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回

繪芳錄 作者:竹秋氏


  卻說祝伯青等人到了南京碼頭,泊定船只,眾人分頭各回私第。云從龍回至公館,梅仙迎接入內(nèi)。從龍問及二郎,梅仙把他與穆氏如何淘氣的話,細說一番。“他適才聽得你們回來,忙忙的坐了馬,說尋伯青去了。我看他受了這一場氣,心內(nèi)也明白過來,只要小黛嫁了他,如了他的愿,可以從此回心轉(zhuǎn)意。巴干功名”。從龍點首道:“若是大家商議去賺穆氏,不怕他三頭六臂,始終是個女流,而且他不過貪的是財,都可成就楚卿與小黛因緣。”從龍起身脫去大衣,外面早擺了飯上來,與梅仙吃畢,散坐閑談。

  單說伯青到了府中,進去請了父母的安。祝公細問揚州光景,又說到小儒官聲甚著。祝公嘆息道:“小儒為人本來純粹,心地極有見識,卻不肯自炫其才聰明外露,所謂大智若愚是也。將來小儒斷不止于一令,都要火用的。你們一班同年中,我所取者只小儒耳。汝等切不可以迂目之,當(dāng)法其所為,不患不成純粹之士。就是日后,你們都有倚賴他的所在。”伯青唯唯聽訓(xùn),又說了一回,方才退出。到了自己書房,漢槎早已得信,來看伯青。

  二人正對坐閑話,連兒來回道:“馮老爺過來了?!痹缏牭枚梢宦氛泻糁M來,二人起身迎入書房坐下。茶罷,略敘寒暄,二郎即把穆氏的話從頭至尾細說一遍,“故特來求計諸兄,要救小黛出脫牢籠。不然他若被穆氏逼死了,小弟惟有相從于地下而已”。說著,紛紛淚落。伯青見二郎如此光景,也覺可憫,又想到“小黛現(xiàn)在度日如年,死多生少,況他與二郎已結(jié)身緣,又是個有志的女子,必不肯再適他人。他與畹秀是同時的人,若一比較起來,真有霄壤之分。我等既與二郎至好,豈可置之不問”。向二郎道:“楚卿不用性急,小臞的算計頗好,非如此做法不得成功。明日待小儒來,與他商議,緩緩的去圈套穆氏,都可入我彀中。這幾日小儒要去拜制臺壽,卻沒有閑暇。好在小黛暫時也無妨礙,明日矚小儒那邊先打發(fā)個人去,試探穆氏口氣再作計較。”二郎謝了又謝,又與漢槎敘了幾句,起身作辭。

  回至寓內(nèi),見了從龍把伯青允他的話說知眾人。梅仙笑道:“我看你今日才算放下心來,省得你終日笑一陣哭一陣,我也不懂你是怎樣心思,嚇得我又不敢多問你。我不怕別的,只怕你弄瘋了,那才是鬧出大亂子。托天庇佑,有了陳小儒、祝伯青這幾個撮合山,滿口應(yīng)允,你這件事真真十拿九穩(wěn)。明日倒要先去給個信與林姑娘,遙想他在家裝假病,又要哼又要吃苦水,那日子也不甚好過。加以心內(nèi)愁煩,拿不定就成功,不要你放了心,他又在家愁瘋了?!币脧凝埓笮ζ饋?。二郎指著梅仙道:“你這促壽的癆病鬼,專會刻薄人。你不要愁我瘋,我倒愁你壽不永。”梅仙道:“阿彌陀佛,好良心!我為你費盡心機,想出一條盡善盡美的良策,你不感激我,反詛5巳起我來。記不得作揖請安,望著我設(shè)法的時候了?!比苏?wù)務(wù)f說,吃了晚飯,各自安歇。

  次日,小儒去察見過制軍下來,到了祝府。伯青接入書房,小儒說要去會二郎。伯青道:“他正有件事要來求你?!彼鞂⑿△斓脑捯灰徽f明,“托你打發(fā)個面生的人,去試探消息,再作計較”。小儒道:“果然成全了他們因緣,楚卿由此轉(zhuǎn)念巴干正務(wù),我也樂從。但是打發(fā)去的人,要口角伶俐,露不得一絲破綻,若說翻了,那就難了?!钡皖^沉吟半會道:“我船上有個隨身家丁王喜,此人年紀雖輕,卻極能辦事,現(xiàn)在派在衙門里當(dāng)外差。明早叫他去走一遭,還不致誤事。”伯青連稱使得。小儒即作辭起身,又至江王二府拜會過了,也不去會二郎。回到船中,叫過王喜從頭至尾吩咐了一遍。

