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美麗的弧線

留得老歌聽心聲

早過了放歌的季節(jié)，柴米油鹽的重負(fù)銹了色彩，鎖了無邪。也有心瀾泛綠的時(shí)候，那多是偶爾聽一些熟悉而雅致的歌曲，這是額外的奢侈了，在愛得恨得死去活來的嘈雜中，飄升幾許真誠清亮的曲目，實(shí)在是難得的享受，就靜靜地聽，也跟著哼哼。趕上心事蕪雜而又不得排遣時(shí)，一曲舊詞舊調(diào)足讓你卸了積郁放了火氣，你甚至能真切地感到胸中塊壘溶解的豁然狀，一種通暢舒朗的情緒久久包裹著你，心空空的，暖暖的，純真、博愛、寬容等美妙的情愫在身心流溢，中學(xué)生似的。你竟舒展地哭了，放任淚水宣泄，乃至家人莫名地驚慌起來。你自然能嗅出無奈的懷舊情結(jié)在發(fā)酵，但你恬然樂然。精神的喘息和修復(fù)是短暫的，那短暫昭示著太久的饑渴，還有害怕漂泊又企盼漂泊的矛盾。

你落伍了嗎？

突然有一天，當(dāng)紅太陽頌的旋律熟悉而嬌柔地膩在大排檔時(shí)，那久違的樸質(zhì)和笨拙又一次讓你大大地動(dòng)心了。你知道生活之水已少了先前的清澈和柔媚，雨后蘑菇似的攤鋪騷動(dòng)著人群，街道顯得瘦弱而泥濘，歌聲又是如此的滑膩而花哨如此的商業(yè)化，不時(shí)在逼仄的隧道中做著泥鰍般穿行，令人想到河邊柔順的垂柳，軟嫩的枝條在斜風(fēng)細(xì)雨中嬉戲著養(yǎng)育它的河水。河水是混濁的，但它畢竟于蒼老中泛些活潑，況且甜膩的歌聲中也不失幾分陽剛，這大可為之動(dòng)容了。就不由自主地扣律而和之，情緒也健旺起來。

音樂是奇妙的，燧石般韌性地撞擊著你的身心，往事被點(diǎn)燃，洞照幾多苦澀，心野深處的那堆柴薪又冒煙了。

你是唱著紅太陽頌入世的，一位鄰居因唱錯(cuò)了一句歌詞而畏罪自殺，那血被你認(rèn)為是骯臟的。一位老師錯(cuò)寫了歌詞的兩個(gè)字而遭批斗，與其決裂的子女在你心中劃一道雄奇的光環(huán)。一輛滿載知青的火車開動(dòng)了，紅太陽頌的歌聲淹沒了呼兒喚女的喧囂，你看到父親蹴在車站一角抹淚，只一瞬間，你就加入潮濕而亢奮的合唱。汾水作證，你把歌聲真誠地撒落在這片山水的懷中，你曾讓幽暗的窯洞添加幾許鮮亮，讓馬廄飄幾縷剛健的清新。這被稱作流動(dòng)情感的長河中，有你，也有你們父輩清晰且佝僂的身影啊。

你的真誠終究是被玩弄被褻瀆了，你坍塌因而也生出憤怒與厭惡，然而你更多地陷入沉默中，不想唱也不再唱了，隨后激越而黏糊的生活之水把你裹卷得不知唱歌了。

前不久的一次朋友小聚，又一次讓你嘗到揭疤的痛楚和尷尬，朋友們隨意翻出一本畫冊(cè)，一年輕戰(zhàn)士胸前密匝匝別滿領(lǐng)袖的像章，臉透真誠無限。朋友們嬉笑嘲諷著扔下一堆“幼稚愚昧”。你黯然離去，借著暗淡的月光，抄小路回家了。

你知道無論如何也排解不掉仿佛把像章別在肉里的真實(shí)。于是你驚異于人們的忘卻，也許忘卻的真意在于無視自己的心靈。于是你更驚訝人們精神的長壽，也許長壽的秘方在于蹂躪他人也蹂躪自己的情感中獲得滋養(yǎng)。那時(shí)你抬頭窺望月光，陰柔在高遠(yuǎn)的深灰里詭笑著，分明揮手扔出那團(tuán)酥軟而永恒的太極，好個(gè)博大的勾勒，直叫生命做著怎樣不盡的呻吟。

紅太陽頌仍轟鳴在人群的上空，你呆立街頭一任星們的侵略，傳達(dá)的隔膜卻漸生漸厚。像杯鮮奶兌進(jìn)過多的白開水熱而寡淡，更像頑童闖進(jìn)花園攀枝折花，隨意地組合隨意地丟棄隨意地踐踏，嬌柔的花腔把那份純真熱誠的音響徹底砸碎了，一如碾過花蕾的戰(zhàn)車。

你生出哀哀的絕望來。作為特殊一群人的情感，注定要受著雙重的歷史磨難嗎？一代人用怎樣的熱血譜寫的青春之歌如今竟是拿來換錢了，并且是在你情不自禁地踴躍購買情不自禁地扣律而和之的時(shí)候漠視了它逗你玩的銅臭。也許每代人的情感巖片都注定要遭到后人的剝蝕，也許飄逝的花蕾根本不值得去尋訪去回味，也許歷史就是這樣在悄無聲息中篡改抑或踏雪無痕地前行了。

但無論如何你是帶著敬畏的心聽新人們唱你們?cè)?jīng)熱戀的歌，你只是希望自己真的落伍了，更希望年少的一代有自己真誠而自由的歌。

1996 年 6 月 30 日
———載《人民代表報(bào)》1997 年 2 月 1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