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幽冥的簫聲

聊齋志異:書生的白日夢 作者:韓田鹿


幽冥的簫聲

男女有別

那些筆涉幽冥的愛情故事是《聊齋志異》的代表性作品。在聊齋先生天才的筆觸之下,那原本有些怕人的花妖狐魅竟具有了人間的深情,陰森的地府竟然成了一片溫柔之鄉(xiāng)。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聊齋先生打開的這一片想象天地,是只為男性而設(shè)的。它凝聚著男性的欲望與夢想,同時也充分體現(xiàn)了男性作為強勢性別的自私。

一個最簡單的事實是,在《聊齋志異》正面歌頌的那些超越人鬼界限的愛情故事中,男方無一例外地是人,屬于異類身份的,一定是女方。如《小翠》中,男方是王太常的兒子王元豐,女方則是為了報答王太常當(dāng)年救母之恩的狐女小翠;《綠衣女》中,男方是書生于璟,女方則是蜂妖綠衣女;《聶小倩》中,男方是書生寧采臣,女方則是女鬼聶小倩;《嬰寧》中,男方是書生王子服,女方是狐女嬰寧……

這些與人間書生交好的女子大抵是非??蓯鄣摹雽?、小翠、紅玉這些有益無害的狐鬼就不必說了,即使是那些不顧男子死活一味糾纏的女子,給人的感覺也常常只是愛得有些自私罷了。比如《荷花三娘子》中的狐女與宗生交好,結(jié)果使得宗生身體日益病弱。宗生愛美色,但更愛性命,一旦知道對方為狐貍,便求她離去。狐女不為所動,所以宗家只好請了一個厲害的和尚來驅(qū)狐:

夜深,女始至,探袖中金橘,方將就榻問訊,忽壇口颼飗一聲,女已吸入。家人暴起,覆口貼符,方將就煮,宗見金橘散滿地上,追念情好,愴然感動,遽命釋之。

這真是令人感動不已的細(xì)節(jié)。散落一地的金橘,正是狐女對于心上人愛意的明證,所以,狐女固然為害,但仍讓人同情。純粹害人的女妖也有,比如《畫皮》《黎氏》中的女怪,但數(shù)量不是太多,而即使在這些故事中,她們好像也因為作者所寄寓的“戒荒淫”的勸誡而不必為男子的死亡負(fù)全部的責(zé)任。

反觀那些與人間女子交媾的男鬼,則沒有一個令人產(chǎn)生哪怕是些微同情的角色。這些鬼怪對他們所糾纏的人間的女子,除了動物性的交配以外,沒有任何感情的交流;人間女子在這種交合中,除了感受到身體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沒有任何快樂。如《泥書生》中,描寫泥書生來到陳代家,欲與陳妻交合,陳妻又是吃驚,又是害怕,苦苦相拒,但在妖法的作用下,渾身酸軟無力,只有聽任妖怪的輕薄。過了一個多月,陳妻就被折磨得形容枯槁,精神憔悴?!段逋ā分?,“五通”之一的馬怪看上了趙弘的妻子閻氏,于是不由分說,“抱腰如舉嬰兒,置床上,遂狎之”。從此以后,每三五天便來一趟,而每次與閻氏交合,都使得閻氏“血液流離,昏不知人”,大有生不如死之感。

與這種令人厭惡的行徑相應(yīng)的,是他們的都不十分美妙的結(jié)果:《泥書生》中,妖怪泥書生愛上了農(nóng)夫陳代的妻子,其最后結(jié)局是被陳代一棍子打到了腰上,狼狽逃竄;《狐入瓶》中,一個狐貍精常常騷擾村婦石氏,結(jié)果是被石氏趁便裝進瓶子,放在開水鍋里煮得只剩下“毛一堆,血數(shù)點而已”;《賈兒》中,那個作祟于“某賈人婦”的狐貍精最后死于一杯毒酒;《五通》中,作祟于人間的“五通”雖然僥幸活命,卻失去了在人間造惡的男根。

或曰,此皆作祟者也,其方式粗俗野蠻,其結(jié)果是給女人造成了巨大的傷害,其被誅被騸,理固宜然。若能換一種溫雅的方式,顧惜女性的感受,則結(jié)果或可不然。答曰否也。謂予不信,請看《胡氏》。

胡氏是一個狐貍幻化的書生,應(yīng)直隸某世族的邀請來當(dāng)教書先生。其為狐也,談吐風(fēng)雅,博學(xué)多識。他愛上了主人待字閨中的女兒,于是請人前來提親。主人堅決反對。人狐之間展開了一場有趣的戰(zhàn)爭,主人不堪其擾,于是設(shè)宴款待胡生,以為和解。最后雙方達成諒解:主人的女兒可以不嫁給胡生,但主人的兒子卻要娶胡生的妹妹做妻子。

主人為什么不答應(yīng)胡生的請求呢?是胡生的相貌不好嗎?肯定不是。胡生的妹妹“溫麗異?!?,考慮到他們擁有共同的遺傳基因,胡生的相貌也肯定不差?;蛘吖P者這一番解釋本來就純屬多余,狐貍是會變的,變得貌比潘安,又有何難哉?是胡生沒有才華,談吐粗鄙嗎?不是。書中一再強調(diào),胡生“詞語開爽”,談吐風(fēng)雅,是一個難得的好先生。是胡生的家境貧窮,主人覺得與自己的家世不相匹配嗎?也不是,因為書中一再強調(diào),胡家也是巨族,而且也非常富有。我們聽一聽主人自己的理由吧。主人在與胡生和解的宴會上這樣解釋說:“先生達人,當(dāng)相見諒,以我情好,寧不樂附婚姻?但先生車馬宮室,多不與人同,弱女相從,即先生當(dāng)知其不可。且諺云‘瓜果之生摘者,不適于口’,先生何取焉!”

