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 昔日愛麗絲泉

我獨自穿越沙漠 作者:(澳) 羅賓·戴維森


第一部
昔日愛麗絲泉

1

凌晨5點,我抵達愛麗絲泉,帶著一條狗、6澳元和一個小手提箱,里面裝滿不合時宜的衣服?!巴砩弦獛Ъ蛎??!毙麄魇謨陨险f。一股刺骨的風把沙礫吹向站臺,我抱著發(fā)熱的狗的肉體,站著打戰(zhàn),好奇自己抽了什么風,被帶來荒蕪中心這個怪誕空曠的火車站。我轉(zhuǎn)身逆著風,看到小鎮(zhèn)邊緣山脈的輪廓。

生命中,有些時刻就像樞軸,你的存在圍繞著它轉(zhuǎn)動——微小的直覺閃現(xiàn),你知道自己為了改變,做對了某件事,你覺得自己走在正途上。我看著暗淡的黎明給懸崖加上熒光色的條紋,意識到這就是其中一個片刻。這是純粹、毫不復雜的自信的片刻,它持續(xù)了大概10秒。

小刨從我的懷抱掙脫掉,昂頭看我,豬仔一樣的耳朵撲扇著。我體驗到那種不祥的預感,就是你知道你被自己騙來做一件很難的事情,而且沒有回頭路。一切都很順利,身無分文地跳上火車出發(fā),告訴自己你真是一個相當勇敢、有冒險精神的人,事情來了你都能夠處理,但當你真正來到另一頭,沒有人可見,沒有地方可去,沒有東西可供支撐,除了一個連你自己都不會真正相信的錯亂念頭時,突然間,覺得待在舒適的昆士蘭沿岸的家中變得更有吸引力,在游廊上和朋友們討論計劃,啜飲金酒,沒完沒了地列清單中的清單,最后都丟掉,還讀讀關于駱駝的書。

基本上,這個錯亂的念頭就是從灌木叢里給自己搞到必要數(shù)量的野駱駝,訓練它們幫我馱裝備,然后徒步進入中央沙漠腹地,四處去走走。我知道這個國家有大量的野駱駝。它們是19世紀50年代跟著阿富汗和北印度的主人來的,為了開辟難以進入的地區(qū),運送食品,以及支援建設電報系統(tǒng)和最終導致其喪失經(jīng)濟地位的鐵路。當這種情況發(fā)生時,心碎的阿富汗人把駱駝放了,試圖另謀他職。他們是專業(yè)人士,所以找工作不容易。然而他們的駱駝卻走上了康莊大道——這個國家對它們而言十分完美,它們生生不息,所以現(xiàn)在有將近1萬頭野駱駝在自由的國度里流浪,在牛場生事,讓人討厭,被人射殺,而且,根據(jù)一些生態(tài)學家的說法,它們威脅到了一些植物物種,因為它們特別愛吃。它們唯一的天敵是人,也幾乎不生病,現(xiàn)在澳大利亞的駱駝被列為世界上最好的幾種駱駝之一。

火車只坐滿了一半,旅途漫長。從阿德萊德到愛麗絲泉,500英里(1),兩天時間。奧古斯塔港周邊的現(xiàn)代公路干道幾乎立刻消失不見,起伏不平、一副慘象的無盡粉色小徑映入眼簾,接著是閃熠的地平線,然后就一無所有了,只剩偏僻內(nèi)陸紅色羊皮紙般的旱地,上帝威嚴的藏身之所,在那里,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后來的附庸品?;疖囓噹锏恼勗捚稳栽谖业哪X袋里嗡嗡作響。

“喂,你好啊,介意我坐這兒嗎?”

(一邊嘆氣,一邊刻意地看向窗外或者看書。)“不介意。”

(眼睛落到胸部的高度。)“你家男人呢?”

“我沒有男人?!?/p>

(模糊充血的眼睛里有微光,仍固定在胸部的高度。)“老天爺啊,妹子,你該不會一個人去愛麗絲泉吧,啊?聽著,姑娘,你死定了。他們那些土人肯定會強奸你的。他媽的黑人在那里到處瘋跑啊,你知道吧?你得需要什么人幫你盯著點兒。告訴你吧,我會給你叫瓶啤酒,然后我們回你的包廂熟絡一下怎么樣?你怎么看?”

我站在清晨靜謐的真空中,一直等到車站熙熙攘攘到達的人流稀疏下來,抑制住我的不安,和小刨出發(fā)進城。

我們在荒廢的街道上游蕩時,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此地的建筑丑陋,與圍繞著它的壯麗鄉(xiāng)野形成不適的對比。從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的街角大酒吧到主街兩旁俗氣而缺乏想象力的店面,灰塵蒙住了一切。成群的死蟲子聚在弧形的路燈里,只有兩塊地方被雨刷抹干凈的四驅(qū)車駛過紅土路揚起灰塵,然后陸續(xù)急速地駛過水泥和瀝青鋪就的城鎮(zhèn)。這片灰色、奶油色和醫(yī)院綠的商業(yè)區(qū)逐漸讓位給雜亂無章的郊區(qū),直到被麥克唐奈山脈垂直的高大紅坡戛然截斷。這個山脈是鎮(zhèn)南的邊界,完整綿延,只有幾處壯觀的峽谷,東西各有幾百英里。托德河,一個干涸的兩旁種著高大銀葉桉的白色砂質(zhì)河床,蜿蜒穿過城鎮(zhèn),然后切入大山的窄隙之間。山脈險惡地隱約現(xiàn)身,就像某種石化的史前怪獸。我后來發(fā)現(xiàn),它對下方的人們具有深遠的心理效應。它讓他們得熱帶精神障礙癥。它提醒他們還存在不可思議的時間維度,而那個,是他們用貼磚木屋和凋萎的英式花園幾乎成功隔絕掉的。

我本來計劃跟著原住民在小溪旁扎營,直到找到工作和住的地方為止,但火車上的劫數(shù)先兆告訴我,這樣等于自殺。每一個人,從長期酗酒者、無情的男人,到臉龐上有棕色皺紋和疲倦表情的女人,再到提供和喝掉大量酒水的穿晚禮服的男服務員,他們所有人都警告我不要那么做。這里的黑人明確無疑是敵人。臟,懶,危險。人們帶著懷疑的迷醉講起年輕的白人小姑娘夜里無辜地消失在托德河,邂逅比死還慘的命運。這是任何人都能煽風點火的唯一話題。我在家里也聽過其他故事——一個年輕的黑人有天早上在愛麗絲泉的水溝里被發(fā)現(xiàn),全身都涂成了白色。即使在城市里,大街上的人甚至都不太可能見過一個原住民,更別提說上話了,而這個人,竟能以非凡的輕蔑感長篇大論地說出他們是什么樣的,有多懶、多愚笨。這是因為在新聞報刊上,關于原住民的唯一報道就是領救濟金的石器時代老酒鬼的刻板形象,而且每個人在學校里都學過,說他們比接受過專門訓練的猩猩好不了多少,沒有文化,沒有政府,在廣大優(yōu)越的白人世界里沒有生存權,是漫無目的的流浪者,遲鈍、原始、愚昧。

你初來乍到,很難從虛構中辨出事實,從妄想中辨出恐懼,從壞人里辨出好人,但這個鎮(zhèn)絕對有什么東西異乎尋常。這個地方似乎沒有靈魂,無所寄托,但這里或許正是亂世出英雄的地方。每個人都試圖把對神的恐懼之心灌輸給我,就因為我是叢林里的城市人嗎?我是突然著陸到3K黨的地盤了嗎?我以前跟原住民一起待過。事實上,和他們在一起時是我人生中最好的假日時光。確實有酗酒,偶爾有斗毆,但那也是澳大利亞白人傳統(tǒng)的一部分,在這個國家的大多數(shù)酒吧和派對上都有。如果這里的黑人和那里的黑人一樣,白人怎么會如此滿心恐懼和憎惡他們呢?如果不一樣,又發(fā)生了什么事讓他們變成那樣了呢?小心行事,直覺告訴我。我已經(jīng)能察覺到這個城鎮(zhèn)里有潛在的暴力,我得找個安全的地方待著。兔子也有自己的生存機制。

他們說妄想癥吸引妄想癥,當然,我認識的其他人對愛麗絲泉從沒有過這種負面的看法。但當時我得從底層了解它,這或許給了我一種扭曲的觀點。據(jù)說任何人若見過三次托德河的涌流,都會愛上愛麗絲泉。等到第二年年末,在見過它反常泛濫不止三次之后,我有了一種激昂的仇恨,然而又對它有種難以言喻而強烈的入迷。

有1.4萬人居住在那里,其中1000人是原住民。白人主要由政府官員、魚龍混雜的不合群分子和冒險家、退休的牛場主或羊場主、流動的駐地工人、卡車司機和小企業(yè)主構成,小企業(yè)主生活中的主要職責就是欺詐游客,他們一車車地從美國、日本和澳大利亞城里過來,期待在這最后一個浪漫的邊區(qū)有激動人心的冒險,期待看看環(huán)繞四周的非凡沙漠。有三間酒吧、幾家汽車旅館、兩三間Z級餐廳,還有各種商店,售賣“我爬上艾爾斯巖”的T恤、中國臺灣產(chǎn)的飛去來器、關于澳大利亞史料的書和印有夕陽下手握長矛的尊貴野蠻人側(cè)影的茶巾。這是一個邊界小鎮(zhèn),以咄咄逼人的大男子主義和嚴峻而緊張的種族關系為特色。

我在一家便宜的咖啡館吃了早餐,然后踏進耀眼的大街,這里的事物開始運轉(zhuǎn),我乜斜著眼睛找新家。我問人最便宜的住宿在哪里,他們給我指了鎮(zhèn)北3英里的一個房車停車場。

這段路炎熱多灰,但還算有趣。馬路與托德河的一條支流并行。穿過桉樹葉滾滾冒出的筆直的藍色煙柱標示出原住民的營地。左手邊是愛麗絲泉工業(yè)區(qū)的汽修廠和車間,白鐵棚屋后面是一片整齊的草地和近郊的樹木。到達時,業(yè)主通知我,如果我自己有帳篷就是3澳元,否則是8澳元。

我笑不出來了。我渴望地看了一眼冷飲,然后走到外面去喝微熱的自來水。我沒問要不要錢,以防萬一。不遠處停車場的角落里,有幾個穿補丁牛仔褲的長發(fā)年輕人正在扎一個大帳篷。他們看起來平易近人,于是我問能不能跟他們一起住。他們很樂意為我提供住所和友誼。

當晚,他們開著廂式老爺貨車帶我進城,裝上了讓人聯(lián)想到自由自在的城市青年的所有外在標志——一部500萬分貝的汽車音響,甚至沖浪板……他們要往北走。我們開進鎮(zhèn)上那灰蒙蒙的燈光里,在酒吧旁停下買點酒。那個很年輕的羞怯女孩突然轉(zhuǎn)向我。

“哦,你看他們,他們不惡心嗎?老天,他們就像猿人?!?/p>

“誰???”

