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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 ◎ 江海寄余生?東坡日月長

越過人間荒唐 作者:傅踢踢 著


蘇軾 ◎ 江海寄余生?東坡日月長

嘗項上之一臠,嚼霜前之兩螯。

“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飽餐果腹,并不是難事。但說起食髓知味,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因為,“髓”是山河湖海的“無盡藏”,“味”是人生百態(tài)的“有情天”。

兩者相加,恰好是蘇軾的生命實踐。身兼老饕與文豪兩重身份,蘇軾深諳美食滋味與人生況味。他寫過一首略帶游戲性質(zhì)的七絕:廬山煙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還來別無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起未必是真起,落未必是真落,人生像大河彎彎,浮浮沉沉,不是每一刻的活著,都等于活過。若是留下了活過的深刻印痕,同樣的“廬山煙雨浙江潮”,就另是一番風(fēng)景。讀懂這首詩,就讀懂了蘇軾的一生,也破解了很多中國文人的精神密碼。

蘇軾的活過,很大程度上和吃過聯(lián)系在一起。

蜀人基因:共忘辛苦逐欣歡

在蘇軾存世的作品中,涉及食材、食品與食事的有一千余篇,與吃有關(guān)的詩達到五十余首。如果說這只是對美食的主觀偏愛,那全國六十多道以“東坡”冠名的菜肴,則讓他坐穩(wěn)了“大宋第一美食博主”的寶座。

對吃的熱忱,或許和蘇東坡身上的蜀人基因有關(guān)。

眉山古稱眉州,位于四川盆地成都平原的西南面,建城迄今已有一千五百年的歷史。坐擁天府之國的鐘靈毓秀與物阜民豐,眉山是文脈鼎盛之地。唐宋之際,這里成為全國書刊出版中心,學(xué)風(fēng)蔚然。兩宋三百年間,眉山出了八百多位進士。嘉祐二年,也就是公元1057年,眉山有十三人進士及第,其中便有蘇軾、蘇轍兄弟二人。

兄弟同榜進士,這在中國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也屬罕見,何況父親蘇洵也素有文名。如今眉山的三蘇祠掛有清人張鵬翮的對聯(lián):“一門父子三詞客,千古文章四大家?!边@是后人對蘇家共同的贊許。

然而,二十一歲就名滿京華、家門錦繡的蘇軾未必能想到,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的背面,是坎坷曲折的為官生涯。科考離家后,除了為父母守孝,他就再也沒有回來,不是在外任職,便是流放輾轉(zhuǎn)。眉山之于蘇軾,更多是一抹鄉(xiāng)愁,一口終生難忘的家鄉(xiāng)味。

公元1079年,蘇軾遭遇了生命中的重大拐點——烏臺詩案。一張例行公事的謝表,被政敵構(gòu)陷,幾經(jīng)波折,近乎喪命,結(jié)局就是貶去黃州(今湖北黃岡)任團練副使。對蘇軾來說,這是一次政治生涯的清零。二十余年的宦海沉浮,官階回落到從八品的起點,俸祿取消,公務(wù)絕緣,本質(zhì)上與被監(jiān)管的犯人無異。

從任何角度看,這都不是一段輕松的時光。

世人都知道蘇軾豁然通達,卻未必能體會他初到黃州的拮據(jù)。蘇軾一再和友人說,“廩入既絕,人口不少,私甚憂之”,唯有“痛自節(jié)儉”。他的運勢也不好,到黃州第二年,趕上農(nóng)荒,常常缺少食物,每每困窘匱乏。因沒有居所,沒有定糧,他只得先借住定惠院,跟著僧人一起吃素,半年后才算在臨皋亭安穩(wěn)下來。要知道,在被貶之前,蘇軾過的可是俸錢收入每月超過四十千,圭租所入足以供一百八十余人一年口糧的日子。

從優(yōu)渥的官場大夫,到落魄的政治流民,生活境遇驟跌,蘇軾的解決之道是在城東開墾荒地,種植果蔬,補貼家用。他給這塊地取名“東坡”,“東坡居士”的稱謂正是由此而來。

