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卷 慣負(fù)人俗子誤身謀 不忘生英雄償死債

快士傳 作者:徐述夔


  詩曰

  小人利盡生嫌隙,君子交深死不移。

  試看風(fēng)波與金石,一邪一正迥相歧。

  卻說董聞所遇馬上那個官人,不是別人,就是湖廣舉人莊文靖。他昔日上京會試之時,從開封府經(jīng)過。董聞曾拜在他門下,師生之誼甚厚,他今新中了進(jìn)士,考選了翰林。因他夙有文望,京中大老無不欽敬,十分榮耀。那日正拜客回來,忽見董聞立在道傍,便喚長班分付:“這是河南董相公。途次不便相見,快請到公寓來會。”董聞大喜,隨著他徑至公寓中。拜見畢,各敘寒溫。文靖問道:“賢契何事入京?”董聞道:“門生因游學(xué),來到京中。幸遇老師,深慰渴懷?!北銓⑺淘娢乃蜕?。文靖看了幾篇,大加釋贊,道:“賢契學(xué)業(yè)大進(jìn),這佳刻可多印幾冊,待我替你廣傳一傳?!倍勚x道:“若得老師為門生延譽,何幸如之!”文靖道:“賢契到此幾時了?居停主人是誰?”董聞道:“門生昨日才到,尚在旅店暫住,未有托足之所?!蔽木傅溃骸澳銇淼谜?。目今閣下楊老先生諱士奇的,欲延請西賓與公子相資,托在我身上舉薦一人。不拘舉貢生員,只要有才有品的。我已薦了一個姓丁的廩生去。那丁生名喚士升,也是我的及門,就是這里北京人。我薦他去,亦甚相宜。不想他風(fēng)聞那楊公子不喜歡讀書,恐不好相處,尚在猶豫。又有南京魏國公的世子徐繩祖,現(xiàn)今為御前侍衛(wèi)。他與我最相好,也托在我身上,要請個西賓相伴讀書。我還沒有薦人去。二者之間,賢契擇其一,不佞當(dāng)即為圖之?!倍劼犝f,正中其意,忙打躬道:“多蒙老師厚意。楊老先生處,老師既薦過丁兄,不便別薦。只求在徐世子那里特賜鼎言,足仞至愛?!蔽木傅溃骸爸皇且患?,那徐世子是將門之子,甚有勇略??仲t契文弱之士,與他意氣未必相投。”董聞道:“這不妨。門生于武藝中亦頗知一二?!币虮惆炎约何渌嚪酥拢允龃蟾?,并說有他表兄余總兵的薦書在此。文靖歡喜道:“原來賢契亦通武藝,正好與徐世子相處。且又有了他令親的薦書,一發(fā)妙了?!倍劦溃骸暗美蠋煻ρ?,勝別人薦書十倍。如今門生也不先去見他,候老師會過了他,對他說了,等他來相請,然后才可往見。”文靖點頭道:“賢契所言極是。”董聞起身告別,文靖留住,命酒相款。飲酒間,文靖再將董聞適間所送詩文逐篇細(xì)看,極口贊賞。董聞因欲文靖做一篇序文在上,文靖欣然應(yīng)允,便教取紙筆過來,即席一揮而就。序文中極贊其詩文之妙,與其為人之英爽,并敘述師生情誼。董聞看了,大喜稱謝。當(dāng)晚作別回寓,次日便把序文付梓,即日刻成印就,列于詩文冊首。多具名帖,凡屬文靖的及門與同年相知輩,俱往投謁,就將詩文送覽。文靖又逢人說項的稱贊他,一時京中都曉得有董聞名字。正是:

  或?qū)嵵炼麖模蛳让鴱膶?。冷人靜坐家中,熱人奔馳道側(cè)。熱則揚眉有時,冷恐赍志以沒。因受俗眼相輕,欲吐中心抑郁。一時逼做熱人,卻是閉戶不得。

  過了幾日,果然徐世子特差掌家赍著名帖聘幣,到董聞寓所來相請,并討了莊文靖手書一封致意。董聞然后具刺往拜。相見之時,董聞看那徐世子,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脂,豐采煥發(fā),真?zhèn)€是王孫儀表。徐世子見董聞眉目清奇,氣概軒爽,超然有不群之致,便彼此大加敬愛。講禮畢,分賓主而坐,獻(xiàn)過了茶,世子開言道:“久仰盛名,又蒙令尊師莊老先生鼎論,敢屈大駕到此下榻,辱承不棄,足感厚情?!倍勥d謝道:“荷蒙錯愛,愧不敢當(dāng)。重以敝業(yè)師之命,故敢趨侍左右,還求不吝指教。”世子道:“先生休得太謙。不才雖吞武勛世爵之裔,卻不揣愚蒙,有志文翰,但恨無師友指迷。今得奉先生大教,實為萬幸?!闭f罷,便起身與董聞行了對拜之禮。隨即張樂設(shè)宴款待。坐席后,董聞才取出余總兵的薦書來與世子看。世子道:“既有家表兄的手札,先生何不早早賜顧?”董聞道:“多承令表兄謬薦,然恐造次請謁,終不免為未同之言,故雖仰慕光儀,不欲輕造。今日重蒙見招,且有師命,方敢趨候耳?!笔雷勇犝f,一發(fā)敬他有品。及看余總兵的書中,盛稱董聞弓馬高強,因愈加欣喜道:“不才何幸,今日得遇才兼文武的奇士?!庇谑桥c董聞講論文章,兼談武略。董聞口如懸河,問一答十。世子十分敬服,恨相見之晚。看官聽說,這雖是董聞的才藝足以動人,卻也虧那兩個薦頭。假使余總兵薦他能文,莊翰林薦說他文才好,極有武略的余總兵說他武藝高,世子安得不傾心敬仰?可見人固不可有名無實,亦不可有實無名。多少潛修靜養(yǎng)有實學(xué)的人,只為沒人薦引,送至老于牖下,所以說砥行立名者,必附青云之土而后顯。有詩為證:

  武得元戎薦,文來學(xué)士書。

  聲名洋溢處,端的賴吹噓。

  然雖如此,董聞不先去拜見徐世子,直等他來聘請,然后往見;又不先投薦牘,至定交之后,方取出來與他看,這是董聞有身份處。若像那些鉆刺的,懷著名帖,袖著薦書,伺候貴人之門,俟身門客之列,便不成個人品了。閑話休題,且說董聞下榻在徐世子府中,世子侍衛(wèi)之暇,便來談文論武,賓主極其相得。董聞沒事也不出去閑走。光陰迅速,不覺過了半年,因思念家鄉(xiāng),先打發(fā)從人李能寄了一封書信回去。一日偶出外答拜了一個客人,歸途卻遇見了路小五。董聞問道:“柴家舅子寓在何處?我一向因館在徐世子府中,不得閑暇,還未及去通候他哩?!甭沸∥宓溃骸安窆偃思慈找鹕沓鼍┤チ??!倍劦溃骸叭绾伪阋??”小五道:“他考選官職,該授縣丞,只等目下春選之期,有了缺,領(lǐng)了文憑,便要起身出京了?!倍勼@問道:“他坐監(jiān)尚未久,如何便可選官?”小五道:“全虧了一個要緊人的腳力?!倍劦溃骸澳莻€要緊人?”小五道:“他授拜在司禮太監(jiān)鄢公公門下,甚得他照顧。前有圣旨,看司禮監(jiān)教習(xí)小內(nèi)臣讀書識字,要揀秀才援例的太學(xué)生去督課。在那里效勞半載,便不論坐監(jiān)已滿未滿,即準(zhǔn)考職選官。鄢公公把柴官人的名字帶入這個款項內(nèi),所以就得候選?!倍劦溃骸霸瓉砣绱??!币蛐Φ溃骸叭缃癫窦揖俗硬坏约簳x書識字,一發(fā)會教訓(xùn)別讀書識字了,即此已可喜可賀,何況又做官。”說罷,與路小五別過,自回館中。心中好生悶悶,想道:“我到京來求取功名,正未得到手,不想柴白珩倒先做了官去。道難真才實學(xué),畢竟敵不過賄賂鉆營么?”正是:

