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桃木竅氣兒

我們的彼岸 作者:殷德杰 著


2 桃木竅氣兒

水北人把神秘奇巧的東西叫做“竅氣兒”。比如說古墓里的暗道機關(guān),水北人就不說是暗道機關(guān),而說是“竅氣兒”。桃木竅器兒,就是用桃木做的一個很神秘的東西。

上篇里寫到的算卦仙兒李端山,死了之后,他的兒子李長占害怕牽連,逃到了魯山縣。民國24年的水北縣志上,記他是光緒8年6月24日生,“聾啞悶呆,17歲時遭雷擊,死半日,蘇醒后耳聰舌利,知陰陽,判人生死。”縣志記得簡潔,且慣用春秋筆法。實際上,李長占聾啞是真,但并不悶呆,卻極其聰明靈通;遭雷擊后,恢復(fù)了語言功能也是真,但并不是即刻就通了陰陽,能判人生死。他平日就有點兒神神叨叨,再加上乃父熏陶,竟也練就一副鐵嘴,張嘴陰陽,合嘴八卦。到魯山縣后,他無以為生,就也子承父業(yè),給人相面占卜,摸骨測字。由于在他身上發(fā)生過雷擊復(fù)語的奇事,人們就把他后來的卦術(shù)也與雷擊聯(lián)系起來,傳得神乎其神,真真假假,莫衷一是,其聲名比李端山還響亮。

說是宣統(tǒng)登基那一年(1909)春天,小雨,李長占把卦攤兒移到城隍廟的九龍壁下,這里可以稍微避一下雨。這時有個身背褡褳的人從他身邊匆匆而過。李長占望了人家一眼,叫道:“可惜!可惜!”那人就停了腳步,說:“什么可惜?”

“你可惜?!?/p>

“我怎么可惜?”

李長占說:“先生一表人才,可是印堂發(fā)暗,身后有一團陰氣相隨;囪門翕合,是魂魄欲逃之狀。先生命在今日酉時,壽數(shù)僅余二個時辰,豈不可惜!”

那人笑了一笑,說:“先生是不是雨天生意清淡,今天中午還沒混來飯資?我給你兩串銅圓,求你別嚇我了吧!”

李長占拿起卦攤上的一個黑漆盒子搖了搖,里邊發(fā)出晃啷晃啷的響聲,說:“今天下雨,生意確實清淡了些。不過,中午的飯錢我還是有的。多謝先生美意,錢我可是不敢收的。雖說你今天一頭毛驢賣了三十二串,在花欣茶樓麻將桌上又贏了一十八串,發(fā)了筆外財,今兒特別慷慨,但那也是心血之物,千萬別鬧意氣拋灑了。你離家36里,趕快走吧,還能趕上與家人見上一面。再耽擱,不僅見不到家人,倒在路上怕是褡褳里這50串銅元也讓人給搶了。”

那人倒頭便拜:“哎呀活神仙!活神仙!求活神仙救我!”

李長占說:“我哪是活神仙!我是混口飯吃的叫花子。快走吧,我救不了你。”

那人磕頭如搗蒜,長跪不起。

這時有兩個穿旗袍的女子在李長占的卦攤前蹲了下來。李長占就作揖說:“哎呀!我的生意來了,先生行行好,先生行行好!”

那人只好起身走了,眼淚都出來了,好不悲傷。

此人姓丁,叫丁向原,水北城南36里丁灣人,40畝地一犋牛,家境小康。他背著褡褳凄凄惶惶地往家趕。半路有一條小溪,也就四五尺寬。他大步一邁就過去了。剛過去,卻聽見身后一個嬌鶯般的聲音叫道:“大哥大哥你別走!行行好幫俺過去?!?/p>

丁向原回頭,見河對岸嫩蔥樣站著一位年輕女子。這五尺寬的小河溝,男人縱身一躍就過去了,可是對于弱不禁風(fēng)的小腳女人卻無異于天塹。丁向原向河邊退回一步,說:“我怎樣幫你?”女人就秋波一橫,道:“大哥抱我過去吧。”丁向原就聽出了曖昧的意思。他不敢望那女子,只把頭低了,望著河溝里清凌凌的流水。一溪春水雖好,豈奈魚兒無心。丁向原說:“我趴到河溝上,姑娘踩著我的脊背過去吧。”他就趴下去,把身子擔(dān)到河沿上,挺得直直的,硬硬的,穩(wěn)穩(wěn)的。那女子就踩著他的脊梁過了河。金蓮三寸,踩在身上蠻疼呢!

