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賦

黃樓賦

并引

太守蘇公守彭城^[1]之明年，既治河決之變，民以更生。又因修繕其城，作黃樓于東門之上，以為水受制于土，而土之色黃，故取名焉。樓成，使其客高郵秦觀賦之。其詞曰：

惟黃樓之瑰瑋兮，冠雉堞^[2]之左方。挾光晷^[3]以橫出兮，干云氣而上征。既要眇^[4]以有度兮，又洞達(dá)^[5]而無旁。斥丹雘^[6]而不御^[7]兮，爰取法乎中央。列千山而環(huán)峙兮，交二水^[8]而旁奔。岡陵奮其攫拏^[9]兮，溪谷效其吐吞。覽形勢之四塞^[10]兮，識諸雄^[11]之所存。意天作以遺^[12]公兮，慰平日之憂勤。

繄大河之初決兮，狂流漫而稽天^[13]。御扶搖^[14]以東下兮，紛萬馬而爭前。象罔^[15]出而侮人兮，螭蜃過而垂涎。微精誠之所貫兮，幾孤墉^[16]之不全。偷^[17]朝夕以昧遠(yuǎn)^[18]兮，固前識之所羞。慮異日之或然兮，復(fù)厭^[19]之以茲樓。時不可以驟得兮，姑從容而浮游。儻登臨之信美兮，又何必乎故丘^[20]？觴酒醪以為壽兮，旅^[21]肴核以為儀。儼云髾^[22]以侍側(cè)兮，笑言樂而忘時。發(fā)哀彈與豪吹兮^[23]，飛鳥起而參差。悵所思之遲暮兮，綴明月而成詞。

噫變故之相詭兮，遒^[24]傳馬之更馳^[25]。昔何負(fù)^[26]而遑遽^[27]兮，今何暇而遨嬉？豈造物之莫詔兮，惟元元之自貽^[28]？將苦逸之有數(shù)兮，疇^[29]工拙之能為？韙哲人之知其故兮，蹈夷險而皆宜。視蚊虻之過前兮，曾不介乎心思^[30]。

正余冠之崔嵬兮，服余佩之焜煌^[31]。從公于斯樓兮，聊裴回^[32]以徜徉。

【總說】

宋神宗熙寧十年（1077）五月，蘇軾赴任徐州知州，當(dāng)年八月領(lǐng)導(dǎo)軍民成功抵御特大水災(zāi)，次年于東門修堤城、建黃樓。此賦就是秦觀受蘇軾囑托為慶祝重九黃樓落成而作。

這篇賦措詞簡潔，巧于立言。賦前小序交代了此賦的緣起和黃樓命名的由來。開頭即緊扣黃樓著筆，以“瑰瑋”二字總攝黃樓之神，接寫黃樓之方位、規(guī)模、建制、特征等，體物寫志，要言不煩，一座上干云氣、要眇有度、洞達(dá)無旁而又不御丹雘，取法中央的百尺高樓赫然矗立于眼前。此樓依山傍水，處形勝之地，由此天然形勝自然聯(lián)想到彭城之“諸雄”，那么彭城當(dāng)代之英雄非蘇公莫屬，黃樓即為見證。由此轉(zhuǎn)入對黃樓主人蘇軾的歌頌。當(dāng)彭城遭遇水災(zāi)時，狂流漫天，形勢危急，蘇軾本著“精誠”之念，親率軍民，宵衣旰食，胼手胝足，治河決之患，拯救民生，城池得以保全。抗洪寫“苦”，正因為抗洪之“苦”，才有今日登臨黃樓之“逸”。下文著重寫蘇公之逸趣。醇酒美人，哀絲豪竹，寫盡文人之逸興遄飛。一苦一逸，自有定數(shù)。最為難得的是蘇公苦中有逸。蘇軾因反對新法，屢遭貶謫，萍梗流移?！白児手嘣庂?，遒傳馬之更馳”，適為他人生命運之寫照。但蘇公有哲人之風(fēng)范：“蹈夷險而皆宜。”此賦對蘇軾的歌頌，頌而不諛，悅而不偽，允稱得體。

此賦受騷體賦之影響，洵推楚辭之苗裔。蘇軾回贈秦觀詩云：“雄辭雜今古，中有屈宋姿?！苯旨傄嘣疲骸啊椇来怠韵滤恼Z，真掇得宋玉之精華，自是才人極筆?！笨芍^知言。從章法上看，此賦師承東漢末王粲的《登樓賦》，頗得仲宣步驟。