  文章雖靈,不如錢神。

  翰林世子,不如閹臣。

  不說董聞納悶。且說柴白珩欣欣然要選官。那知事有反覆,弄出一番阻隔來。你道為何?原來柴白珩此番全靠杜龍文代為謀干。先托他到京納了監(jiān),又因他在司禮太監(jiān)門下走動,引白珩去送了一副極盛的禮,拜了干兒。那太監(jiān)姓鄙,名龍,掌司禮監(jiān)印務(wù),最有權(quán)勢。因受了柴白珩的投拜,又得了賄賂,就照顧他考職候選。杜龍文自謂有功,欲索厚謝。白珩見事已成了,遂有拔短之意??谥须m說尚容圖報,卻只許而不與。龍文等得不耐煩,假意寫了一紙借約,要白珩借銀一百兩。白珩竟把借約丟還了他,回說沒有銀子。龍文十分懷恨。到得吏部選官之日,白珩要去聽候掣簽,龍文卻托故他出,不肯陪行。白珩只拉了路小五并幾個家人,騎著牲口急忙忙的望吏部衙門奔去。來到半路,忽見兩個醉漢踉踉蹌蹌撞將過來,正撞著了白珩的牲口。兩個醉漢都吃了跌,便大喊起來道:“跌得我好!”兩個一齊爬起,把白珩劈胸揪下牲口來,亂嚷道:“你如何撞跌我?”白珩道:“你們自己跌了,干我什么事?”醉漢道:“明明是你撞跌我的,我們身邊的銀子,都被你搶去了。好好還我來?!卑诅癖凰ぷ?,分拆不開。路小五與家人們都來勸解,兩個醉漢那里肯放,把白珩衣帽都扯壞了。鬧勾多時,適值五城兵馬司經(jīng)過,白珩扯住司官的馬,叫喊起來。司官問了情由,喝令衙役將兩個醉漢押著帶到衙門里去責(zé)治,分付白珩:“你自干你的正事去?!卑诅癫诺妹撋恚瓷砩弦旅倍家褮?,只得借人家門首坐著,教家人趕回寓所,另取衣帽來換了,方才奔到吏部衙門前。那知吏部堂上掣簽已過,各官都已散衙,等閑把個選期錯過了。白珩叫屈連天,恨著一口氣,奔到兵馬司去,要司官重處這兩個醉漢。誰想這兩個醉漢才押到司里,早有徐世子府中的家丁,把世子的圖書名帖來討去了。白珩一天忿恨,卻又無可奈何。正是:

  官人遇著醉人,春選竟成春夢。

  有氣無處可出,甘受一場播弄。

  看官聽說,徐世子并不曾發(fā)帖到兵馬司討人,此皆杜龍文所為。這兩個醉漢,也是杜龍文使來的。那杜龍文原是個奸險光棍,平日慣會寫假書、刻假印,偷天換日,無所不為。相與的都非正人。柴白珩不合拔了他的短,他因算下這惡策,乘其掣簽要緊之時,指使兩個無賴裝了醉漢,生事尋問,致令白珩錯過選期,做官不成。又因二人被兵馬司拿去,他便假了徐世子的圖書名帖,挽心腹人扮做徐府家丁來討了去,教白珩沒出氣處。白珩那曉其中就里?當(dāng)下聞?wù)f是徐世子討去的,竟疑惑到董聞身上,只道董聞暗害他,好生懷恨。正是:

  只為小人修新怨,忘疑君子記前仇。

  柴白珩錯了選期,仍與杜龍文商量,要去求鄢太監(jiān)挽回。龍文反埋怨道:“我替你干的事體已停停當(dāng)當(dāng),怎的與醉漢相爭,自誤正務(wù)?彼時我若同在那里,決不至此。今選期已過,就是都太監(jiān)也難挽回。不如候到秋選,補選了罷?!卑诅衤犝f,只得嘆口氣罷了。見可:

  慣拔短梯,似華實愚。

  自誤自己,有甚便宜?