“原住民啊?!?/p>

她男朋友正靠在酒吧旁,等著。

“趕緊啊,比爾,我們離開這里吧。丑陋的畜生?!彼痣p臂,就好像她很冷,反感地顫抖著。

我把頭枕在胳膊上,默不作聲,知道這一夜有的受了。

第二天,我在酒吧里找到一份工作,兩天后開工。是的,我會住在酒吧的一間里屋,款項會從我第一周的工資里扣。管飯。完美。那讓我有時間來弄清楚駱駝的事。我在酒吧里坐了一會兒,跟??土奶?。我發(fā)覺鎮(zhèn)上有三個人有駱駝——兩個涉足旅游業(yè),另一個是老阿富汗人,他從野外帶回駱駝,賣到阿拉伯半島當肉畜。我遇到一個年輕的地質(zhì)學家,他提出開車帶我去見這個人。

我一見到薩雷·穆罕默德,就明顯看出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流露出一個長期習慣與動物打交道的男人的自信,羅圈腿,套索嫻熟。他正在一個灰蒙蒙的院子里修理某種外形奇特的鞍座,那里全是這些奇怪的牲畜。

“嗯,我能幫你什么?”

“早上好,穆罕默德先生,”我自信地說,“我是羅賓·戴維森。嗯,我在計劃一趟出行,你看,就是進入沙漠中央,我想搞三頭野駱駝,訓練它們上路,我想知道你能不能幫我。”

“哼。”

薩雷從濃密的白眉下怒視我。

“我猜你也認為自己能做到?”

我看著地面,腳在蹭地,嘟囔了幾句辯解的話。

“那你對駱駝了解多少?”

“呃,其實一點都不了解,我是說,其實這些駱駝我是頭一次見到,但是啊……”

“哼。那你對沙漠了解多少?”

我的沉默痛苦地表明,我對一切知之甚少。

薩雷說很抱歉,他認為他幫不了我,轉(zhuǎn)身繼續(xù)忙他的事。我的傲氣消退了。這會比我想的更加艱難,但這才只是第一天。

然后我們開車去鎮(zhèn)南邊的旅游區(qū)。我見到了業(yè)主和他妻子,一個友好的女人,她請我吃蛋糕喝茶。當我講述我的計劃時,他們沉默地彼此對看。“好啊,什么時候你想來就來吧,”男人快活地說,“要開始對動物有一點了解?!彼麕缀鯚o法控制另一邊臉上的假笑??傊?,我的直覺叫我離開這里。我不喜歡他,我敢肯定這種感覺雙方都有。此外,當我看到他家的動物咆哮打架時,我估計跟著他也學不到什么東西。

三個里面的最后一家,波塞爾家,在往北3英里處,根據(jù)酒吧里一些人的說法,主人是個神經(jīng)病。

我的地質(zhì)學家朋友把我放在酒吧,我從那里沿著查爾斯河的河床往北走。這是一段可愛的路,兩旁樹木成蔭,很涼爽。寂靜常被大群的營地狗打破,它們豎著頸毛全速沖來,讓我和小刨離開它們的地盤,結(jié)果它們的原住民主人朝它們?nèi)悠吭夜?,還咒罵了它們,但依然對我們微笑點頭。

我來到樹木和草坪間一棟完美的白色小屋門前。這是一棟小型的奧地利式牧屋,的確美麗,但在紅色巨石和塵暴中顯得荒誕不經(jīng)。院落全由手鑿的木材和絞繩圍成——大師級巧匠的作品。畜廄里有拱門和天竺葵。一切都井井有條。葛萊蒂·波塞爾在門口迎我,她是一個像鳥一樣的中年女人,臉上流露出艱苦、煩憂和不屈的意志,但里面也有一絲猜疑。然而,到目前為止,沒用高人一等的懷疑接受我的想法的,她是第一個。又或者是她掩飾得比較好。她的丈夫科特不在,于是我準備第二天來見他。

“目前你覺得這個鎮(zhèn)怎么樣?”她問。

“我覺得它令人討厭?!蔽掖鸬?,立刻就后悔了。我最不想讓她敵視我。

她頭一次笑了:“好吧,那你會過得不錯。只是要記住,這附近有很多瘋子,你得提防一點?!?/p>

“黑人呢?”我問。

猜疑又來了?!昂谌?,該死的,沒有一點錯,除了白人對他們做的破事?!?/p>

輪到我笑了??磥砀鹑R蒂是個反叛的人。

第二天,科特出來,用他那日耳曼人的最大熱情迎接我。他穿了一件潔凈的白衫,裹著同樣整潔的白色頭巾。要不是冰藍色的眼睛,他看起來就像一個修長健壯的大胡子摩爾人。站在他的附近,就像靠近一根倒下的電力線,全是危險、爆裂的能量。他有深棕色的皮膚,肌肉發(fā)達,兩手長滿老繭,因為工作而大得出格,他絕對是我見過的最非凡的人。我連名字都沒說出口,他就把我領上了外廊,開始跟我詳細講述接下來8個月的生活會是什么樣的,始終笑著,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

“現(xiàn)在,你要來給我拱(工)作8個月,染(然)后你要買下我的蟻(一)頭駱拓(駝),我會教你訓練塔(它)們,你會再搞到兩頭葉(野)的,染(然)后就醒(行)了。我有一頭動物給你。它只有蟻(一)只眼睛,但是,哈,哪(那)沒有關系,對你來說足夠搶(強)壯和克(可)靠了,啊。”

“是,但是……”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是,但是啥嘛?”他不相信地喊叫。

“要多少錢?”

“啊,呀,要多少錢?呀,讓我想想啊。1000澳元賣給你。好劃算。”

一頭瞎駱駝要1000塊。我暗自思忖。我用那筆錢能買頭大象。

“你人很好,但是你看啊,科特,我沒有錢?!?/p>

他的嬉笑消失了,就像油水流下放水口。

“但當然我可以在酒吧工作,這樣……”

“呀,那就對了?!彼f,“呀,你要在酒吧拱(工)作,還有你要待在這里給我當學徒換吃換住,今晚開始臥(我)們看看你是塊什么料,就這么定了。你是非常幸運的姑娘,我為你做則(這)個?!?/p>

透過茫然的半信半疑,我聽懂了一半:我被拐了。他把我領到畜廄里的住處,進屋給我取馴駝師的新行頭。我鉆進白色大包裹布里,把可笑的頭巾擱在我的淺色頭發(fā)和眼睛上。我對著鏡子無助地大笑,看起來像個精神分裂的面包師。

“干啥嘛,是你穿起來太好看還是咋(怎)么的?”

“不是,不是,”我讓他放心,“我只是從沒見過自己像個阿富汗人,僅此而已?!?/p>

他把我?guī)У酵饷婵瘩橊?,上第一課。

“現(xiàn)在,你必須從地(底)層開始干?!彼呎f邊遞給我簸箕和掃帚。

駱駝拉屎像兔子,整潔的圓形小顆粒,一拉一大堆。有幾堆正落在科特手指的方向。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在整整5英畝的地上,我沒有見到一丁點兒那個東西,一顆都沒有,而且鑒于科特有8頭牲畜,最起碼這很讓人驚訝。為了給我的新老板留下勤奮的印象,我彎下腰去,小心地把每顆屎粒刮進簸箕盤里,站起來等待檢查。

科特好像哪里不對勁。他的眉毛在臉部挑上壓下,像部電梯。棕色皮膚開始變紅。然后像火山爆發(fā)一樣,他用他那熱巖漿般的口水噴我。

“辣(那)個……是撒(啥)?”

我很困惑,往下看,卻什么也沒看見。我跪下來,還是什么也沒看見??铺負渫ㄒ宦暪蛟谖业纳磉叀2卦谝黄堂┎菹旅娴?,是你所能想到的最小的一塊遠古駱駝屎?!扒甯蓛簦 彼饨?,“你意(以)為介四(這是)他媽的度假還是撒(啥)?”我無法相信這種事會發(fā)生在我身上,顫抖著撿起微小的屎片。它幾乎快要隨著歲月流逝化成灰了。但科特息怒了,我們繼續(xù)巡視牧場。

經(jīng)過這次爆發(fā),對留在那里,我本該再考慮一下,但很快我就明顯看出,我的惡魔朋友是駱駝奇才。我現(xiàn)在會徹底拋開一些關于這些動物的謬見。據(jù)我所知,它們是除了狗以外最智慧的生物,估計它們的智力水平大致等同于8歲的小孩。它們重感情、厚臉皮、貪玩、機智(沒錯,機智)、沉著冷靜、耐心、耐勞,而且超級有趣有魅力。它們也很難訓練,因為本質(zhì)上的性情未被馴服,況且又極度聰明敏銳,所以名聲才這么臭。如果對待不當,它們是相當危險的,而且絕對難管束??铺氐鸟橊剾]有這些毛病。它們就像好奇的大狗仔。也不臭,除非反芻時因為賭氣或者害怕,噴你一身黏滑的綠渣子。我還得說,它們是高度敏感的動物,很容易受到糟糕的訓練師的驚嚇,而且很容易被毀掉。它們驕矜,有種族優(yōu)越感,明確地相信它們是上帝選中的子民;也是膽小鬼,它們的貴族風范掩藏了脆弱的心。我入迷了。

科特繼續(xù)羅列我的職責。糞便似乎是主要問題。我要整天跟著動物,撿起這種讓人不快的東西。然后他告訴我,他曾經(jīng)有過一個好點子,把足球的橡膠充氣內(nèi)膽兜在它們的肛門上,但不到一天,它們就不滿地把內(nèi)膽甩掉了。我看看一旁的科特。他不是在開玩笑。

我還要在凌晨4點去抓動物,解開它們的絆子(它們的前腿被皮帶和腳鐐絆住,以防跑得太遠太快),并讓它們鼻子連著尾巴,排成一隊回家,做好上鞍的準備。有三頭,會用于當天的工作,帶著游客轉(zhuǎn)轉(zhuǎn)橢圓形場地,1澳元轉(zhuǎn)一圈,其他的會被關在院子里。我得把選出的三頭綁到飼料斗旁,用長柄刷給它們刷毛,讓它們“嗚噓”(阿富汗詞語,意思想必是“坐下”),然后給它們裝上由科特設計的俗麗的仿阿拉伯式鞍座。這是我接下來8個月生活中最好的部分??铺刂苯影盐襾G去干粗活重活,根本沒有給我時間害怕動物。一天剩下的大部分時間里,都忙著確保他的無菌場地極其干凈、整潔,毫無野草。沒有一根草敢長錯位置。