官員蘇軾被打壓了,妙人蘇東坡卻站了起來。

公元1083年,蘇軾貶謫黃州的第四年,故人巢元修前去探望。巢氏此行,除了敘舊,也肩負著蘇東坡的囑托,將一種眉山特產(chǎn)遷往黃州。

這是一種名叫“油苕”的山間野菜,“豆莢圓且小,槐芽細而豐”一句指的正是這種蔬菜,類似今天的豌豆苗。蘇軾頗嗜此味,離鄉(xiāng)十五年,常常思念,卻不可得。借巢元修自蜀地前來的機會,總算能一解饞癆。

豌豆苗

智慧如蘇大人,當(dāng)然不會一次性消費。他把這種菜命名為“元修菜”,亦稱“巢菜”,種在東坡之下,引介給黃州百姓。對元修菜,蘇東坡難以忘懷。他在給巢元修的詩里寫:“此物獨嫵媚,終年系余胸?!?/p>

光緒年間的《黃州府志》清楚地記載“東坡元修菜”:似芥,蜀種。簡略的四個字背后,是艱難歲月里友情的見證,是流徙時光中思鄉(xiāng)的縮影,也是物產(chǎn)交流時動人的傳說。

蘇東坡對美食交流的貢獻,遠不止一把元修菜。好吃的中國人想必沒有不知道東坡肉的,而這道菜的本名,應(yīng)該叫“回贈肉”。

東坡肉

相傳宋神宗熙寧十年,也就是公元1077年,蘇軾赴徐州任知州。七月,黃河在澶州決口,八月圍困徐州,水位高達二丈八尺。知州蘇大人身先士卒,率領(lǐng)軍士與全城百姓共筑堤壩保護城池,奮戰(zhàn)七十余天后,徐州城化險為夷。

百姓感念同呼吸共命運的父母官,紛紛殺豬宰羊,備酒攜菜,送到知州府上。蘇軾不便推辭,只好收下。對于百姓的饋贈,蘇軾沒有獨享的心思,他命家人將肉按法烹煮,回贈給抗洪的百姓。這口肥而不膩、酥而不爛的美味,就稱作“回贈肉”。徐州的風(fēng)物志和文史資料,至今記述著這段傳說。

說蘇軾是豬肉料理大師,應(yīng)該并不過分。生性幽默的他寫過一篇《老饕賦》,頗為得意地講述自己的“美食經(jīng)”,其中說:“嘗項上之一臠,嚼霜前之兩螯。爛櫻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帶糟。蓋聚物之天美,以養(yǎng)吾之老饕?!?/p>

在諸多食材和吃法的講究里,“項上之一臠”指肉質(zhì)脆嫩、略有嚼勁的豬頸肉,也就是俗稱的“黃金六兩”。

到了黃州,善治豬肉的蘇軾如獲至寶。他發(fā)現(xiàn)“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富貴人家不愛吃,平民百姓又不知道怎樣料理。為此,蘇大人專門為黃州百姓寫了一篇《豬肉頌》,還注明做法:“凈洗鍋,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p>

用今天的話說,這就是文火燉豬肉。即便使用如此簡單的烹飪技法,卻因為食材夠好,也能“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似乎,在黃州與好豬肉相遇,蘇軾對生命的熱情也重燃了一點。

東坡肉的故事,到這里還不算完結(jié)。元祐四年,也就是公元1089年,蘇軾第二次赴杭州任職。其間,蘇大人疏浚湖泊,修堤筑橋,與民休息。杭州百姓為表感謝,投其所好,抬豬擔(dān)酒。蘇軾重復(fù)了徐州“回贈肉”的故事,又融匯了新的烹飪方法:豬肉切方塊,加醬料著色,紅酥酥,油潤潤,是為今天常見的“東坡肉”。

