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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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與罰 作者:[俄] 陀思妥耶夫斯基 著,朱海觀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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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拉斯柯尼科夫才偶然發(fā)現(xiàn)了那個小販和他老婆請麗莎維塔到他們那里去的原因。這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有一家外來戶,日子越過越窮,要變賣他們的東西和衣服等,都是些女人用品。因為拿到市場上去所得不多,所以想找個人幫忙推銷。而麗莎維塔正是干這行的:她負責代銷、兜售,經驗豐富,因為她為人很老實,定價一向公道,而且說一不二。她一向很少說話,上面說過,她性情溫順,而且膽小怕事。

但是拉斯柯尼科夫最近變得很迷信。迷信的影響很久以后還留在他心里,幾乎無法消除。以后他總愛從這整個事情中間尋找某種似乎怪異和神秘的東西,好像存在著某種奇特的影響和巧合。去年冬天,他認識的一個姓波柯列夫的大學生,到哈爾科夫去之前,在談話中偶爾把老太婆阿廖娜·伊凡諾夫娜的地址告訴了他,以便在他萬一有什么急需不得不抵押東西的時候去找她。他很久沒有到她那兒去,因為他在教書,日子還將就過得去。大約在一個半月以前,他想起了這個地址。他有兩件東西可以抵押,一件是他父親的舊銀表,另一件是鑲有三顆紅寶石的小金戒指,那是他離家的時候妹妹送給他的紀念品。他決定把戒指拿去;找到老太婆以后,雖然他并不怎么了解她,但第一眼他對她就產生一種遏制不住的反感,他在她那兒拿了兩張“票子”,在回家的路上走進一家簡陋的小飯館。他要了一杯茶,坐了下來,陷入了深思。一個奇怪的念頭像雞蛋里的小雞一樣在他的腦海里啄著,動著,深深地吸引了他。

差不多就在他旁邊的一張桌子上,坐著一個他根本不認識,也不記得有沒有見過面的大學生,還有一個年輕軍官。他倆剛打了一盤臺球,此刻正在喝茶。忽然他聽見大學生對軍官提起放高利貸的阿廖娜·伊凡諾夫娜,一個小官吏的太太,并且把她的住址告訴了他。僅此一點,在拉斯柯尼科夫看來就似乎有點奇怪:他剛從她那兒來,在這兒又馬上談到了她。當然這純屬巧合,但他卻擺脫不開一個非常離奇的印象,這時又仿佛有人在特意向他討好:那個大學生忽然開始把阿廖娜·伊凡諾夫娜的種種情況告訴他的朋友。

“她很有名氣,”他說,“你什么時候都可以從她那兒借到錢。她就跟猶太人一樣有錢,一次可以借給你五千盧布,可是一個盧布的抵押品她也肯收下。我們那伙人中間有很多人都到她那兒去過。不過這家伙也太缺德了……”

于是他講起她心腸多么狠,而且翻臉不認人,只要你的抵押品過期一天,你的東西就沒有了。她給的錢只有你的東西價值的四分之一,而她卻要收五厘甚至七厘的月息[1],等等。大學生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他說她有一個妹妹,名叫麗莎維塔。那個可惡的矮小老太婆不斷打她,簡直把她當成了使喚丫頭,把她當做小孩,雖然麗莎維塔至少也有兩俄尺八俄寸高[2]……

“那也是個少有的人物?!贝髮W生嚷了一句,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他倆開始談麗莎維塔。大學生談起她來津津有味,不住地笑,軍官很感興趣地聽著,并且請他叫麗莎維塔去替他補衣服。拉斯柯尼科夫沒有聽漏一個字,他一下子什么都清楚了:麗莎維塔是老太婆同父異母的妹妹(不是同一個母親生的),她今年已經三十五歲。她夜以繼日地替她姐姐干活,除了替她燒飯洗衣服之外,還做衣服拿去賣,甚至雇給人家擦地板,把掙來的錢都交給她姐姐。不得她姐姐的許可,她不敢承接任何外活。老太婆早已立下遺囑,這事麗莎維塔也知道。按她的遺囑,除了一些動產、椅子等之外,麗莎維塔一文錢也得不到;所有的錢都捐給H省的一所修道院,作為永遠追悼她亡魂之用。麗莎維塔是個小市民,不是官太太,她是個老姑娘,相貌奇丑,個兒高得出奇,兩只長長的八字腳,總是穿一雙破舊的山羊皮鞋,身上倒干干凈凈的。那個大學生感到驚奇和好笑,主要是因為麗莎維塔不斷地懷孕……