蘇轍有同題《黃樓賦》之作，意在頌贊乃兄治水之功，題旨與秦賦并無二致，然立意、成就有高下之分。蘇轍賦取法班固《兩都賦》，設(shè)為客主問答，行文汪洋恣肆而失之繁冗，其立意亦只在“知變化之無在，付杯酒以終日”，流于凡近，不及秦賦之高簡瑰奇。

【輯評】

[明] 胡應(yīng)麟《詩藪》外編卷五：蘇長公極推秦太虛《黃樓賦》，謂屈宋遺風(fēng)固過許；然此賦頗得仲宣步驟，宋人殊不多見。

[清] 趙翼《甌北詩話》卷五：東坡所至好營造，守徐州時值河決，澶淵泛濫，到徐城，不浸者三版。悉力捍御，城得無患。水既落，乃拆項羽霸王廳材，筑黃樓于城東門。諸名人王定國、秦少游、黃魯直及弟子由等，作詩賦以張之?！熘蔹S樓雖已無存，而其名尚在人耳目間。名流之用心深矣！

[清] 王敬之《小言集·所宜軒詩?！び讶藭鴣硌孕熘莨袍E索寄題》：坡仙提唱黃樓日，絕愛秦郎國士才。太守風(fēng)流今未墜，魋山吹笛更誰來？

[近代] 林紓《林氏選評名家文集·淮海集》：“天作遺公”句，不是說樓；正以此樓塞河患后始成，故接處即承起。“河決”，其下慮異日之復(fù)然，則文中鎖筆也。“哀彈豪吹”以下四語，真掇得宋玉之精華，自是才人極筆。

[1] 彭城：今徐州。

[2] 雉堞（zhì dié）：城上排列如齒狀的矮墻，作掩護(hù)用。

[3] 光晷（guǐ）：日影。

[4] 要眇（miǎo）：美好貌?！冻o·九歌·湘君》：“美要眇兮宜修?！?/p>

[5] 洞達(dá)：通達(dá)。漢班固《西都賦》：“內(nèi)則街衢洞達(dá)，閭閻且千?！?/p>

[6] 丹雘（wò）：赤石脂之類的上等紅色顏料。

[7] 御：用。

[8] 二水：指汴水和泗水。

[9] 攫拏（jué ná）：奪取。拏，同“拿”。

[10] 四塞：四周都有要塞，指地理險要。

[11] 諸雄：指秦漢之際在彭城定都的項羽，唐代鎮(zhèn)守彭城的李光弼、張建封等。

[12] 遺（wèi）：贈。

[13] 稽天：到天?；?，到。《莊子·逍遙游》：“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p>

[14] 扶搖：盤旋而上的大風(fēng)?！肚f子·逍遙游》：“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p>

[15] 象罔：此指罔象，傳說中的水怪?！秶Z·魯語下》：“水之怪曰龍、罔象。”韋昭注：“或曰罔象食人。”

[16] 孤墉（yōng）：孤危的城墻。

[17] 偷：茍且。

[18] 昧遠(yuǎn)：沒有遠(yuǎn)見。

[19] 厭（yā）：抑制。

[20] “儻登臨”二句：意謂如果有登臨之美，又何必在乎是不是故土呢？系反用漢王粲《登樓賦》“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淹留”。

[21] 旅：陳列。

[22] 云髾（shāo）：如云飄起的頭發(fā)，這里指代女子。髾，髻后下垂的發(fā)梢。

[23] 哀彈與豪吹：猶“哀絲豪竹”。哀彈，指悲哀的弦樂聲。豪竹，指豪壯的管樂聲。

[24] 遒：迫。《楚辭·招魂》：“分曹并進(jìn)，遒相迫些?！蓖跻葑ⅲ骸板?，亦迫也?！?/p>

[25] 傳（zhuàn）馬更馳：指蘇軾因反對王安石新法，屢易州郡，驅(qū)馳道路。傳馬，驛站之馬。

[26] 負(fù)：重負(fù)，指昔日治理河決之變。

[27] 惶遽（jù）：驚懼緊張。

[28] “豈造物”二句：謂世間禍福無關(guān)天意，惟人自招。蘇軾曾親率徐州士民御水，城以保全，故秦賦云云。造物，指天，大自然。詔，告，助。元元，老百姓。

[29] 疇：誰。

[30] “視蚊虻”二句：謂視利祿如蚊虻在眼前飛過一樣，毫不動心?！肚f子·寓言》：“彼視三釜三千鐘，如觀雀蚊虻相過乎前也。”

[31] “正余冠”二句：從《楚辭·離騷》“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化出。崔嵬，高聳貌。焜（kūn）煌，明亮。

[32] 裴回（pái huái）：同“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