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guān)于《九歌》(二)

蕓窗隨筆 作者:劉瀏


關(guān)于《九歌》(二)

關(guān)于《九歌》的內(nèi)容,按照王逸、朱熹諸人的說法,《九歌》乃是屈原流放南方時,依據(jù)楚地的禮神之曲,新作或改作的祭歌,所謂“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jié),托之以諷諫”。對此,戴震進一步做了一個題解式的說明:

《九歌》,遷于江南所作也。昭誠敬,作《東皇太一》。懷幽思,作《云中君》,蓋以況事君精忠也。致怨慕,作《湘君》《湘夫人》,以己之棄于人世,猶巫之致神,而神不顧也。正于天,作《大司命》《少司命》,皆言神之正直,而惓惓欲親之也。懷王入秦不反,而頃襄繼世,作《東君》,末言狼狐,秦之占星也,其辭有報秦之心焉。從河伯水游,作《河伯》。與魑魅為群,作《山鬼》。閔戰(zhàn)爭之不已,作《國殤》??殖l胫蚪^,作《禮魂》。[1]

這大約是前人認為《九歌》是“托之以諷諫”的有代表性的具體說明。如果我們不再依照傳統(tǒng)說法,而認為《九歌》為屈原的早期未放逐時的作品,甚至如郭沫若所言“年輕得意”時的“愉快小品”,上述王、戴所云大多乃穿鑿之言,不足為信。文懷沙在《屈原九歌今繹》自序中說:

首先,我們不妨肯定現(xiàn)今所見的《九歌》和他原始藍本的主要內(nèi)容并無二致,它乃是楚國民間的神話和傳說,通過祭神舞歌的形式而得以流傳。它之所以為廣大人民所愛好,正因為它是廣大人民基于他們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所發(fā)射出來的一種想象。通過屈原的再創(chuàng)作,使這些材料在語言上更臻洗煉純粹,成為很高的藝術(shù)品。自然,相對于屈原,這一部分作品只能被認作為他前期的試作小品??v或寄托了一些幽怨(不是王逸所謂的“冤結(jié)”),那也只是屬于一種詩人青春期朦朧的悵惘和對于光明的憧憬而已。至于說到政治上的隱喻,那真是太稀薄了。諷諫云云,是不很合適的。

這也大約可以代表郭沫若以來,乃至當代大部分人的看法:《九歌》就是祭歌,保留了許多楚人的神話和傳說,也發(fā)抒了屈原的思想感情,但不是什么“怨結(jié)”,也談不上有多少政治上的“諷諫”,如此而已。

《九歌》所祀的神,有太陽神(東君)、云神(云中君)、主壽夭的神(大司命)、主子嗣的神《少司命》、黃河之神(河伯)、湘水之神(湘君、湘夫人)、山神(山鬼)、為國戰(zhàn)死者之神(國殤)等。第一篇《東皇太一》的東皇太一神,所指說法不一。王逸《楚辭章注》說:“太一,星名,天之尊神,祠在楚東,以配東帝,故曰東皇?!币徽f東皇即上皇,亦即上帝。聞一多認為,《九歌》祀的大神只有東皇太一,其他都是小神。有論者按鬼神的性質(zhì),東皇太一外,分作“天神、地祇、人鬼”三類。一、天神: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東君。二、地祇:湘君、湘夫人、河伯、山鬼。三、人鬼:國殤。東皇太一乃是天神中最尊貴的神。聞一多考證,東皇太一即伏羲。

《九歌》第一篇《東皇太一》,乃祭天上尊神東皇太一的詩歌。描寫祭者及靈巫的裝束、祭堂的陳設(shè)、祭品的芳潔、音樂的繁盛等。為了閱讀的順利和流暢,還是引用今人文懷沙的譯文吧:

這是一個好日子,也是一個好時光,

大家又虔誠又歡愉地祝告上蒼。

我手持長劍的把柄,

金玉齊鳴,叮叮當當。

玉鎮(zhèn)壓著瑤石般的地席,鋪在神座下方,

又把那瓊花摘下,作為獻神的馨香。

蕙草包著祭肉,墊著蘭草芬芳,

敬斟起一杯桂酒,又是一杯椒漿。

舉起槌兒,鼓聲鏜鏜,

舒緩的節(jié)奏伴奏著低沉的歌唱,

接著,竽呀瑟呀織成一片交響。

巫女緩緩起舞,她們穿著美麗的衣裳,

濃郁的芳香,充滿一堂。

樂聲飛揚,漸漸錯雜齊響。

神?。∧愣嗝从鋹偠纸】?!

這一篇《東皇太一》,并沒有直接描寫或者禮贊東皇太一神,按照聞一多的說法,把它看作一首迎神曲,確實是比較恰當?shù)摹?/p>

《東君》是獻給太陽神的歌。你看開頭:

你從容地帶著溫煦的光彩從東方上升,

穿透過扶桑那地方,照著我們房前的欄干。

為了迎接你,我拍了一下我的馬,輕快地前進,

夜色里漸漸泛出了曙光。

東君——太陽之神??!你駕著龍車,

雷聲在你腳下發(fā)出巨響,

云彩的旗子,飄動著:那么長,那么長——

你禁不住長長地嘆息,當你將要升向太空,

你的心遲疑,你依戀地顧念著你的老家。

啊,你巨大的聲音和燦爛的顏色,鼓舞起人們的歡欣,

四方的人抬起頭來瞻望著你,他們感到舒適,忘記了歸去。

寫太陽升起時的景象,光線、色彩、聲響,交織在一起。龍車載著太陽之神,發(fā)出雷鳴般的響聲,云彩就像無數(shù)面彩旗隨風飄蕩,四面八方的人們興奮地抬頭瞻望。寫得有聲有色,還有情感。

