身伏侍,毫不改初。此是后話。

  且言賈政扶了賈母靈柩一路南行,因遇著班師的兵將船只過境,河道擁擠,不能速行,在道實(shí)在心焦。幸喜遇見了海疆的官員,聞得鎮(zhèn)海統(tǒng)制欽召回京,想來探春一定回家,略略解些煩心。只打聽不出起程的日期,心里又是煩躁。想到盤費(fèi)算來不敷,不得已,寫書一封,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借銀五百,叫人沿途迎來,應(yīng)付需用。過了數(shù)日,賈政的船才行得十?dāng)?shù)里。那家人回來迎上船只,將賴尚榮的稟啟呈上,書內(nèi)告了多少苦處,備上白銀五十兩。

  賈政看了大怒,即命家人立刻送還,將原書發(fā)回,叫他不必費(fèi)心。那家人無奈,只得回到賴尚榮任所。賴尚榮接到原書銀兩,心中煩悶,知事辦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求人帶回,幫著說些好話。豈知那人不肯帶回,撂下就走。賴尚榮心下不安,立刻修書到家,回明他父親,叫他設(shè)法告假,贖出身來。于是賴家托了賈薔、賈蕓等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出。賈薔明知不能,過了一日,假說王夫人不依的話回復(fù)了。賴家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叫他告病辭官。王夫人并不知道。  那賈蕓聽見賈薔的假話,心里便沒想頭。連日在外又輸了好些銀錢,無所抵償,便和賈環(huán)借貸。賈環(huán)本是一個(gè)錢沒有的,雖是趙姨娘有些積蓄,早被他弄光了,那能照應(yīng)人家,便想起鳳姐待他刻薄,趁著賈璉不在家,要擺布巧姐出氣,遂把這個(gè)當(dāng)叫賈蕓來上,故意的埋怨賈蕓道:“你們年紀(jì)又大,放著弄銀錢的事又不敢辦,倒和我沒有錢的人商量!”賈蕓道:“三叔,你這話說的倒好笑!咱們一塊兒玩,一塊兒鬧,那里有有錢的事?”賈環(huán)道:“不是前兒有人說是外藩要買個(gè)偏房?你們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說給他呢?”賈蕓道:“叔叔,我說句招你生氣的話:外藩花了錢買人,還想能和咱們走動(dòng)么?”

  賈環(huán)在賈蕓耳邊說了些話,賈蕓雖然點(diǎn)頭,只道賈環(huán)是小孩子的話,也不當(dāng)事。恰好王仁走來說道:“你們兩個(gè)人商量些什么?瞞著我嗎?”賈蕓便將賈環(huán)的話附耳低言的說了。王仁拍手道:“這倒是一宗好事!又有銀子!只怕你們不能,若是你們敢辦,我是親舅舅,做得主的。只要環(huán)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么一說,我找邢大舅再一說,太太們問起來,你們打伙兒說好就是了。”

  賈環(huán)等商議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賈蕓便去回邢、王二夫人,說得錦上添花。王夫人聽了,雖然入耳,只是不信。邢夫人聽得邢大舅知道,心里愿意,便打發(fā)人找了邢大舅來問他。那邢大舅已經(jīng)聽了王仁的話,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跟前說道:“若說這位郡王,是極有體面的。若應(yīng)了這門親事,雖說不是正配,管保一過了門,姐夫的官早復(fù)了,這里的聲勢(shì)又好了?!毙戏蛉吮臼菦]主意的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話哄得心動(dòng),請(qǐng)了王仁來一問,更說得熱鬧。于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著賈蕓去說。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館說了。

  那外藩不知底細(xì),便要打發(fā)人來相看。賈蕓又鉆了相看的人說明:“原是瞞著合宅的,只說是王府相親。等到成了,他祖母作主,親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應(yīng)了。賈蕓便送信與邢夫人,并回了王夫人。那李紈、寶釵等不知原故,只道是件好事,也都?xì)g喜。

  那日,果然來了幾個(gè)女人,都是艷妝麗服。邢夫人接了進(jìn)去,敘了些閑話。那來人本知是個(gè)誥命,也不敢怠慢。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沒有和巧姐說明,只說有親戚來瞧,叫他去見。