  自此柴白珩住在京中守候秋選。奈選期正遠(yuǎn),悶坐不過,想要到青樓中去走走,消遣悶懷。因移寓在一個院子里去。那院子里妓女,就是與常奇相知的馬二娘,小字幽儀的。他自與常奇相約之后,往往抱病不肯接客。白珩要求一見,他也托病不出,只借得他幾間房屋作寓。白珩聞得馬二娘是個聰明妓女,詩、詞、歌、賦無所不能,恐自己太俗氣,惹他笑話,便也買些書籍搬到寓所,假裝讀書模樣。馬二娘見柴家仆人時常搬書到寓,卻再不聞曰珩讀書之聲。一日偶然走到他寓房夾壁,只聽得白珩叫道:“書童,快拿書來。”書童道:“有三蘇文在這里。”白珩道:“太低!”書童道:“兩漢書何如?”白珩道:“太低!”馬二娘聽了,驚訝道:“兩漢三蘇,尚以為低,不知他喜讀什么書?吾聞好古之人,秦漢以下書不讀,莫非此人是個奇士?待我張他一張,看似何等人物?!币蛳虮诳p里竊窺,原來白珩要把書做枕頭在榻床上睡,故此嫌低。但見:

  眼皮蓋地,呵欠連天。要做周公之夢,難觀孔子之篇。緣何漢史三蘇,猶謂低而不適于用?原來邯鄲一枕,必欲高而始道其鼾。聞所聞而驚若,見所見而啞然。初疑讀其書者,不讀秦漢以下,今知學(xué)古人者,只學(xué)孝先之眠。若非親覺察于窺墻之俊眼,幾何不被駭于屬垣之高談。

  馬二娘見了,忍笑不住,不覺失聲一笑?;厣磉M(jìn)內(nèi),戲題《菩薩蠻詞》一首于壁上道:

  古人書作枕中秘,只因素稔書中趣。今效古人顰,效顰羞殺人。未聞開卷讀,但見擁書宿。厄運在牙籖,籖籖供睡眠。

  馬二娘題畢,撫掌大笑。那知柴白珩前已聞得隔壁笑聲,今又聞里面嬉笑,只道美人有情于彼。次日便托路小五代致殷勤,要求一會。馬二娘本待不允,又想我既為居停主人,也須少盡主道。因設(shè)一酌于內(nèi)齋,請白珩赴飲。白珩欣然而至。馬二娘出來相見。那馬二娘果然生得標(biāo)致,有一曲《江兒水》為證:

  比雪肌還潤,如云發(fā)似描。眼兒帶笑心兒巧,眉兒含韻容兒俏。衫兒穩(wěn)稱身兒掉,啟口黃鶯低叫。舉袖移裙玉,玉筍金蓮雙妙。

  這但贊他的色,尚未贊他的技。若論他技藝之精,也有一曲《江兒水》為證:

  翰墨揮來就,丹青隨意描。彈琴品竹般般好,微歌度曲聲聲俏。行觴進(jìn)酒家家到,一局手談兼妙。演劇登場,悲喜教人啼笑。

  白珩見了,不勝之喜,馬二娘卻只淡淡相接。白珩抬頭見了壁上所題《菩薩蠻》詞,假意定睛歡看。馬二娘倒駶躇不安,想道:“我一時戲題,不曾遮掩得,今被他看見,可不著惱么?”誰知白珩本來認(rèn)字不清,那壁上字兒又寫得連真帶草,一發(fā)識不出,念不來,卻又假裝在行,反極口贊道:“字又好,所作又好,明天還要把粗扇來請教。”馬二娘聽說,方知是個真正蠢才,匿笑不止。白珩又看柱上掛的板對,乃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十個大真字。這白丁兩字,合著他雅綽,他卻認(rèn)得真切,心中倒有些不樂。馬二娘陪坐了片刻,白珩正待與他款洽,馬二娘托言病體不能久坐,先告辭進(jìn)去,只教丫環(huán)把盞奉勸。白珩欲求與宿歇,馬二娘丫環(huán)致意,托病堅辭。白珩料難相強,只得起身謝別。次日將白布二匹、青錢三百送與馬二娘,要他寫一扇。馬二娘見所送之物甚可笑,乃草書絕句一首于扇上以謔之。詩云:

  嗤嗤抱布合詩篇,三百青蚨肯易捐。

  愧乏瓊瑤相報贈,數(shù)行聊致木瓜前。

  白珩得扇,不知就里,只道是好話,每當(dāng)出游,便持扇而往,遍示同輩,夸說馬二娘與我相好,題此贈我的,卻被眾人傳為笑談,京中都叫他做柴木瓜,白珩方曉得馬二娘之詩是譏笑他,十分羞忿,又去與杜龍文商量,要擺布馬二娘。龍文心里正與白珩不合,反替馬二娘解說道:“此詩并非譏誚。木瓜二字,出于《詩經(jīng)》?!对姟吩疲骸段乙阅竟?!’又云:‘報之以瓊瑤?!钦f所投者雖甚輕,報之宜從厚,你把布與錢送他,只算木瓜之投。他把詩詞答你,聊當(dāng)瓊瑤之報。他還道愧之瓊瑤,甚有謙遜之意,怎倒錯怪他?”白珩聽說,半疑半信,沉吟道:“既如此,怎么眾人都說是譏笑我?”龍文笑道:“這倒是眾人戲弄你,不要理他。但我聞馬二娘內(nèi)堂中對聯(lián),有‘往來無白丁’之句,此卻似乎譏誚你。論起來,你原不該到他家去。你若去時,是‘往來有白丁’了。然此對乃你來到之前,他已先寫下,并為你而設(shè),卻也怪他不得?!睅拙湓挘叩冒诅駶M面通紅,又不敢發(fā)作,只得忍氣吞聲罷了。

  過了幾時,屈指選期將近,誰想又變出一場沒興來。原來禮科上了一本,說大學(xué)生在司禮監(jiān)效勞者,止當(dāng)免其坐監(jiān)半年,不可令其越例選官。圣旨依議,吏部便奉旨出示。凡以前選過者姑勿論,其余候選者,俱不準(zhǔn)選。白珩聞知此信,氣得目瞪口呆。思量沒奈何,只得收拾行李,仍同路小五取路回家去了??尚Σ癜诅翊朔骄?,只因柴吳泉受了守備衛(wèi)人豹的氣,疑是董聞指使。后又聞余總兵薦董聞入京求取功名,為此心懷妒忌,挾著重資赴京謀干,務(wù)要先做一日官,賽過董聞。不想被杜龍文哄弄,白送了許多東西,甘拜了太監(jiān)為干爺。官又做不成,只落得木瓜之號。遍傳京師。這不是到京來求官,卻是特地到京來出丑。出盡了丑,方才回去。正是:

  白珩用盡白銀,白丁依然白丁。

  笑殺內(nèi)兄出丑,原讓妹婿成名。

  說話的柴白珩出丑而歸,固不必說了。那董聞又以何因緣便得成名?不知事有湊巧。董聞在徐世子家處館將近一年,求名之心甚切。正苦沒有機會,恰好天子準(zhǔn)了閣臣楊士奇所奏,欲于鄉(xiāng)會兩試之外廣牧人才,特諭天下學(xué)臣:除歲貢生外,另行考取拔貢生,一體送京廷試授職。其各省生員游學(xué)在京者,若有京官保結(jié),許于北直學(xué)臣處投考,取中者即準(zhǔn)作技貢,一體廷試。董聞得了這個好機會,便去求莊文靖保結(jié)了,赴北直學(xué)院衙門報名聽考。其時各省游學(xué)生員來考的共有二三百人。及發(fā)案,止取得二十余人,卻是董聞第一。到得各處歲貢拔貢生齊集了,天子親自廷試畢,命詞臣閱卷,命閣臣楊士奇擬定名次。莊文靖正在閱卷詞臣之內(nèi),便將董聞試卷首薦。楊閣老見他果然佳妙,即擬定榜首。第二名是歲貢生丁士升,即莊文靖薦去楊閣老家處館的。榜發(fā)后,徐世子與莊文靖俱大喜。不一日,吏部題準(zhǔn)廷試首名應(yīng)援國子監(jiān)博士,第二名應(yīng)授國子監(jiān)助教。時助教正值員缺,丁士升已得選授去了。博士卻未有缺出,還要候缺。董聞因思念家中,欲乘空回家省親。徐世子道:“不才也念家尊年老,即日將上疏乞歸。先生且略消停,與不才同行何如?”董聞道:“候臺駕同行固妙,但世子蒙圣恩眷注,乞歸之疏,未必便允。小可若不乘此候缺之時回去,倘遷延時日,選了官,反脫身不得了。”世子聽說,知其歸心甚切,便不強留。董聞先去謝別了莊文靖與楊閣老,又遍拜了廷試的諸同年,打點起身。徐世子治酒餞行,以二千金相贈,直送出五十里之外。臨別,又將通候余總兵的書信一封附寄。相叮道:“不才若得乞歸,即從水路回南。當(dāng)?shù)劫F郡奉候,并候家表兄余戎。先生若見他時,先為我致意?!闭f罷,珍重而別,董聞取路回家。這番也算是錦衣歸故里,行色甚壯,自不必說。且說董起麟在家,自接得李能帶歸的家信,已知兒子館在徐府。過了幾時,喜音頻至門上一連貼起三張捷報:一報今小兒先坐了國公府里的板凳,報北直學(xué)院取中撥貢第一名,一報廷試第一名,一報欽定國子監(jiān)博士,候缺即選。起麟合家人都?xì)g喜。那些勢力親友,填門稱慶。路小五這小人,也重來趨奉。只有柴昊泉父子十分羞惱。卻又想博士正管著監(jiān)生,他今要奈何我們,一發(fā)容易了,因此又十分疑慮。只得備一副盛禮來奉賀,又托路小五代致款曲。起麟笑道:“小兒初入泮時,他丈人說:‘這條學(xué)究的冷板凳有得坐了?!€恐人嫌他食腸大,不肯請他去坐。如今小兒先坐了國公府里的板凳,卻又要去坐國子監(jiān)里的板凳,竟沒人嫌他,連他丈人也不嫌他,反來賀他了。真?zhèn)€可喜?!甭沸∥灏堰@幾句話述與昊泉父子聽了,不勝慚愧。正是:

  莫把窮人笑,窮人未可料。

  能為國子師,不授蒙童教。

  且說董聞在路行了幾日,早回到家中,先拜了父母,后與妻子淑姿、妹子彩姑相見了。把別后之事述了一遍,因說道:“此皆虧遐施恩兄周旋勸勉之力。他今近況若何?”起麟道:“遐施于兩月前偶?xì)w儀封縣故鄉(xiāng),原約就來的,卻去久不來。聞?wù)f患病在彼,未知今已好否。我正在這里念他?!倍劼犝f,甚是驚疑。次日,即入城見了余總兵,謝其薦引之誼,送了一副禮,面致了徐世子的書信,并到各位地方官處投了帖,又去與計高、金畹二人相會,也各送與些京儀,然后到丈人柴昊泉家來。昊泉父子自覺慚愧,都托病不出。董聞付之一笑。隨即去探問董濟消息。只見他門上用鎖鎖著,問鄰舍時,說道:“董相公在儀封縣患病危篤,因此家里人都回去看視了?!倍劼犃T,吃驚不小,連忙回家收拾行李,帶了銀兩,叫李能、孫用隨著,星夜親往儀封縣探問。不想董濟染患傷寒,已于數(shù)日前身故。董聞一到儀封,聞此兇信,不由不十分驚痛。急急備了祭禮,到他家祭奠。原來房屋已被那不肖的侄兒乘董濟患病之時,都賣與人了,止留了茅屋四五間,停柩在內(nèi)。家人都已散去。幕已不設(shè),吊也不開,既無喪主,亦無吊客。董聞見了這光景,愈加慘傷。排下祭禮,奠酒再拜,放聲大哭。拜畢,撫著棺叫道:“兄長陰靈不遠(yuǎn),小弟曾受大恩,不想今日回來,不得見兄長之面?!闭f罷又哭,哭得眾鄰舍都走將來環(huán)聚而觀。董聞仰天跌足道:“老天!老天!如此人,怎么使他無后?”因問眾鄰道:“死者的侄兒今在何處?”眾鄰中一人答道:“董相公的侄兒叫做董著虛,最是無賴。銀子到手,花賭無遺,東撞西撞,無室無家,是個天不收,地不管的人,那里去尋他?”又一個道:“聞他近日往開封城里去了,要把他叔子寓居的房屋尋主顧賣哩?!倍剣@口氣道:“侄兒既不可問,那些平日受吾兄恩惠的親友,如何今日也一個不來了?”因命從人取筆過來,題詩四句于壁上道:

  堪嘆任昉空結(jié)客,最憐伯□竟無兒。

  □□自古皆難問,天道由來不□□。

  董聞寫罷,擲筆于地,重復(fù)痛苦道:“我□□□□濟多金,救我患難,成我功名,此恩此德,雖非計利可償,但我今日略具薄資,欲少酬萬一,誰知恩兄已死,又無后嗣,何處展我報私?”一頭哭,一頭說,旁觀者無不悽惶。只見眾鄰舍中走出一個白須老者道:“董爺且休哭。你既有好心,感恩知報,如今令兄董相公停柩在此,未曾入土。眼見得他的侄兒是不管的了。若董爺肯替他擇地安葬,使他不至暴露,這便是以德報德,何須煩惱?”董聞聽說,收淚謝道:“承老丈高論,學(xué)生領(lǐng)教了?!碑?dāng)下別過了眾鄰,便就左近尋下寓所,一面遣人訃告各親友,并報知余總兵,竟是董聞主喪。設(shè)幕開吊。一面選擇吉地,定期安葬。余總兵聞訃,亦不勝驚嘆。適因出巡便道,親赴喪所予奠。那些親友,前日一個也不來,今聞董博士主喪,余總兵也來吊,便都趕與,紛紛的來吊孝送葬。人情勢利如此,有詩為證:

  非為死者吊,還因生者來。

  炎涼盡如此,世態(tài)實堪哀。

  喪葬既畢,董聞又將些銀兩置買墳傍田地數(shù)畝,交付墳丁,收取租利,以為歲時祭掃之用。又分付他好生看守墳地墳樹,休再為不肖侄兒所賣。又去儀封縣里討了一張禁約告示,張掛墓門上以為防護(hù)。諸事完備,方回郡城。恰好余總兵也出巡回來了,董聞即往拜謝。余總兵盛稱董聞高義。一時遠(yuǎn)近的人,都道董遐施一生好客,只結(jié)識得董聲孟一個人,其余分明喂了豬狗,祭了鬼魅。這叫做千人吃藥,一人還錢。有這一個還錢的,方不枉了他好施的一片美意。閑話休題。董聞謝過了余總兵,再到董濟舊寓問時,果然那所房屋又被那不肖侄兒賣了。董聞嗟嘆不已?;氐郊抑?,父母妻妹也都贊他能知恩報德,不負(fù)死者,使我等生者之心亦稍安。董聞又到大力庵中訪問沙有恒和尚,也要略略酬謝他。不想他還游方未歸。正是:

  千金已略酬,一飯尚未報。

  總是一片心,難將輕重較。

  過了幾日,忽見邸報說徐世子因親老上疏乞歸,情詞懇切,朝廷準(zhǔn)奏,即日出京,從水路南回。董聞見報,即分付李能、孫用不時到馬頭上去打探。徐世子的船一到,便要去迎候相會。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風(fēng)波起處欲伸知己情悰;肝膽濃時弄出通天手段。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