和東坡肉齊名的“東坡菜”,當(dāng)數(shù)東坡魚。

蘇軾有位好友叫佛印。我們的初中課文《核舟記》里,佛印的形象栩栩如生:像極了彌勒佛,袒胸露乳,抬頭昂視。而他右膝臥倒、左膝豎立、右臂支船的坐姿也稱得上放浪形骸。

正是這樣一位僧人,留下了兩段和魚有關(guān)的逸聞。

相傳有一次,蘇軾讓廚師烹制一道魚,菜送到后,只見熱霧騰騰、香氣噴噴,魚身上刀痕如柳,雪白的肉質(zhì)令人垂涎。他正欲大快朵頤,窗外閃過一個人影——正是佛印到了。蘇軾趕忙把魚藏在書架上。

兩位老友太熟悉了,總愛互開玩笑。蘇軾特意不想讓佛印吃魚,佛印存心要吃,一來二去就打起了機鋒。

招呼佛印坐下后,蘇軾問道:“大和尚不在廟里待著,到此有何見教?”

佛印回答:“今日特來請教一個字。”

“何字?”

“蘇軾的‘蘇(蘇)’字。”

佛印學(xué)問好,蘇軾知道里邊有圈套,認(rèn)真地答道:“蘇字上邊是草字頭,左下是個‘魚’,右下是個‘禾’。”

佛印又問:“如果‘魚’字?jǐn)R在草字頭上邊,還念‘蘇’嗎?”

蘇軾脫口而出:“那怎么可以,斷無此理!”

佛印哈哈大笑:“那就把魚端下來吧!”

蘇軾這才醒悟,原來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已在佛印眼里。

來而無往非禮也。后來有一次,蘇軾相約去佛印處,佛印心存戲弄,依樣做了一條魚,放在身旁的磬里。蘇軾登門便說:“我想寫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已經(jīng)草就,下聯(lián)深感語塞,一時無對。”

佛印問:“不知上聯(lián)是什么?”

蘇軾答說:“向陽門第春常在?!?/p>

佛印仿佛有肌肉記憶似的脫口而出:“積善人家慶有余。”

蘇軾聽完大嘆:“原來你‘磬’有‘魚’,還不拿出來分享?”

當(dāng)然,這更像后世文人在筆記野史中的穿鑿附會,但蘇東坡吃魚嗜魚,當(dāng)無疑問。初到黃州,他自嘲說:“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笨吹交莩缢L《春江晚景》,他眼前是畫,心里想的卻是吃:“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

在黃州期間,蘇軾直接以文賦記錄《煮魚法》:取黃州鯽魚或鯉魚,清理魚鱗及內(nèi)臟,抹上食鹽,以白菜填入魚腹,入鍋與蔥白同煎,半熟后放等量的生姜、蘿卜汁和黃酒,快熟時撒上橘皮絲。做法說罷,他還來了一句“官方彈幕”:“其珍食者自知,不盡談也?!蔽兜烙卸嗪茫缘娜俗约好靼?,和沒吃過的人又怎能說盡呢?

在眉山,東坡魚如今也是有獨得之秘的本土驕傲。精選刺少的鮰魚,以當(dāng)?shù)鼐}和本土泡菜蒸煮,成品五彩紛呈,入口百味交融。

蘇東坡應(yīng)該沒有吃到如此精細的“東坡魚”,對呈鮮和味型的理解也遠不到今人的知識水準(zhǔn)。但那一口縈繞終生的家鄉(xiāng)味,是經(jīng)由他的名字和筆端,才順著時間之河,淌進我們心里的。

五十六歲那年,蘇東坡在早朝前打瞌睡,做了一場夢。夢里他回到眉山的故園,那座叫南軒的書房。幾位莊客在吃蘿卜,神色欣喜。他提筆寫了一篇文章,其中幾句是:“坐于南軒,對修竹數(shù)百,野鳥數(shù)千?!币挥X醒來,思之惘然。

蘇軾的人生可謂波折,兒時的眉山記憶是其中為數(shù)不多的順?biāo)鞇倶?。少年不識愁滋味,對人生的風(fēng)雨如晦未見得有所準(zhǔn)備。老來幽夢忽還鄉(xiāng),看到童年的往事歷歷、楊柳依依,想必又是萬般滋味。