  主喜答應(yīng)退出,更換了一套新衣,帶了兩名三兒,搖搖擺擺向小黛家來。到了門首,先著三兒入內(nèi)說聲“這位王大老爺是由揚州來的,久仰你家姑娘大名,特來奉訪,務(wù)必要面會談?wù)劦摹?。少頃,穆氏隨了出來,抬頭見王喜生得人材俊俏,衣服華麗,像位大老爺身分。忙上前請了安,垂手站在一旁道:“蒙大老爺光降,理應(yīng)喚小女出來伺候,無奈染了重病在牀,有半月之久,萬不能見人,要請大老爺原諒?!蓖跸补首黧@訝道:“怎么有了病,這是怪我緣分淺,連一面都會不到。我也走乏了,借你家屋里歇一歇腳,可使得么?”穆氏忙請王喜至內(nèi)堂坐下,叫女婢送了茶,自己坐在下面相陪。王喜吩咐兩個三兒道:“你們外邊去,不要在這里叫喚,他家姐兒有病,不可驚動?!比齼阂积R退出。

  王喜問了幾句閑話,把椅子挪了挪,靠著穆氏低低的道:“我有句不識進退的話要問你,聞得你家姐兒身上有個客與他怪好的。那個人我也認識,他這句話可有是沒有?”穆氏聽了,嘆口氣道:“既然大老爺知道其情,也不用我細說。有是有一個姓馮的,如今不來往了,我家女兒的病,即因他而起。說及這姓馮的,我恨如切齒?!蓖跸才氖值溃骸昂醚?!你倒一句沒有欺我,我也聽得人家這樣講。那姓馮的在京的時候,我就認得他了。他是個沒行止的人,怎么你家招惹他進門呢?”

  穆氏聽王喜的話,句句對了頭,索性把前后細情細說,把個王喜不住的嘆息道:“你既與馮姓鬧過了,我也把直話說給你聽。這姓馮的日前在京里鬧得不成人樣,連衣食都不能周全,人都鄙薄他,不肯照顧他。后來到了一個外省會試的舉子,有幾個錢兒,一心要做好人,學(xué)那扶危濟困的故事。不知怎樣瞎了眼,碰見這個姓馮的,說他不過暫時落魄,將來大有作為,比他是個伍子胥、漢王孫,極力提拔,又代他捐了個郎中。那姓馮的窮得沒有路走,忽然遇見這個冒失鬼,重復(fù)又矜張起來,格外在京里胡鬧。他做的事,都合不上口兒說。他這舉子,會試點了詞林,告假祭祖,又把這寶貨帶了出來,不知怎樣又落到你家?你想他不過靠著人養(yǎng)活,那里還有多錢使用?據(jù)聞那提拔他的人,而今電曉得他的脾氣,同他疏遠了。我久聞你家姐兒是南京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材,偏生遇見這倒灶的,不是我說,也怪你做娘的沒有見識,不認得人。你不能只看他那副臉蛋兒,與那幾件外罩兒。如今難得與他拆開,要算你的運氣。你家有這樣一個好姐兒,還愁沒有大老官結(jié)識么?若說你家姐兒為他病了,更是傻氣。這樣人還是什么希罕寶嗎?罷了,索性日后真有好處也不妨,自古英雄多出草莽。眼見得他是壞定底的了,跟他也過不出好日子來,真正錯得大呢!”

  一席話,說得穆氏頓口無言,由五內(nèi)里佩服出來道:“大老爺真乃洞見肺腑,我也這般說。無奈我家不爭氣的女兒,一心戀著他,病都想出來了。目下鬧得不死不活,終日只是哭,叫我也沒有法,多分是前世里的冤孽?!蓖跸驳溃骸拔襾淼墓し蚓昧?,還要去會個人。停一日再來看你家姐兒,待我開導(dǎo)他幾句,包你比吃藥還靈驗。”說罷,叫三兒進來,取出個銀包約有四五兩重,遞與穆氏道:“不成個意思,買點果品給你家姐兒吃罷。”穆氏道:“大老爺只用了一盞清茶,我連點心都沒有備,一因為有病人在家,小使們配藥去了,-怎好領(lǐng)起大老爺賞來,斷斷不敢?!蓖跸驳溃骸斑@點點意思,你還推讓,不是羞我嗎?”