丁向原緊趕慢趕到了家,果然已近酉時。他說了原委,一家人抱頭痛哭。然后他就挺在床上等死??墒撬攘艘灰梗瑓s安然無恙。這才知道是被那算卦的給無端戲弄了。忍不住大怒。天明后又背上褡褳,到城里去,褡褳里裝的不是銅元,而是妻子捶布用的棒槌。他準(zhǔn)備砸了那家伙的卦攤,然后再讓他肩膀上的葫蘆瓢開出幾朵花來。

丁向原在縣城城隍廟的九龍壁下,找到了李長占。李長占看見丁向原大驚,忽閃站起來,一向靈牙利口的鐵嘴兒,卻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出話來:“你你你……”

丁向原冷笑道:“神仙好眼力,還認(rèn)得我?你看我是人還是鬼?”

李長占說:“你要是鬼我倒不怕了!我吃驚的是你怎么沒死?”

丁向原說:“閻王爺跟我說了,說你別慌死著哩,去把城隍廟那個算卦的打死了你再死。所以我今兒就……”說著就往外掏他的棒槌。

李長占說:“先生別急,我知道你褡褳里裝了一根榆木棒槌。你先站端正了,讓我看看……”

丁向原心里就又嘀咕,他媽的,他怎么知道我布袋里裝了一根棒槌?而且還知道是榆木的?不禁就有點發(fā)怯。

李長占盯著丁向原望了幾眼,突然說:“哦喲喲喲喲!先生,恭喜你了!你昨天搭肉橋一孔,度菩薩一尊,玉皇大帝親頒詔令,增你陽壽二十年。恭喜恭喜恭喜!”李長占一躬到地。

丁向原把一腔怒火也就化成了十腔興奮。增壽二十年!萬兩黃金也買不來呀!

從此,他就與李長占成了至交朋友,而且對李長占崇拜得五體投地,到處宣揚李長占是半仙之體,并稱呼李長占為“神仙哥”。

一日,李長占到城南丁向原家做客,夜里抵足而眠。神仙哥輕易不來,丁向原要好好招待招待。雞子剛叫,他就穿衣起床,要去趕集割肉。由于怕驚動神仙哥,他摸黑穿衣,不敢點燈。兩個人都是藍(lán)布長衫,個頭也差不多,所以,他就誤把李長占的長衫穿走了。

這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丁向原走到半路,想蹲下吸袋煙,歇歇腿。突然有個聲音叫道:“快點走,還有二斤半肉!快點走,還有二斤半肉!”聲音很小,但異常清晰。丁向原扭頭向四周看看,毛毛月照著,雖然四野冥蒙,但十步以內(nèi)的事物還是看得清的。并無人蹤。是誰在叫呢?他仔細(xì)地聽,突然發(fā)現(xiàn)是在他的懷里。他伸手到懷里摸了摸,就發(fā)現(xiàn)長衫里襟的左胸處縫有一只口袋,口袋里裝了一個東西。他掏出東西一看,是個四指高的桃木人兒。

原來聲音是桃木人兒發(fā)出的。

這桃木人兒,就是“竅氣兒”。丁向原知道自己把衣服穿錯了,身上這幅藍(lán)衫是神仙哥的衣服。

丁向原仔細(xì)看那桃木人兒。其實刻得非常粗糙,人不人猴不猴的,肚子不合比例的大,眼睛鼓著,嘴巴卻癟著,像是小兒捏的泥偶而已。

但這毫無奇特之處的桃木人兒,竟會發(fā)出聲音來!丁向原翻來覆去地看,有點難以置信。可分明是它在叫?。嚎禳c走,還有二斤半肉,快點走,還有二斤半肉!丁向原不由心生敬畏。他將桃木人裝進口袋,就急急地趕路了。

到街上后,早集一共五個肉架子,可是四個都是空的。最后一個架子上雖然掛著一刀肋條,但屠戶正在收攤,說家里剛捎信來客了,回家自己吃的。丁向原好說呆說,那屠戶才說,好吧,給你,我們回去吃豬下水吧。就取下來稱。

丁向原又一次目瞪口呆:那肋條不多不少二斤半!