當天晚上,那個很好心開車帶我轉(zhuǎn)轉(zhuǎn)的男孩過來看我活兒干得怎么樣了。我通知科特我有客人,然后把他帶回畜廄。我們坐下聊天,看著深夜燦爛的藍橘光輝。一天的日常工作把我累得要命??铺匾恢弊屛掖掖铱炫?,從飼料倉跑向駱駝,再跑到院子里,然后跑回來。我給花園除草,用剪刀修整了1英里茅草叢生的路沿,領著無數(shù)令人反感的游客坐在駱駝背上環(huán)繞橢圓形場地,還做了清掃、拖地、刮屎、搬抬的工作,直到我覺得自己就要崩潰了。腳步?jīng)]有松懈過一分鐘。而且由始至終,科特都在監(jiān)視我和我的工作,當著不知所措又尷尬的游客的面,一會兒嘀咕我干得不錯,一會兒又對我尖叫辱罵,二者交替進行。我在工作的時候全神貫注,沒去想自己能不能忍受8個月的這般對待,但當我跟我的年輕朋友傾訴時,我對那個人的所有怒氣都從心底泛上來了。傲慢的渾蛋,我想。可悲、刻板、強迫癥、愛發(fā)牢騷的小變態(tài)。我恨自己在與人打交道方面如此的怯懦。這是特別女性化的癥狀,就和那些總是充當獵物的動物的軟弱一樣。我不夠進取,也沒有勇于反抗?,F(xiàn)在又在自己人這里無力憤怒地喋喋不休。突然,科特出現(xiàn)在拐角——邁著巨步、一身白衣的幻影。沒等他走到我們這里,我就感覺到了他的暴怒,站起來與他對峙。他用一根顫動的指頭指著我的朋友,牙關緊鎖地轟他:

“你,你離開這里。我不知道你他娘的是誰。天黑以后不容許?。ㄈ危┖稳嗽谶@里。你很可能是富拉頓他們家派來刺探我的駝鞍設計的。”

然后,他瞪著我:“我從自己的線人那里聽說了,你已經(jīng)去過辣(那)里了。如果你給我趕(干)活,就不準靠近辣(那)個地方——永遠。明白了沒有?”

接著我就爆發(fā)了。地獄都沒有我爆發(fā)得厲害。我的朋友已經(jīng)雙目圓凸地消失在黑暗里,我對著科特破口大罵,用天底下所有的臟字罵他,尖聲說他這輩子都別想再讓我給他干臟活兒。我寧愿去死。我激情澎湃地沖進房間,猛摔那扇被他寶貝得像玻璃一樣的谷倉門,并打包好簡陋的行李。

科特目瞪口呆。他錯判了我,把軟柿子捏得太狠。他眼里的澳幣符號消逝了。但他還是太驕傲,不肯低下頭來道歉,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搬去了酒吧。

2

酒吧分成四個區(qū)。沙龍吧是我工作的地方,這里招待許多常客——卡車司機、牧場工(一些人有部分原住民血統(tǒng)),偶爾還招待幾個黑人剪毛手(牧場工),他們剛收入200澳元支票的工錢,就來酒吧兌現(xiàn),等到第二天早上就所剩無幾。然而,除了那些錢多人傻的,黑人在這里經(jīng)常被心照不宣地嗤之以鼻,也不常進來。休閑吧招待游客和一些社會地位稍高的??停贿^兩個區(qū)之間通常是流動的。臺球廳勉強允許黑人入內(nèi),而內(nèi)室吧則是一個舒適、裝飾缺少品位的房間,警察、律師和上層階級的白人在這里喝酒。這里嚴禁黑人進入。沒有法律,也沒有規(guī)定,但依舊可以假借“敬請顧客著裝整潔”等幌子得以實施。沙龍里的刺兒頭,以“男同吧”聞名。這間酒吧沒有“狗窗”,北部地方多數(shù)酒吧都有。這種小窗戶開在背面,賣酒給黑人。

我住在后門外面一個通風良好的水泥鴿籠里,家具就是一張鋁合金的床,蓋著一床有污跡的艷粉色繩絨床單。我給家里寫了封愉快的信,告訴每個人我騎著巨型蟑螂練習馴獸,如何用鞭子把它們抽得老老實實,又恐怕它們有朝一日會轉(zhuǎn)而報復我,所以我忍住不再把頭放進它們的嘴巴里了。但笑話里隱藏著與日俱增的憂愁。搞到駱駝,甚至僅是關于駱駝的信息,竟然比我以前想的難太多。當時,關于我的計劃的風言風語已經(jīng)傳開,招來很多老顧客挖苦的嘲笑,還有足夠多無用和不準確的信息,可以填滿一座荒謬的圖書館。似乎突然間,每個人都了解了關于駱駝的所有知識。

無須鉆研多深,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世界上幾個最憤怒的女權主義者在她們的性格形成期,都在碧藍的澳洲天空下呼吸過新鮮空氣,之后扎好袋鼠皮背包,急匆匆地趕去倫敦、紐約或其他任何地方,在那里,澳式男子氣概就像黎明的猙獰夢魘,緩慢地從她們戰(zhàn)痕累累的意識層面褪去。任何一個在愛麗絲泉的男性酒吧工作過的人,都會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有的男人會在營業(yè)前就在門口晃悠,經(jīng)過整整12個小時的酒精浸泡后,不情不愿地離開,通常是在打烊時爬出去的。其他人有固定時間點、固定位置和固定朋友,在一起交換一會兒談資,往往是同樣的故事、同樣的反應。另一些人坐在角落里,天知道在做什么夢。一些人瘋瘋癲癲,一些人卑鄙無恥,一些人——哦,那屈指可數(shù)的稀有寶石——和藹可親、樂于幫忙,還有幽默感。等到晚上9點,有些人會為喪失的機會、失去的女人和放棄的希望抹淚。當他們哭泣時,我隔著柜臺握著他們的手說“好啦好啦”,他們會默默而又不自覺地對著吧臺撒尿。

要真正嚴肅地探究澳洲的厭女迷信,就得孜孜不倦地走過200年的澳洲白人史,和一群被不公正對待的罪犯一起登上“大片褐土”的海濱。其實,他們登岸的地方相對更有綠意,而且更吸引人,大片的褐色東西是后來才有的。殖民地的生活絲毫不易,但男孩們學會了團結(jié)一心,當他們服滿刑期之后,如果四肢仍然健全,就大膽地闖入外面的險惡疆土去冒險,試圖過上勉強糊口的可憐生活。他們強悍無比,根本沒有后顧之憂。而且他們用酒精來舒緩精神遭受的打擊。等到19世紀40年代,他們開始漸漸明白缺了點什么。綿羊和女人。前者,他們從西班牙進口,這一天才之舉使澳洲進入了經(jīng)濟版圖;后者,他們從英格蘭的貧民收容所和孤兒院成船運來。鑒于一直都不夠分(說的是女人),你可以清晰地想象姑娘們勇敢地乘船駛來時,悉尼碼頭上狂亂的沖撞畫面。如此慘痛的種族記憶很難在短短一個世紀內(nèi)抹除,這種狂熱在每間鄉(xiāng)間酒吧經(jīng)久不衰,煥發(fā)生機,尤其在內(nèi)陸,澳洲男性仍任情使性地固守著一副刻板模樣?,F(xiàn)代的表現(xiàn)形式幾乎全無魅力。他們抱有偏見、心胸狹隘、無趣,而且最重要的是,蠻橫粗暴。他們的生活樂趣僅限于打架斗毆、開槍射擊和喝酒。對他們來說,哥們兒的概念不包括英國佬、土著、懵豬眼、愛爾蘭佬、日本佬、法國佬、德國泡菜佬、男同,對,還有小姑娘、妞兒和馬子。

一天夜里,在酒吧,一個和藹一點的??托÷晫ξ艺f:“你得小心點兒了,姑娘,你知道嗎?你已經(jīng)被這里的幾個小子提名為鎮(zhèn)上下一個被強奸的對象。你不該那么友善的。”

我整個人都崩潰了。我干什么了我,除了偶爾拍過他們幾次肩膀,臨時幫過喝癱在地上的人,沉默地聽過幾個令人心碎的倒霉故事,我什么也沒干?。∥翌^一次真正感到驚恐。

又有一次,我給內(nèi)室吧的人代班。當時好像有六個人在那里沉默地喝酒,包括兩三個警察。突然,一個喝醉了的頭發(fā)散亂的原住民老女人進來了,開始對著警察大放厥詞,滿嘴都是污言穢語。一個大塊頭的壯碩警察朝她走去,把她往墻上撞?!伴]嘴,給我滾出去,你這個老醉鬼?!彼埠鹚.斔阉系介T外,強行推回大街上時,我差點兒挪動麻痹的雙腿,跳過吧臺去阻止他。沒有一個人挪開他們的板凳,不久,每個人都繼續(xù)喝他們的酒,偶爾說幾句關于黑人愚鈍的玩笑話。當晚沒人的時候,我在吧臺后面掉了幾滴眼淚,不是出于自憐,而是出于無助的憤怒與憎惡。

這期間,科特壓制了他的暴躁和驕傲,偶爾上門來勸我回去。葛萊蒂也不時過來(我更迫切渴望見到她)看看我的進展,并暗地里勸我接受。在酒吧待了兩三個月之后,我已經(jīng)存下足夠多的錢,讓那個想法再次變得切實可行,雖然還不夠有吸引力。顯然,科特那里是學東西最好的地方,如果那意味著要忍受他古怪的方式,或許也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況且,他這幾次來訪都很殷勤,已經(jīng)誘使我覺得,我或許犯了一個戰(zhàn)術上的錯誤。

于是,有空的時候,我就去那兒,并在那里過夜。這次我在葛萊蒂的堅持下住在屋里,然后回來上早班。正是在此之際,酒吧給了我最后一擊。

我在凌晨時分回到我的小土牢,發(fā)現(xiàn)了一大坨造型優(yōu)美的糞便舒適地偎依在我的枕頭上,幾乎是含情脈脈。就好像它屬于那里,就好像它終于找到了最終的安息之地。我有了個最荒誕的想法,覺得自己應該以某種方式向它問好,讓它知道我在場,就好像我才是入侵者。比如,“不好意思,我覺得你睡錯床了”。至少有5分鐘,我手扶在門上,凝視著它,瞠目結(jié)舌。我的幽默感、自信和對人性的信任通通知趣地消逝了。我交上辭呈,逃往相對理智的牧場。

* * *

在那之后,我連科特嚴苛的陪伴都似乎可以忍受了。在新鮮空氣和烈日下的艱苦勞作,可供娛樂的駱駝,還有葛萊蒂,這一切似乎讓生活再次有了希望。而且,盡管科特從來沒有好心善良過,但他現(xiàn)在隔三岔五地像個文明人了。他是個極好的老師。如果沒有他這樣逼我與動物共事,我可能因為太過怯懦而不敢嘗試。但他永遠不會逼得太狠而讓我喪失信心。結(jié)果就是,我膽大無畏,那些生靈做不出任何能嚇到我半分的事來。那段時間,我怎么躲過了身體重傷?一定跟守護天使、科特的聰明以及離譜的好運氣有很大關系。他似乎對我在牲畜方面的進展很滿意,開始讓我了解對付它們的秘密。