好在,眉山是蘇軾的根,蜀地是蘇軾的魂。有些東西寫在了他的基因里。

在一首應(yīng)和弟弟蘇轍的詩里,蘇軾寫道:“蜀人衣食??嗥D,蜀人游樂不知還。千人耕種萬人食,一年辛苦一春閑。閑時尚以蠶為市,共忘辛苦逐欣歡?!?/p>

人生是苦的,但也要“共忘辛苦逐欣歡”,這是熱愛生活的四川人,也是曠達通透的蘇大人。蘇軾身上有情動于衷、悲憤懇切的務(wù)實,也有“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的灑脫。從吃這件事上,我們就能略見一二。

蘇軾于五十六歲做那場故園之夢時,飽經(jīng)喪妻之痛,年近耳順,唯愿落葉歸根??擅\沒有讓他回到眉山。半年之后,他遭遇人生第二次重大貶謫,踏上了前往嶺南惠州的迢迢長路。

惠州頓悟: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公元1094年,即紹圣元年,蘇軾又上路了。這一次,他的“流放地”在廣東惠州。

和黃州不同,位于嶺南的惠州因為山高路遠,歷來是貶謫的“熱門地點”。雖然惠州在隋唐時已是粵東重鎮(zhèn),但一提惠州,時人最先想到的依然是荒蠻與蒼涼,就連蘇軾最初也心懷恐懼。在謝表和詩文里,他把惠州想象成“瘴癘之地,魑魅為鄰”,他自己則是衰弱與疾病交攻,徹底斷了重歸故里的念想。如果說初貶黃州的蘇軾還有從頭再來的野心,惠州途中的他已經(jīng)變得佛系,這從他的詩中便可得知:“少壯欲及物,老閑余此心?!?/p>

沒有想到,惠州回饋蘇軾的,卻是高規(guī)格的禮遇。用今天的話說,惠州鄉(xiāng)賢和百姓給蘇軾舉辦了一場真摯熱忱的歡迎派對,令他恍惚身在夢中?!案咐舷鄶y迎此翁”的溫暖,讓蘇軾暫時淡忘了貶謫的煩憂,以至于他生出了像蘇武、管寧一樣終老流放地也無妨的豪邁?!皫X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既來之,則安之,美酒美景,佳人佳句,哪里還有半點流放的凄苦?

事實證明,惠州確實是蘇軾的福緣之地。待了將近半年,他深感風(fēng)土食物一點不差,官吏百姓也相待甚厚,因此“眠食甚佳”,“優(yōu)哉游哉,聊以卒歲”。

終歸是貶謫生活,現(xiàn)實的煩惱是有的,艱難程度甚至遠勝于黃州。在詩文里,蘇軾不提,但在與友人的通信里,他也會抱怨?jié)駳馄氐膸X南導(dǎo)致痔疾加重,屢次申請的俸料得不到批準(zhǔn),全家老幼“口眾食貧”。友人黃庭堅甚至在詩里替他道出實情:“子瞻謫嶺南,時宰欲殺之。”可見蘇軾在惠州時,依然有性命之憂。

但比起在黃州,蘇軾對流放生活適應(yīng)得更快了。有病治病,無病登樓,廣交名士,遍尋美饌。在惠州的兩年又七個月里,蘇軾看透了人生無常,也從無常里翻出了詩意。他說“念念自成劫,塵塵各有際”,既然人各有命,劫數(shù)和際遇不能強求,何不瀟灑走一回?

于是,我們看到文人蘇軾的覺醒。他筆下的惠州,人杰地靈,物產(chǎn)豐饒,民風(fēng)淳樸,氣候特異,透著與巴蜀和中原迥然不同的濃烈與新奇。他帶著充沛的情感審視嶺南風(fēng)光,發(fā)出了“以彼無盡景,寓我有限年”的感嘆。