  穆氏見他執(zhí)意不肯收回,忙起身道了謝,心內(nèi)好不喜歡?!斑@姓王的不知有多大家財,頭一次出手即如此大方。若是小黛好好的接了這個人,真正是欣富貴不愁窮”。王喜起身,帶了三兒走出。穆氏一直送到大門外,還叮嚀了好幾句,“有暇請過來坐坐”,見王喜去遠了,方才回身。到了房內(nèi),見小黛倚在牀上似睡非睡,淚痕猶在,不敢驚動他,悄悄的走出。坐在堂前,細想這姓王的人又好,錢又多,說話又溜亮。若他日再來,能于勸轉(zhuǎn)了小黛,就招接了他,要算天大一樁美事。只怕他不來,我又忘卻問他住處,又沒地方去請,他心內(nèi)又懊悔起來。

  不談穆氏在家胡思亂想。單說王喜回至船中,見小儒銷差,把說穆氏的話細細稟明,“看穆氏的意思已有八分活動,過一日再去一次,即可入港”。小儒甚喜,大為稱贊能干。即遣人去通知二郎,叫他暗中送信與小黛,可以放心,還要假作歡喜,不可十分大意,被他們看破真?zhèn)?。二郎得了信,飛風(fēng)去知會小鳳姊妹,轉(zhuǎn)述小黛知道。小黛的病,卻慢慢好起來了。

  又隔了一天,王喜仍帶著兩名三兒來尋穆氏。才進了門,穆氏如迎上賓的接了入內(nèi),趕緊吩咐廚房備酒款待。席中談到日前的話,“承大老爺關(guān)切,我仔細打算,一絲不錯,只恐我家那天生怪性的女兒,不肯依從。如蒙大老爺開導(dǎo)他,換了念頭,真乃我林家的再造父母,衣食爹娘”。王喜笑道:“你的言太重了,非是我好多事,亦因你家姐兒好一朵嬌花,被那姓馮的占住了,譬如生在一堆灰上,豈不可惜!不知這兩日的病,可好了些?若許我見一面,我就好用幾句話兒挑撥他了?!蹦率系溃骸斑B日精神似覺好些,待我先進去探一探口氣,再來請你大老爺?!奔雌鹕磉M房,見小黛面朝外睡著。

  穆氏低低問道:“你要吃茶么?”小黛睜開雙眼,搖頭道:“不吃?!蹦率嫌值溃骸巴饷鎭砹藗€姓王的,是個過路官兒,要會會你有話說?!毙△觳叭徊粣偟溃骸澳莻€姓王的來會我做什么?難道我病才稍好,又想來催我死么!”穆氏急得滿面通紅道:“你又來尋氣了,我的話都沒有說得完。這姓王的是馮老爺叫他來看看你的,若是別人我何能叫你會他?”小黛聽了,始回臣嗔作喜道:“原來是楚卿那邊來的,你該早說,快些扶我坐起,去請他進來。”穆氏即忙出來,對王喜道:“我才說了聲有人要會你,他登時就生氣,虧我說你大老爺是姓馮的請來的,方才沒事,叫我請你老人家進去。你須要照我這樣說法?!?br/>
  王喜點頭道:“我理會得?!蓖率峡绮饺敕浚姺恐嘘愒O(shè)甚為幽雅,小黛斜倚錦枕,半坐半睡,那一種可憐的體態(tài),如捧心西子一般。王喜暗暗贊嘆道:“怪不得馮老爺為他用盡心機,求張請李,像這樣人材真是天下有一無二?!蹦率涎埶陂角白拢△烀髦切∪宓娜?,也不問長短,劈口道:“楚卿近日可好?爺與楚卿是親呢是友?”王喜道:“楚卿在京中時,與我即是一人之交。昨日我去看他,他托我來問你近日病體若何,囑你安心調(diào)攝。他因有件俗事羈絆住了,遲一天當(dāng)親來看你?!蹦率辖涌诘溃骸扒f拜托你大老爺請馮老爺早些過來,他老人家向來寬洪大量,難道與我家別了幾句氣,就不上門了,還要惹旁人笑話呢!”王喜道:“沒有的話,他委系被別的事纏住了,不然久經(jīng)來了。他怕你家疑惑他別氣,又不放心你家姑娘的病,所以才囑托我來的?!?br/>
  穆氏又搬了幾色果品進來,邀王喜上坐,自己對面作陪。吃了幾巡酒,王喜故意裝著半醉情形,笑嘻嘻對著小黛,突然道:“翠姑娘,你可曉得楚卿定下親來了?!毙△炻犃耍瑧K動顏色,顫抖抖的道:“你怎樣講楚卿竟自定親了,當(dāng)真的么?”穆氏連忙攔住王喜道:“大老爺請呀,酒冷了,這些閑話此時提他做什么呢!”王喜道:“該打,該打!我是聽來不確的話,翠姑娘別要見疑?!毙△熘钡溃骸澳赣H,你真要怄死人。難道不說就罷了?他已出口,我已入耳。要得好,起先連這幾個字都不說才沒事呢!”說著,紛紛淚下,向王喜道:“爺不用聽我母親的話,只管講,我最不耐煩人說半截話?!蓖跸补首髌D難了半晌道:“翠姑娘,我說是說定了,你卻不可生氣。楚卿自從那日淘氣出去,恰恰姓云的回來了,再三勸他結(jié)門姻親,又說這些路上的人娶家來做正室+要惹旁人議論的,也不像我們官宦人家做的事。楚卿正在氣頭上,被他把心勸活動了,應(yīng)允了他。姓云的次日即喚了媒婆來與他議親,據(jù)說是個什么姓吳的女兒,他老子也做過官的,一說即成,前數(shù)日已經(jīng)下過聘了。我當(dāng)這件事你該知道,我所以才說的,殊不知你還不曉得,算我多話。”