“記得,永愿(遠)都要光(觀)察動物,日日夜夜光(觀)察它,看它怎么香(想)。害(還)有永愿(遠)、永愿(遠)先滿足駱駝的需要?!?/p>

他的八頭動物,每頭都有獨特的個性:比迪是駱駝王國風韻猶存的貴婦人,無限優(yōu)越于人類;米詩米詩是一點就著的、自負的年輕貴族;喀土穆是招人喜歡的神經(jīng)過敏者;阿里是悲傷堅忍的小丑;法哈尼是上了年紀的可憐老太太;阿巴是有青春期苦惱的弱智兒;巴比永遠是搞惡作劇的;杜奇是生下來就要稱王的。我把他們擬人化了,全都喜歡。不管我發(fā)掘了他們多少,總有更多東西可學。他們持續(xù)地給我驚喜,讓我著迷,直到我把自己的四頭留在印度洋海岸上的那天為止。我一連幾小時凝視著他們,嘲笑他們的滑稽姿態(tài),對他們說話,撫摸他們。他們占據(jù)了我的全部思緒以及僅有的一點暇余時光。通常,晚上我不跟科特和葛萊蒂一起看電視,而是耽于幻想地來到外面的圍場,聽著反芻的咀嚼聲,單方面低聲輕吟。當這場愛戀發(fā)生時,我不用去想太多出行的計劃——它仍是一條長長隧道盡頭一抹安全的輝光。

科特依舊在我做錯事時尖叫著呵斥我,但我能承受,甚至受虐地感激他,因為這讓我保持警醒,能對抗我內(nèi)在的懶惰,讓我學得很快。此外,當他真正說出一句表揚的話,或者露出一個罕見的微笑時,能帶來超出言語的安慰,讓我為自己驕傲。師父隨口說出的一句稱贊抵得上旁人隨口說的一百萬句,還是有很多快樂的奴隸的。

牧場坐落在世上最古老的石塊中間,本身就妙不可言。而且,或許正是這個地方冷酷荒涼的無愛,將它周圍鄉(xiāng)野那魔幻而積極的特質(zhì)毫無保留地凸顯出來。進入那片鄉(xiāng)野,就意味著要被灰塵嗆死,被單調(diào)的熱浪悶死,被無處不在的澳洲蒼蠅弄得心煩意亂;意味著為空曠感所嘆服,并謙卑于地球表面最古老、貧瘠、令人敬畏的景貌;意味著要去探索大陸神話的熔爐,偉大的內(nèi)地,非真實的真實,有著無限藍色空氣與無限力量的朽邁的沙漠??紤]到當時我身處的封建環(huán)境,談什么日漸增長的自由感似乎都很可笑,但是在那些永恒的礫石之間走上一遭,或者沐著月光走在那條閃閃發(fā)光的河床上,任何事都可以被修繕,任何事都能被忘記,任何疑慮都經(jīng)受得住。

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時還加班加點,一周工作7天。如果我們因為下雨或者科特宣布要放假而關閉牧場一天的話,也有縫縫補補和打掃衛(wèi)生的事情要做。我開始意識到,科特與我的關系完全就是他跟受馴駱駝的關系。比如,他不允許我穿鞋,于是我必須飽嘗一段極度疼痛的磨腳過程,同時我的皮膚學會了耐受形如狼牙棒、有半英尺(2)寬的芒刺。有些夜晚,我因為腳腫、被刺破、感染而疼痛難眠。如果我抗議,就被當作大逆不道,而且我的自尊也不允許我老是抱怨。我已經(jīng)給自己造出牢房,現(xiàn)在,看守分發(fā)任何東西,我都必須咽下去。終于,當我的腳變得烏黑、粗糙、開裂、長滿老繭時,科特賞給我一雙涼鞋。他對看我吃飯也有莫名其妙的興趣。

“吃光啊,姑娘,這就對了,”他會在我狼吞虎咽一頓驚人的大餐時說,“你需要力氣?!蔽业拇_需要。他像鷹一樣觀察我,嚴懲我的錯誤,當我表現(xiàn)良好時拍拍我,供我吃飯。

因為共同的敵人以及與下面溪谷里的人有同盟關系,葛萊蒂和我越走越近,發(fā)展出深厚的友誼。要是沒有她的話,我簡直無法跟科特待在一起那么久。她在鎮(zhèn)上找了份工作,主要是為了離開她丈夫,有點喘息的時間,還因為科特一直在抱怨他們的經(jīng)濟狀況。牧場的狀況之所以不盡如人意,歸結(jié)于兩個問題:一是科特和弗拉頓之間長期不和,根據(jù)科特的說法,弗拉頓收買了所有的旅游巴士司機,讓他們遠離這里;另一個是科特對那些過來的人充滿乖僻的蔑視,而且態(tài)度粗魯。

“你意(以)為你在那個柵欄上干撒(啥)呢,你個死白癡!你們這些該死的臭游客,你們他娘的不識字嗎?我們今天不開門。你們意(以)為我們這里他娘的不放假嗎,???”

這是我喜歡他的原因之一??铺睾臀艺嬲慕涣?,除去駱駝的事務,就是我們會在一起咯咯地嘲笑他口中的“恐怖分子”的可怕行徑。脾氣上來的時候,他拿所有人撒氣,包括他的衣食父母。這是某種內(nèi)在氣節(jié)的唯一標志。我們能在那幾個月里發(fā)展出幾乎相當于友誼的東西,我把它歸于一個事實,即我仍被中產(chǎn)階級的錯覺蒙蔽,覺得每個人打心底里都是好人,只要你能摸到他問題的根源,但他最終會把那種愚蠢徹底從我的腦殼里敲出來。他的內(nèi)在運作方式最好不要去碰。在成長的這一階段,我宿命般地深陷于這種渴望,想要理解一個完全不在我見識范圍之內(nèi)的人,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只有不遺憎恨,才能理解和寬恕。

如今我相對平靜地回顧那個時代,覺得科特作繭自縛,十分可悲。因為我跟他曾穿越偏遠地區(qū),享受平靜的長途騎行,曾在河床上學習賽駱駝,有過美妙的時光。這些時候,我不用鞍座,騎駱駝飛奔,完全沒想過那些四條腿重踏過的嗖嗖作響的地面。那是無以言喻的豪情。我經(jīng)常騎一頭年輕的公駱駝——杜奇。他是我的最愛,我猜也是科特的最愛。一個人在訓練動物的時候,眼見一個受驚、棘手的1000磅的麻煩家伙漸漸出落成一頭完美的巨獸,在恐懼、專心和困難之后,會對他生出一種特殊的依戀。因為我也在受訓,所以這種依戀得到加強,杜奇與我是一個團隊,要一起經(jīng)受磨煉。

科特與動物的關系中有個瑕疵:脾氣上來的時候,他殘酷無情。沒錯,訓練駱駝必須堅定,必須用嚴厲的訓誡和敲打來管教,而科特卻總是做得過火,尤其是年輕的駱駝相當畏懼他。第一次見證這煉獄之火的待遇,是在我過來后不久。杜奇朝科特飛了一腳,好家伙,他用鎖鏈套住那條腿,整整打了15分鐘,直到我覺得一定被打斷了為止。我進屋去找葛萊蒂,話都說不出來。我兩天沒有跟他講話,不是想要懲罰他,而是因為我沒法看他。在我們的關系中,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科特悔悟了。他不想再次失去我。但這種事一再發(fā)生,看起來似乎每個人,甚至包括駱駝們,都把它視作不可避免的事,要像其他事情一樣忍受、克服它。

頭幾個月里,我常被一種絕望吞沒,以至于垂頭喪氣地想打道回府。這被科特用一種異常狡詐的手腕有效地制止了。他給我放了一天假,我?guī)е鴳岩傻母屑そ邮芰诉@一獎勵。我能感覺到其中有詐。在稱贊過我的工作之后,他把想出的一項新的財務安排告訴了我。他會留我在這里工作8個月,之后的兩三個月里,他會幫我打造鞍座和裝備,為路途做準備,再之后他會讓我選三頭駱駝,免費的,等旅途結(jié)束后還回來。當然,這安排好得不像話。我知道他在耍我,當時就知道,但我沒有聽從這一意識,因為我需要相信他。我直視著他那雙透出火炬般自私之心的眼睛,接受了。這是一份君子協(xié)議??铺鼐芙^簽任何文件,說那不是他做事的方式,但每個人都知道,而我也多半知道,科特從來就不是君子。他讓我任其擺布,但如果我想給夢想注入生命,也別無他處可去。

* * *

我經(jīng)常跟科特講我有多愛烏鴉。對我來說,它們就是狂野自由與智慧生存者的精華。我想要一只。聽起來是個自私的欲望,其實還好。如果你很小心,想不驚動其他小烏鴉,顯然也不想讓它的父母痛苦的情況下,從鳥巢里偷出一只烏鴉寶寶是很簡單的。你可以教它學著飛,它會找你要食物和疼愛,它永遠不需要被關在籠子里或者斷羽。在跟你度過被嬌寵的童年之后,它會帶青春期的野鳥朋友回家喝下午茶、開派對,最終會離開你,跟同類在灌木叢中展開新生活。一個讓每個人都幸福地生活下去的完美體系??铺卣f,如果就需要他做這么一件事,他能給我搞一只。我們開始在溝谷里觀察鳥巢。鳥爸鳥媽在40英尺高的桉樹上給幾撥嘎嘎大叫的饑餓小腦袋喂食。一個炎熱的正午,萬物似乎都在打瞌睡或睡午覺時,一只灰鶴飛到其中一個鳥窩對面的樹上,開始在高溫下打盹。其中一只烏鴉家長,本來一直兀自明快地高叫,此刻顯然是無聊了,飛到對面樹上,落在稍低于那只毫無戒備的灰鶴下方的一根樹枝上。它極其安靜又若無其事地跳上灰鶴的樹枝,開始悄悄貼近它。當它剛好挨到睡著的灰鶴時,發(fā)出一聲沙啞的鳴叫,拍打起翅膀。灰鶴一飛6英尺高,羽毛亂舞地沖上天空,這才意識到自己被粗魯?shù)亻_了玩笑,并重新恢復鎮(zhèn)定。我們情不自禁地一通狂笑之后,決定就是這個鳥窩了。

獵鴉是一次重大遠征。繩索,騎駱駝,還有午餐??铺叵蛭冶WC,他是個優(yōu)秀的爬樹高手,一定能夠到鳥窩。然而幾次嘗試未遂之后,盡管能非常清楚地看到四只小烏鴉,但他就是夠不著它們。他從光滑的樹干上溜下來,宣布實施B計劃。

“但是,科特,你不能那么做。我們不要四只烏鴉,而且它們都會被摔死的?!?/p>

“胡說。尿(鳥)窩很輕,它廢(會)飄。而且,樹枝會使它們下落時得到緩沖。外(喂),這跟你有什么關系?你向(想)要一只烏鴉,不是嗎?”