而嶺南一帶的瓜果,經(jīng)由蘇東坡的廣告與“帶貨”,也為更多人知悉。枇杷、楊梅、荔枝、龍眼、柚子乃至檳榔,都粉墨登場,名垂青史。最知名的當(dāng)數(shù)《惠州一絕·食荔枝》。羅浮山下四季如春,枇杷和楊梅按次序都到了時令季節(jié)。最難得是惠州的荔枝,因為“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事實上,蘇軾對荔枝的喜愛,不只體現(xiàn)在這一句。初食荔枝那一天,他把荔枝比作仙物神品,紅色的表皮像仙人的羅襦,晶瑩的果肉像美人的玉膚。在給友人曇秀的詩里,他說“留師筍蕨不足道,悵望荔子何時丹”。荔枝初青未紅,還不能食用,真是令人惆悵的事??!在向精神偶像陶淵明致敬的詩里,蘇軾更是表達了把荔枝做手信的想法:“愿同荔枝社,長作雞黍局?!比绻谏舷挛迩昀锝o荔枝找一個代言人,舍蘇軾其誰?

蘇軾貪嘴,但不昧心。他吟詠荔枝的鮮美,也反對進貢荔枝的窮奢極侈。在《荔枝嘆》里,他借漢和帝和唐玄宗設(shè)置驛站征調(diào)荔枝的史實,引申到當(dāng)時的各種貢品亂象,表達了對橫征暴斂的憤慨,也抒發(fā)了對民生多艱的感傷。

荔枝

這就是蘇軾其人。他不像李白,是天上的謫仙,除了官癮大些,從不對人世間的俗務(wù)施與過分的關(guān)切。他也不像杜甫,身經(jīng)離亂,遭逢幻滅,把眾生的苦悶悲辛都扛在肩上,放在心里。蘇軾是自由的化身,他入世是賢能,出世是風(fēng)流,人間美好令他流連,卻無法阻礙他馳騁飛翔。

這也是為何,在外任職的每一站,蘇軾都辦實事、有盛名。即便惠州流放期間,他也潛心地方建設(shè),紓解民間疾苦,筑橋修堤、改善農(nóng)桑。身處江湖之遠,蘇軾對廟堂不敢稍忘,因為那里不只有他的仕途,也有萬民福祉。

蘇軾吃過人間的苦,因此他惜人間的福。嗜吃懂吃,便是這種心態(tài)的注腳。

惠州冬日濕冷,有一天,好友曇穎做東。飯局上有一道名為“谷董羹”的菜式,讓遍嘗佳肴的蘇軾欣喜不已。這在蘇軾所作的《仇池筆記·盤游飯谷董羹》中有所記載:“羅浮穎老取凡飲食雜烹之,名谷董羹,坐客皆稱善?!?/p>

谷董羹,因為投食材入沸水發(fā)出的“咕咚”聲得名。在清代的記錄中,將這種放入各種肉類、蔬菜雜煮,眾人圍坐著一口鍋的嶺南特色菜式,叫作“打邊爐”。由此可見,蘇東坡的“古董羹”就是某種火鍋的雛形。不知在九百多年前,夜涼如水,淫雨霏霏,蘇東坡和友人坐在泛起泡沫的古董羹前,會經(jīng)歷怎樣的推杯換盞,又有哪些奇思妙想的圍爐夜話?

除了火鍋,溫補的羊肉也是冬日美食的上選。北宋時期,大江南北皆有食羊肉的習(xí)慣。就加工烹飪而言,又是南不及北?;葜菔逞?,但供給嚴(yán)重不足,羊身上最好的部位,自然不會落到一個貶官的手里。貪吃會吃的蘇東坡,打起了邊角料的主意。

羊脊骨對于鮮美的羊,地位約等同雞肋之于整雞。既然熏雞架能成為風(fēng)靡一地的美食,僅有少數(shù)羊肉粘連的脊骨,自然也會有巧手料理。如果和屠夫相熟,羊脊骨的價格能比豬肉還便宜,蘇軾幾經(jīng)試驗,發(fā)明了獨家吃法:“骨間亦有微肉,熟煮熱漉出。不乘熱出,則抱水不干。漬酒中,點薄鹽炙微燋食之?!彪m然吃肉像掘金一樣千淘萬漉,似乎有些辛苦,但看到東坡先生“如食蟹螯”“甚覺有補”的享受勁,確實想起那句關(guān)于美味的至理:食無定味,適口者珍。

詼諧的蘇軾在給弟弟蘇轍的信里講述羊脊骨的吃法,還略帶得意地說笑:“你這三年日子順利,怎么能明白羊脊骨的美味呢?只有狗是明白我的,每次我把肉挑光了再給它們,它們都不是很高興?!卑藏殬返?,還有比蘇軾吃羊脊骨更能詮釋這四個字的例子嗎?