  小黛聽了,登時滿面紫漲,淚如雨下,指著窗外大罵道:“馮寶,你這負心的賊!我為你受氣染病,連半字怨言都無,皆因當(dāng)日在神前立誓,同生同死。不料你聽旁人的挑唆,負了盟約,改變心腸。負心的賊子呀!只怕天也不能容你。算我瞎了眼,認錯了人,弄得我不苗不莠,反惹同伴姊妹們恥笑。”又罵云從龍道:“人家好端端的因緣,干你何事?你一意打破了人家,只恐你也要有報應(yīng)的?!笨拗R著,嚇得王喜與穆氏呆呆的坐著不動,勸又不好,不勸又不好。

  小黛哭罵了半會,突然大笑起來,喚著自己名字道:“林小黛,林小黛,你好癡呀!這一來可以打破你的迷關(guān),斷絕你的癡念。他既負心,我亦改節(jié),難不成我還為這負心賊把性命糟蹋了么?連我這場病,都害得無謂,害得可笑?!币环碜似饋?,下了臥榻對著王喜福了一福道:“你老人家要算我林小黛救命恩人,不然豈不為負心賊所賣。”回頭吩咐女婢,快取稀飯來,“我此時心內(nèi)頗覺爽快,似乎餓得很,我身上病一點都沒有了”。穆氏見小黛如此,又驚又喜,驚的是小黛忽哭忽笑,如染了魔一般;喜的他聽了姓王的話,改轉(zhuǎn)念頭,從此可以不想那姓馮的?!叭绻纱瞬⊥诵幕兀@王大老爺?shù)共皇俏遗畠壕让魅?,真正是我家一尊救命王菩薩。我女兒能于另行接人,我還愁窮么!”不禁樂得手舞足蹈,近前扶住小黛道:“你病后不可過于勞動,又不可作氣。這些話未知是真是假,你還到牀上歇息去?!毙△煨Φ溃骸澳赣H,你還當(dāng)我有病么?我已好了,我的心也不呆了。不是我夸口說句沒廉恥的話,似我林小黛這樣人品,他姓馮的也無福消受。我趁此青春也落得自尋快活,管什么日后不日后,終身不終身。待馮寶這種恩值,尚然改變,我亦看透世情,且到那個時候再作計較。細細回想起來,我真是普天下第一個癡子。”

  穆氏知小黛的心已決,只喜得心癢難撓,不住暗暗謝天謝地。女婢擺上粥來,小黛一口氣吃了兩碗。穆氏恐他病后過飽,再三勸住,又勸他上牀稍養(yǎng)精神,放下帳幔,邀了王喜至堂前坐下。穆氏倒地百拜遭:“承大老爺天高地厚之恩,勸醒小女癡腸,粉骨碎身難酬大德?!蓖跸卜銎鹉率?,大笑道:“這也是該應(yīng),偏偏我這幾句話打動了他,又甚為相信。我深愁說翻了,那就了不起?!倍酥匦氯胱_懷暢飲。王喜道:“不是我又多話,乘著他心活動的時候,你要趕緊另尋個出色的人,他此時必然依允。。倘或久頓思謀,心又回轉(zhuǎn)過來;再不然曉得我這些話是騙他的,那時就請了天上神仙下來,他也不相信了?!?br/>
  一句話提醒穆氏,連連稱是,低下頭來沉吟半晌,對著王喜嘻嘻的道:“我有句不中聽的話,要對大老爺講,卻不要見惱。”王喜道:“沒有的話,你只管講,能于商得來的事件,我斷無不行之理?!蹦率系溃骸斑m才你大老爺說,我女兒回轉(zhuǎn)心腸,恐日久又有改變,但是要暫時尋一個他合式的人,那里有這樣相巧的。我再三思想,你老人家年又妙齡,家資又大,可算一個十全的人。若是賞臉肯要我的女兒,他必然稱意。至于我女兒身價銀兩,決不計較?!蓖跸补笮Φ溃骸澳悴灰镂伊T,你家姐兒天仙般人,我也配得上么?我留心替你家覓一個就是了?!蹦率系溃骸按罄蠣敳豁毻妻o,我是實心實意報效你大老爺,倘有半句做作,叫我永墮地獄,不得翻身?!蓖跸猜犃耍矂宇伾溃骸澳氵@話果然當(dāng)真么?”穆氏道:“我已發(fā)過誓了,難道大老爺還不相信?”工喜道:“承你雅愛,好極的了!但有一件,你須問定翠姐兒可否愿意?單是你應(yīng)允怕不算數(shù),只要你家姐兒答應(yīng),我也不克苦你。我有個菲意,思送三千兩紋銀來作身價。”