不可能勸阻他。他把繩索套上樹枝,用盡全力一拉,全掉下來了,樹枝、枝干、有兩只死鳥的窩,另外兩只,一只死在我手里,還有一只斷了腿。

我騎著杜奇帶阿肯納頓回家,用窩里的鳥毛裹著他,放在襯衫里。我騎在前面,這樣科特就看不到我哭了。

* * *

此后出現(xiàn)了兩大進展,讓生活稍微沒有那么累人。姐姐給我送來一頂帳篷,我把它扎在牧場所在山丘的另一頭,這給了我一定的隱私。我也開始跟鄰居交朋友了。他們是陶工和皮匠——嬉皮士的原型,有點亡命之徒的味道,很有魅力,也友善、好客,用我?guī)缀跬浀恼Z言跟我說話。他們住在愛麗絲泉唯一一棟看起來好像就屬于這兒的平房里,一棟半隱半現(xiàn)于山間的叫巴索農(nóng)場的破舊老石屋,我愛它不遜于愛它的住戶。波莉、喬夫和他們的小孩住在一頭;丹尼斯、瑪麗娜,還有丹尼斯的兩個小兒子住在另一頭。瑪麗娜是個膚白發(fā)紅的蘇格蘭少女,能做絕佳的陶罐,但滿身都是熱帶潰瘍、蟲咬傷和痱子。和我們其他人不同,她覺得很難去稱頌沙漠的奇幻。

我一有閑暇就往那里跑,穿著我的面包師行頭在門口瞎晃、閑聊、大笑,或者看著波莉縫紉、擺弄皮革,不提高嗓門也毫不尷尬地給她女兒換尿布。她是個杰出的女工匠。她做的包袋不用工具加工,精致,設計優(yōu)美,細節(jié)非常講究。她提出要教我怎么做。我發(fā)現(xiàn)我缺乏她的耐心、靈巧和天賦,但流過許多汗水后,我終于完成了兩個非常漂亮的羊皮袋,但后來在路上證實完全不中用。不過,在一年以后,等我終于開始自己制作裝備的時候,這些課程派上了用場。

我的社交生活現(xiàn)在以巴索農(nóng)場為中心。大多數(shù)夜晚,我會擠出一兩個小時,跟他們坐在一起喝酒,揮開那些繞著汽燈送死的飛蟲,發(fā)發(fā)有關科特的牢騷,見見幾個為數(shù)不多有同情心、友好的愛麗絲泉人。但到了這個階段,我在情感上已經(jīng)遠離外來者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放松,尤其當我不得不被帶著標簽介紹給外人時——這種事總是會挑起一種認同危機?!拔蚁胱屇阋娨娏_賓·戴維森,她要帶著駱駝穿越澳大利亞。”我不太知道怎么應對那種場面,只能隨大溜。又是一個陷阱。“駱駝小姐”的形象是個不祥的開端,我當時早該把它掐死在萌芽狀態(tài)。

也是在這里,一個涼爽的夜晚,我經(jīng)歷了自己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由酒精引發(fā)的幻象。我整個晚上喝下了半瓶龍舌蘭,跌跌撞撞地到外面去小便。在我面前,站著三頭幽靈般的駱駝,全都上了鞍,套著美麗的貝都因裝備,從檸檬樹間向外注視。其中一頭是白色的,慢慢地朝我緩步走來。盡管這是一種預示,但我當時昏昏沉沉的神經(jīng)實在吃不消。我顫抖著手指拎起褲子,飛逃半英里,想回我的帳篷。路上,我被絆了一跤,跌進溝渠,像一棵倒木一樣躺著,半夢半醒,剩下的夜晚身上覆了一層霜。早晨,我的頭疼得像是被一輛肯沃斯卡車反復碾著,它又大又猛,一整天都在我的腦顱里換著擋。那漫長的幾個月里,我發(fā)現(xiàn)不管我看什么東西超過3秒,都會把駱駝的影像投射上去。搖擺的樹枝成了用力咀嚼的駱駝腦袋,灰塵成了飛馳的駱駝,浮云成了坐下的駱駝。這是明確的標志,我脆弱的意志已經(jīng)執(zhí)著到臨近癡呆的地步,這讓我隱約有點擔心。不知我的新朋友們是否有所察覺,但因為他們與我以前的生活形成了一種纖細的聯(lián)系,也讓我大笑,幫我熬過了那段時間,所以沒讓我留下太嚴重的腦損傷。

我的帳篷一點兒也不舒服,就丟在沙漠烈日的正下方,但它是我的——是我的空間。阿肯納頓會早早地在破曉之前大搖大擺地進來,襲擊小刨,直到她從床上爬起來抗議,然后阿肯納頓又把被單從我臉上扯開,輕輕地啄我的耳朵、鼻子,嘎嘎大叫,直到我起床喂他。他貪得無厭。天知道他把那些肉都吃到哪兒去了。該去工作時,他就坐在我的肩膀或帽子上,直到我們?nèi)齻€都爬上山丘,能看到牧場在下方鋪開,像一塊假的綠寶石,那么他就會鼓起勇氣飛行,翱翔到屋頂?shù)母叨?。這是我此生對飛行知識最有間接同感的時候,容忍他需索無度的天性和長期的偷竊癖,也算值了。

我給小駱駝準備好鮮牛奶之后,小刨會躍到空中6英尺高,抓咬每一個想偷她早餐的“長脖子”,還以為是給她喝的,烏鴉則會俯沖襲擊所有家伙。他是個無法控制的挑事鬼,小刨很想一巴掌拍死他,但被我禁止了。她最終學會了,就算不是真心喜歡他,也要接受他,甚至容忍他站到她背上帶他兜風,而他非常享受這件事,一直在低聲哼唱和自言自語,還自負地梳理亮澤的墨藍色羽毛,偶爾啄她一下,讓她加速。人生中,我頭一次發(fā)現(xiàn),我其實享受動物的陪伴多于人。跟自己的同類在一起,我害羞而困惑,不信任他們。我不理解這一變化,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變得孤立、自衛(wèi)和缺乏幽默感,我不知道我寂寞。

失去帳篷是件難過的事。那晚刮起超大的冰雹風暴時,我正睡在里面。冰球積在篷頂,直到帳篷被壓裂,砸下一攤冰水。我回到科特家,壓力又開始慢慢地積聚。他不斷抱怨沒有錢了,于是我決定在鎮(zhèn)上找家餐廳工作,一周去幾晚。那是惡心的工作,但它意味著我又再次與人類相處,在廚房里跟真人講笑話。也意味著我第二天工作時會過度疲勞??铺刈兊迷絹碓娇潭?,越來越懶,把經(jīng)營牧場的大部分工作都交給我做,我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能夠勝任了。沒有他在背后監(jiān)視,正合我的心意。

但是一天早晨,他宣布,我要提早兩個小時帶駱駝回來。我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人生中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我跟他吵起來了。

“你這個渾蛋!”我小聲嘀咕,“你這個無人能及的渾蛋,怎么敢命令我那么做?!?/p>

我跟他在一起待了8個月,估算著他可以開始幫我的那一天越發(fā)隱約可見了。他近來把刀子絞得越來越緊,就盼著我崩潰,自行離開。他玩了數(shù)不清的殘忍小手段,但它們只能堅定我的決心,不會讓他得逞。但現(xiàn)在,我累了,沒法繼續(xù)壓制我的情緒??铺卣痼@得像石頭般安靜。但等我一個小時后回來,他臉色白得像死了一樣,嘴唇抿成一條硬線。

“你必須萬萬(完完)全全按我說的做,不然就滾?!彼麌u我,同時一把抓住我,晃得我牙齒咯吱作響。

第二天,我在恍惚中離開牧場。我再也不會得到我的駱駝和其他任何東西了。我驚訝于自己的盲目,我是瞎到了什么地步,才會給他當這么久的笨蛋。我在鄰居家消沉地待了幾天,哭了好多次,捶胸頓足。然后有人提出給我一份工作。就是那個急躁的老先生薩雷·穆罕默德,他后來成了我的朋友、駱駝上師和救命恩人。他告訴我,不管誰,能忍受科特那么久,都值得休息一下。他立即起草了一份簽名保證書,只要我來為他工作幾個月,就會給我兩頭野駱駝。我真想感激地親遍他全身,匍匐在他的腳下說“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但那絕不是薩雷的行事風格。我們握手成交,于是一整個新紀元開始了。

薩雷的慷慨有悖常理,因為他知道我對他從事的工種幾乎幫不上忙。通過一個從布里斯班過來的熟人,他聽說了我的困境。那人是一個駱駝師,他帶著自己的三頭駱駝兩次橫跨澳洲中部,是自探索時代初期以來的第一人。在那個糟糕的夏季,我們兩人都為薩雷工作?;蛟S是我們工作的帳篷里無法忍受的酷熱,或許是穿過草坪不停從活頁板下面爬進來的毒蛇,或許是夜里吸你的血、直到把你吸成貧血的1英寸長的蚊子,或許僅僅是因為所有跟駱駝打交道足夠久的人都會變得有點神經(jīng)兮兮,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終于還是疏遠了丹尼斯。他早前那么愿意幫我,現(xiàn)在我們經(jīng)常因為小事吵翻,繼而陷入沉悶而灼熱的氛圍中。能在男人心中引起敵意,我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獲取這種新技能的。

在科特的地盤,我學會了對待駱駝的微妙技巧。跟薩雷和丹尼斯在一起,我熟悉了艱苦和慌亂,了解到這些動物一有機會也會殺人。有丹尼斯那令人緊張的“注意”和“小心”幫忙,以及薩雷一向?qū)ε匀跽叩谋Wo本能,我開始活在一種幾乎永恒的恐懼狀態(tài)里,再加上我自己在這兩個男人面前的焦慮,可謂雪上加霜。我在那里的時候,被踢過、打過、踩踏過;我從一頭突然尥蹶子的瘋駱駝身上摔下來,小腿被夾在鞍座鐵條和一棵樹之間壓爛。這是駱駝的老伎倆,用以甩掉背上那些討厭的人:擠壓他們,用大樹枝把他們刮下來,或者坐下來往他們身上滾。我不是個足夠好的騎手,也沒有體力來應對這個。我開始感覺自己沒用又笨拙。

薩雷教給我最重要的東西,是怎么用繩索綁牢一頭駱駝,怎么用白木或圍籬雕出和削出鼻栓,怎么捻繩,怎么修鞍座,其實都是些五花八門的小知識,我后來能在林地里活下來,它們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是這種信息的無窮寶庫。他一輩子都跟駱駝在一起,盡管他對它們毫不感情用事。相較于我的心軟,他對待它們的方式粗暴了點。他對這些動物了如指掌,有些知識也滲進我的心里,在旅途中最不經(jīng)意的時候冒出來。我見過他的妻子愛蕊斯,她有了不起的奇妙幽默感,幫我嘲笑自己的窘境。她和薩雷是完美的對比,又彼此互補。在那個可憎的破爛地方,他們是我遇見的最好的人,直到今天,我依舊喜歡、欽佩和敬重他們。我也永遠心懷感激。

