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的刑罰

落花生:許地山散文精選 作者:許地山 著


愛的刑罰

我從遠(yuǎn)地冒著雨回來。因為我妻子心愛的一樣?xùn)|西讓我找著了;我得帶回來給她。

一進(jìn)門,小丫頭為我收下雨具,老媽子也借故出去了。我對妻子說:“相離好幾天,你悶得慌嗎?……呀,香得很!這是從哪里來的?”

“窗欞下不是有一盆素蘭嗎?”

我回頭看,幾箭蘭花在一個汝窯缽上開著。

我說:“這盆花多會移進(jìn)來的?這么大雨天,還能開得那么好,真是難得??!……可是我總不信那些花有如此的香氣?!?/p>

我們并肩坐在一張紫檀榻上,我還往下問:“良人,到底是蘭花的香,是你的香?”

“到底是蘭花的香,是你的香?讓我聞一聞?!彼f時,親了我一下。小丫頭看見了,掩著嘴笑,翻身揭開簾子,要往外走。

“玉耀,玉耀,回來!”小丫頭不敢不回來,但,仍然抿著嘴笑。

“你笑什么?”

“我沒有笑什么。”

我為她們排解說:“你明知道她笑什么,又何必問她呢,饒了她罷?!?/p>

妻子對小丫頭說:“不許到外頭瞎說。去罷,到園里給我摘些瑞香來。”

小丫頭抿著嘴出去了。

妻子說:“良人,你不是愛聞香么?我曾托人到鹿港去買上好的沉香線;現(xiàn)在已經(jīng)寄到了?!彼f著,便抽出妝臺的抽屜,取了一條沉香線,燃著,再插在小宣爐中。

我說:“在香煙繞繚之中,得有清談。給我說一個生番故事罷。不然,就給我談佛?!?/p>

妻子說:“生番故事,太野了。佛更不必說,我也不會說?!?/p>

“你就隨便說些你所知道的罷,橫豎我們都不大懂得;你且說,什么是佛法罷?!?/p>

“佛法么?——色,——聲,——香,——味,——觸,——造作,——思維,都是佛法;唯有愛聞香的愛不是佛法?!?/p>

“你又矛盾了!這是什么因明?”

“不明白么?因為你一愛,便成為你的嗜好;那香在你聞覺中,便不是本然的香了?!?/p>

南普陀寺里的大石,雨后稍微覺得干凈,不過綠苔多長一些。天涯的淡霞好像給我們一個天晴的信。樹林里的虹氣,被陽光分成七色。樹上,雄蟲求雌的聲,凄涼得使人不忍聽下去。妻子坐在石上,見我來,就問:“你從哪里來?我等你許久了。”

“我領(lǐng)著孩子們到海邊撿貝殼咧。阿瓊撿著一個破具,雖不完全,里面卻像藏著珠子的樣子。等他來到,我教他拿出來給你看一看?!?/p>

“在這樹蔭底下坐著,真舒服呀!我們天天到這里來,多么好呢!”

妻說:“你哪里能夠……?”

“為什么不能?”

“你應(yīng)當(dāng)作蔭,不應(yīng)當(dāng)受蔭。”

“你愿我作這樣的蔭么?”

“這樣的蔭算什么!我愿你作無邊寶華蓋,能普蔭一切世間諸有情。愿你為如意凈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間諸有情。愿你為降魔金剛杵,能破壞一切世間諸障礙。愿你為多寶盂蘭盆,能盛百味,滋養(yǎng)一切世間諸饑渴者。愿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萬手,無量數(shù)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間等等美善事?!?/p>

我說:“極善,極妙!但我愿作調(diào)味的精鹽,滲入等等食品中,把自己的形骸融散,且回復(fù)當(dāng)時在海里的面目,使一切有情得嘗咸味,而不見鹽體?!?/p>

妻子說:“只有調(diào)味,就能使一切有情都滿足嗎?”