“你不是說她長得很丑嗎?”軍官說。

“是的,她皮膚黑黢黢的,活像個喬裝改扮的大兵,可是你知道嗎,她根本就不丑。她的臉,她的眼睛都十分善良。簡直非常善良。很多人喜歡她,這就是證明。她是一個非常嫻靜、溫柔、和藹的女人,她唯命是從,心甘情愿地忍受一切。而她的笑容甚至還很可愛。”

“那么你也喜歡她嘍?!避姽傩α似饋怼?/p>

“因為她古怪。不,讓我講給你聽:我真想把那個可惡的老太婆殺死,把她的錢搶走,我向你擔保,我一點也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贝髮W生熱烈地補充道。

軍官又大笑起來,拉斯柯尼科夫打了個寒戰(zhàn)。這多奇怪?。?/p>

“對不起,我要向你提一個嚴肅的問題,”大學生激動地說,“我剛才當然是說著玩的,可是你瞧:從一方面說,那個老太婆又愚蠢、又無用、微不足道、心狠手毒、衰老多病,不但對誰也沒有用,相反,對大家都有害,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為什么活著,而且說不定她明天就會自己死掉。你明白嗎?你明白嗎?”

“唔,我明白?!避姽倩卮鹫f,同時全神貫注地望著他慷慨激昂的朋友。

“你再聽下去。從另一方面說,年輕的新生力量由于得不到支持而白白毀滅掉,這種情況何止千千萬萬,簡直到處都有!用老太婆那筆預定葬送在修道院里的錢,可以舉辦和整頓成百上千件好事和創(chuàng)舉!可以使成百,也許使成千上萬的人走上光明大道;可以把幾十戶人家從貧窮、破敗、毀滅、墮落和花柳病醫(yī)院里拯救出來——這一切用她的錢都可以辦到。殺死她,拿走她的錢,然后借助她的錢好讓自己為全人類和公眾事業(yè)服務:你認為怎樣?——幾千樁好事不能抵消一件小小的罪行嗎?用一條人命來換取幾千個生命,使之免于腐爛和朽敗,用一個人的死來換取一百人的生——這是很簡單的算術??!這樣一個病病歪歪、愚蠢透頂、心狠手毒的老太婆的生命,在大眾的天平上又算得了什么呢?充其量不過像一只虱子,一只蟑螂的生命罷了,其實她還不如虱子和蟑螂呢,因為這個老太婆是有害的。她在嚙咬別人的生命;前幾天她為了泄憤,竟咬了麗莎維塔的手指;差點沒動手術割掉?!?/p>

“當然她不配活著,”軍官說,“不過這是天性啊?!?/p>

“唉,老兄,天性也可以糾正和引導的嘛,不然,我們就要被淹沒在偏見的海洋里了。不然,世界上連一個偉大的人物也不會有了。人們談‘義務’,談‘良心’,我一點也不反對義務和良心,但是我們如何理解義務和良心呢?等一等,我還要問你一個問題。你聽著!”

“不,你等一等,我倒要問你一個問題。你聽著!”

“說吧!”

“你現(xiàn)在侃侃而談,高談闊論,那你告訴我:你要親手殺死那個老太婆嗎?”

