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因為生命存在平行

唯美:1984 作者:趙建英 著


因為生命存在平行

在所有的農(nóng)活中,扶犁和扶耬,是我從未嘗試過、即使學也學不會的活——那是男人的活計,而且都要求極高的技巧。

耬,詞典里這樣解釋:“播種用的農(nóng)具,由牲畜牽引,后面有人扶著,可以同時開溝、下種并自行覆土?!蓖≈薜穆e,大多是木耬,也有鐵耬,后者是用來給莊稼施肥用的,前些年施氨水,后來是尿素。

木制的耬,給人的感覺很平和、親切、不張揚,如同老朋友。我很羨慕那些扶犁扶耬的老者??此麄冎笓]若定的神態(tài),簡直就是一個有氣派的大人物。

與耬相依相伴的,是一種兩個石頭中間用軸連接的農(nóng)具,叫“砘子”。砘子,詞典里這樣說:“耩完地之后用來軋地的石磙子?!蓖≈奕擞盟鼔簩崏艤?以便涵養(yǎng)水分,保證種子出苗。我所干的活通常都是在耬后面,一個人默默地拉石砘子。

耩地是一種集體勞動。因為這是耕作過程中最具技術性和藝術性的工種,最好用人來拉耬。一般是三個男人合伙拉耬,才能保證它走得動。而牲畜有勁,卻不好把握深淺。所以這關鍵的工序,還得人自己來做。有一次我一個人拉著一只施尿素的耬,在麥地里施肥,父親扶著耬把。有人見了,竟都覺得不可思議,說英子咋有那么大的勁,能拉動一只耬??梢娢夷且簧淼牧?多么讓人吃驚!二十年了,我竟以為那不過是一場夢。我也曾經(jīng)年輕過?那么有力氣?那么不知疲倦地勞作卻依然活力無限?

平原給予我的青春的蓬勃與昂揚。多么令人懷念和感動!

1984年前后,我開始獨自拉一只耬。盡管不是播種,不是木制的敦實的、古老的木耬,只是一只施化肥的輕巧的鐵耬。但是,我依然像一個男人一樣,在曠野上留下了堅實的腳印。

地耕完耙平后,父親和我再用鐵耙子過一遍,地里的坷垃就細小多了。遠看,像抹過的一樣,耕地平滑而齊整。父親向來是嚴謹認真的,他不允許自家的地里有一塊大坷垃,也不允許有一點不平整。耕地時,總有一條又寬又深的墑溝,他總是一耙一耙地用土填平。扒墑溝,是多少人都憷頭的活兒。每一次,我都是咬緊牙關,臉上身上的汗,一滴一滴地流進了松軟的大地。所以,在汀洲,人們都愿意種四四方方的地塊,不愿要長條的地。墑溝上,地埂長,難澆難種,還費地。但是,無奈的是,我們的地恰恰是長條的多,很少有方方的地塊。

有的地,一畝麥子才種六耬,也就是十二行,簡直就是一條長帶子,一抖出去,就找不見頭尾了。所以,拉砘子的時候,總是遠遠地落在后面,那些拉耬的人,在很遠的地頭上歇息抽煙時,我才像螞蟻一樣開始向前移動。

當種子從木耬的兩條腿里漏進壟溝的時候,它們就開始進行生命孕育。種子在平行的生命線上,不知將遇到什么樣的際遇?如果兩條腿深淺不一樣,那么,就預示著它們出苗的時間不一樣,甚至有一條永遠也發(fā)不出嫩芽。種子的生命線,永遠不會知道對方將面臨什么樣的未來。它們的一生,充滿著太多的不確定性(而且這種不確定性是存在無疑的)。不論是春天還是秋天,所有的種子都是這樣的命運。大地只有接受它們,而無法替代它們改變什么。其實,人也無法左右一切,在人的心里,多么希望所有的種子都發(fā)芽生長直到平安收獲!

他們美好的心愿就都在身上在手上這架木耬上。莊稼永遠不像兩個人,會走到一起。所以說,莊稼才是孤獨的,也是獨立的,獨自面對風雨和災害。而人,總能與他人一起做伴,能想出辦法來面對一切不利因素。因為木耬,已經(jīng)將它們誕生成兩條永遠平行的線,平行線與平行線,在大地上伸展、存在,一切都在凝固之中變化著。作為一個扶耬的人,怎么不需要他審時度勢、運籌帷幄呢?因為他的手上,將決定著莊稼的命運。而莊稼,最終將影響人的生死存亡。

人們經(jīng)歷過60年代的饑餓,經(jīng)歷過早先的和后來的貧窮。甚至連我,都忘記不了因為沒有糧食而刨出剛剛長成雞蛋般大小的地瓜來煮著吃的歲月!人與莊稼,永遠都是相依相偎的親密。所以,面對土地,誰的心里最神圣,誰的愿望最忠貞。不用語言,就看那一片片平整如鏡的大地,那一條條筆直細長的壟溝,就會心知肚明。

1984年,我唯一的遺憾是沒有聽見種子滑過木耬的肚子,從它的枝杈里深入地下的聲音。我空有一身的力氣,但是我太矮了,人們說怕我與其他的人配合不好,就會失去平衡,種下的種子會深淺不一,它們將來也會長得參差不齊。我拉著石砘子,趟過平行的、筆直的壟溝。這時候我永遠都是赤腳干活的,我喜歡那松軟泥土的感覺。但我不敢將雙腳踩進壟溝里,我怕我一腳深了,土里的種子就拱不出來。我小心地走在地上,我離種子、離芽、離果實如此之近,近到我能看見它們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壟溝里,一天天地變化,直到綠色的嫩芽拱出大地。這時候,這只石砘子的印跡還清晰地顯露著,那些綠芽,仿佛是穿過了一片薄霧,升騰起的一片云彩。

感謝平原、季節(jié)、河流、汀洲。它們一齊攜著我的雙手,帶我認識了那里所有的一切,每一個角落,每一片土地,每一種莊稼。那些莊稼,它們每一個生命的細節(jié),都像一通鑼鼓鏗鏘之聲一般深烙在我的記憶里。我雖然沒有親手扶一下犁,扶一次耬把,這古老的、神農(nóng)的遺物,但是我看著它們曾經(jīng)在平原上,撒下無數(shù)的種子,度過了無邊的季節(jié)。

我不知道它有一天會不會消失呢?機械將會代替它,完成同樣的使命。我會肯定地說,它總有一天會消失,甚至這一天將很快到來,但是它依然令我親切無比。我似乎永遠拉著一只石砘子,沿著木耬劃開的壟溝,一直走下去,走到大地的最深處。直到我的雙腳再也邁不動步子,再也離不開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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