* * *

一天下午,睡在簡易床上的我,從一攤汗水中醒來后,有種怪異的感覺,好像有人在看我。我心想或許是哪個鎮(zhèn)民來了,想攫走我的衣服,可是沒有人。我再次躺下,但那種感覺揮之不去。我抬頭一瞥,透過帳篷頂上一個2英寸的小洞,看到阿肯納頓藍色的小豆眼,先是右眼,再是左眼,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我的裸體。我扔了一只靴子砸他。

他的偷竊習慣也讓他成為一只讓人忍無可忍的害鳥。就在你正準備刷牙時,他會抓起牙刷飛進樹林里不愿放下,除非你不再對他大喊大叫、揮舞拳頭。同樣的事也發(fā)生在你喝茶時,剛拿著糖罐和一杯茶坐下,勺子就沒了。

我有個輔助的睡覺用小帳篷,形狀像個圓錐,綁在一根突出的枝干上。因為酷熱難耐,我的一半身子睡在帳篷里,一半在外面,樹枝就在我頭頂6英尺高處。一天早晨,還沒到黎明,阿肯納頓就開始像往常一樣叫我起床,但我已經(jīng)厭煩了這套程序;他完全能夠自己吃食,照料自己,不應該再依賴他的替身母親。在他嘗試喚我起床未遂,我又罵他讓他自己去找該死的早餐之后,他跳上那根大枝干,走了兩步,在故意瞄準后,投下一個滴滴答答的“白色禮物”,正中我的臉。

* * *

我現(xiàn)在在愛麗絲泉已經(jīng)將近一年,我是不一樣的女人了。就好像我一直待在那里,以前的經(jīng)歷只是一場屬于別人的夢。我對現(xiàn)實的把握有點不牢靠了。我想再見到我的朋友,因為我開始意識到,除了駱駝和瘋子,我和其他的一切都離得太遠。跟科特待在一起的時間對我有種怪異的影響——太自我保護、多疑,而且處處防御,隨時準備攻擊和撲向任何看似會讓我不好過的人。盡管這聽起來像是負面的特質(zhì),但它對我超越典型雌性生物的成長必不可少,她們從出生開始就被訓練成甜美、順從、寬容、有同情心、受氣包的樣子。至少,我也會為此感激科特。我的后背還有一根鋼筋砼條,很好地掩藏在黃色的皮膚下面。我獲得的,與其說是力量,不如說是韌性——斗牛犬的韌性。我決定飛回昆士蘭,去看南希,我最親密的朋友。她和我是多年的閨密,我們一起經(jīng)歷過20世紀60年代后布里斯班的蕭條期,然后帶著親近、寬容、深情的友情全身而出,而這種友情只會存在于兩個為之努力過的女人之間。她是一根標桿,能衡量我學到的東西和我的感受。她比我大10歲,也多10年的智慧,我永遠可以指望她洞察我的思想,得到正確的認識。我重視那種睿智和溫暖超出一切?,F(xiàn)在,我需要和她坐在餐桌旁好好聊一聊。

我乘坐輕型飛機回家,飛過辛普森沙漠無窮無盡的不毛之地,這讓我再次斟酌了此行的蠻勇。南希和羅賓住在南昆士蘭花崗巖丘陵山區(qū)的一處果園。哦,沿海城市真是又濕潤又郁郁蔥蔥啊。我好久沒有去過那里了,現(xiàn)在它看起來更密實了,雜亂無章。

南希馬上注意到我的變化,我們每天伴著咖啡、威士忌和香煙聊到凌晨。很多朋友都在,重回充滿愛意的友好氛圍中真是美好得難以置信。我用奇聞趣事和傳奇西部的真實生活逗樂他們。能再次那樣大笑就像吃藥治病一樣。我離開前的下午,南希和我去灌木叢里散步。我們沒怎么講話,最后她說:“小羅,我真的喜歡你正在做的事情。我以前不理解,但站起身來真正為自己做些什么,對我們所有人都很重要。盡管我不能說我不會想你想得要死,不能說我不會常常擔心你,可是我要說,你做的事很了不起,我為此而愛你。我們要離開彼此和所依賴的舒適環(huán)境,到外面轉(zhuǎn)轉(zhuǎn)。盡管有時這很艱難,但它很重要,這樣我們回來時才能交換我們學到的知識。即使一些事情會改變我們,我們恐怕會認不出彼此,也在所不惜?!?/p>

那一晚,我們在谷倉里開了個離別派對,跳舞,喝酒,笑啊,說啊,直到拂曉。

我從沒在像澳洲社會的這樣一些小范圍以外發(fā)現(xiàn)過同樣的友誼。這與舊時的兄弟情義守則有關,與人們有時間彼此照應有關,也與異見分子必須團結(jié)起來有關,同時競爭與成就在澳洲文化中不是特別重要。另外,還有一種慷慨的精神,能夠在那種缺少傳統(tǒng)的空間與潛力的獨特感中成長起來。不管是什么原因,它都格外珍貴。

* * *

回家一趟讓我恢復了對自己和自己所做事情的信念。我感覺平靜、積極、堅強,現(xiàn)在,旅途不再是脫離本性之舉,我也不再擔心這件事是不是毫無意義,我能更清晰地看到原因和它背后的需要。

幾年前,有人問過我一個問題:“你所生活的那個世界,實質(zhì)是什么?”我被問到時,已經(jīng)三四天沒吃沒睡,當時我的印象是,那是個非常深刻的問題。我花了一個小時來回答,當我回答時,答案似乎直接來自潛意識:“沙漠、純粹、火、空氣、熱風、空間、太陽、沙漠沙漠沙漠?!蔽冶粐樀搅耍也恢滥切┓枌ξ矣腥绱藦娏业淖饔?。

我讀了大量關于原住民的資料,那是我想在沙漠旅行的另一個原因——直接簡單地了解他們。

我也對自己的生活和它的重復性隱約感到厭倦——對不同工作和各種研究三心二意地嘗試;厭惡了背負任性的消極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幾乎是我這代人、我的性別、我的階級的通病。

于是我做出一個決定,它承載著我當時沒有明確表達的東西。我本能地做出選擇,后來才賦予它意義。在我的腦海里,這趟旅行從來沒有被設定為一次要證明什么的冒險。當時我覺得,最難的就是做出行動的決定,剩下的只是堅韌??謶种皇羌埨匣ⅰR粋€人真的可以通過行動來改變和控制自己的生活,而程序、過程,就是行動本身的回報。

3

到我自己挑兩頭駱駝的時候了。我挑了一頭固執(zhí)安靜的老貴婦,她叫艾爾庫塔·凱特,還有一頭美麗狂野的小家伙,名叫澤萊卡。薩雷認可了這一選擇,祝我好運。我在巴索農(nóng)場的朋友都搬進城里了,把房子留給了我,可以一直住到它被賣掉為止。真是好運當頭。在那個階段,沒有別的什么更合我意了。那意味著,我可以帶著上絆的駱駝到?jīng)]有圍欄的荒野里,她們有大把的東西可以吃,我還能住在一個屬于自己的家里。沒有人。

在帳篷的最后一天是個災難。我外出的時候,阿肯納頓跟朋友飛走了,從此我們再也沒有相見;我得想辦法把兩頭暴躁的駱駝弄到主干道上走6英里,既不能弄死自己,也不能弄死她們;凱特幾周前坐到了一個碎瓶子上,劃傷了前胸,但沒人特別注意這個傷口,只是偶爾用松焦油抹一抹;澤萊卡的頭上有一條感染了的大口子;丹尼斯和我最后一次任由沖動的敵意發(fā)泄出來。

在僅遭受了些小傷和一次瀕臨神經(jīng)崩潰后,我把她們弄到了巴索農(nóng)場。現(xiàn)在我除了自己,沒有別人可以依靠,沒有科特、薩雷和丹尼斯他們來幫我或妨礙我。我清潔了她們的傷口,給她們上絆,帶到外面,開心地看著她們一路咀嚼,走在通往東邊山丘的土渣路上。是我的駱駝,我的家。

那種干脆明亮的日子,只有盛季的沙漠才有。晶瑩的水沿著查爾斯河的寬闊河床急流,在一些一兩英尺深的地方,它繞著一棵斑斑點點的赤桉樹巨樁打旋兒;黑肩鳶在它們后花園的獵場上方翱翔,閃爍的翅膀和血紅色的掠奪之眼捕捉著光;有著艷麗橘色尾羽的鳳頭黑鸚鵡透過高樹,鳴出樂音;日光爆發(fā),刺目的沖擊能量淹沒了一切;蟋蟀斷斷續(xù)續(xù)地從盛開的石榴樹里發(fā)出摩擦音,和廚房里麗蠅的嗡嗡聲一起,為炎熱的澳洲下午奏出一曲頌歌。

我從來沒有過自己的家。離開寄宿學校的鐵窗和宿舍管制之后,我就和一大幫朋友一起,立刻進入了廉價合租房的公社生活。而在這里,我有一整座城堡。在這里,我是皇后。從太多劣質(zhì)的陪伴突然轉(zhuǎn)換到完全無人相伴的境界,真是愉快得震驚。就像從繁忙街道的喧囂進入一間拉上百葉窗的房間的寂靜。我漫游徘徊在我的領地、我的私人空間里,嗅聞著它的精華,接受它對我宣稱所有權,把每一粒塵埃、每一張蛛網(wǎng)都納入我占有的幸??駳g中。這個張牙舞爪的破敗老石墟,正優(yōu)雅地沉入它所誕生的地面;這堆賞心悅目的無頂石頭,伴著強悍繁盛的無花果樹和讓人窒息的高草;它永恒的客人,蛇、蜥蜴、昆蟲和鳥類;它戲劇性的光影圖案;它的密室和幽深之處;它沒上鉸鏈的門,以及它安處在阿蘭達石陣中的合乎時宜。這是我的第一個家,我在這里感到一種解脫感與歸屬感:我不需要任何東西、任何人。

在那一刻之前,我一直以為寂寞是我的敵人。沒有人在我的周圍,我似乎就不存在。但現(xiàn)在我理解了,我一直都是個孤獨的人,這種身份是種天賦,而非該去畏懼的東西。我獨自在我的城堡里,能清楚地看到寂寞是什么。我頭一次有了頓悟,我這一生的行為模式一直是在保留自己的那種疏離感,一直在保護那處高遠、清澈的地方,一旦分享,它便有被破壞的風險。我一次又一次用片刻神經(jīng)質(zhì)的絕望為此付出代價,但都值得。不知何故,我一直與我不喜歡或者特別不靠譜、根本沒希望保持長久關系的男人建立聯(lián)系,以抗衡我的渴望,渴望一個穿著閃亮鎧甲的騎士出現(xiàn)。我無法否認這件事。它明明白白地亮在不夠格與挫敗感下面,自我執(zhí)導的聰明計劃多年來一直在努力達到這一覺悟。我相信,潛意識總是知道什么是最好的。是我們受到制約、被極度高估的理性思維搞砸了一切。

