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美麗的弧線

知葉 作者:靳大光 著


美麗的弧線

———正氣斷想

一群斑羚面臨著種群滅絕的災(zāi)難,后有天敵追殺,前是憑一己之力無法跳躍的山澗。頭羊“咩—咩”發(fā)出一聲吼叫,騷亂的斑羚群安靜了下來,并迅速分成老年和年輕的兩撥。年輕的頭羊在兩撥斑羚間看了幾個來回,悲愴地輕咩了一聲,走到老年斑羚里去了。又有十來個中年公斑也跟著頭羊歸于老年斑羚的隊伍,這樣,兩撥斑羚的數(shù)量大致均衡了。一只老斑羚朝那撥年輕斑羚示意性地咩了一聲,一只半大的斑羚應(yīng)聲而出,一老一少走到崖邊又后退數(shù)步,突然,半大的斑羚朝前飛奔,在懸崖邊緣縱身一躍朝山澗對面跳去;差不多同時,老斑羚也從懸崖上躥出。當(dāng)半大斑羚從最高點往下降落的瞬間,老斑羚恰好出現(xiàn)在它的蹄下,一如兩艘宇宙飛船在空中完成對接,半大斑羚在老斑羚結(jié)實的背上猛蹬一下,仿佛享受一塊跳板,下墜的身體奇跡般再度升高,瞬間,輕巧地落在對面山峰上,興奮地咩叫一聲隱去了。而那只老斑羚像只斷翅的鳥筆直墜落下去。一對對斑羚凌空躍起,在山澗上空畫出一道道弧線。每只年輕斑羚的成功飛渡,都意味著一只老斑羚摔得粉身碎骨。沒有擁擠,沒有爭奪,秩序井然,快速飛渡。

這是載于 1996 年第 3 期《讀者文摘》的一則足令人類汗顏的真實故事。斑羚無言,從容就死,為種群的存續(xù)架一條淌血的橋梁。

這是個象征,一個美麗而痛苦的象征。

氣分正邪已落形而下了,神人不就圣人少及。佛云: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道曰:順德之人無善惡之別。這是不著相的大境界?!端貑枴ご谭ㄕ摗飞现v“正氣存內(nèi),邪不可干?!贝苏摬∫?,移于人心卻是妙喻。也嫌陳義太高,只好敬而遠(yuǎn)之了。凡夫俗子多是食不厭精的,且登徒子好色,有諸多待滿足的欲望。欲而不得隱痛于腹,正邪難辨東風(fēng)西風(fēng)的一塌糊涂了。

然而要生存總得透出清正的氣來。正氣大約就是升華心魄進(jìn)而維持人際生態(tài)平衡的幽靈,那當(dāng)是植根于生命深處的機制,并且最終經(jīng)過文化理性的滋潤而日見磅礴的。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蔽奶煜榈恼龤飧鑲ピ沾笠?,讓人窘得益發(fā)鄙俗而猥瑣,掂掂骨頭的分量,又少了論及正氣的憨勇,更遑論實踐了。

魯迅無疑是深刻的,一劑《藥》令富于憂患的人們警醒:為民族為民眾的情懷往往是頭對屁股的抗?fàn)?。汨羅飲恨,風(fēng)波長嘆,零汀孤鳴,督師魚磷,被奸碎喉……面對蠻荒、冷漠、愚昧、鄙俗、委瑣的人際沙海,夏瑜們孤寂地蓄養(yǎng)著浩然之氣,傲骨為犁鏵,在板結(jié)的土壤中寂寞地耕耘著綠色。也許他們不曾想到收獲馥郁,只是一種性情的自然流淌,像母親憤怒的愛撫。他們用生命血漿潑灑的人間正氣為民族存留一脈火種,為種群的強壯注一份陽剛,為混濁的文化鍍一層亮色。沒了這些人格的殉道者,中國的歷史真不堪一瞥!

他們終是收獲了,一代代收獲著龍種還有跳蚤。

我是什么東西?夜闌人靜時能對心靈做些冷酷逼視的也算是活出點人味了。

一個無法回避的定數(shù)。

在黃河清澈的源頭,我的先人冥思苦想之后,把一個睿智的嘆息交給了奔逸的河水,還有像河水一樣綿延的子孫:有限的生命與無限的時空,包孕了整個人類的痛苦。于是先人充滿博大的人道情懷順流而下,澆灌出兩岸的燦爛連同苦澀。

只是河水日益混濁而肆虐了,先人提升生命的初始選擇終于把我引入沙灘,我看到死寂的沙漠和埋首其中的父親,痛苦在父親淡泊欲求的混沌中消融了,世界在虛擬的心境里靜極了。終于強盜來了,帶著文明,終于老師來了,帶著血腥,終于我在雙料的蠻野中飽嘗了恥辱與驚恐。

起先人于地下嗎?先人浩大精深的終極思索,先人超度眾生的深情宏愿,早在我的身后培筑起蔥郁的泰山。奴顏婢膝任人宰割寄盼青天等等一切沉積的泥淖正昭示著我輩今天的承擔(dān)。也許我命中注定要重新破譯這痛苦的密碼,也許先人在黃河源頭的沉吟將成為世界人文的主旋。但我既然走到大海的潮頭,就讓我張開雙臂勇敢地迎接這輝煌的痛苦,去擁抱這靈與肉心與身的無隙的結(jié)合。人,他該是多么完美的精靈。

我似乎領(lǐng)悟了正氣,那是來自玄牝之門沉郁的吶喊,那是來自冰河期被迫走出森林的遠(yuǎn)祖?zhèn)凅@恐的哀號,那是來自圓明園上空永遠(yuǎn)燃燒的獰笑,那也是來自蟬兒蛻變時畏懼的撕裂,那最終是來自生命無限進(jìn)取的欲求。

鮮血淋淋地跑在向上的逆境里,我將痛哭復(fù)將大笑。

不再迷信道德重整,崇尚了幾千年的清風(fēng)正氣,總是被吸附其中的毒質(zhì)所污穢,熱衷一演再演,清風(fēng)難已為繼,一次次復(fù)歸冷寂。幾十年、幾百年一次換得正氣喘息的歷史地震應(yīng)當(dāng)停演,正氣只能在合理健全的制度上生根和弘揚。以時代精神主旋為內(nèi)核的正氣不因特別的倡導(dǎo)而增加多少,也不因特別的逼迫而減少幾分,公正欲望舒展的歌將唱出生命深處的那份自然和豐滿。

人類因理性的光芒而遠(yuǎn)離蠻荒,理性的人類也因原欲的沖動不時披著文明走近畜生。當(dāng)英雄向我們走來的時候,當(dāng)人渣向我們走來的時候,那浩然正氣就永遠(yuǎn)富于彈性地充沛人間。

1996 年 4 月 10 日
———載《人民代表報》1997 年 8 月 13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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