接著寫巫女們迎神的歌舞場面:

聽!瑟聲那么急促,我們相對擂鼓,鼓聲冬冬,

排簫和懸在美玉上的鐘聲交響,

我們吹著箎呀,竽呀,多么響亮。

你想,我們的巫女們是那么美好善良,

她們飛起她們的舞袖,像翠鳥舉起它們的翅膀。

展開我們的詩歌來唱吧,我們?nèi)计饋砦璧福?/p>

應(yīng)和著旋律和節(jié)奏。

東君啊,群神隨著你降臨,日光都給擋住了。

快結(jié)尾時,詩人以太陽神的口吻,唱出了“舉長矢兮射天狼”這豪邁的樂章:

(太陽在天上唱:)

我,穿著青云的上衣,白霓的下裳,

我舉起長箭射殺了惡星——天狼。

這時,我又拿起木弓向天末下降,

晚上,取北斗作酒杯,滿酌起一杯桂漿。

我抓住馬的轡頭向另一個高空馳騁飛翔,

我潛行著運行到東方,從暗黑暗黑的地方。

《九歌》寫的是神,除天神如東君、云中君外,更多的是地上的山川之神,它寫出了山巔澤畔景物凄迷的境界。它寫神也和寫人一樣,有悲歡離合,有細膩的感情,使人覺得可以親近。像《山鬼》開頭寫這位女神的出場:

是有一個女子在那深山里,

披著薜荔的衣裳,系著兔絲的帶子。

她的秋波含情,而又嫣然淺笑;

她的性情慈和,姿容又那么苗條。

她駕著赤豹,文貍在后面追隨,

她把辛夷作車乘,桂枝來作旌旗。

車上罩著石蘭,杜衡的流蘇下垂,

她折取香花打算送給她所思念的人兒。

女神的豐姿秀韻、脈脈含情,清雅而鋪張地描寫了出來。接著寫女神在深山巖谷中之所行、所思,“表獨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一片恍惚迷離的神靈的氣氛。最后寫這位女神在等候她的情人:

山上女子就像杜若的芳枝,

啜飲著石泉,站在松柏的樹底——

為了相思,弄得有點懷疑。

聽啊!雷聲在響,昏暗的苦雨在飄,

天色已經(jīng)黑下來了,猿猴又在啾啾地叫。

颯颯的風聲,夾雜著草木的蕭蕭;

為了相思,她無望地憂傷顛倒。

這位山之神在松柏之下,酌飲石泉,想著她或者正在猶豫而沒來赴約的情人,蕭瑟的山中景色,凄涼的心里思緒,既是神的,又是人的。與《離騷》相比,同樣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不同的表達方式,不同的感情基調(diào)?!渡焦怼分忻利惗嗲榈呐?,不少論者認為就是“朝為行云、暮為行雨”的巫山神女。

《湘君》和《湘夫人》,古今論者都認為是一組,湘君與湘夫人是配偶神。(游國恩《讀騷論微初集》)這兩篇寫的是神的戀愛故事,《湘君》寫湘夫人思念湘君,下面是結(jié)尾一小段:

我把玉玦拋向江心,

佩玉放在醴水之岸。

我采擷那芳洲上的杜若,

打算送給你的女伴(按,女伴為押韻,“下女”應(yīng)譯作“侍女”),

唉,時光是不可再得了,

姑且放寬心懷等待。

《湘夫人》寫湘君思念湘夫人,下面是其中一小節(jié):

沅水邊有香茝茂盛,醴水上有幽蘭芬芳,

我思念你喲,可我不敢傾吐衷腸。

遠望是仿仿佛佛,渺渺茫茫,

只見那滔滔不絕的流水,一片汪洋。

神境和人境,一樣又不一樣。一樣的是都有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不一樣的是,寫的雖是兒女之情,但那是神的兒女之情,帶有神幻的色彩。這就是浪漫主義,屈原式的浪漫主義。

《九歌》集中與眾不同的一首歌是《國殤》。古人稱無主的鬼為“殤”,國殤就是為國犧牲的無名的將士?!秶鴼憽访鑼懞唾澝懒藶閲鵂奚膶⑹可暗挠赂?,以及壯烈的戰(zhàn)斗精神。全詩“首敘其戰(zhàn)之勇,次言其死之烈,終閔其情、壯其志”(劉永濟《屈賦通箋》)。其結(jié)尾幾句:

你們出了國都的門,便一去不復(fù)返,

平原一望無際,路途盡管遙遠。

帶著長劍,挾著大弓,

頭顱斷了,堅強的意志不變。

你們是有力氣又有氣魄的戰(zhàn)士,

既剛強,也不可侵犯。

身體縱然犧牲,精神永遠存在,

你的靈魂啊,在另一個世界也是典范。

楚地的人們祭祀太陽神、云神及山川諸神,當是為了祈禱神的護佑;屈原創(chuàng)作或改寫這些祀神之曲,也許是為那些保存有先民寶貴的神話和傳說的原始狀態(tài)的民間歌辭所吸引,也許是希望那些原生態(tài)式的歌辭能更優(yōu)美、更精粹些,而欣然命筆。當然,也許他還希望能通過這些祭神之辭寄托自己的情感??傊?,《九歌》實現(xiàn)了屈原上述種種愿望,與《離騷》、《九章》和《天問》等偉大的作品一起,成為我國文學(xué)史上最早的、最杰出的浪漫主義的篇章。


[1] (清)戴震:《屈原賦注》,商務(wù)印書館,1930,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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