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譯者序

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 作者:(奧),萊內(nèi)·馬利亞·里爾克


[荷蘭]凡·高《開花的梨樹》

[法]佩雷勒(Gabriel Perelle,1603—1677)及其子銅版畫《新卡比托利歐廣場》

古希臘克里特島人壁畫《漁夫》

馮至為1994年三聯(lián)書店重印版修訂的校改手稿

譯者序

這十封信是萊內(nèi)·馬利亞·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在他三十歲左右時寫給一個青年詩人的。里爾克除卻他詩人的天職外,還是一個永不疲倦的書簡家;他一生寫過無數(shù)比這十封更親切、更美的信。但是這十封信卻渾然天成,無形中自有首尾;向著青年說得最多。里邊他論到詩和藝術(shù),論到兩性的愛,嚴肅和冷嘲,悲哀和懷疑,論到生活和職業(yè)的艱難——這都是青年人心里時常起伏的問題。

人們愛把青年比作春,這比喻是正確的??墒潜舜说南嗨泣c與其說是青年人的晴朗有如春陽的明麗,倒不如從另一方面看,青年人的愁苦、青年人的生長,更像那在陰云暗淡的風里、雨里、寒里演變著的春。因為后者比前者更漫長、沉重而更有意義。我時常在任何一個青年的面前,便聯(lián)想起荷蘭畫家凡·高的一幅題作《春》的畫:那幅畫背景是幾所矮小、狹窄的房屋,中央立著一棵桃樹或杏樹,杈椏的枝干上寂寞地開著幾朵粉紅色的花。我想,這棵樹是經(jīng)過了長期的風雨,如今還在忍受著春寒,四圍是一個窮乏的世界,在枝干內(nèi)卻流動著生命的汁漿。這是一個真實的、沒有夸耀的春天!青年人又何嘗不是這樣呢,生命無時不需要生長,而外邊卻不永遠是日光和溫暖的風。他們要擔當許多的寒冷和無情、淡漠和誤解。他們一切都充滿了新鮮的生氣,而社會的習俗卻是腐舊的,腐舊得像是洗染了許多遍的衣衫。他們覺得內(nèi)心和外界無法協(xié)調(diào),處處受著限制,同時又不能像植物似的那樣沉默,他們要向人告訴,——他們尋找能夠聽取他們的話的人,他們尋找能從他們表現(xiàn)力不很充足的話里體會出他們的本意而給以解答的過來人。在這樣的尋找中幾乎是一百個青年有一百個失望了。但是有一人,本來是一時的興會,寫出一封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狀況的信,寄給一個不相識的詩人,那詩人讀完了信有所會心,想起自己的青少年時代,仿佛在撫摸他過去身上的傷痕,隨即來一封,回答一封,對于每個問題都給一個精辟的回答和分析。——同時他卻一再聲明,人人都要自己料理,旁人是很難給以一些幫助的。

可是他告訴我們,人到世上來,是艱難而孤單。一個個的人在世上好似園里的那些并排著的樹。枝枝葉葉也許有些呼應(yīng)吧,但是它們的根,它們盤結(jié)在地下攝取營養(yǎng)的根卻各不相干,又沉靜,又孤單。人每每為了無謂的喧囂,忘卻生命的根蒂,不能在寂寞中、在對于草木鳥獸(它們和我們一樣都是生物)的觀察中體驗一些生的意義,只在人生的表面上永遠往下滑過去。這樣,自然無所謂艱難,也無所謂孤單,只是隱瞞和欺騙。欺騙和隱瞞的工具,里爾克告訴我們說,是社會的習俗。人在遇見了艱難,遇見了恐怖,遇見了嚴重的事物而無法應(yīng)付時,便會躲在習俗的下邊去求它的庇護。它成了人們的避難所,卻不是安身立命的地方?!l若是要真實地生活,就必須脫離開現(xiàn)成的習俗,自己獨立成為一個生存者,擔當生活上種種的問題,和我們的始祖所擔當過的一樣,不能容有一些兒代替。

在這幾封信里,處處流露著這種意義,使讀者最受感動。當我于1931年的春天,第一次讀到這一小冊書信時,覺得字字都好似從自己心里流出來,又流回到自己的心里,感到一種滿足、一種興奮,禁不住讀完一封,便翻譯一封,為的是寄給不能讀德文的遠方的朋友。如今已經(jīng)過了六年,原書不知又重版多少次,而我的譯稿則在行篋內(nèi)睡了幾年覺,始終沒有印成書?,F(xiàn)在我把它取出來,略加修改付印,仍然是獻給不能讀德文原文的朋友。后邊附錄一篇里爾克的散文《論“山水”》。這篇短文內(nèi)容的豐富,在我看來,是抵得住一部藝術(shù)學者的專著的。我尤其喜歡那文里最末的一段話,因為讀者自然會讀到,恕我不在這里抄引了。

關(guān)于里爾克的一生和他的著作,不能在這短短的序中有所敘述。去年他去世十周年紀念時,上海的《新詩》月刊第一卷第三期,曾為他出一特輯,讀者可以參看。他的作品有一部分已由卞之琳、梁宗岱、馮至譯成中文,散見《沉鐘》半月刊、《華胥社論文集》、《新詩》月刊、《大公報》的《文藝》和《藝術(shù)周刊》中。

至于收信人的身世,我知道得很少,大半正如他的《收信人引言》上所說的一樣,后來生活把他“趕入了正是這位詩人溫暖、和藹而多情的關(guān)懷”所為他“防護的境地”了。


馮至

1937年5月1日

  1. 馮至譯本《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最初于1931年10月發(fā)表在《華北日報》副刊上,1938年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并附有《論“山水”》一文,這是當時馮至所寫的譯者序?!幷咦ⅲū緯韵伦⑨屓鐭o特殊說明均為編者注。)

  2. 原題為Von der Landschaf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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