我說:“鹽的功用,若只在調(diào)味,那就不配稱為鹽了。”

愛的痛苦

在綠蔭月影底下,朗日和風(fēng)之中,或急雨飄雪的時候,牛先生必要說他的真言,“啊,拉夫斯偏(love’s.pain的音譯,即‘愛的痛苦’。——編者注)!”他在三百六十日中,少有不說這話的時候。

暮雨要來,帶著愁容的云片,急急飛避;不識不知的蜻蜓還在庭園間遨游著。愛誦真言的牛先生悶坐在屋里,從西窗望見隔院的女友田和正抱著小弟弟玩。

姊姊把孩子的手臂咬得吃緊;擘他的兩頰;搖他的身體;又掌他的小腿。孩子急得哭了。姊姊才忙忙地?fù)肀ё∷?,推著笑說:“乖乖,乖乖,好孩子,好弟弟,不要哭。我疼愛你,我疼愛你!不要哭?!辈灰粫汉⒆拥目蘼暪煌A?。可是弟弟剛現(xiàn)出笑容,姊姊又該咬他、擘他、搖他、掌他咧。

檐前的雨好像珠簾,把牛先生眼中的對象隔住。但方才那種印象,卻縈回在他眼中。他把窗戶關(guān)上,自己一人在屋里蹀來踱去。最后,他點點頭,笑了一聲,“哈,哈!這也是拉夫斯偏!”

他走近書桌子,坐下,提起筆來,像要寫什么似的。想了半天,才寫上一句七言詩。他念了幾遍,就搖頭,自己說:“不好,不好。我不會做詩,還是隨便記些起來好?!?/p>

牛先生將那句詩涂掉以后,就把他的日記拿出來寫。那天他要記的事情格外多。日記里應(yīng)用的空格,他在午飯后,早已填滿了。他裁了一張紙,寫著:

黃昏,大雨。田在西院弄她的弟弟,動起我一個感想,就是:人都喜歡見他們所愛者的愁苦;要想方法教所愛者難受。所愛者越難受,愛者越喜歡,越加愛。

一切被愛的男子,在他們的女人當(dāng)中,直如小弟弟在田的膝上一樣。他們也是被愛者玩弄的。

女人的愛最難給,最容易收回去。當(dāng)她把愛收回去的時候,未必不是一種游戲的沖動;可是苦了別人哪。

唉,愛玩弄人的女人,你何苦來這一下!愚男子,你的苦惱,又活該呢!

牛先生寫完,復(fù)看一遍,又把后面那幾句涂去,說:“寫得太過了,太過了!”他把那張紙付貼在日記上,正要起身,老媽子把哭著的孩子抱出來,一面說:“姊姊不好,愛欺負(fù)人。不要哭,咱們找牛先生去。”

“姊姊打我!”這是孩子所能對牛先生說的話。

牛先生裝作可憐的聲音,憂郁的容貌,回答說:“是么?姊姊打你么?來,我看看打到哪步田地?”

孩子受他的撫慰,也就忘了痛苦,安靜過來了。現(xiàn)在吵鬧的,只剩下外間急雨的聲音。

你為什么不來

在夭桃開透、濃蔭欲成的時候,誰不想伴著他心愛的人出去游逛游逛呢?在密云不飛、急雨如注的時候,誰不愿在深閨中等她心愛的人前來細(xì)談呢?

她悶坐在一張睡椅上,紊亂的心思像窗外的雨點——東拋,西織,來回?zé)o定。在有意無意之間,又順手拿起一把九連環(huán)慵懶懶地解著。

丫頭進(jìn)來說:“小姐,茶點都預(yù)備好了?!?/p>

她手里還是慵懶懶地解著,口里卻發(fā)出似答非答的聲音:“……他為什么還不來?”

除窗外的雨聲,和她手中輕微的銀環(huán)聲以外,屋里可算靜極了!在這幽靜的屋里,忽然從窗外伴著雨聲送來幾句優(yōu)美的歌曲:

你放聲哭,

因為我把林中善鳴的鳥籠住么?

你飛不動,

因為我把空中的雁射殺么?

你不敢進(jìn)我的門,

因為我家養(yǎng)狗提防客人么?因為我家養(yǎng)貓捕鼠,

你就不來么?

因為我的燈火沒有籠罩,

燒死許多美麗的昆蟲

你就不來么?