  巧姐到底是個(gè)小孩子,那管這些,便跟了奶媽過來。平兒不放心也跟著來。只見有兩個(gè)宮人打扮的,見了巧姐,便渾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來拉著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巧姐看得羞臊,回到房中納悶。想來沒有這門親戚,便問平兒。平兒先看見來頭,卻也猜著八九,“必是相親的。但是二爺不在家,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那府里的。若說是對(duì)頭親,不該這樣相看。瞧那幾個(gè)人的來頭,不像是本支王府,好像是外頭路數(shù)。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說明,且打聽明白再說?!?br />
  平兒心下留神打聽。那些丫頭婆子都是平兒使過的,平兒一問,所有聽見外頭的風(fēng)聲都告訴了,平兒便嚇的沒了主意。雖不和巧姐說,便趕著去告訴了李紈、寶釵,求他二人告訴王夫人。王夫人知道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說知。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并王仁的話,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說:“孫女兒也大了?,F(xiàn)在璉兒不在家,這件事,我還做得主。況且他親舅爺爺和親舅舅打聽的,難道倒比別人不真么?我橫豎是愿意的。倘有什么不好,我和璉兒也抱怨不著別人?!薄 ⊥醴蛉寺犃诉@些話,心下暗暗生氣,勉強(qiáng)說些閑話,便走了出來,告訴了寶釵,自己落淚。寶玉勸道:“太太別煩惱。這件事,我看來是不成的。這又是巧姐兒命里所招,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蓖醴蛉说溃骸澳阋婚_口就是瘋話!人家說定了就要接過去。若依平兒的話,你璉二哥哥不抱怨我么?別說自己的侄孫女兒,就是親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邢姑娘是我們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順順的日子不好么?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聽見說是豐衣足食的,很好。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頭里原好;如今姑爺癆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巧姐兒錯(cuò)給了人家兒,可不是我的心壞?”

  正說著,平兒過來瞧寶釵,并探聽邢夫人的口氣。王夫人將邢夫人的話說了一遍。平兒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巧姐兒終身全仗著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話,不但姑娘一輩子受了苦,便是璉二爺回來,怎么說呢?”王夫人道:“你是個(gè)明白人,起來聽我說。巧姐兒到底是大太太孫女兒,他要作主,我能夠攔他么?”寶玉勸道:“無妨礙的,只要明白就是了?!逼絻荷聦氂癔偘d嚷出來,也并不言語,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這里王夫人想到煩悶,一陣心痛,叫丫頭扶著,勉強(qiáng)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叫寶玉、寶釵過來,“說睡睡就好的?!弊约簠s也煩悶。聽見說李嬸娘來了,也不及接待。只見賈蘭進(jìn)來請(qǐng)了安,回道:“今早爺爺那里打發(fā)人帶了一封書子來,外頭小子們傳進(jìn)來的。我母親接了,正要過來,因我老娘來了,叫我先呈給太太瞧,回來我母親就過來來回太太。還說我老娘要過來呢。”說著,一面把書子呈上。王夫人一面接書,一面問道:“你老娘來作什么?”賈蘭道:“我也不知道。我聽見我老娘說:我三姨兒的婆婆家有什么信兒來了?!蓖醴蛉寺犃耍肫饋磉€是前次給甄寶玉說了李綺,后來放定下茶,想來此時(shí)甄家要娶過門,所以李嬸娘來商量這件事情,便點(diǎn)點(diǎn)頭兒,一面拆開書信。見上面寫著道: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凱旋船只,不能迅速前行。聞探姐隨翁婿來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璉侄手稟,知大老爺身體欠安,亦不知已有確信否?寶玉、蘭兒場(chǎng)期已近,務(wù)須實(shí)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靈柩抵家,尚需日時(shí)。我身體平善,不必掛念。此諭寶玉等知道。月日手書。(蓉兒另稟。)

  王夫人看了,仍舊遞給賈蘭,說:“你拿去給你二叔叔瞧瞧,還交給你母親罷?!闭f著,李紈同李嬸娘過來請(qǐng)安問好畢,王夫人讓了坐。李嬸娘便將甄家要娶李綺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商議了一會(huì)子。李紈因問王夫人道:“老爺?shù)臅?,太太看過了么?”王夫人道:“看過了。”賈蘭便拿著給他母親瞧。李紈看了道:“三姑娘出了門好幾年年總沒有來;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見探丫頭要回來了,心里略好些,只是不知幾時(shí)才到?!?br />
  李嬸娘便問了賈政在路好。李紈因向賈蘭道:“哥兒瞧見了?場(chǎng)期近了,你爺爺?shù)胗浀氖裁此频?。你快拿了去給二叔叔瞧去罷?!崩顙鹉锏溃骸八麄儬攦簝蓚€(gè)又沒進(jìn)過學(xué),怎么能下場(chǎng)呢?”王夫人道:“他爺爺做糧道的起身時(shí),給他們爺兒兩個(gè)援了例監(jiān)了?!崩顙鹉稂c(diǎn)頭。賈蘭一面拿著書子出來,來找寶玉?! s說寶玉送了王夫人去后,正拿著《秋水》一篇在那里細(xì)玩。寶釵從里間走出,見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過來一看,見是這個(gè),心里著實(shí)煩悶,細(xì)想:“他只顧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dāng)作一件正經(jīng)事,終久不妥!”看他這種光景,料勸不過來,便坐在寶玉旁邊,怔怔的瞅著。寶玉見他這般,便道:“你這又是為什么?”寶釵道:“我想你我既為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卻不在情欲之私。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煙云;但自古圣賢,以人品根柢為重。”