“當然不會!我不過是伸張正義……問題不在我……”

“依我看來,如果你自己都下不了這個決心,那就根本談不到什么伸張正義了……我們再打一盤臺球吧?!?/p>

拉斯柯尼科夫非常激動。當然,這都是一些最普通、最常聽到的血氣方剛的言論和思想,他已經不止一次聽到過,只是談話的方式和話題不同罷了。但是,為什么恰好是現(xiàn)在,正當他腦子里也剛剛生出……同樣念頭的時候,就碰巧聽到這種言論和想法呢?而且為什么恰好就在現(xiàn)在,當他從老太婆那兒帶出他思想的萌芽的時候,他就碰上人們在談論這個老太婆呢?……他一向覺得這種巧合是奇怪的。小飯館里的這次無足輕重的談話,在事情的進一步發(fā)展上對他產生了異乎尋常的影響:仿佛其中真有某種定數和啟示似的……

從干草市場回來以后,他跌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也不動地坐了整整一小時。這時天已經黑了,他沒有蠟燭,也沒有想到要點蠟燭。事后他怎么也想不起,當時他是否想過什么事情。最后他又感覺到,不久前發(fā)過的那陣寒熱在他身上又發(fā)作起來;他快慰地想到,他可以在沙發(fā)上躺下了。于是,他很快就酣然入睡,仿佛被沉重的、鉛一般的睡魔壓住了似的。

他睡的時間特別長,連夢也沒有。第二天早上十點鐘,娜斯塔霞走進他的屋子,好不容易才把他推醒。她給他送來了茶和面包。茶仍舊是沏淡了的殘茶,而且用的又是她自己的茶壺。

“嗨,睡得多死!”她憤憤地嚷道,“他老睡!”

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抬起上半身。他頭疼,站了起來,在小屋里轉了個身,又倒在沙發(fā)上。

“又睡啦,”娜斯塔霞叫道,“你病了嗎?”

他什么也沒有回答。

“想喝茶嗎?”

“過一會兒?!彼M勁地說道,又閉上眼睛,把臉轉向墻壁。娜斯塔霞在他身旁站了一會兒。

“也許他真的病了?!彼f完就轉身出去了。

下午兩點鐘,她又端了一盤湯走進來。他還是跟以前一樣躺著。茶放在那兒沒有動過。娜斯塔霞甚至生氣了,她開始狠狠地推他。

“你怎么睡個沒完呀?”她厭惡地望著他,嚷道。他稍微抬起身子坐了起來,一言不發(fā),注視著地板。

“你是不是病了?”娜斯塔霞問,又沒得到回答。

“你還不如出去走走,吹吹風,”她停了一會兒說道,“你要吃飯嗎?”

“過一會兒,”他有氣無力地說,“你走吧?!彼麚]了一下手。

她又站了一會兒,同情地看了看他,就出去了。

幾分鐘后,他睜開眼睛,久久地望著那壺茶和那盤湯。然后他拿起面包,又拿起湯匙,吃了起來。

他一點食欲也沒有,只吃了一點,喝了三四匙湯,仿佛身不由己似的。他的頭痛好些了。吃完飯,他又直挺挺地躺到沙發(fā)上,可是已經睡不著了。他一動不動地趴在沙發(fā)上,把臉埋在枕頭里。這時他不斷產生幻覺,那些幻覺總是十分稀奇古怪:在他想象中經常浮現(xiàn)的是,他在非洲某個地方,在埃及,在一片綠洲上。商隊正在休息,駱駝馴服地躺著;四周長滿棕櫚樹;大家都在吃飯。他卻一個勁地喝水,直接趴在小溪上喝,這條小溪就在他身邊潺潺地流著。淡藍色的水是那么清涼,那么妙不可言,冰涼冰涼的,它流過五顏六色的石子,流過金光閃閃的潔凈沙子……驀地,他清楚地聽見時鐘在打點。他遽然驚醒,抬起頭,望望窗外,揣度了一下時間,然后一躍而起,完全清醒過來,就好像有人把他從沙發(fā)上拉起來似的。他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輕輕地打開一條縫,聽聽下面樓梯上有什么動靜。他的心跳得很厲害。但是樓梯上靜悄悄的,好像所有的人都睡著了……他覺得奇怪而又不可思議,他竟從昨天起昏昏沉沉地一直睡到現(xiàn)在,還什么事也沒有做,什么也沒有準備……剛才很可能已經敲過六點了……從夢中和昏昏沉沉的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以后,他突然十分狂熱而又有點茫然地手忙腳亂起來。但是他需要做的準備并不多。他集中精力周密地考慮了一番,以免忘記什么事情;他的心還在跳,跳得連呼吸都感到困難了。首先他得做一個繩套,把它縫到大衣里面——那是一分鐘的事。他把手伸到枕頭底下,從亂七八糟地塞在底下的一堆內衣里找出了一件破爛不堪、沒有洗過的舊襯衫。他從破襯衫上撕下一條一俄寸寬,約莫八俄寸長的布條。他把布條疊成兩折;脫下他那寬大而又結實的、用粗棉布做的夏季大衣(他僅有的一件外衣),把布條兩頭縫在大衣里邊的左腋下面。他縫的時候兩手發(fā)抖,但他克制住了,他縫得很好,再穿上大衣的時候,從外邊一點也看不出來。他早已把針線準備好,包在一張紙里,放在抽屜里面。至于繩套,那是他自己非常巧妙的發(fā)明;這繩套是掛斧頭用的。他總不能手提斧子在大街上走呀。如果藏在大衣里邊,還得用手扶著,人家會看見的?,F(xiàn)在有了這個繩套,只要把斧頭套進去,斧子就會一路上安安穩(wěn)穩(wěn)地掛在大衣里邊的胳膊下面。他把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就可以攥住斧子把,不讓它來回晃動;因為他的大衣很寬大,像一只麻袋,所以從外邊看不出他用手在口袋里攥著什么東西。這個繩套也是他在兩星期以前想出來的。