你不肯來,

因為我有?……

有什么呢?她聽到末了這句,那紊亂的心就發(fā)出這樣的問。她心中接著想:因為我約你,所以你不肯來;還是因為大雨,使你不能來呢?

難解決的問題

我叫同伴到釣魚磯去賞荷,他們都不愿意去,剩我自己走著。我走到清佳堂附近,就坐在山前一塊石頭上歇息。在瞻顧之間,小山后面一陣唧咕的聲音夾著蟬聲送到我耳邊。

誰愿意在優(yōu)游的天日中故意要找出人家的秘密呢?然而宇宙間的秘密都從無意中得來。所以在那時候,我不離開那里,也不把兩耳掩住,任憑那些聲浪在耳邊蕩來蕩去。

劈頭一聲,我便聽得:“這實是一個難解決的問題?!?/p>

既說是難解決,自然要把怎樣難的理由說出來。這理由無論是局內(nèi)、局外人都愛聽的。以前的話能否鉆入我耳里,且不用說,單是這一句,使我不能不注意。

山后的人接下去說:“在這三位中,你說要哪一位才合適?……梅說要等我十年;白說要等到我和別人結(jié)婚那一天;區(qū)說非嫁我不可,——她要終身等我?!?/p>

“那么,你就要區(qū)罷?!?/p>

“但是梅的景況,我很了解。她的苦衷,我應(yīng)當(dāng)原諒。她能為了我犧牲十年的光陰,從她的境遇看來,無論如何,是很可敬的。設(shè)使梅居區(qū)的地位,她也能說,要終身等我?!?/p>

“那么,梅、區(qū)都不要,要白如何?”

“白么?也不過是她的環(huán)境使她這樣達(dá)觀。設(shè)使她處著梅的景況,她也只能等我十年?!?/p>

會話到這里就停了。我的注意只能移到池上,靜觀那被輕風(fēng)搖擺的芰荷。呀,葉底那對小鴛鴦?wù)谀抢镄缒?!不曉得它們從前也曾解決過方才的問題沒有?不上一分鐘,后面的聲音又來了。

“那么,三個都要如何?”

“笑話,就是沒有理性的獸類也不這樣辦。”

又停了許久。

“不經(jīng)過那些無用的禮節(jié),各人快活地同過這一輩子不.成嗎?”

“唔……唔……唔……這是后來的話,且不必提,我們先解決目前的困難罷。我實不肯故意辜負(fù)了三位中的一位。我想用拈鬮的方法瞎挑一個就得了?!?/p>

“這不更是笑話么?人間哪有這么新奇的事!她們?nèi)酥姓l愿意遵你的命令,這樣辦呢?”

他們大笑起來。

“我們私下先拈一拈,如何?你權(quán)當(dāng)作白,我自己權(quán)當(dāng)作梅,剩下是區(qū)的份。”

他們由嚴(yán)重的密語化為滑稽的談笑了。我怕他們要鬧下坡來,不敢逗留在那里,只得先走。釣魚磯也沒去成。

愛就是刑罰

“這什么時候了,還埋頭在案上寫什么?快同我到海邊去走走罷?!?/p>

丈夫盡管寫著,沒站起來,也沒抬頭對他妻子行個“注目笑”的禮。妻子跑到身邊,要搶掉他手里的筆,他才說:“對不起,你自己去罷。船,明天一早就要開,今晚上我得把這幾封信趕出來;十點鐘還要送到船里的郵箱去?!?/p>

“我要人伴著我到海邊去?!?/p>

“請七姨子陪你去?!?/p>

“七妹子說我嫁了,應(yīng)當(dāng)和你同行;她和別的同學(xué)先去了。我要你同我去?!?/p>

“我實在對不起你,今晚不能隨你出去。”他們爭執(zhí)了許久,結(jié)果還是妻子獨自出去。

丈夫低著頭忙他的事體,足有四點鐘工夫。那時已經(jīng)十一點了,他沒有進(jìn)去看看那新婚的妻子回來了沒有,披起大衣大踏步地出門去。

他回來,還到書房里檢點一切,才進(jìn)入臥房。妻子已先睡了。他們的約法:睡遲的人得親過先睡者的嘴才許上床。所以這位少年走到床前,依法親了妻子一下。妻子急用手在唇邊來回擦了幾下。那意思是表明她不受這個接吻。

丈夫不敢上床,呆呆地站在一邊。一會兒,他走到窗前,兩手支著下頷,點點的淚滴在窗欞上。他說,“我從來沒受過這樣刑罰!……你的愛,到底在哪里?”