  寶玉也沒聽完,把那本書擱在旁邊,微微的笑道:“據(jù)你說“人品根抵”,又是什么“古圣賢”,你可知古圣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shí),無貪,無忌。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這般塵網(wǎng)?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gè)。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寶釵道:“你既說“赤子之心”,古圣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離群、無關(guān)無系為赤子之心。堯、舜、禹、湯、周、孔,時(shí)刻以救民濟(jì)世為心,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說的忍于拋棄天倫,還成什么道理?”寶玉點(diǎn)頭笑道:“堯、舜不強(qiáng)巢、許,武、周不強(qiáng)夷、齊……”寶釵不等他說完,便道:“你這個(gè)話,益發(fā)不是了。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為什么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為圣賢呢?況且你自比夷、齊,更不成話。夷、齊原是生在殷商末世,有許多難處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當(dāng)此圣世,咱們世受國(guó)恩,祖父錦衣玉食;況你自有生以來,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你方才所說,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

  寶玉聽了,也不答言,只有仰頭微笑。寶釵因又勸道:“你既理屈詞窮,我勸你從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博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寶玉點(diǎn)了點(diǎn)頭,嘆了口氣,說道:“一第呢,其實(shí)也不是什么難事。倒是你這個(gè)“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離其宗!”

  寶釵未及答言,襲人過來說道:“剛才二奶奶說的古圣先賢,我們也不懂。我只想著我們這些人,從小兒辛辛苦苦跟著二爺,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論起理來,原該當(dāng)?shù)?,但只二爺也該體諒體諒。況且二奶奶替二爺在老爺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爺不以夫妻為事,也不可太辜負(fù)了人心。至于神仙那一層,更是謊話:誰見過有走到凡間來的神仙呢?那里來的這么個(gè)和尚,說了些混話,二爺就信了真!二爺是讀書的人,難道他的話比老爺太太還重么?”

  寶玉聽了,低頭不語。襲人還要說時(shí),只聽外面腳步走響,隔著窗戶問道:“二叔在屋里呢么?”寶玉聽了是賈蘭的聲音,便站起來笑道:“你進(jìn)來罷?!睂氣O也站起來。賈蘭進(jìn)來,笑容可掬的給寶玉、寶釵請(qǐng)了安,問了襲人的好,襲人也問了好,便把書子呈給寶玉瞧。寶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來了?”賈蘭道:“爺爺既如此寫,自然是回來的了?!?br />
  寶玉點(diǎn)頭不語,默默如有所思。賈蘭便問:“叔叔看見了?爺爺后頭寫著,叫咱們好生念書呢。叔叔這程子只怕總沒作文章罷?”寶玉笑道:“我也要作幾篇熟一熟手,好去誆這個(gè)功名?!辟Z蘭道:“叔叔既這樣,就擬幾個(gè)題目,我跟著叔叔作作,也好進(jìn)去混場(chǎng)。別到那時(shí)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話,不但笑話我,人家連叔叔都要笑話了?!睂氂竦溃骸澳阋膊恢寥绱恕!闭f著,寶釵命賈蘭坐下。寶玉仍坐在原處,賈蘭側(cè)身坐了。兩個(gè)談了一回文,不覺喜動(dòng)顏色。

  寶釵見他爺兒兩個(gè)談得高興,便仍進(jìn)屋里去了,心中細(xì)想:“寶玉此時(shí)光景,或者醒悟過來了。只是剛才說話,他把那“從此而止”四字單單的許可,這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寶釵尚自猶豫。惟有襲人看他愛講文章,提到下場(chǎng),更又欣然,心里想道:“阿彌陀佛!好容易講《四書》似的才講過來了!”