  穆氏聞姓王的出口就紿三千,喜出望外,道;“論理不該與大老爺計較,無奈我歷年虧空多了,加以他這一場病,用得不少,我都指望在我家這寶貝身上開銷呢!”王喜道:“這話倒不錯,也罷,苦苦我罷,亦因你家姐兒生得好,就叫我多花費些也情愿。少也不給你,再添二千,湊成五千銀子何如?若要再多,那卻難辦了?!蹦率霞泵Τ鱿乐x道:“我今晚問定我女兒,你老人家明日來聽回信?!蓖跸驳溃骸拔以⒃谒鏖T外船上,你如有實信,亦可著人招呼我聲。”穆氏答應(yīng),吩咐女婢送上飯來,二人吃畢,又坐了坐,王喜起身辭去。

  穆氏同女婢收拾杯盞,關(guān)好門戶,然后來至房內(nèi)。小黛正倚在牀上叫女婢拍腿,見穆氏進來,問道:“那姓王的走了么?”穆氏道:“走了。他恐你已睡,囑我說聲,不驚動你了?!毙△斓溃骸斑@個人還好,人品既軒昂,說話又伶俐?!蹦率下犘△炝w慕他,趁勢說道:“這樣好人材,不知將來便宜那家姐兒呢!所以他至今未婚,想必是揀選門戶。”小黛笑了笑,低下頭去。穆氏又道:“你看那姓王的較馮二郎何如?”小黛作色道:“母親從今不用提那負心的賊子,引我怄氣?!蹦率系溃骸拔也贿^這樣說,你又何苦著起惱來,從此不提就罷了。但是那姓王的話,也不可全信,恐他與馮姓有隙,借此作間。我想二郎或者才有此心,未必即行?!毙△斓溃骸肮芩桥c不是,他既生此不良之心,我決意同他恩斷情絕?!闭f著,又流下淚來。

  穆氏見小黛提及二郎即咬牙切齒的痛恨,忙道:“我有句話要與你說聲,我與你既為母女,無話不說。你雖斷絕了馮姓,你的終身將來又依靠著誰呢?那姓王的適才也慮及于此。他還有句不中聽的話,對為娘講了,為娘卻不便對你講?!毙△斓溃骸坝性捈凑f,何必吞吞吐吐,叫人煩悶?!蹦率衔牡溃骸疤热贿@句話說錯了,你只當(dāng)放了個屁,粉板上寫字涂掉了重來。好在言出我口,即入你耳,又無外人在此,諒也不妨。那王姓是個極有錢的人,現(xiàn)在納了功名,不久赴都引見。況他今年才二十一歲,還沒有定親,意在討房妻小,一路進京有個伙伴。他卻十分羨慕你,情愿央媒說合,行聘納彩,娶過去做一位正室夫人。而且郎才女貌,兩相匹敵,這門親在我看是好極了。無如系你的終身火事,我卻不敢做主,又怕你仍然記掛二郎,全要你自己定主見?!?br/>
  小黛聽了,紅生兩頰,俯首拈帶,忖度了半會,低低的說道:“女兒終身本該母親作主,那有女兒自家擇配的道理。母親又是個老練的人,做得方能去做,難道母親還害女兒不成?!蹦率弦娦△炜霞尥跣眨矎奶旖档溃骸昂醚?!你向來是個聰明人,又見得透理。人生在世都要向大路上走,那個肯跳入火坑里去。你如果真肯了,我明日就允他。允定了,卻不能再收口的。”小黛微微點首,穆氏心內(nèi)好生喜悅,忙忙的出房叫人到水西門外,“去請王大老爺過來”。