“你說愛我,方才為什么又刑罰我,使我孤零?”妻子說完,隨即起來,安慰他說,“好人,不要當(dāng)真,我和你鬧玩哪。愛就是刑罰,我們能免掉么?”

他一向就住在妻子家里,因為他除妻子以外,沒有別的親戚。妻家的人愛他的聰明,也憐他的伶仃,所以萬事都尊重他。

他的妻子早已去世,膝下又沒有子女。他的生活就是念書、寫字,有時還彈彈七弦。他決不是一個書呆子,因為他常要在書內(nèi)求理解,不像書呆子只求多念。

妻子的家里有很大的花園供他游玩;有許多奴仆聽他使令。但他從沒有特意到園里游玩;也沒有呼喚過一個仆人。

在一個陰郁的天氣里,人無論在什么地方都不舒服的。岳母叫他到屋里閑談,不曉得為什么緣故就勸起他來。岳母說:“我覺得自從儷兒去世以后,你就比前格外客氣。我勸你毋須如此,因為外人不知道都要怪我??茨愦┏蛇@樣,還不如家里的仆人,若有生人來到,叫我怎樣過得去?倘或有人欺負(fù)你,說你這長那短,盡可以告訴我,我責(zé)罰他給你看?!?/p>

“我哪里懂得客氣?不過我只覺得我欠的債太多,不好意思多要什么。”

“什么債?有人問你算賬么?唉,你太過見外了!我看你和自己的子侄一樣,你短了什么,盡管問管家的要去;若有人敢說閑話,我定不饒他?!?/p>

“我所欠的是一切的債。我看見許多貧乏人、愁苦人,就如該了他們無量數(shù)的債一般。我有好的衣食,總想先償還他們。世間若有一個人吃不飽足,穿不暖和,住不舒服,我也不敢公然獨享這具足的生活。”

“你說得太玄了!”她說過這話,停了半晌才接著點頭說,“很好,這才是讀書人‘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精神?!欢阋裁磿r候才還得清呢?你有清還的計劃沒有?”

“唔……唔……”他心里從來沒有想到這個,所以不能回答。

“好孩子,這樣的債,自來就沒有人能還得清,你何必自尋苦惱?我想,你還是做一個小小的債主罷。說到具足生活,也是沒有涯岸的:我們今日所謂具足,焉知不是明日的缺陷?你多念一點書就知道生命即是缺陷的苗圃,是煩惱的秧田;若要補(bǔ)修缺陷,拔除煩惱,除棄絕生命外,沒有別條道路。然而,我們哪能辦得到?個個人都那么怕死!你不要作這種非非想,還是順著境遇做人去罷?!?/p>

“時間——計劃——做人——”這幾個字從岳母口里發(fā)出,他的耳鼓就如受了極猛烈的椎擊。他想來想去,已想昏了。他為解決這事,好幾天沒有出來。

那天早晨,女傭端粥到他房里,沒見他,心中非常疑惑。因為早晨,他沒有什么地方可去:海邊呢?他是不輕易到的?;▓@呢?他更不愿意在早晨去。因為丫頭們都在那個時候到園里爭摘好花去獻(xiàn)給她們幾位姑娘。他最怕見的是人家毀壞現(xiàn)成的東西。

女傭四圍一望,驀地看見一封信被留針刺在門上。她忙取下來,給別人一看,原來是給老夫人的。

她把信拆開,遞給老夫人。上面寫著:

親愛的岳母:

你問我的話,教我實在想不出好回答。而且,因你這一問,使我越發(fā)覺得我所負(fù)的債更重。我想做人若不能還債,就得避債,決不能教債主把他揪住,使他受苦。若論還債,依我的力量、才能,是不濟(jì)事的。我得出去找?guī)讉€幫忙的人。如果不能找著,再想法子。現(xiàn)在我去了,多謝你栽培我這么些年。我的前途,望你記念;我的往事,愿你忘卻。我也要時時祝你平安。