  這里寶玉和賈蘭講文,鶯兒沏過茶來。賈蘭站起來接了,又說了一會(huì)子下場(chǎng)的規(guī)矩,并請(qǐng)甄寶玉在一處的話,寶玉也甚似愿意。一時(shí),賈蘭回去,便將書子留給寶玉了。那寶玉拿著書子笑嘻嘻走進(jìn)來遞給麝月收了,便出來將那本《莊子》收了,把幾部向來最得意的,如《參同契》、《元命苞》、《五燈會(huì)元》之類,叫出麝月、秋紋、鶯兒等都搬了擱在一邊。

  寶釵見他這番舉動(dòng),甚為罕異,因欲試探他,便笑問道:“不看他倒是正經(jīng),但又何必搬開呢?”寶玉道:“如今才明白過來了:這些書都算不得什么。我還要一火焚之,方為干凈。”寶釵聽了,更欣喜異常。只聽寶玉口中微吟道:“內(nèi)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寶釵也沒很聽真,只聽得“無佛性”,“有仙舟”幾個(gè)字,心中轉(zhuǎn)又狐疑,且看他作何光景?! 氂癖忝暝隆⑶锛y等收拾一間靜室,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yīng)制詩之類都找出來擱在靜室中,自己卻當(dāng)真靜靜的用起功來。寶釵這才放了心。那襲人此時(shí)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便悄悄的笑著向?qū)氣O道:“到底奶奶說話透徹!只一路講究,就把二爺勸明白了。就只可惜遲了一點(diǎn)兒,臨場(chǎng)太近了!”寶釵點(diǎn)頭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數(shù),中與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遲早。但愿他從此一心巴結(jié)正路,把從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說到這里,見房里無人,便悄說道:“這一番悔悟過來,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頭的舊病,和女孩兒們打起交道來,也是不好。”襲人道:“奶奶說的也是:二爺自從信了和尚,才把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頭的舊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爺原不大理會(huì)。紫鵑去了,如今只他們四個(gè)。這里頭就是五兒有些個(gè)狐媚子,聽見說,他媽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說要討出去給人家兒呢,但是這兩天到底在這里呢。麝月、秋紋雖沒別的,只是二爺那幾年也都有些頑頑皮皮的。如今算來,只有鶯兒,二爺?shù)共淮罄頃?huì),況且鶯兒也穩(wěn)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鶯兒帶著小丫頭們伏侍就夠了,不知奶奶心里怎么樣?”寶釵道:“我也慮的是這個(gè),你說的倒也罷了。”從此,便派鶯兒帶著小丫頭伏侍。

  那寶玉卻也不出房門,天天只差人去給王夫人請(qǐng)安。王夫人聽見他這番光景,那一種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

  到了八月初三這一日,正是賈母的冥壽。寶玉早晨過來磕了頭便回去,仍到靜室中去了。飯后,寶釵、襲人等都和姊妹們跟著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里說閑話兒。寶玉自在靜室,冥心危坐。忽見鶯兒端了一盤瓜果進(jìn)來,說:“太太叫人送來給二爺吃的,這是老太太的“克什”?!睂氂裾酒饋泶饝?yīng)了,復(fù)又坐下,便道:“擱在那里罷。”鶯兒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qū)氂竦溃骸疤抢锟涠斈??!睂氂裎⑿?。鶯兒又道:“太太說了,二爺這一用功,明兒進(jìn)場(chǎng)中了出來,明年再中了進(jìn)士,作了官,老爺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爺了!”寶玉也只點(diǎn)頭微笑。

  鶯兒忽然想起那年給寶玉打絡(luò)子的時(shí)候,寶玉說的話來,便道:“真要二爺中了,那可是我們姑奶奶的造化了!二爺還記得那一年在園子里,不是二爺叫我打梅花絡(luò)子時(shí)說的:我們姑奶奶后來帶著我不知到那一個(gè)有造化的人家兒去呢?如今二爺可是有造化的罷咧?!睂氂衤牭竭@里,又覺塵心一動(dòng),連忙斂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據(jù)你說來,我是有造化的,你們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鶯兒把臉飛紅了,勉強(qiáng)笑道:“我們不過當(dāng)丫頭一輩子罷咧,有什么造化呢?”寶玉笑道:“果然能夠一輩子是丫頭,你這個(gè)造化比我們還大呢!”鶯兒聽見這話,似乎又是瘋話了,恐怕自己招出寶玉的病根來,打算著要走。只見寶玉笑著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未知寶玉又說出什么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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