犟脾氣

“凡事要過過腦子，想想后果?！?/span>

聽話的孩子等于向日葵。

犟脾氣的孩子都是歪脖子樹。

他第一次憑犟脾氣“成名”才虛六歲。

母親快五十了，父親快六十了。

農(nóng)村人老得特別快。

他們完全是老頭老太了。

衰老了的人，喜歡用最簡單的方法解決復雜的問題。

動手懲罰是最簡單的辦法。

動手懲罰是要花費力氣的。很多時候，他們動手之前，是給他留一個時間差的。這個時間差是給他服軟求饒機會的。

此時求饒，那懲罰一般不會繼續(xù)下去。

如果打到一半求饒，那懲罰也不會全部執(zhí)行結(jié)束。

可是，他的詞典里是沒有“求饒”這個詞的。如果有“求饒”一詞，那他還叫犟孩子嗎？

不求饒。

那就繼續(xù)打。

父親的拳頭落下來，如同落在一只裝滿了癟稻谷的老麻袋上。

癟稻谷在麻袋里被擠得鼻青眼腫了，還是一聲不吭。

那一次，父親可能實在打不動了，停下了拳頭，對著麻袋般沉默的犟孩子說了這樣一句氣話：

“你不是不投降嗎？你不是不求饒嗎？你不是不想在我們家生活嗎？河里可沒蓋子。”

父親的話音剛落，老麻袋立刻復活成一頭小犟牛。

他立即奔出家門，就往水碼頭上跑。母親喊了他一聲，他像是沒聽見。

他要跑得更快點。

呼呼呼。呼呼呼。

他真的跑得特別快。

他跑到了水碼頭上。

本來他還猶豫了一下的，但他看了看面前的榆樹河。母親也總是這樣說呢，榆樹河真的“沒有蓋子”呢。

沒有蓋子，他就無法猶豫了。

跳進河的那個瞬間，他才知道現(xiàn)在是冬天。

他是被大姐撈上來的。

很多人都擁到他們家。

光著身子的他躲在父親母親的被窩里面呢。

半天后，看熱鬧的人潮就退潮了。

母親用老銅暖爐一邊為他烤潮濕的連體棉襖棉褲，一邊給他念“緊箍咒”：

“真笨呢，你不是一直不聽話嗎，為什么就獨獨聽了這句話！”

棉襖棉褲太舊了，太容易吸水了。

母親將他的連體棉襖棉褲烤了整整三天，他的耳朵當然也被母親念了整整三天“緊箍咒”。

雖然有棉被擋著，母親的“緊箍咒”還是一句一句種到他耳朵里了。

第二次“成名”不在室外。

他的犟脾氣又上來了，還做好了讓父親動手懲罰自己的充分準備。

父親沒動手。

父親竟學母親一樣念“緊箍咒”了：

“我們真是生你養(yǎng)你還是生養(yǎng)錯了呢？”

“人家哪吒還削肉還母剔骨還父呢。”

“我看你拿什么還呢？！”

他不知道怎么回父親，他知道自己肯定不能像上次那樣去干跳河的事。

他在家里來回環(huán)視了兩圈，看到碗柜下面有個農(nóng)藥瓶。

他跑到那個碗柜下面，俯身撈起農(nóng)藥瓶。

他把瓶蓋子扭開了。

他動作并不快。

他期待有人阻止他，甚至把手中的瓶子搶走。

父親沒有阻止他，母親也沒有阻止他，家里人都沒有阻止他。

他覺得有點奇怪。

但他們不阻止他，他絕對是不能停下的。

停下了，太丟面子了。

于是，他就仰頭喝了一小口。

喝到嘴里，才知道徹底上當了。

不是農(nóng)藥，是明礬水。

農(nóng)藥瓶里裝滿了父親為治牙疼儲藏的明礬水。

那時候治牙疼沒有特效藥，常常用明礬塊泡出非常苦澀的水，牙疼的時候，就把明礬水含在嘴巴里。

明礬水很“澀”。

嘴巴舌頭麻木了。

麻木，也是疼痛的敵人。

他一點也動彈不得了，就像被蜘蛛綁縛的小蟲子。

他知道他的表情很怪異的。

他知道自己被嘴巴里吐不出來的明礬水“澀”住了。

整個喉嚨整個身體都麻木了。

母親跟著大家一起哈哈大笑。

他看到母親的眼淚都笑出來了。

等母親笑夠了之后，這才去水缸里舀一碗水，讓他去漱口，然后又念了一句“緊箍咒”：

“凡事要過過腦子，想想后果。”

滿嘴苦澀的他在心里搖了搖頭。

明礬水實在太苦太澀了。

要比生柿子苦澀不止一萬倍。

這么多年過去了，只要想到當年自己喝明礬水上當?shù)氖拢紩蛋党靶σ幌履莻€沒心沒肺的犟孩子。

就像一頭小犟牛呢。犟脾氣上來之后，小犟牛會把系著牛韁繩的銅鼻拘生生扯下來。

牛鼻子被扯豁了。

犟脾氣的小犟牛?；砹吮亲拥男￡衽?。你知道不知道，你的身后面還有一條高高舉起的鞭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