所以,人生中第一次,我的孤獨感是我如珠寶一般守護的財富。如果看到有人開車來看我,我多半會躲起來。這種寶貴的歡樂時光持續(xù)了一兩個月,但,和一切一樣,它也不得不遵循變遷定律。

我最近的鄰居是艾達·巴克斯特,一個俊俏的原住民女人,有著狂野熱情的天性和一顆溫暖慷慨的心。她喜愛熱鬧時光和大壺的紅酒。她的棚屋坐落在巴索農(nóng)場后面,與小溪另一邊她親戚家的潦倒小屋截然不同。棚屋是她一連串白人男性朋友中的一位為她建造的(對艾達來說,與白人結(jié)交意味著地位),屋里是珍貴的小擺設和與物質(zhì)社會有關的配件,她已經(jīng)接受了那個社會的一部分,但它本質(zhì)上不屬于她。她經(jīng)常過來分享佳釀,如果她覺得我需要保護,就在地板上扎營。盡管她不能理解我對獨處的渴望,但她的陪伴卻從不侵犯我的隱私。因為很多原住民天生就具有這種能力,可以毫不生硬地觸碰和動情,可以舒適地與沉默共處,這對他們來說很容易。她一直以“我的女兒”稱呼我,是一個我求之不得的和藹而寬容的母親。

關于這個非凡的女人,以前住在那里的陶工給我講過一個很滑稽的故事。有一晚,他們都坐在家中,聽著回蕩在艾達營地的醉酒打斗聲。突然,吼叫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迫,我朋友過去看是不是出問題了。他及時趕到,眼見艾達的男朋友踉蹌地繞著棚屋走著,一路上倒空了一罐汽油,然后哆嗦著手指彎下腰去,打算點火。那時汽油都已經(jīng)滲進灰土里了,所以還沒有出現(xiàn)真正的危險,但艾達哪里知道。她已經(jīng)去了柴堆,操起一把斧子,一下子把那個男人掄倒了。他仰面倒地,血從傷口流到地上。我朋友心想艾達肯定把他砍死了,高呼別人趕快去叫救護車。他很確定自己沒法處置這具血淋淋的尸體,但仍竭盡所能,而艾達當時已經(jīng)驚呆了。他雙手顫抖著用毛毯裹住她,遞給她一點龍舌蘭。這時身后傳來一聲呻吟。男人用一只手肘撐著身子掙扎著坐起來,目光搖曳地瞪視我朋友,說:“老天爺,哥們兒,你看不出來她喝得夠多了嗎?”

就在搬進巴索農(nóng)場之前,我遇到了一群年輕白人,他們在從事維護原住民權利方面的事情。像我一樣,他們也帶來了各種良好教育背景下的理想主義和義憤填膺的道德感。很多本地人所謂的“城里來的空想派麻煩鬼”就是指這個小群體。就算剛開始這句話是對的,也向來是對的,但后來就很難說了,因為愛麗絲泉的生活很快用精明取代了政治上和個人的天真。我喜歡這些人,贊同他們也支持他們,但我不想讓他們在自己身邊。我全靠自己贏得了這么多,取得了這么大的進展,至少我在心理上感覺自給自足。我不想讓潛在的友誼把事情變得復雜。畢竟,友誼需要精力,而我的精力要用在駱駝之旅上。但是有兩個人很特別,詹妮·格林和托利·薩萬科,他們用詼諧、溫暖與才智追求我,向我示好,直到我開始暗暗期待他們的來訪,以及他們帶來的芝士和紅酒,這是我現(xiàn)在簡樸的修道士生活中的極大奢侈。他們逐步巧妙地攻破了我的自我保留,直到幾個月后,我已經(jīng)變得無可救藥地依賴他們的鼓勵和支持,而他們變得與那個時代難解難分——我一想到那個時代,就一定會記起他們。

接下來幾個月的扭曲記憶都一并儲存在我的大腦里,像一個眾蛇纏結(jié)的蛇窩。我只知道,生活從美妙的巴索農(nóng)場開始,然后急轉(zhuǎn)直下,墮落成一場鬧劇,幾乎讓我相信了宿命。而且這宿命與我作對。

我仍與科特和葛萊蒂有來往。一方面,我的手腕變得足夠巧妙,想利用科特的院子、設施和知識。這件事我依靠自己的乖巧、歉意以及科特所贊賞的一切學徒品質(zhì)成功做到了。但我付出了代價。哦,他真的讓我付出了代價。我們之間完全沒有先前試探性的革命情誼。它被徹底的仇怨取代。另一方面,我想維持與葛萊蒂的友誼,她那么需要友誼??铺胤笱艿貒L試以天價出售牧場,因而她一直說要離開他。然而,葛萊蒂想再堅持久一點兒,至少等到出售成功,那樣她還能拿到一些錢——作為未被打敗的象征,而非對金錢本身的渴望。再加上弗蘭基和喬安妮,這是兩個從南希山營地來的原住民孩子,葛萊蒂和我都跟他們相處了很長時間。

喬安妮是個美麗的姑娘,大概14歲,有天生模特坯子的優(yōu)雅和姿態(tài)。她也極其伶俐,反應很快,已經(jīng)非常了解絕望。我理解她的抑郁,那是面對難以逾越的差距時產(chǎn)生的一種無助感。喬安妮想從生命中得到一些東西——因為膚色,因為貧窮,她永遠夠不著的東西。

“我有什么盼頭?”她會說,“喝酒嗎?嫁給一個每晚揍我的人嗎?”

弗蘭基稍微好一點。他至少有希望取得一個過得去的身份,當個剪羊毛手或牧場工——最多是個流動的散工,但這能讓他有一定的自我價值。他天生是個小丑,弗蘭基。我們愛憐地看著他穿著太大的靴子,模仿著別人的招搖步伐,從孩子變成青年。他會來巴索農(nóng)場看望我,說話行事都是一副大人樣,然后突然間,他注意到天色變暗,就怯懦地變回了男孩,問:“嘿,你不介意陪我走過小溪吧,嗯?我夜里害怕?!?/p>

一開始,營地的幾個男人無法理解一個女人獨居這種事。他們跟一兩個鎮(zhèn)上來的暴徒一起,有時深更半夜出現(xiàn),希望來點酒后調(diào)情。我給自己買了一桿槍,點222大功率步槍,20號口徑霰彈,雙筒立式——一個美麗的工具,但我對它全部的了解就是,你握著一頭,子彈會從另一頭出來。我從來、從來沒有給它上過膛。不過,這種把槍舉到門外、躲在背后罵上幾句粗話的行為未必不能讓人印象深刻。我告訴朋友們我真的拿槍指過人時,他們都嚇壞了。好吧,沒有直接指人,我趕緊讓他們放心,只是漫無目標地伸到門外,瞄向暗處。我能看出他們覺得我失去理智了,但我為自己這種與日俱增的鄉(xiāng)巴佬心態(tài)辯護,鑒于我身處的狀況以及對被侵犯感和財產(chǎn)的高度意識,這似乎完全合理。我后來獲悉,槍的小插曲在營地里一次次地引起無休止的歡鬧,他們對我?guī)в幸环N敬佩的色彩。事實上,幾個月過后,他們的態(tài)度完全改變了。別的不說,我現(xiàn)在受到了保護,有人幫我盯著,有人照顧我了。如果他們覺得我有一點兒癲狂,也是建立在好脾氣的基礎上。通過喬安妮、弗蘭基、葛萊蒂和艾達,我開始更了解他們所有人,開始克服羞怯和我的白人負疚感,越來越了解復雜的問題了——物質(zhì)上、政治上和情緒上那些原住民要對付的問題。

愛麗絲泉及周遭有大概30個營地,坐落在一塊塊公有土地或郊外的安置保留區(qū)里。這些營地是多年來為周圍不同部落組織的成員建立的傳統(tǒng)地方領土,他們是從澳北和南澳幾百英里以外的家園定居點搬到鎮(zhèn)上來的。城鎮(zhèn)的一個主要吸引點就是容易搞到酒,但還能找到其他重要的地區(qū)資源,包括原住民居民法律援助、衛(wèi)生部門、原住民工藝中心、原住民事務辦公室、專門欺詐原住民的二手車行,以及其他雜七雜八的大城市的東西。愛麗絲泉的住地與家園定居點之間有相當規(guī)律的人員流動,盡管有些人變成了永久居民,用矮樹木架、二手鐵皮和在市垃圾場找到的任何能湊合用上的部件給自己搭了小屋。有5個水龍頭為30個營地供水,很多人窮困潦倒,依靠垃圾桶過活,吃在垃圾場找到的被丟棄的食物,或在街上乞討要飯。很多人是酒鬼,所以不管他們拿到多少錢,都直接送進便宜的大酒壺里。小孩和女人受苦最多,營養(yǎng)不良,遭受暴力,身患疾病。

南希山是小鎮(zhèn)上經(jīng)濟最成功、最有組織、最有社會凝聚力的營地。小房子(抗艾滋組織出資)取代了小棚屋,還在建一塊洗澡區(qū)。相比較而言,最糟的營地就是托德河干涸河床里的那些,就在鎮(zhèn)子的最中央。這里的人沒有水、衛(wèi)生設備和住所,除了酒,沒有支撐。由于河流所有制的原因,這是流動原住民主要的宿營地。他們受到鎮(zhèn)議會的威脅,議會一直試圖把河邊土地的租約范圍擴展到河床本身——這是干凈地除掉營地的一種手法。為了招攬游客,他們想把環(huán)境變得干凈美好,畢竟他們花了大把的錢從店里買了假的原住民工藝品。

根據(jù)我在南希山的見聞,人們靠共享金錢過活,包括他們兼職放牛掙來的錢、兒童捐助金、寡婦和被拋棄妻子的撫恤金,以及極少、極稀有的失業(yè)補助支票。賭博是一種財富再分配,而非獲得財富的方式。關于原住民的其中一個謬見是,他們都是長期“領救濟金的混混兒”。事實上,接受社會福利的黑人比白人要少,然而他們的失業(yè)率卻比白人高10倍。

即使少數(shù)和白人一樣住在鎮(zhèn)上的混血原住民,也遭受著各種形式的隱性種族歧視。這是愛麗絲泉黑人的日常經(jīng)驗。這加強了他們自身的卑微感和自怨自艾。無法改變命運的持續(xù)挫敗感讓很多人放棄了希望,把自己變成酒鬼,因為至少酒精提供了某種形式的解脫感,讓他們離開無法承受的處境,最終,賜予他們湮滅。

正如凱文·吉爾伯特(3)在《因為白人永遠不會這么做》里寫的:

我的論點是,澳洲原住民遭受了那么深刻的靈魂強暴,以至于這種摧殘仍存在于今天大多數(shù)黑人的頭腦里。尤其是這種心理上的摧殘,導致了我們在保留地和教區(qū)見到的情況。一代代人重蹈覆轍。

教育一直是個問題。學校是混合的,黑白混雜,部落混雜。必須讀那些關于迪克、朵拉和他們的貓毛毛的故事,必須學習歷史書,書中敘述庫克船長是澳大利亞的第一個人,是“構成萬物最低人種的土人”,“在白人奮勇前進之前就快速消失了”,等等。好像嫌這些還不夠,他們還得帶裹著牛皮紙的磚塊而不是午餐去學校,因為沒有錢也沒辦法準備午餐。且不說因為沒寫作業(yè)就被罵出學校(有可能在銹蝕的車身里就著火光寫作業(yè)嗎),且不說鼓膜穿孔,眼部感染,有瘡又營養(yǎng)不良,且不說得應付很多老師固有的種族歧視,那些都姑且不提——他們可能還不得不坐在某個部落宿敵的孩子的隔壁。

怪不得孩子們不想待在這種令他們格格不入的險惡環(huán)境中。它不會教任何他們需要知道的東西,因為他們唯一可能得到的工作就是流動牧場工,這不需要讀書寫字的能力。怪不得說他們無可救藥、學不進去、豬耳朵?!鞍。瑢?,”白人悲哀地搖頭說,“這東西流淌在血液里。他們永遠無法被同化?!?/p>

在大型礦業(yè)公司開始垂涎原住民保留區(qū)的土地之前,“同化”實質(zhì)上就是秘而不宣的政策。它對原住民實際的生活方式幾乎不起作用。如今,它是一種把原住民趕離他們的土地、趕到鎮(zhèn)上的手段,而土地是唯一能賜予他們一點兒自尊的東西,他們在鎮(zhèn)上找不到工作,必須越來越依賴白人的體系過活。它同樣也為政府提供了一種便利的公關演練,這樣總理就能大聲地反對南非的種族隔離政策,維護干凈的國際聲譽,同時依舊執(zhí)行一種表面看似與種族隔離相對立的政策,但進一步檢驗后,發(fā)現(xiàn)其實產(chǎn)生了同樣的效果。這一政策確保了原住民的土地再次落入白人手中(在這種情況下,是多國白人的手中),通過清除所有黑人的倫理和文化痕跡,提供廉價勞動力,純化白人人種。這正是南非建立種族隔離政策的意圖。同化政策是反土地權、反民族自決的,黑人不愿接受。在此,再次引用凱文·吉爾伯特的話:

每一個……原住民被問起時,都會一再重申,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就是澳洲白人給黑人一塊公正的土地基地,以及公正的金融手段,讓社區(qū)開始自助。

學校教育的問題就像其他很多問題一樣,本可以很容易補救,只要政府一方撥出一丁點兒款項,引入改進的流動學校。可以預見的是,現(xiàn)任政府非但沒有增加財政預算來解決這種問題,反而在原住民支出方面進行了巨大削減。(原住民事務部最近做了一項澳洲原住民調(diào)查。在住房板塊,問題是這么設計的:“有多少原住民無家可歸?”在另一部分中,“無家可歸”不包括住在棚屋、披屋、錫皮遮篷和車身里的人。)

弗蘭基有個朋友叫柯立飛,他年紀更小,但世故得多。他是個屢教不改的慣偷,我不介意。事實上,考慮到他的情況,這似乎是一個相當合情合理的營生,只可惜他也偷我的東西。可憐的窮困的我,每周存5毛錢用來買成箱的鉚釘、螺絲刀、皮革和刀具之類的東西,都是對年輕人很有吸引力的小玩意兒。我很難招架。一方面,我知道,他們對財物的態(tài)度與我迥異,即實物不能被一個人所有,是可以共享的物品。另一方面,巴索農(nóng)場如果有東西不見時,通常是永久性消失,要不就是被一個滿懷歉意的母親送回來,砸得稀爛,壞的。所以,我時常為柯立飛和弗蘭基的小偷小摸煩心,這會換來暫時性的幾回道歉,但本質(zhì)上無濟于事。

一天我從鎮(zhèn)上回來,悄悄地從廚房走回房間。有一個房間上了鎖,里面放著我最寶貴的財物。弗蘭基和柯立飛正忙著想辦法鉆窗戶。他們像珠寶大盜一樣竊竊私語。我只能強壓住大笑,一直憋著,直到情況完全在我的掌握之中,然后顯出一副非常嚴厲的表情,說:“你們在打什么主意呢?”

我發(fā)誓,以前從沒見過人被嚇得魂飛魄散的樣子,就好像他們摸了電門。然后消停了一陣子。

幾個月之后,柯立飛攤上大事兒了。我不知道是怎么起頭的,但他做了一些相當蠢的事。我想他是偷了刀子和一把槍,又從警察局偷了一瓶威士忌用來收官,然后一個人跑進叢林里住了幾個星期。無疑被自己的行為可能招致的后果嚇壞了。他最后終于掙扎著回家了,福利部門和警察局宣告他為少年犯,從他瘸腿的母親和所有親人的身邊把他帶走。有關當局說,這些人沒有能力妥善照顧他,把他送去了南部某處的少年收容所。柯立飛才11歲。

在此期間,我的頭腦里悄無聲息地生出一種悲苦、挫敗感。獨自一人住在幻境里做旅行的大夢,不讓步于現(xiàn)實的這種喜悅開始走味。我漸漸明白,我在拖延、假裝、演戲,那是我不適的源頭。如果所有人都相信我最終會帶上駱駝遠走沙漠,那我也不相信。它是我閑來無事時,擱在頭腦邊緣把玩的東西。它給了我一個膚淺的身份,或者架構,讓我在低落的時候可以爬進去,像衣服一樣穿起來。

這種不安被混亂的日常細節(jié)和小問題消磨了。我的兩頭駱駝都病了,需要持續(xù)的關注。我會在夜里給她們上絆,帶她們出去吃食,第二天早上7點起來追蹤她們(這會花上幾個小時),帶她們回家,醫(yī)治她們,訓練澤麗(4),敷衍了事地嘗試準備她們的裝備,諸如此類,磨到該騎3英里的車去餐廳的時候,深夜再騎3英里的車回來。

澤萊卡瘦得嚇人。在被捕獲繼而帶上火車后,她就徹底掉膘了。她一直被十幾頭受驚的野駱駝擠搡,被關進畜欄,推倒,上絆,然后被丟在那里自己琢磨了幾天。她被威嚇,被狠命地撞來撞去,好像那還不夠似的,又被上了鼻栓。在最好的情況下,從野外帶回動物都是一種殘忍的行為。有時一半的獸群都會死掉,要么因為追逐而精力衰竭致死,要么跌倒后斷肢而死。

凱特不用經(jīng)受這種體驗。她幾年前被當成馱畜使用,被惡劣地對待,這事她永遠不會忘記,然后在耄耋之年跟一個朋友一起被送到阿爾庫塔牧場休息。薩雷從那里挑了她,留下了她的朋友。她記得人類,憎恨人類。她并不希望成為乘駝,自始至終都跟鼻繩過不去,而且歲數(shù)太大,陋習難改。不過,她是一頭不錯的馱畜,強壯而有耐心。我設想可以訓練澤麗來騎,用老凱特來馱重物。盡管凱特從沒想到要踢人,卻會在不高興的時候,齜起丑陋的大黃牙對著四面八方咬牙切齒。況且她一直不高興,直到嘴唇被扇了幾巴掌,被人勸服,才不再做那種荒謬的舉動。可憐的凱特,她就這么輕易讓步了,但不管我后來多么和藹、多么愛憐地對待她,她都不信任我,也不喜歡我。她有一塊半徑10英尺的“私人空間”,如果任何人類踏入這個半徑以內(nèi),她就會搖頭晃腦地咆哮,直到那個人從那里退出。她會平靜地站著,張開大嘴,像頭獅子一樣咆哮再咆哮,只在喘口氣的時候停歇一下。如果你在那里站兩個小時,她就會咆哮兩個小時。她還胖得讓人惡心。我有一天領她去卡車過磅臺,打卡數(shù)值顯示有大約2000磅。對一頭粗腿的老母駱駝來說,很不賴。她的駝峰是落在背上的一座畸形的軟骨大山,走路時,肥厚的大腿互相摩擦甩動。她整個就是一頭非常令人敬畏的野獸。

第一周,我就把獸醫(yī)請來檢查我的姑娘們。這是與愛麗絲泉獸醫(yī)們的漫長交往的開端。在我離開前,幾百美元進了他們各自的賬戶,盡管他們當中有很多人出于同情,都沒收我的咨詢費??傆幸惶?,這些神奇的人看到我進了他們的診所,會逃竄躲藏。要是被我揪住,他們肯定會嘆口氣說:“今天又有誰要死了,小羅?”然后在我說出那些毛病的最新進展時,他們的面部就抽搐起來。但他們當時教會我許多東西,像如何把針飛進肌肉,如何把針戳進頸靜脈,如何用柳葉刀切和割,如何縫合、消毒、閹割、上藥、包扎、清潔,以及一個鐵石心腸的職業(yè)醫(yī)生要超然冷靜地做到的所有事情。

獸醫(yī)給駱駝們做了深入體檢。他告訴我澤萊卡斷了一根肋骨,然后他見到我臉上的表情,趕緊安慰我說骨頭已經(jīng)長好,只有她再次跌倒時才會有麻煩。她的感染用抗生素粉很容易就能清潔干凈。然后我亮出凱特那個顫動的大肉團,給獸醫(yī)看她的前胸,此時那里正在大量地滴膿。前胸,或者叫基座,是長在前腿后面胸部上的一塊軟骨。長在前腿和后腿上類似的肉墊是駱駝坐下時的壓覺點。它被一層硬皮覆蓋,就像樹的皮。我一直在用軟管、消毒劑、抗生素粉和松焦油處理里面的傷口。獸醫(yī)檢查了前胸,停頓了一下,把手插得更深,然后吹了聲口哨。我不喜歡那口哨的聲音。

“看起來不好,”他說,“感染是從囊袋的肉里蔓延出來的,那里面可能有玻璃。不過,我還是會給她灌大量的土霉素,看看她有什么反應?!?/p>

他繼而拿出一支巨大的針筒,上面的針頭有吸管那么粗,遞給我,讓我站到離凱特的脖子2英尺以外的地方去,像扔飛鏢一樣朝她投擲針頭。我投擲的力氣不夠大。凱特的怒吼高了一個八度。我再次站回去,瞄準后用盡全力投擲。它徹底扎進去了,我很驚訝它竟然沒有從另一頭戳出來,就像科學怪人身上的螺栓一樣。然后我連上針管,注射進10毫升的黏性物質(zhì),留下一個蛋形的大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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