丁向原回到家時,已是炊煙四起。先把肉送到灶屋,然后就趕快去臥室換衣服。進門先向神仙哥道歉,說哎呀神仙哥!真對不起,黑燈瞎火的,我穿錯衣裳了。

李長占說:“這一錯不打緊,你把我的竅氣兒識破了。路上你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

丁向原一面脫衣一面說:“別的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就聽見懷里這個桃木人兒喊:快點兒走,還有二斤半肉,快點兒走,還有二斤半肉!”

李長占問:“你知道那是什么嗎?”

丁向原說不知道。

李長占說,那就是我的竅氣兒。

丁向原問,話是那桃木人兒說的嗎?

李長占說不是,是桃木人兒肚里的妖精。

丁向原就瞪圓了驚恐的眼睛:“妖精?”

李長占說:“是啊。我那桃木人兒肚里,裝了十萬妖精。你看它的肚子給撐的,連眼珠子都快憋出來了?!?/p>

丁向原就慌忙把脫下的藍(lán)衫扔了。原來他今天早上是陪著一大群妖精進城的呀!

李長占把丁向原扔下的衣服穿上,把桃木人兒掏出來看了看,又裝入口袋,一邊扣扣子一邊又說道:“你平常總說我是神仙。其實我跟你一樣是個凡人哪,兄弟。那我為什么能料事如神、未卜先知呢?我就全指望我這竅器兒啊,指望這桃木人兒肚里的十萬妖精啊!我需要知道什么事情的時候,就把竅氣兒肚里的妖精放出來,他們眨眼之間就把我想知道的事情打探個一清二楚,報告給我。比如老弟你吧,我不僅知道你生辰八字,家住哪里,兜里裝了幾個錢兒,就連——”李長占湊到丁向原耳邊小聲說:“就連弟妹右乳下面有一顆金錢痣我都知道。你說有沒有?”

丁向原臊得滿臉通紅,心里是一發(fā)地服了。但他仍有不解之處,問道:“神仙哥,妖精怎么會鉆到桃木人兒肚里去呢?”

李長占已穿戴好了,拿過床頭的一根煙槍,挑了一個煙泡,吸幾口說:“老弟,你我是生死之交。這事,我親爹親兒也不說。你今兒既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我就一總給你說了吧。妖精雖妖,但拿法也簡單,就是熬竅氣兒。怎么個熬法兒吶?深夜子時,在野外無人處,用石灰劃一個碾盤大的圓圈。圓圈中間挖一口地灶,支一口銅鍋,鍋里燉一只夜貓(貓頭鷹)。燉時不放五味,不蓋鍋蓋,燒柴一定要燒黃楝木。從子時,一直燉到卯時(早5點)。第二天夜里接著燉,一直燉七七四十九夜。世界上什么肉最香?夜貓子肉最香?。∷氖乓篃跸聛?,方圓五百里內(nèi)的各類妖精,都聞到了,都跑來要吃夜貓子肉。可是它們進不了石灰圈,只能呆在石灰圈外流涎水呀。到了第四十九天夜里卯時,就把石灰圈抹去一個小缺口,拿出刻好的桃木人兒,把桃木人兒的屁眼兒對著那個缺口。圈外積聚的十萬妖精一看石灰圈的門打開了,就蜂擁而入。可是它們都鉆進了桃木人兒的屁眼兒里,越鉆越多,眼看著桃木人兒的肚子就鼓起來了。等到你聽見桃木人兒‘哽兒——地’一聲打個飽嗝時,你趕緊用一疙瘩黃蠟把桃木人兒的屁眼兒封住。于是,這五百里內(nèi)的十萬妖精便都被你收到竅氣兒里了,就都成了你手下的兵了,你就想咋調(diào)遣就咋調(diào)遣吧……”

丁向原聽得頭皮子發(fā)炸。他問道:“這么說,算卦、相面的,都有竅氣兒了?”

李長占道:“不,這要看道行,有竅氣兒的萬不挑一;就連家父端山公都沒有啊。所以算卦的大部分都算不準(zhǔn)啊。他們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竅氣兒怎么熬;極個別知道的,也不敢熬。熬竅氣兒看似簡單,實際極其不易。它有四忌:忌人,忌狗,忌說話,忌放屁。熬這七七四十九天,不能讓人碰見,不能讓狗聞見,不能說話,不能放屁。犯一個忌便前功盡棄了。也有一著不慎,自己誤出圈外,被饞紅眼的妖精吃了的。所以,有桃木竅氣兒的人,除我外,我還沒見過第二個。老弟,關(guān)于我有竅氣兒的事,我只給你一個人說了,你可千萬不能給別人講??!講出去對我有生命之憂?!?/p>

丁向原點頭道:“那是那是!神仙哥放心,我保證誰也不說!”