貶謫惠州,是蘇軾個人的不幸。但對嶺南而言,那可是別樣的因緣。據(jù)《惠州志·藝文卷》統(tǒng)計,蘇軾寓居惠州近三年,所作詩詞、序跋、雜文、書信等近六百篇,從產(chǎn)量而言遠高于黃州及此后的海南儋州。以至于晚清惠州詩人江逢辰有詩說:“一自坡公謫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p>

蘇軾對惠州的態(tài)度,也經(jīng)歷了轉(zhuǎn)變,荒蕪、遙遠、濕熱、蒼茫,遠謫和流放的想象漸漸為獨特的物產(chǎn)和可親的人群取代。

蘇軾友人王鞏受“烏臺詩案”牽連,貶到嶺南賓州,歌伎寓娘隨行。蘇王兩人此后相遇,寓娘為蘇軾勸酒,因而有了這首知名的《定風(fēng)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其中,詞的下闋是這樣寫的: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

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寓娘萬里歸來更見年輕了,笑容依舊,仿佛帶著嶺南梅花的清香。我問寓娘,嶺南的風(fēng)土與日子應(yīng)該算不上多好吧?寓娘卻坦然答道:心安的地方,便是我的故鄉(xiāng)。

這固然是寓娘的蕙質(zhì)蘭心,又何嘗不是蘇軾的自我剖白呢?在五十七歲的年紀(jì)奔赴陌生的土地,充滿未知,卻無心探究。命運并不準(zhǔn)備給蘇軾多少希望,蘇軾卻在挫折里看到了生活,他種菜、飲酒、賞花、品茗,游歷、談經(jīng)、研佛、寫詩。當(dāng)嶺南的流放者們罕有例外地表達出中原文化的優(yōu)越,為自身的境遇唱盡挽歌,蘇軾卻反其道而行之,說出“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原本,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人生者百代之過客,拘泥于嶺南或漠北,是當(dāng)局者迷的偏狹。蘇軾最通曉這個道理。何況惠州的日子,有溫存的百姓,有交心的友人,有新鮮的物產(chǎn),有人間的至味。

假如蘇軾的人生終結(jié)在嶺南,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可惜歷史無從假設(shè)。公元1097年,即紹圣四年,蘇軾接到一封瓊州別駕的告令。他又被貶了,這一次,終點在海南儋州——國土的最南端。

儋州一夢:茲游奇絕冠平生

說蘇軾天生灑脫,多少有點想當(dāng)然。不曾經(jīng)歷他謫居的艱難和心路的動蕩,無法強求他泰然處世。說得更準(zhǔn)確一點,恰恰是因為真實的委屈和憤恨,蘇軾的透徹才更可貴。

六十二歲那年,蘇軾從惠州再貶海南儋州,說不痛苦是假的。嶺南已近邊陲,儋州更是天涯海角,何況蘇軾已是多愁多病之身。在給友人王敏仲的信里,蘇軾說自己是“垂老投荒”,恐怕難以生還,抵達海南后,先要做口棺材,次要修建墓地,然后把手稿書信留給諸子,做好死后葬身海外的打算。

途經(jīng)瓊州,前往儋州途中,蘇軾登上儋耳山,情緒也不高。他寫道:“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生當(dāng)安歸?四顧真途窮。”歸心似箭,卻有家難回,登高望鄉(xiāng),卻一目成空,置身海南,眼前是汪洋大海的阻隔,蘇軾的煩悶比在黃州、惠州時更甚。

儋州的日子也不好過。在給友人的書信里,他說這里“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素貪口腹之欲的蘇大人,“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雞粥”。為了換取基本的衣食,他把隨身酒器都賣了,唯獨留了一只心愛的荷葉杯。