做完這件事以后,他把手指伸進他的“土耳其式”沙發(fā)和地板之間的一條小縫里,在左角旁摸了一會兒,掏出了一件抵押品。那是他早已準備好,藏在那里的。其實這件東西根本不能算什么抵押品,它不過是跟銀煙盒一樣大小和厚薄的一塊刨得很光的木頭。這塊木頭是他散步的時候在一個院子里偶然撿到的。這個院子的廂房里有一家什么作坊。后來他在這塊木頭上又加了一塊又薄又平的鐵片——大概是從什么東西上掉下來的——那也是他同一天在街上撿到的。他把面積稍為小一些的鐵片放在木頭上,用線交叉著纏了幾道,捆得牢牢的;然后用一張干凈的白紙把它們整齊地、講究地包起來,再把這個包捆好,捆得很不容易解開。他這樣做,是為了暫時轉移老太婆的注意力,當她開始解結子的時候,可以乘機下手。把鐵片放在木頭上面是為了增加重量,這樣老太婆就不會馬上猜到這件“東西”是木頭的。這些東西他都預先藏在沙發(fā)底下。他剛把他的“抵押品”拿出來,就聽到有人在院子里嚷嚷:

“早過六點啦!”

“早過啦!我的天!”

他沖到門口,傾聽了一會兒,然后抓起帽子,像只貓一樣,躡手躡腳、小心翼翼地走下了他的十三級樓梯。他還有最重要的一件事要做——從廚房里偷出那把斧子。他早已決定,這件事必須用斧子去干。他還有一把花匠用的折刀,可是他不能指靠這把小刀,更不能指靠他自己的氣力去干這件事,所以最后決定使用斧子。我們要順便指出他在這件事情上所采取的所有最終決定的一個特點。這些決定有一個奇怪的特征:它們越到最后,在他眼里就立刻變得越丑惡、越荒唐。不管他內心的斗爭多么痛苦,在那段時間里,他沒有一刻相信他的計劃是能夠實現(xiàn)的。

即使一切,連最細微的地方,他都研究過,都最后決定了,也不再有任何疑慮,即使這樣,他也似乎會把一切立刻拋棄,把它們看做荒唐的、駭人聽聞的和辦不到的事情。可是實際上還有許許多多沒有解決的問題和疑慮。至于到哪兒去弄那把斧子,這件小事并不叫他感到絲毫擔心,因為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事了。事情是這樣的:娜斯塔霞經常不在家,特別是在晚上。她常常跑到鄰居家去,或者跑到小鋪子去,而且總是敞開門就走了。女房東為了這事常常跟她吵架。所以到時候他只須悄悄走進廚房,把斧子拿出來,一個鐘頭以后把所有的事都辦完,再走進去,把斧子放回原處就行了。但是還有疑問:假如他在一個鐘頭以后回來了,去送還斧子,娜斯塔霞恰好在那里,她回來了,那怎么辦?當然只好走過去,等她再出來。可是,這時她發(fā)現(xiàn)斧子不見了,找起來,并且大叫大嚷,那又怎么辦呢?那就要引起人們的懷疑,或者至少這是引起懷疑的事吧。