  卻說王喜回至船中,囑咐跟他的三兒遠遠在岸上觀望,如林家有人來,你先上船說聲,好作準備。那人出了城,正遇著三兒,問道:“你家老爺可在船上?”三兒道:“在船上會客呢!你在此等一等,我上船先去回聲。”三兒去未片刻,同了王喜一齊走來,那人搶步上前請安。王喜道:“你家奶奶打發(fā)你來請我有什么事?”那人道:“小的不曉得,奶奶說有要緊的話,務(wù)必請老爺去?!蓖跸颤c首叫三兒備了馬,直奔穆氏家來。穆氏早在門前盼守,王喜下騎,同入內(nèi)堂。穆氏道:“無事也不敢驚動你大老爺,因適才所說的事,不意我女兒竟自應(yīng)允,怕遲又生變,所以急急奉請前來商議。”王喜聽了,大喜道:“你話真的嗎?”穆氏道:“我怎敢哄騙?!蓖跸才恼频溃骸鞍パ?!我王某好大造化,竟蒙你姐兒不棄,看得起我,真正造化非淺。請問我是那一天過來接人呢?我的銀子現(xiàn)成,聽憑你什么時候要?!?br/>
  穆氏道:“他病勢雖退,未能復(fù)原,都要調(diào)養(yǎng)幾日方好。還有句話,我說你是明媒正娶,他才允行,卻要照著這樣做。過了門是你家的人,隨你做大做小,我都不問。這時候露了風(fēng)聲,就難成了?!蓖跸驳溃骸澳氵^于多慮了,誰說將你女兒做小的。不過這幾千銀子,送過來作個聘禮,難不成還說是身價么?如此天仙般的人,誰忍心把他做小婆子,叫我朝夕焚香侍奉作菩薩樣看待,我也情愿。況且我又不曾娶過正妻,你久經(jīng)知道的。天色不早,我要回船了。明日叫人送銀子來,你擇個日子招呼我接人就是了?!蹦率线B連答應(yīng)送出。

  王喜到了船上,把穆氏的話回明了小儒。小儒忙坐轎來會伯青,又叫人分頭請眾人至祝府會話。小儒將至祝府,二郎,從龍、王蘭,漢槎也都到了,伯青將眾人迎入書房坐定。小儒先向二郎道喜道:“楚卿見委的事,可以報命,未知楚卿何以酬我?”把王喜來回的話,對眾人說了,把個二郎喜的坐立不得,連連作揖道:“小弟蒙諸兄大德,成就了這樁美事,連小弟都不矢怎樣酚答方好,總之心感不盡?!?br/>
  王蘭道:“套言休敘,大眾好商議送五千銀子去,不然恐穆氏又有變動,好容易做到這地步,不可放松了一著?!毙∪宓溃骸拔页龆В溆嘀T兄量力資助。俟楚卿進京補了缺,一并歸償。”王蘭道:“難為你說這人情話,我倒不放心他,必須寫紙憑據(jù),還要你陳小儒做個包中方可。你也不必把嘴說俗了。”小儒笑道:“怪我,怪我!大家作送楚卿的賀分何如?”伯青接口道:“我出一千?!蓖跆m道:“我也出一千,還有一千子騫與在田合出了罷。”各人議定,二郎起身道:“既承諸兄成全,又蒙解橐相助,小弟身受盛德,卻如何報答?”王蘭道:“閑話少說,你早早預(yù)備新房,好接新人。及期備一席豐美酒肴,讓我等盡興一飲,就算你報答過了。”眾人齊稱使得。又坐了一會,各自散去。

  小儒回至舟中,各家的銀兩陸續(xù)如數(shù)送到。小儒交與王喜道:“你明日把銀子交代穆氏,叫他約個日子,你仍要親自去接他,再另雇一只船,將林姑娘抬到船上,遮掩耳目,然后悄悄的送到云大人公館里去。過了那一天,就不怕穆氏說話了?!蓖跸泊饝?yīng)下來。

  到了次日下午,帶齊銀兩來至林家,一一交代穆氏清楚。穆氏喜悅非常,叫人搬入里面,又留王喜晚宴。席間,王喜問擇定何日?穆氏道:“昨晚與小女言明,他說病雖好了,也要收拾收拾,大約五日后來接人罷?!蓖跸驳溃骸澳堑共挥眠^急,即遲個十朝半月也不妨。第一身體要緊,不可勞碌出別的事來。”又飲了一會,王喜起身道:“我不便進去看他,煩代問聲罷。”穆氏送出王喜,回至房內(nèi)將王喜的話對小黛說明。究竟小黛是穆氏所生,雖臭味不同,天性自在。明知這一去,不知何年月日方可回來再見我母親,不由一陣傷心,落下淚來。穆氏反安慰了幾句,服侍他睡下,才出房來??匆换劂y子,心中歡喜一回,從此可算得個小財主了。

  那邊王喜到了船中,回明小儒,即叫人知照二郎。從龍掃除出后進三間房屋,做了新房。二郎好生暢快,恨不得明日就交第五個日子方好。這日已是喜期,從龍吩咐內(nèi)外掛燈結(jié)彩,伯青等人早早的過來料理一切,專守夜靜新人進門。城外小儒打發(fā)王喜動了身,也坐轎向從龍公館里來。