婿容融留字

老夫人念完這信,就非常愁悶。以后,每想起她的女婿,便好幾天不高興。但不高興盡管不高興,女婿至終沒有回來。

花香霧氣中的夢

在覆茅涂泥的山居里,那阻不住的花香和霧氣從疏簾竄進(jìn)來,直撲到一對夢人身上。妻子把丈夫搖醒,說:“快起罷,我們的被褥快濕透了。怪不得我總覺得冷,原來太陽被囚在濃霧的監(jiān)獄里不能出來。”

那夢中的男子,心里自有他的溫暖,身外的冷與不冷他毫不介意。他沒有睜開眼睛便說:“哎呀,好香!許是你桌上的素馨露灑了罷?”

“哪里?你還在夢中哪。你且睜眼看簾外的光景?!?/p>

他果然揉了眼睛,擁著被坐起來,對妻子說:“怪不得我凈夢見一群女子在微雨中游戲。若是你不叫醒我,我還要往下夢哪。”

妻子也擁著她的絨被坐起來說:“我也有夢?!?/p>

“快說給我聽?!?/p>

“我夢見把你丟了。我自己一人在這山中遍處找尋你,怎么也找不著。我越過山后,只見一個美麗的女郎挽著一籃珠子向各樹的花葉上頭亂撒。我上前去向她問你的下落,她笑著問我:‘他是誰,找他干什么?’我當(dāng)然回答,他是我的丈夫……”

“原來你在夢中也記得他!”他笑著說這話,那雙眼睛還顯出很滑稽的樣子。

妻子不喜歡了。她轉(zhuǎn)過臉背著丈夫說:“你說什么話!你老是要挑剔人家的話語,我不往下說了?!彼崎_絨被,隨即呼喚丫頭預(yù)備臉?biāo)?/p>

丈夫速把她揪住,央求說:“好人,我再不敢了。你往下說罷。以后若再饒舌,情愿挨罰?!?/p>

“誰稀罕罰你?”妻子把這次的和平畫押了。她往下說:“那女人對我說,你在山前柚花林里藏著。我那時又像把你.忘了……”

“哦,你又……不,我應(yīng)許過不再說什么的;不然,我就要挨罰了。你到底找著我沒有?”

“我沒有向前走,只站在一邊看她撒珠子。說來也很奇怪:那些珠子粘在各花葉上都變成五彩的零露,連我的身體也沾滿了。我忍不住,就問那女郎。女郎說:‘東西還是一樣,沒有變化,因為你的心思前后不同,所以覺得變了。你認(rèn)為珠子,是在我撒手之前,因為你想我這籃子決不能盛得露水。你認(rèn)為露珠時,在我撒手之后,因為你想那些花葉不能留住珠子。我告訴你:你所認(rèn)的不在東西,乃在使用東西的人和時間;你所愛的,不在體質(zhì),乃在體質(zhì)所表的情。你怎樣愛月呢?是愛那懸在空中已經(jīng)老死的暗球么?你怎樣愛雪呢?是愛它那種砭人肌骨的凜冽么?’”

“她一說到雪,我打了一個寒噤,便醒起來了。”

丈夫說:“到底沒有找著我?!?/p>

妻子一把抓住他的頭發(fā),笑說:“這不是找著了嗎?……我說,這夢怎樣?”

“凡你所夢都是好的。那女郎的話也是不錯。我們最愉快的時候豈不是在接吻后,彼此的凝視嗎?”他向妻子癡笑,妻子把絨被拿起來,蓋在他頭上,說:“惡鬼!這會可不讓你有第二次的凝視了。”

春的林野

春光在萬山環(huán)抱里,更是泄漏得遲。那里的桃花還是開著;漫游的薄云從這峰飛過那峰,有時稍停一會兒,為的是擋住太陽,教地面的花草在它的蔭下避避光焰的威嚇。

巖下的蔭處和山溪的旁邊滿長了薇蕨和其他鳳尾草。紅、黃、藍(lán)、紫的小草花點綴在綠茵上頭。

天中的云雀,林中的金鶯,都鼓起它們的舌簧。輕風(fēng)把它們的聲音擠成一片,分送給山中各樣有耳無耳的生物。桃花聽得入神,禁不住落了幾點粉淚,一片一片凝在地上。小草花聽得大醉,也和著聲音的節(jié)拍一會倒,一會起,沒有鎮(zhèn)定的時候。