丁向原并沒有信守諾言,三個月后,他就向人說了。

“民國二年五月初八,白朗陷水北城。毅軍第四混成旅奪城失利,損兵兩千余。”(民國二十四年水北縣志)

第四混成旅的旅長姓周,是丁向原的舅家表哥,保定軍校畢業(yè),是個又謹(jǐn)慎又迷信的家伙。他奉袁世凱之命,從開封急赴水北,但卻圍而不攻。他說的也有道理: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先摸清城中敵人兵力、部署、武器、工事情況再說。他一連派了四個偵查小組入城偵查。但他的部隊都是豫東或安徽兵,口音不一樣,一進去就暴露了。所以四個小組都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不是讓白朗軍砍了頭,就是活埋了。周旅長便知道城中防護嚴(yán)密,軍力強大,心里雖然焦急,但卻愈加不敢輕舉妄動。后來他就想找當(dāng)?shù)厝诉M去偵查。這就找著了他的表弟丁向原。

丁向原聽了周旅長的意圖立馬就想到了李長占。他說:“表哥,你咋不早說唻?早說就不致傷了那么多弟兄。不就是想知道點兒白朗軍的情況嗎?好辦的很!不用冒著生死進城。我有一個朋友,他啥都知道?!?/p>

周旅長問:“他是個白朗嗎?”

丁向原說:“不是,是個算卦的?!?/p>

周旅長又問:“他在城里住?”

丁向原說:“不在,他家在城北怪屯。這幾天在家拉痢疾,半月了,我正要去看他呢。”

周旅長就無了興趣,說:“那他除了知道白朗軍人人長個鼻子以外,還會知道什么呢?”

丁向原說:“表哥有所不知。我這位神仙朋友雖不是神仙,可是神通卻比神仙還大哩!他手下有十萬妖精,想知道什么,把妖精派出去,一時三刻,就把你腿哈拉里有幾根毛都數(shù)出來了!”

周旅長說:“他手里是不是有竅氣兒?”

原來表哥也知道竅氣兒!丁向原遇到了知己一般興奮,說:“是是是!他有個竅氣兒!是個桃木人兒,四指高,十萬妖精都在里邊裝著,你說奇不奇!表哥也知道?”

周旅長說:“我聽人說過世上有這種東西,神的很,可是沒見過。那就煩你把他請來吧?!?/p>

“行,我明天一早就去?!?/p>

“不,現(xiàn)在就起身,連夜給我請來!”

李長占來到城南司令部,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了。周旅長看他并無甚奇相,柿黃臉,鯰魚胡子,長衫,戴頂?shù)朗棵弊?。但他既然能使動竅氣兒,就說明道行不低,不敢小看和慢待。

“久仰神術(shù),幸得一見!朱副官!”

朱副官應(yīng)聲而出,端一盤子嶄新的袁大頭,放在李長占面前。

“不成敬意,請先生笑納?!敝苈瞄L說。

李長占謙讓道:“不敢不敢!無功不受祿,山人……”

周旅長道:“先生不用客氣。后面用先生處多著呢,還望先生莫嫌祿薄。”

李長占學(xué)著曲子戲上諸葛亮的道白說:“謝將軍知遇之恩!有用山人處,山人肝腦涂地,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鄙人軍階僅為校級,不敢妄稱將軍。聽說先生妙算如神。眼下大戰(zhàn)在即,鄙人想問前程,不知先生愿泄天機否?”

李長占捻了兩下胡子,道:“請問將軍大名。”

周旅長道:“鄙人名字頗俗,生于安徽,取名周皖生?!?/p>

李長占哈哈笑了,說:“此戰(zhàn)勝負(fù),盡在先生大名中矣!”

“怎講?”