但是這還是小事,他還沒有開始考慮過這些事,何況他也沒有時間去考慮。他想的是主要的問題,在他還沒有十足把握的時候,他把雞毛蒜皮的小事暫時撂在一邊??墒悄羌滤坪跏墙^對辦不到的。至少他自己覺得如此。比方說,他簡直不能想象,有一天他會考慮完畢,站起身來,干脆到那里去……甚至他最近的一次試探(就是他抱著徹底觀察一下現(xiàn)場的目的去探訪的那一次),也不過是試一試罷了,遠不是當真,而只不過是:“來,我不妨去試探一下,為什么老是夢想呢!”——可是他馬上就受不了,啐了一口跑出來了,并且對自己深惡痛絕。就道德上來說,他的全部分析這時似乎已經結束了:他的詭辯術已經磨得像剃刀一樣鋒利,他在自己心里已經找不出有意識的反對意見了。但是到最后,他簡直不相信自己了,他固執(zhí)地、奴性十足地從各方面去摸索、尋找反對的理由,好像有人硬逼著他、拖著他這樣做似的。這最后一天的到來是這樣突然,它一下子就把問題解決了,而他對這一天的反應則幾乎完全是機械的:仿佛有一個人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以一種超自然的力量拉著他盲目地朝前走,使他無法抗拒,無法反對。他仿佛由于衣服的一角被卷進機器輪子,結果連他也被卷到機器里去了。

最初——不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總是在考慮一個問題:為什么一切罪行幾乎都那么容易被識破,那么容易露出破綻,為什么所有罪犯的罪跡都那么容易敗露呢?漸漸地他得出了各種不同的新奇的結論,在他看來,主要的原因,與其說是掩蓋罪行在物質上是不可能的,不如說是在于罪犯本身;幾乎每一個罪犯,在犯罪的時候都意志消沉,缺乏理智,在最需要保持理智和小心謹慎的時刻,卻被幼稚的、罕見的輕率所替代。他深信,這種理智模糊和意志消沉像疾病一樣向人襲來,逐漸蔓延,并且在犯罪之前不久達到頂點;這種情況在犯罪的那一瞬間還在繼續(xù)下去,而在犯罪以后,還要因人而異地繼續(xù)若干時候;最后像一切疾病一樣漸漸消失。問題是:是疾病引起犯罪,還是由于犯罪自身的特性,所以它一向伴隨著某種類似病態(tài)的現(xiàn)象呢?這一點他覺得還沒有能力去解決。

得到這種結論以后,他斷定,在他的事業(yè)中,他本人是決不會產生這樣一種病態(tài)變化的,他斷定在他實現(xiàn)預想的計劃時,他的理性和意志將會堅強如故,唯一的原因乃是他所設想的計劃“不是犯罪”……在這兒,我們要略去他得到這最后結論所經歷的全部過程;我們已經扯得太遠了……現(xiàn)在我們只想補充一點:這件事情實際的純粹物質方面的困難,在他心中只占最次要的地位。“只要保持自己的全部意志和理性去對付那些困難,在你熟悉了事情的一切詳情細節(jié)之后,一切困難就會迎刃而解……”但是事情一直沒有開始。他依然不十分相信他的最后決定,可是時候一到,一切情況都變了,好像是突然地,甚至幾乎出乎意料之外。

在他下樓以前,就有一件小小的情況使他進退兩難。他走到女房東的廚房門口時,那扇門像往常一樣敞開著,他小心翼翼地朝屋里偷覷了一眼,想先看一看,倘若娜斯塔霞不在家,是不是女房東在那里,如果不在,那她房間里的門是不是關上了,當他進去拿斧子的時候,可別讓她從里面看見了。但是,當他突然看見不但娜斯塔霞在家,在廚房里,而且正在那兒干活的時候,他多么吃驚??!她正從籃子里取出衣服來晾在繩子上。她一看見他,就停止晾衣服,向他轉過身來,一直望著他,直到他走了過去。他把視線移開,假裝什么也沒看見似的走了過去??墒牵虑楦刹怀闪耍簺]有斧子!他遭到了可怕的打擊。