林下一班孩子正在那里撿桃花的落瓣哪。他們撿著,清兒忽嚷起來,道:“嗄,邕邕來了!”眾孩子住了手,都向桃林的盡頭盼望。果然邕邕也在那里摘草花。

清兒道:“我們今天可要試試阿桐的本領(lǐng)了。若是他能辦得到,我們都把花瓣穿成一串瓔珞圍在他身上,封他為大哥.如何?”

眾人都答應(yīng)了。

阿桐走到邕邕面前,道:“我們正等著你來呢?!?/p>

阿桐的左手盤在邕邕的脖上,一面走一面說:“今天他們要替你辦嫁妝,教你做我的妻子。你能做我的妻子么?”

邕邕狠視了阿桐一下,回頭用手推開他,不許他的手再搭在自己脖上。孩子們都笑得支持不住了。

眾孩子嚷道:“我們見過邕邕用手推人了!阿桐贏了!”

邕邕從來不會拒絕人,阿桐怎能知道一說那話,就能使她動手呢?是春光的蕩漾,把他這種心思泛出來呢?或者,天地之心就是這樣呢?

你且看:漫游的薄云還是從這峰飛過那峰。

你且聽:云雀和金鶯的歌聲還布滿了空中和林中。在這萬山環(huán)抱的桃林中,除那班愛鬧的孩子以外,萬物把春光領(lǐng)略得心眼都迷蒙了。

我常得著男子送給我的東西,總沒有當(dāng)它們做寶貝看。我的朋友師松卻不如此,因為她從不曾受過男子的贈與。

自鳴鐘敲過四下以后,山上禮拜寺的聚會就完了。男男女女像出圈的羊,爭要下到山坡覓食一般。那邊有一個男學(xué)生跟著我們走,他的正名字我忘記了,我只記得人家都叫他做“宗之”。他手里拿著一枝荼,且行且嗅。荼本不是香花,他嗅著,不過是一種無聊舉動便了?!八晒媚?,這枝荼送給你。”他在我們后面嚷著。松姑娘回頭看見他滿臉堆著笑容遞著那花,就速速伸手去接。她接著說:“很多謝,很多謝?!弊谥恍χc點頭,隨即從西邊的山徑轉(zhuǎn)回家去。

“他給我這個,是什么意思?”

“你想他有什么意思,他就有什么意思。”我這樣回答她。走不多遠(yuǎn),我們也分途各自家去了。

她自下午到晚上不歇把弄那枝荼。那花像有極大的魔力,不讓她撒手一樣。她要放下時,每覺得花兒對她說:“為什么離奪我?我不是從宗之手里遞給你,交你照管的嗎?”

呀,宗之的眼、鼻、口、齒、手、足、動作,沒有一件不在花心跳躍著,沒有一件不在她眼前的花枝顯現(xiàn)出來!她心里說:“你這美男子,為甚緣故送給我這花兒?”她又想起那天經(jīng)壇上的講章,就自己回答說:“因為他顧念他使女的卑微,從今而后,萬代要稱我為有福?!?/p>

這是她愛荼花,還是宗之愛她呢?我也說不清,只記得有一天我和宗之正坐在榕樹根談話的時候,他家的人跑來對他說:“松姑娘吃了一朵什么花,說是你給她的,現(xiàn)在病了。她家的人要找你去問話咧?!?/p>

他嚇了一跳,也摸不著頭腦,只說:“我哪時節(jié)給她東西吃?這真是……!”

我說:“你細(xì)想一想?!彼趺匆蚕氩黄饋?。我才提醒他說:“你前個月在斜道上不是給了她一朵荼嗎?”“對呀,可不是給了她一朵荼!可是我哪里教她吃.了呢?”