“你看,你貴姓周,周里有吉不是?皖者,不是白完嗎?白朗這下完了。生者,升也;白朗一完,你功莫大焉,官階還不升嗎?上校一升就是將軍,所以我呼你將軍并不為錯?!?/p>

周旅長聽此奉承,不覺陶然,連說借先生吉言、借先生吉言!“再問先生,城中白朗匪兵力及其部署情況如何?望明示一二。”

李長占在左胸處拍了三掌,然后微瞇了眼睛,左手的拇指掐著無名指,嘴里念念有詞。突然睜開眼來,說道:“城中白朗,共有八百四十七名。其中傷員一百二十三名,馬夫十八名,伙夫十九名,家眷六十一名……”

“說說武器情況?!?/p>

“捷克輕機槍十二挺;馬克辛重機槍原來共六挺,在禹州時遺失兩挺,炸毀兩挺,現(xiàn)僅余二挺,其中一挺不跳彈即卡殼,現(xiàn)正在加緊修理。手雷一千三百九十七枚,機槍子彈八千三百九十一發(fā),步槍子彈兩萬零五發(fā),信號彈·……”

“說說工事情況?!?/p>

“東門和南門各有一個碉堡,兵力兩個排;北門和西門各有兩個碉堡,兵力兩個連;重機槍一挺布置在北門,一挺布置在西門;每個十字街口兩個暗堡,一個環(huán)形工事……”

周旅長便松了一口氣。原來估計城中至少有三千白朗匪,現(xiàn)在只有八百余人,而且還有一百多是傷員、六十多是家眷。他一旅人是5000,也就是說,兵力對比是7比1,絕對優(yōu)勢。從武器上說,白朗軍占禹州時,共有6挺重機槍,現(xiàn)在卻剩了兩挺,其中一挺還有故障;輕機槍24挺,現(xiàn)在卻只剩了12挺……烏合之眾,強弩之末,還怕他個甚呢?拿下水北城,消滅白朗軍,已是不在話下的事。原來聽人說過竅氣兒神奇的很,果不虛傳!兵力精確到人,子彈精確到發(fā),就是真的派一連偵察兵進去,這樣的情報也是搞不到的呀!要是自己手里有一個竅氣兒,今后還不天天打勝仗?天天升官?而且還能把偵察連給省了……

“先生真是活神仙啊,料事毫末不爽?!敝苈瞄L感激地說。

李長占拈拈鯰魚胡子說:“哪里哪里,胡謅一氣,僅供參酌。”

周旅長向李長占的左胸處瞥了一眼,說:“聽說先生身上有竅氣兒?”

李長占連忙否認(rèn):“沒有沒有!”他剜了丁向原一眼,“那東西非一般道行之人所能駕馭。十萬妖精啊,有道行者,驅(qū)之如羔羊,無道行者,如以身投猛虎。貧道向無修煉,何來如此神物?”

周旅長知道有竅氣兒的人,都是很忌諱外人知道的。他笑了笑,說:“依我看,先生之道行已夠高了。我欲留先生在軍中,以諸葛事之,如何?”

李長占受寵若驚,一下子就覺得自己是水北臥龍,拿著架子說:“將軍不棄,愿效犬馬?!?/p>

“只是,先生得了卻我平生一件心事?!敝苈瞄L用懇求的目光望著李長占。

“什么事?請將軍盡講。”

“我想見識一下先生的竅氣兒。”

李長占知道底子已經(jīng)讓丁向原給泄了,無從再遮掩推辭,只好將右手從衣襟里伸進去,一直伸到左胸處,將那個桃木人兒掏了出來。

周旅長接過桃木人兒,懷著虔敬的心情,左看右看,但實在看不出有什么神奇的地方。最后他指著桃木人兒屁股底下的一片黃蠟說:“這兒怎么啦?是竅氣兒拉的屎嗎?”

李長占說:“這不是竅氣兒拉的屎,是蠟封。將軍知道一個詞,叫竅門兒。這就是竅門兒——竅氣兒之門。實際上就是竅氣兒的屁眼兒而已?!?/p>

周旅長一笑,哦,長見識了,原來竅門兒一詞的來歷是這樣的呀!