宋朝的海南民生凋敝,流放至此的待遇僅次于死囚。當(dāng)?shù)乩枳迦司偷厝〔?,食物盡是根莖類和毒蛇猛獸。熏老鼠、燒蝙蝠、烤癩蛤蟆、烤蜈蚣,好客的黎族人向蘇軾推薦了這份食譜,把他嚇得不輕。他在詩里記錄了這種無奈:

土人頓頓食薯芋,薦以薰鼠燒蝙蝠。

舊聞蜜唧嘗嘔吐,稍近蝦蟆緣習(xí)俗。

寄身儋州,天高地遠,大活人竟然要被吃不到肉憋死。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一件當(dāng)時罕有的水產(chǎn)拯救了蘇東坡。

在給兒子蘇過的信中,蘇軾得意地寫道:“冬至前兩天,海南少數(shù)民族獻上生蠔,剖開之后得到數(shù)升肉。稍小的蠔肉與汁液一同入水,加酒烹煮,吃來是從未領(lǐng)略的美味。如果個頭稍大,直接烤熟,比煮的更加美味。”聊完這番美食談,蘇軾還和蘇過說笑:“千萬不要說出去,免得北方那些官員君子知道了,爭相貶謫到海南來跟我搶這口吃的?!?/p>

生蠔雖美,畢竟難求。蘇東坡在海南繼續(xù)他的美食發(fā)現(xiàn)之旅。他對薯芋有偏愛。有一年除夕,拜訪友人張先,他寫下一首生趣盎然的“戲作”:

松風(fēng)溜溜作春寒,伴我饑腸響夜闌。

牛糞火中燒芋子,山人更吃懶殘殘。

明明是兩個當(dāng)世文豪,在蘇軾筆下卻滿是鄉(xiāng)野老農(nóng)的隨性。春寒料峭,松風(fēng)陣陣,深夜忽覺饑腸轆轆,點起牛糞烤芋頭,自詡山人的蘇軾吃完更見慵懶閑適。這首詩套用了唐人典故,以牛糞入詩,既拿張先玩笑,又點出了火燒芋頭的美味,堪稱一段文人飲食的佳話。

牛屎燒洋芋

在儋州,除了海味,蘇軾也在陸地上物色上佳的食材。謫居天涯海角,又已過六十高齡,生病對蘇東坡是常有的事。蘇過想給病中的父親調(diào)理身子,因地制宜,便以山芋作粥羹。蘇軾喝后深覺可口,也倍感欣慰,特意為這碗粥取名“玉糝羹”,還作詩一首:

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莫將北海金齏鲙,輕比東坡玉糝羹。

將一碗粥比作牛乳龍涎,已經(jīng)極盡夸張,更絕的是詩的名字:《過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天上酥陀則不可知人間決無此味也》。詩題比詩文更長,除了美味,身為人父的欣慰與喜悅也可見一斑。博覽物產(chǎn)、精于食道的蘇軾曾經(jīng)下過判斷,“海南所產(chǎn)粳稌不足于食,乃以薯芋雜米作粥糜以取飽”。海南的稻米稀少,薯芋雜米來幫襯,也形成了愈加精細的“葷粥熱吃,素粥涼吃”的粥文化。

蘇東坡半生流離,總有吃不到魚肉的日子,因而對素食粥羹頗有研究。除了玉糝羹,另一道自創(chuàng)的東坡羹也有很多記述?!稏|坡羹頌》留下了詳盡的做法:將蘿卜、大頭菜、薺菜及野菜揉洗數(shù)遍,去掉辛辣的苦汁,在鍋邊涂抹少許生油,注水燒開,倒入野菜后加入生姜和大米,同時慢慢攪拌,煮熟之后,“不用魚肉五味,有自然之甘”。

東坡羹

食蠔喝羹,當(dāng)然是樂趣,也是無奈。在海南,蘇軾也有過無米下炊、被迫辟谷的艱難,但他不以為意,只記述那些怡然與豁達。寫完《老饕賦》里林林總總的美食,明明是憶苦思甜,他的反應(yīng)卻是“先生一笑而起,渺海闊而天高”?!墩嬉痪聘琛芬舶丫浦济琅c醉之狂狷描繪得淋漓盡致。