  今日王喜打扮得全身十分齊整,亦穿了冠帶吉服,用的二郎旗傘執(zhí)事,一路鼓樂喧闐。到了林家門首,三聲火炮,彩轎抬進中堂。穆氏請王喜入內(nèi),四處也張掛燈彩,又請了兩個有意思的人來陪王喜。里廂央著小風(fēng)、小憐過來代小黛梳妝插帶。

  吉時已到,廊下奏樂催妝。小鳳,小憐扶了小黛起牀,穿換冠帶。小鳳低聲說道:“恭喜賢妹今日吉期,又幸出脫牢籠,得如心愿。從此夫婦齊眉,百年偕老??闪w,可賀!”小憐道:“姐姐慢點說吉利話,我只怕那姓主的把翠姐姐抬了去,陡然昧卻良心,不交代楚卿,開船他方遠走,那是個打不清的官司。”引得小黛忍不住“嗤”的笑了一聲。小鳳笑道:“你偏生有這些尖刻的話,不怕翠妹妹惱你。”外面三次催妝,不能停待。穆氏也覺傷心道:“兒呀!為娘生你十八年,辛苦一場,今日將你嫁去,雖然男大須婚,女長當(dāng)嫁,始終叫為娘的如何割舍。況且三五天后,就要起程進京,更不知何時再見我的親兒?”母女抱頭大哭,小黛又囑咐他妹子五兒,要孝順母親,不可違拗。正哭得難舍難分,外廂的鼓樂愈奏愈緊,小鳳,小憐勸住穆氏,叫玉梅同女婢等扶著小黛,坐入轎內(nèi)。門外又三聲大炮,彩轎起身,王喜坐馬跟著彩轎。到了河干,女婢攙扶進艙,王喜也下了騎,重賞女婢等人,打發(fā)回城。

  時日已西沒,王喜叫人喚了一乘小轎,請小黛上岸,自己騎馬相隨如飛的直向從龍公館里來。到了門首,王喜先入內(nèi)回明,將轎子抬進中堂。從龍早雇了兩名老年婆子,來迎請新人。小黛出轎,見小儒等人均在堂前,搶行一步,盈盈下拜道:“我林小黛蒙諸位老爺搭救,提出網(wǎng)羅,又得與楚卿匹配,皆諸位老爺鼎力拯拔,何啻恩同再造,刻骨鏤心,至死不朽?!北娙嗣σ积R回禮道:“翠顰何出此言,使我等當(dāng)受不起。我輩既與楚卿為生死之交,楚卿之事無異己事。何況翠顰已歸楚卿,今夕共成歡好,明日即是我等之弟婦了。而且這般稱呼,更罪我等,從此乃一家人了,切勿如此謙虛?!倍稍谂砸嗌顬楦屑ぁ凝埫O(shè)了香案,叫老婆子扶著小黛,與二郎交拜天地,然后扶入內(nèi)室。外廂擺齊酒席,眾人入座暢飲,十分熱鬧。直飲至三鼓,眾人送二郎進房,又坐了半晌,方各回私第。

  二郎叫兩名老婆子退出,關(guān)好房門,走近小黛面前,深深一揖道:“我馮寶不才,累及賢卿受苦,竟能誓死靡他,令人欽佩。何幸得有此日,我與你真成再生夫婦了?!毙△斓溃骸懊删灰再v質(zhì)相棄,感銘五中,既為夫婦,彼此毋須套言。惟陳,祝渚人大德,愿君勿忘,從今當(dāng)努力前程,時加勉惕,以報知己,即妾之幸也。”二郎唯唯聽命。兩人寬去外衣,攜手入幃,舊雨重逢,倍添恩愛,說不盡百般海誓山盟,萬種偎紅倚翠。次早,二郎又到各家謝親。無事惟與小黛彈棋分韻,步門不出,專待眾人一同進京供職。

  穆氏到了次日,叫人挑了兩擔(dān)果盒,又著兩名女婢至城外去看小黛。少頃,眾人回來說:“昨夜船已刀:去了,遍問鄰舟,都說連這號船與那姓王的都不知道。”穆氏深為詫異,猜不透其中原故?!叭粽f他騙我女兒,銀子又如數(shù)交清;既不騙我女兒,何須連夜將船開去?好在我的銀子到手,我女兒本是賣與他的,隨他去了”。

  大凡瞞人的事,日久必露。這一天小儒拜客,走林家門首經(jīng)過,王喜騎馬相隨。林家的人仔細觀看,實在是那姓王的模樣,又聽得人呼他“王二爺”。事有湊巧,這日祝府老太太壽誕,二郎叫小黛往祝,又被林家的人碰見,緊緊跟隨在后。到了祝府,聞得人通報說:“馮太太過來了?!绷旨业娜嘶貋?,把先后情節(jié)說知穆氏。穆氏又細細打聽明白,如夢初醒,方曉得中了眾人劃算,深自迫恨。若再去尋馮姓說話,怕今番要討苦吃。氣悶了幾日,回想看銀子的情面,也只好罷了。女兒既嫁了人,南京亦無甚貪戀,辭了小鳳家房子,帶著次女五兒回家去了。