據(jù)《聊齋志異》說,胡生聽了主人的話,深以為然。但這話騙得了狐貍,卻騙不過明眼的現(xiàn)代讀者。說到生活環(huán)境的問題,《聊齋志異》中生活在狐貍家的書生比比皆是,如《嬌娜》中的孔生,也沒有聽說他覺得有什么不舒服。要說是主人憂慮跨種婚姻(仿照“跨國婚姻”一詞而來)可能給自己的親人帶來損害,似乎也沒有什么道理,因為主人隨后就說:“我有一個十五歲的兒子,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可以給你們家當(dāng)女婿?!?/p>

女兒不能嫁一個狐貍做丈夫,兒子卻可以娶一個狐貍做妻子。這種看起來有點滑稽的筆墨,最明白不過地說明了聊齋先生在對待跨種婚姻問題上所持有的雙重標(biāo)準(zhǔn)。套用福柯的話,性首先是一種權(quán)力。在人類社會中,男子與女子在性的權(quán)力上是絕對不平等的。對于男子來說,他們占有的性資源是非常豐富的,有著比較寬泛的選擇范圍;女子就不同了,她們的選擇范圍就相應(yīng)狹窄得多。具體到《聊齋志異》,就是男子既可以娶人間的女子為妻,也可以與非人間的女子交好;而女人,就只能嫁給人間的男子。《聊齋志異》再突出不過地說明,這一規(guī)則,不但在現(xiàn)實中如此,即使在想象的世界中,也依然發(fā)生著重要的影響。

與此相應(yīng)的,凡是對人間女子發(fā)生“性趣”的雄性異類,形象都非常不堪。他們的行跡,特別是其性活動,都被作者做了恐怖化的處理。他們是與人情格格不入的異物,沒有任何人性可言。

以聊齋豐富的想象,構(gòu)思出這樣一個故事大概是不難的:在一個寂寞的夜晚,一個美麗的少女正在支頤遐想。正在這時,一個溫柔的書生出現(xiàn)在她的閨房。他讓她不必害怕,因為他不會對她造成任何傷害。為了讓她高興,他為她采來藍(lán)田的美玉;當(dāng)她覺得閨中生活有些單調(diào)的時候,他帶她到三山五岳游玩。原來他是個狐貍精。他告訴她,兩年前一次偶然的見面,他就無可救藥地陷入了對她的相思之中。為了她,他主動放棄了成仙的機會,甚至愿意為此承擔(dān)上天可能降下的懲罰。這個故事聽起來有點怪怪的。但是,為什么不可以呢?既然書生能愛上狐女,為什么少女就不能愛上狐男(這個詞聽起來也有點別扭)呢?既然人間書生可以從狐鬼幻化來的少女那里得到幸福與快樂,為什么人間少女就不能從狐鬼幻化來的男子那里得到她夢想的一切呢?

??隆缎允贰飞系囊欢卧捰兄趯Υ爽F(xiàn)象的理解:

任何男人,不管他是什么人,結(jié)婚與否,必須尊重一個已婚婦女(或在父母保護下的女孩)。這是因為,她置身于他人的權(quán)威之下……他對她們的冒犯更大程度上是與具有駕馭婦女權(quán)力的男人作對。正因為如此,如果一個雅典人為淫欲所驅(qū)使犯了強奸罪,他所受到的懲罰將不會像他花言巧語去誘奸一個婦女所受到的懲罰那樣嚴(yán)厲。呂西亞斯在《論伊拉托西尼斯的謀殺》中闡述了其中的理由:誘奸者“腐化了他們受害者的靈魂,使別人的妻子對她們的親近勝過對自己的丈夫,從而把別人的家整個捏在自己的手心,并造成孩子究竟為誰所生的疑團”。強奸者只是玷污了婦女的肉體,而誘奸者則侵犯了丈夫的權(quán)威。

??逻@話只是針對人間現(xiàn)象而言的,但在這里,不妨做一個小小的延伸。對比《聊齋志異》與筆者所設(shè)計的故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根本的不同點:在《聊齋志異》中作為異物的男性,對人間女子實施的都是強奸,人間女子在這種交媾中,除了痛苦與羞辱之外,沒有任何的快樂可言;而在筆者所設(shè)計的故事中,人間女子所感受到的,則是身心雙重的滿足與幸福。前者足以使女子對異物的雄性產(chǎn)生發(fā)自內(nèi)心的厭惡與恐懼,而后者則有引發(fā)女子“邪念”的可能——一旦如此,人間男子的集體權(quán)威便受到了嚴(yán)重的傷害。

回到文章開頭的話,說到底,《聊齋志異》是男權(quán)社會的產(chǎn)物。在男性作為強勢性別的社會,女人屬于男人,而男人則只屬于他自己。男人的性幻想可以不受限制地在人間與幽冥自由翱翔,只要小心別危及其他男子的權(quán)威就可以了(事實上,《聊齋志異》中正面肯定的男子,沒有一個愛上有夫之婦的);而女子,不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被要求絕對的貞潔,連在想象中自慰的權(quán)利也被剝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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