“為什么你單給她,不給別人?”我這樣問他。

他很直截地說:“我并沒有什么意思,不過隨手摘下,隨手送給別人就是了。我平素送了許多東西給人,也沒有什么事;怎么一朵小小的荼就可使她著了魔?”

他還坐在那里沉吟,我便促他說:“你還能在這里坐著么?不管她是誤會,你是有意,你既然給了她,現(xiàn)在就得去看她一看才是?!?/p>

“我哪有什么意思?”

我說:“你且去看看罷。蚌蛤何嘗立志要生珠子呢?也不過是外間的沙粒偶然滲入它的殼里,它就不得不用盡工夫分泌些黏液把那小沙裹起來罷了。你雖無心,可是你的花一到她手里,管保她不因花而愛起你來嗎?你敢保她不把那花當(dāng)作你所賜給愛的標(biāo)識,就納入她的懷中,用心里無限的情思把它圍繞得非常嚴(yán)密嗎?也許她本無心,但因你那美意的沙無意中掉在她愛的貝殼里,使她不得不如此。不用躊躇了,且去看看罷?!?/p>

宗之這才站起來,皺一皺他那副冷靜的臉龐,跟著來人從林菁的深處走出去了。

銀翎的使命

黃先生約我到獅子山麓陽濕的地方去找捕蠅草。那時剛過梅雨之期,遠(yuǎn)地青山還被煙霞蒸著,唯有幾朵山花在我們眼前淡定地看那在溪澗里逆行的魚兒喋著它們的殘瓣。

我們沿著溪澗走。正在尋找的時候,就看見一朵大白花從上游順流而下。我說:“這時候,哪有偌大的白荷花流著呢?”

我的朋友說:“你這近視鬼!你準(zhǔn)看出那是白荷花么?我看那是……”

說時遲,來時快,那白的東西已經(jīng)流到我們跟前。黃先生急忙把采集網(wǎng)攔住水面;那時,我才看出是一只鴿子。他從網(wǎng)里把那死的飛禽取出來,詫異說:“是誰那么不仔細(xì),把人家的傳書鴿打死了!”他說時,從鴿翼下取出一封長的小信來,那信已被水浸透了;我們慢慢把它展開,披在一塊石上。

“我們先看看這是從哪里來的,要寄到哪里去的,然后給他寄去,如何?”我一面說,一面看著。但那上頭不特地址沒有,甚至上下的款識也沒有。

黃先生說:“我們先看看里頭寫的是什么,不必講私.德了?!?/p>

我笑著說:“是,沒有名字的信就是公的,所以我們也可以披閱一遍?!?/p>

于是我們一同念著:

你教昆兒帶銀翎、翠翼來,吩咐我,若是它們空著回去,就是我還平安的意思。我恐怕他知道,把這兩只小寶貝寄在霞妹那里;誰知道前天她開籠擱飼料的時候,不提防把翠翼放走了!

噯,愛者,你看翠翼沒有帶信回去,定然很安心,以為我還平安無事。我也很盼望你常想著我的精神和去年一樣。不過現(xiàn)在不能不對你說的,就是過幾天人就要把我接去了!我不得不叫你速速來和他計較。你一來,什么事都好辦了。因為他怕的是你和他講理。

噯,愛者,你見信以后,必得前來,不然,就見我不著;以后只能在累累荒冢中讀我的名字了,這不是我不等你,時間不讓我等你喲!

我盼望銀翎平平安安地帶著它的使命回去。

我們念完,黃先生說:“這是怎么一回事?”

“誰能猜呢?反正是不幸的事罷了?,F(xiàn)在要緊的,就是怎樣處置這封信。我想把它貼在樹上,也許有知道這事的人經(jīng)過這里,可以把它帶去?!蔽覔u著頭,且輕輕地把信揭起。

黃先生說:“不如拿到村里去打聽一下,或者容易找到一點線索?!?/p>

我們商量之下,就另抄一張起來,仍把原信系在鴿翼底下。黃先生用采掘鍬子在溪邊挖了一個小坑,把鴿子葬在里頭,回頭為它立了一座小碑,且從水中淘出幾塊美麗的小石壓在墓上。那墓就在山花盛開的地方,我一翻身,就把些花瓣搖下來,也落在這使者的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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