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協(xié)定

故事的終端一般來說總會出現(xiàn)一些枝杈，植物都是以這種格局生長的，故事就沒有理由不這樣。

立碑的當(dāng)天晚上數(shù)學(xué)組的白老師敲響了工會申主席的大門。申主席一點都沒有料到，溟池的后續(xù)故事已經(jīng)冒出青芽了。申主席給白老師泡了一杯雨前茶，隨后一起觀看了趙本山的小品。小品很逗人，一有笑料申主席就瞇起眼睛，喜滋滋地說：“娘的?！鄙曛飨膼廴瞬幌矚g丈夫當(dāng)著客人的面說粗話，就提醒他：“老申！”老申分不開神，全神貫注等待趙本山下一個“娘的”。白老師聽出女主人的意思，只當(dāng)不知道，跟著申主席笑，笑一回便說一個“他媽的”。這么一罵申主席的愛人也就不回頭說“老申”了。小品播完之后電視屏幕上跳出來一個小姐，穿得晶晶亮亮的，戴了一副大耳環(huán)。小姐在舞臺的中央扎成馬步，腦袋像母雞那樣一愣一愣地左右擺動，接下來就唱，唱得太快，聽不清，意思是老百姓手里有錢了，卻不知道怎么花：“哎排骨烏雞甲魚海鰻基圍蝦，還有那四季常綠的菜，可急壞了老太太。”老申關(guān)上電視，對白老師說：“就好像老百姓有福不會享了，娘的?！崩仙甑膼廴思又亓苏Z氣說：“老申！”白老師忙說：“誰他媽有福不會享！”

關(guān)上電視申主席和白老師正式開始了聊天，茶不住地進，話不住地出。白老師的思路又嚴密又跳躍，一會兒工夫就縱橫了八萬里，上下了五千年。申主席跟著他的話題轉(zhuǎn)，腦子里塞滿了全球觀念，嘴里吐出來的也全是人類話題。但白老師的這次來訪目的卻是務(wù)實的、具體的，他的話鋒一轉(zhuǎn)就切回到現(xiàn)實事務(wù)上來了。白老師說：“水池子修好了吧？”申主席還沒有回過神，眨巴著眼皮說：“是啊，好了?！卑桌蠋熣f：“水池子空在那兒，可惜了?！鄙曛飨詾榘桌蠋熡忠f荷花的事，很大度地敷衍說：“這樣也好。”但白老師卻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可以養(yǎng)魚嘛。”申主席的表情很有政策性，說：“那怎么可以？”白老師立即搶過話，把準備好的臺詞往外背：“怎么不可以？魚又不會坐到石凳上來，能惹上誰？誰還能管得了水底下的事?！鄙曛飨椭宰诱f：“那里是精神文明的窗口嘛?！卑桌蠋熜ζ饋?，通情達理地說：“精神文明總不能建設(shè)到水下去，魚吃草，吃蚯蚓，還能吃精神文明？”申主席不敢答應(yīng)，一下子卻也找不到服人的理由，只是說：“那怎么行。那種地方怎么能有商業(yè)行為？”白老師看到了好苗頭，趁熱打鐵，賠上笑說：“怎么會是商業(yè)行為？養(yǎng)幾條魚自己吃，又不賣的啰?！鄙曛飨桓吲d地說：“能省幾個錢？傳出去還當(dāng)我們當(dāng)教師的窮成什么樣呢。”白老師極認真地說：“錢倒是小事，那么大的一塊水資源，不利用太浪費了。”申主席的愛人插上來一句話，說：“白老師也真是太頂真了，你把魚苗養(yǎng)進去，你不說，我不說，魚還能到校長家里去告你？就算告了，你不認賬，總不能到魚身上查指紋。——又能怎么樣？”申主席皺上眉頭，說：“你摻和什么？”申主席的愛人把兩只胳膊抱在懷里，說：“就當(dāng)我沒說。”她把眼神丟到白老師那邊，話里有話了：“你也權(quán)當(dāng)沒說——權(quán)當(dāng)今天沒來。”白老師看到了這個女人目光里頭的輔助線，連忙推出兩只巴掌，附和道：“我什么也沒說，申主席什么也沒聽見?！北愣似鸩璞?，把話題岔開去了。他夸獎申主席的茶，越夸越覺得水下的茶葉像魚了，在杯子的底部款款浮動、閑游，栩栩如生呢。

購買魚苗和投放魚苗，進行得相當(dāng)詭秘，全校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深夜之時，白老師悄悄下了床，沒有開燈，只是打開了手電。他把魚苗從浴缸里撈出來，裝進事先準備好的塑膠口袋，然后，白老師關(guān)上手電，傾聽了片刻，打開門出去。

樓梯的過道一片漆黑，昨天晚上《晚間新聞》過后白老師就關(guān)掉了樓道里的所有路燈。天上有月亮，有烏云，月亮的光線十分黯淡，隨烏云的位移時隱時現(xiàn)。天上人間無不體現(xiàn)出事態(tài)的危險性與殘酷性。白老師手提著魚袋，迅疾地貼墻而行。他的腳上是一雙黑色膠底運動鞋，步履無聲無息，像一陣風(fēng)，像機靈的貓科動物。白老師來到池邊，他看到了路燈底下自己的身影，有些怕。白老師偵察了一遍，沒有動靜，立即跑到水邊，把魚袋浸進了池中。魚袋入水之后白老師松開了手。水溶于水，所有的魚苗在想像里頭四處紛飛，真是如魚得水??！但是沒有一點聲音，這一點很關(guān)鍵。這一點從根本上保證了這次偉大的行動真正做到了人不知、鬼不覺。白老師沒有逗留，說撤就撤。到家的時候他的妻子早就坐在客廳里等候他了。這位食堂白案組的女勤雜工壓低了聲音問：“成了？”

白老師呼出一口氣，說：“成了?！?/p>

白案組女勤雜工楊春妹開始了她的地下工作。地下工作有一種暗處窺視生活的刺激性，讓膽小的膽大，膽大的心細。依照楊春妹與白老師的周密部署，楊春妹每天至少往魚塘，也就是溟池里頭投食一次，根據(jù)就地取材這個原則，魚食的主要原料是食堂里的剩飯、剩饅頭和新鮮的蔬菜葉。楊春妹是一個熱衷于說笑的女人，但魚苗下了魚塘之后楊春妹寡言多了。人就是這樣，有了自己的事業(yè)言行上就莊重起來了，自從楊春妹的心里有了魚，她的臉上就如同溟池的水面，又周密又亮麗了。

食堂里魚飼料很多，怎么把飼料倒下溟池里去，這一點，讓白老師和楊春妹頭疼了一陣。天黑了是行不通的，天黑了之后隱蔽性是強了，但隱蔽性強可疑性就增大了，平平常常的事情鬼鬼祟祟地去做干什么？這就顯得欲蓋彌彰。最后是白老師定下了方案，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楊春妹照辦了。她在正午時分把大米飯和碎菜葉都堆在案板上，而后擼到圍裙的下擺里去，走到池邊，撩起下擺，呼的一下掀出去，撣一撣。多平常？多隱蔽？屁大的事都稱不出三錢，萬事難在頭，就如同蛇鉆老鼠洞，頭過得去，身子就過得去。

當(dāng)天夜里白老師和楊春妹很愉快地做了一回房事，兩個人都舍得花力氣。這對窮夫妻終于有了自己的產(chǎn)業(yè)了。一切順利的話年底少說也有幾千塊。那些閃閃亮亮的鱗片可全是現(xiàn)錢呢！貧賤夫妻百事哀，哀到極處好事來，古人不就是這么說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