未到儋州時,蘇軾發(fā)牢騷說“君看道傍石,盡是補天余”,這山路邊的石頭,連同我蘇東坡,都是補天剩下的無用廢料??梢x開海南了,他在《別海南黎民表》里為儋州生涯定調(diào):

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游。

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yōu)。

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

分明是眉山人,卻說自己是海南民,足見心頭留戀。儋州一行的跨海遠游,譬如夢幻。生、死、夢,三者并無優(yōu)劣,當(dāng)我即將遠離,不免生出再留片刻的依依難舍。

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六十四歲的蘇軾終于可以回家了。渡海還鄉(xiāng)那一夜,他在詩里寫:“苦雨終風(fēng)也解晴……天容海色本澄清。”曾經(jīng)讓他惶恐難安的儋州放逐,在此刻看來卻分外美好,“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譬如一場奇境漫游,夢醒時分,回憶永存。

蘇軾就是這樣的人,他有不滿,有憤懣,有物質(zhì)的困頓,也有精神的苦惱。但他懂得放下,知道超脫。既來之,則安之,命運露出獠牙,我亦報之以歌。美食,是他的放下之途,超脫之道。

蘇東坡不偏嗜珍饈美饌,不拒絕鄉(xiāng)野食材,抱持好奇與天真,凡能入口,皆能入心。富足時,大魚大肉也食得;窘迫間,蔬果粥羹亦自足。

他是文人,能將飲食之道引申到品位與氣節(jié):“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p>

他是騷客,能從營營役役的日常里挖掘飲食的樂趣:“漸覺東風(fēng)料峭寒,青蒿黃韭試春盤?!薄把┠榛ǜ∥绫K,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他是酒鬼,能在需要抽離的時刻沉浸到超驗奇幻的天地:“身外徜來都似夢,醉里無何即是鄉(xiāng),東坡日月長?!?/p>

他是賢哲,能把常人難以承受的坎坷消化成醒世良言:“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p>

《蘇東坡傳》的作者林語堂曾說蘇軾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林先生有一句妙語:“我若說一提到蘇東坡,在中國總會引起人親切敬佩的微笑,也許這話最能概括蘇東坡的一切了?!?/p>

但如果深想下去,蘇東坡的樂天和我們的微笑,并不是自然而然的。因為“烏臺詩案”被貶黃州,是蘇東坡一生的分水嶺。前半生,他是北宋政壇的天之驕子和風(fēng)云人物。后半生,他是政敵構(gòu)陷朝廷貶謫的政治流民。

從廟堂之高墜入江湖之遠,蘇軾深陷物質(zhì)與精神的雙重困境。

但也是這一年,四十三歲的蘇東坡開始迸發(fā)出對藝術(shù)和美食的熱情,哪怕越貶越荒,越逐越遠。據(jù)統(tǒng)計,他在放逐的那些年所創(chuàng)作的三千余首作品中,帶“笑”字的有三百多首。外力的壓迫和前程的黯淡,催生出另一個從生活里抬頭的蘇東坡——他為民謀利,享受生活。關(guān)于美食的記述,多見于他人生的下半場。

公元1080年,也就是被貶黃州的頭一年,他發(fā)過牢騷: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fēng)葉已鳴廊??慈∶碱^鬢上。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

比起“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那個徹夜歡飲的丙辰中秋,這一年的中秋節(jié),蘇東坡并不快樂。

可僅僅兩年后,人在黃州,同樣喝了酒的他卻寫道: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fēng)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憂愁與瀟灑,少了哪一面,都會阻礙我們走近完整的、真實的、可愛的、動人的蘇東坡。

讓我們把視線倒回至1057年,再看看那個和弟弟同榜進士的二十一歲年輕人。他是那么意氣風(fēng)發(fā),渴望在政壇上揮灑畢生所學(xué),留下千古功名,可惜天不遂人愿。

直到1101年,獲赦的蘇東坡已經(jīng)六十五歲了。返鄉(xiāng)途中,他經(jīng)過真州金山寺,無意間看到自己的畫像,如風(fēng)往事在眼前翻涌,遂提筆寫了四句詩: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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