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美麗人生

我的母親是一位耄耋老人，健康慈祥，恬淡寧靜。雖然我已步入中年，但是卻像孩子般越來越依戀母親。閑暇時間里，與母親坐在一起，相互依偎著，聽母親講著她過去的故事，說著她現(xiàn)在的瑣事，我享受著難得的踏實和溫暖，任由歲月倒流，時光停滯。母女兩人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相互依靠著，心亦安，神亦定，我很是知足。

我仔細端詳著母親，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母親真的老了。眉心間的福痣、滿臉的皺紋，還有永遠伸不直的手指，形成了母親最顯著的外貌特征。在母親曲曲折折的生命歷程中，母親的容顏不僅留下了歲月的痕跡，也成就了獨屬于母親的美麗。

母親臉龐白皙，寬寬的額頭上，眉宇間有顆紅紅的痣，黃豆粒大小。在我的印象中，幾十年過去了，母親額頭上的這顆痣，不見大，也不變小，是母親相貌特征最明顯的標志。記得我女兒還是襁褓中的嬰兒時，母親把她抱在懷里，一老一小，臉貼著臉，總是親不夠，逗得女兒咯咯笑著，女兒對姥姥臉上的這顆痣，充滿了好奇，胖嘟嘟的小手總是喜歡摸它，揪了又揪。每當這個時候，母親總是說：“這是姥姥的福氣，揪也揪不走哩！”

無論是讓母親深信不疑的算卦先生，還是善于看相的親戚朋友，一致篤定，母親臉上的這顆痣是福痣，而且總能從母親所經(jīng)歷的吉兇禍福中，找出一些蛛絲馬跡，與母親臉上的這顆痣關(guān)聯(lián)起來，然后得出結(jié)論，我的母親是一個有福之人。然而，我深切地感受到，在母親的前半生中，她是多么不容易，經(jīng)歷了太多的苦難和艱辛。母親的面相，特別是額頭上的這顆痣，并沒有給母親帶來多少福氣和快樂。

母親生養(yǎng)過四個孩子，我的大哥和大姐不幸夭折，二姐和我的出生，讓母親格外珍惜，百般呵護。讓兩個柔弱的小生命能夠活下來，不生病，身體好好的，成為母親最操心的大事。特別是二姐，小時候身體很弱，經(jīng)常感冒發(fā)燒，打針吃藥成了家常便飯。年邁的奶奶也和我們一起生活，一家五口人靠父母親微薄的工資養(yǎng)活。

在那個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糧食是按人口每月定量供應(yīng)。一年到頭，母親算計著家里的口糧，變著法兒地讓年邁的婆婆、干力氣活的丈夫，還有兩個體弱的孩子能夠吃得飽、吃得香。

雖然日子艱苦，在過年的時候，母親總是通過自己的巧手，盡展花招，做出過年的面食，寄寓著樸實的期許，祈禱著來年的好光景、一家人的平平安安。過年前一個月，母親常常要忙到大半夜，我和姐姐圍在灶臺前，聞著饅頭的香味，看著母親打開蒸屜，蒸出一鍋熱氣騰騰、鼓脹脹的饅頭。那一刻，蒸汽繚繞，母親微笑看著剛剛蒸熟的饅頭，她的臉龐被熏得通紅，細細的汗珠映得額頭發(fā)亮，臉上那顆福痣更加有韻味。這幅塵封已久的畫面，永遠定格在我心中，母親真美。

母親出生于豫東商丘縣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縣火柴廠招工，十八歲的母親進廠當上了工人。母親每天的工作，是將粘上火藥頭的火柴梗，按照規(guī)定的數(shù)量，裝進火柴盒內(nèi)。那時候生產(chǎn)條件差，基本以手工操作為主，母親的兩只手上下來回挪動，手指不停地將粘上火藥頭的火柴梗裝進火柴盒內(nèi)。從十八歲上班，到五十歲退休，母親裝了一輩子的火柴盒。日復(fù)一日的重復(fù)勞動，讓高挑硬朗的母親，變得弓腰駝背，再也站不直。特別是母親的兩只手，由于長期的手指固定動作，已經(jīng)嚴重變形，五指無法并攏，小手指關(guān)節(jié)彎曲，再也伸不直。

我的女兒兩歲時，蹣跚著學(xué)走路，母親牽著她，大手拉小手，不停地走著，女兒邁出的步子越來越穩(wěn)。兩人停下歇息時，女兒喜歡將母親的一只大手攤開，用自己的小手竭力把母親的五個手指靠攏，并且把母親的小手指高高鼓起的部分，輕輕地往下摁，卻撫不平姥姥的手指。女兒很奇怪問母親：“為什么姥姥的手指頭伸不直呢？”母親對女兒說：“姥姥老了，手指伸不直了！”

漸漸長大的女兒，喜歡上京劇。絢麗多彩的服裝，悠揚委婉的唱腔，讓她著迷。在學(xué)戲的過程中，戲曲的身段和手勢，是她必練的基本功。也許是母親彎曲的手指給年幼的女兒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女兒拉起母親的手，舉得高高的，模仿著母親的手指，似乎學(xué)到了真功，興奮地說：“姥姥的手指就是蘭花指。”

蘭花，幽雅素淡，具有花中君子的美譽；蘭花指，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戲曲中一種特有的基本手勢。我萬萬沒想到，女兒會將優(yōu)雅的蘭花指與母親彎曲變形的手指聯(lián)系在一起，我拉起母親的手，仔細端詳著，母親的手形，就像一尊蘭花指模型，精妙傳神，母親真美。

隨著公私合營，新婚不久的母親響應(yīng)號召，獨自一人來到安陽火柴廠。兩年之后，父親才從老家調(diào)到安陽，與母親團聚。年輕的父母，舉目無親，在異鄉(xiāng)打拼，靠著力氣，養(yǎng)活著一家老老小小。哥哥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三姐妹中大姐長得最漂亮，可惜都早早地沒了。經(jīng)歷了喪子喪女之痛，父親實在忍不住了，會發(fā)脾氣，母親卻從來不吵不鬧，默默地承受著一切。然而，心中的愁苦早早地爬到母親的臉上。在母親白皙而細膩的臉龐上，留下一道道皺紋，使得年紀輕輕的母親，變得越來越蒼老，使得母親的容顏與母親的實際年齡，相差如此懸殊。

時代在變化，社會在進步，家里的日子一天天好起來，我和姐姐各自經(jīng)營著幸福的小家，兩個可愛的外孫和外孫女健康成長，母親安享著晚年，臉上總是笑盈盈，瞇起的眼睛像彎彎的月牙兒，一道道皺紋舒展開來，母親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