  到了蘇州,置買了幾處市房田地以為養(yǎng)活。過了數(shù)年,代五兒揀個人家嫁出,只落了穆氏一人。喜的豐衣足食,自由自便,五兒又時常接穆氏過去走走。五兒是穆氏自幼買家來的,穆氏待他宛如己出;刻下嫁的丈夫,又與五兒甚為伉儷。雖然是一對假女假婿,倒還孝順。穆氏直待到二郎放了外任,那時小黛想念他母親,與二郎商議,將穆氏接至衙內(nèi)養(yǎng)老送終。這是穆氏一生的結(jié)局。下文無有交代。

  單說這一日是程制臺的大壽,各屬官員都來慶祝。伯青等人也去拜壽,程公單留小儒飲酒。席間,程公舉杯對小儒道:“貴縣所贈壽文,未免過于謬獎。但其文華實兼到,詞意敷暢,足可壓倒群作。不知出自貴縣之手,抑系人代筆?”小儒欠身答道:“系卑職衙門幕友,揚州府學(xué)生員甘又盤名誓者所作,是王者香庶??槍懙?。”程公點首道:“甘老先生當(dāng)時名宿,我亦久慕其人?!庇謫栃∪宓溃骸坝幸晃圾櫯F寺姓云的,現(xiàn)住在南京,不知貴縣可識此人否?”小儒道:“云大人與卑職多年至好,日前一同出京的?!?br/>
  程公喜道:“這就好極了,我有一事奉煩貴縣。前歲粵寇作亂,我與在田同在軍中,他的膽力學(xué)識我素欽佩,他也很看得起我。后來西澤入都,沿途起居皆在一處,自他留京內(nèi)用,我蒞外任,方才疏遠。聞得他至今尚未婚娶,意在煩貴縣代小女作伐,愿侍在田箕帚。他既與你至好,想斷不見鄙,未免我太僭稱了,煩貴縣說好聽些?!毙∪宓溃骸霸拼笕说妹纱笕舜箰?,許附門楣,大人尊兼齒德,何為僭稱!云大人諒無不允之理,明日卑職即去說聲,再來察命?!毕K,天色,尚早,小儒不回座船,一徑來至云府。適值伯青、王蘭也在那邊。

  小儒將程制臺要與從龍聯(lián)姻的話,說知眾人。從龍未及回答,伯青贊好道:“這門親事倒極相當(dāng),程公為人本有才干,遙想他的女公子德容是兼?zhèn)涞牧??!睆凝埖溃骸八莻€外任封疆,江南又為富甲之區(qū),我不過一個窮京官,怕的門戶不齊?!蓖跆m搖頭道:“在田說的是什么話,我輩科第出身,外任都要由內(nèi)官做起,我們不嫌他捫班就夠了,他還敢嫌我們窮京官。你又是個九卿班子,一半年放出來,即是藩臬,不見得不如他,難道做一輩子窮京官不成?小儒不要睬他,我代他允了。況且在田年將三十,也該討房家小才是正理。”】伯青笑道:“聯(lián)姻的事,都要本人答應(yīng)。你代他允了,不好算數(shù)?!睆凝埖溃骸坝H事可允,但是一經(jīng)下聘,就要娶的。我們年終要入京供職?!毙∪宓溃骸斑@句話毋須交代,他也知道的。”坐了一會,小儒辭別回船。

  來日去見程公復(fù)命,程公聞從龍允了親,大為歡喜。擇月初完姻,滿了月好讓他攜眷進京。又留住小儒,待下過聘,再回揚州。祝江二府亦擇定十月兩家嫁娶,好在都是小儒媒人。小儒俟從龍?zhí)幭铝似付Y,收拾起程,又去見制軍稟辭。程公再三諄囑,“及期仍煩貴縣來省一行”。伯青等人輪次待小儒餞行,整整鬧了數(shù)日。小儒作辭,眾人登舟,揚帆在路。

  走了兩日,已抵揚州。本署內(nèi)書役人等,排齊頭銜執(zhí)事,出城迎接。將至衙門,突然道旁跑出一中年婦人,跪在當(dāng)街,口呼“血海冤枉,要求青天太爺昭雪”。隸役人等同聲吆喝,來打這婦人。小儒急忙止住,喚近婦人,取過他狀詞從頭細看,不由得毛發(fā)直豎,連稱可惡。收了他吠詞,叫左右?guī)Я藡D人回到衙內(nèi),仔細審問。不知小儒看了狀詞,因何怒惱起來,這婦人姓甚名誰,所控何事,均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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