這樣,周旅長對李長占有竅氣兒一事就證實了,因此,對李長占所講的城中白朗的軍情,也就愈加深信不疑。當(dāng)夜凌晨五點,即突然向水北城發(fā)起猛攻。

部隊很輕易地就攻進了城,似乎印證了李長占對白朗軍情的描述。但攻入城后卻情況大變。全城幾乎所有的房子上都趴著敵人,從槍聲的密集程度來判斷,絕不會只有800人,而至少在4000人以上,也就是說,城中兵力與自己兵力相當(dāng)。馬克辛機槍滿城咕咕地叫,不是6挺,更不是李長占說的兩挺,而是有10挺之多。輕機槍的子彈可街筒子亂飛,也決不是李長占說的只有12支,而是足有30支。手雷像下冰雹一樣從房頂上往下撂,也不是李長占說的全城只有1397枚······眼看著戰(zhàn)士成片成片地往下倒,周旅長急令撤兵??墒浅情T口呈v字型6個暗堡,吐出的火舌將退路封死了······他們本來是圍城的,現(xiàn)在卻被城圍了。等天明沖出重圍時,5000人的隊伍,僅收攏不到兩千。

周旅長狼狽地逃回指揮部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著李長占開了一槍。李長占打了個磕栽,但扶著墻站住了,拿著桃木人兒說:“將軍,這不怨我,是誰把我竅氣兒的竅門兒打開了,十萬妖精都跑光了。你……你看……”

周旅長看看李長占手里的桃木人兒,果真屁眼兒上的蠟封讓人給戳了個針眼兒大的小孔。

周旅長朝李長占拿桃木人兒的手踢了一腳,桃木竅氣兒“唔兒——”一聲就不見了。然后,就朝李長占的頂門蓋上補了一槍。

民國24年水北縣志《靈異》條,對李長占之事記述甚祥,最后結(jié)語是:“周皖生篤信鬼神,乃至妖術(shù)誤軍,遭此慘敗,千秋遺笑。后世治軍者,可不鑒乎?”把落筆放在了對周旅長的批判上。1987年水北縣志《軍事》條中,也簡述了李長占之事,但說李長占是白朗農(nóng)民起義軍打入敵人內(nèi)部的情報人員,所傳神異之事,皆為騙敵取勝,“充分顯示了這位農(nóng)民起義軍戰(zhàn)士超人的智慧和膽略,最后英勇犧牲。”把落筆放在了對農(nóng)民起義軍的歌頌上。

而126歲的李二槐(見《樹怪人妖》)說,李長占不可能是白朗。李長占只比他大四歲,活著時兩人比較要好。但他神神叨叨,村上其他人都不大理他。大饃(見《大饃》)的爺爺罵李長占不務(wù)正業(yè),李長占就向官府告發(fā)大饃的爺爺是白朗,大饃的爺爺就被官府抓去殺了頭?!八前桌?,怎么會告另一個白朗呢?”李二槐說。問對李長占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怎么看,李二槐搖頭說:“外村的人都信,俺怪屯的人不信?!眴枮槭裁?,老頭笑笑說:“畫匠不給神磕頭,知道它是哪溝的泥。”

歷史的真相難以追逐,我們倒不如玩味其靈異,解個小悶兒,享受個樂子。

附記

筆者祖父,名殷書照,粗通文墨,博聞強記,在世時曾給筆者講過許多故事。其中講到一個測字先生,臨死時交給兒子一個小木匣,囑其一代一代往下傳,不許打開,啥時遇到生死關(guān)頭,方可作為重禮獻(xiàn)出。兒孫遵囑,代代相傳,世世平安。直到第八世玄孫時,因口角殺人,被問成死罪。其父忽記起先輩遺囑,即攜匣赴縣,擊鼓喊冤。縣令升堂傳入,驚堂木一拍喝道:“大膽刁民!你兒子行兇殺人,鐵證如山,冤從何來!”老頭呈匣,言:“冤在其中,請老爺明察!”縣太爺欠身接匣。就在這時,忽聽“喀嚓!”一聲,大堂二檁斷為兩節(jié),擦著縣令脊背砸到他的官椅上。縣太爺嚇得軟癱在地,被衙役攙入后衙。

他想起了那個木匣,以為是重金或?qū)氊?,即打開驗看。不想竟是一紙書柬,上寫:“我救你二檁落下大難不死,你救我八世玄孫后繼有人。”縣太爺這才知道,該死囚的太爺爺是二百年前的一個拆字先生,第二天即將其當(dāng)堂開釋。

此故事不知是否出自典籍,擬或是術(shù)士們自吹自擂、口口相傳的廣告。讓筆者牢記不忘的,是它的智慧,和帶有靈異質(zhì)素的藝術(shù)感染力。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hotzeplotz.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