“我怎么會認為,”他走到大門口時想道,“我怎么會認為她這會兒準不在家呢?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我想當然地這樣認為呢?”他感到心灰意懶,甚至感到屈辱。他想狠狠地嘲笑自己。一種悶悶不樂的獸性的憤怒在他心里沸騰著。

他站在大門口沉吟起來。裝裝樣子上街去散散步吧——他覺得厭惡;回家吧——更感到厭惡?!拔矣肋h失去了一個多么好的機會啊!”他咕噥著,毫無目的地站在大門口,正對著看門人那間黑洞洞的小屋子,屋子的門也是開著的。他忽然一驚。在離他只有兩步遠的看門人的小屋里,在板凳下面,靠右邊,有一件亮晶晶的東西映入了他眼簾……他向四周張望了一下:一個人也沒有。于是他躡手躡腳走到小屋門口,下了兩級臺階,低聲喊了一聲看門人。“果然不在家!也許就在院子里,在附近什么地方,因為門是敞著的?!彼彼俚貨_到斧子跟前(這是一把斧子),把它從板凳底下的兩塊劈柴中間拉了出來;在他還沒走出屋子以前,就立即把斧子拴在繩套里面,他雙手插進衣袋,走出了看門人的小屋;沒有一個人看見!“不是理智,而是鬼使神差!”他想,怪模怪樣地笑著。這個機會使他的精神大大振奮起來。

為了不叫別人猜疑,他一路上慢慢地、莊重地、不慌不忙地走著。他很少看過路的人,甚至竭力不去看別人的臉,盡可能不讓人注意他。這時他忽然想起了他的帽子?!拔业奶彀?!前天我手里還有錢,可是竟沒去換一頂便帽!”他在心底痛罵自己。

他偶然用一只眼睛向一家小鋪子瞟去,看見墻上的掛鐘已經七點過十分了。他必須加快腳步,同時還要繞一個彎,以便繞道從另一邊走到房子跟前去……

早先,當他在想象中琢磨這一切的時候,有時他想,他一定會非常害怕??墒乾F(xiàn)在他并不非常害怕,甚至完全不怕。而且現(xiàn)在他想的盡是些毫不相干的事情,雖然不論想什么,用的時間都不長。經過尤蘇波夫花園的時候,他甚至全神貫注地想起應該建造一些高大的噴泉,讓噴泉在所有的廣場上使空氣清新。他逐漸得出一個結論:如果把夏園擴充到馬爾斯廣場,甚至把它跟米海洛夫花園連接起來,那將是一件極好的、對城市大有益處的事情。接著,他突然對一個問題發(fā)生了興趣:在所有的大城市里,為什么人們并不只是由于迫不得已,還因某種偏好而住在既沒有花園也沒有噴泉的地方,喜歡住在污穢、惡臭、布滿各種骯臟東西的地方呢?于是他又想起他自己到干草市場去散步的事,片刻間,他清醒過來?!岸嗝椿奶?!”他想,“不,最好什么也不想!”

“被押送去處死的人大概就是這樣的,念念不忘地想著一路上看到的一切東西?!彼X子里掠過這個想法,但是不過像閃電一樣倏忽一閃而已;他迅速地驅走了這個想法……現(xiàn)在他越走越近了,就是這幢房子,就是這扇大門。忽然不知哪兒的時鐘敲了一下?!斑@是什么,難道七點半了嗎?不會的,一定是鐘快了!”

幸虧,大門口的一切都順順當當。不僅如此,甚至在那一瞬間,好像特意替他安排好了似的,有一輛運干草的大車剛好被趕進大門,在他穿過門洞的時候把他完全遮住了。大車剛從大門口拉進院子,他就乘機一溜煙拐到了右邊。他聽見在大車的那一邊,有幾個人在吵吵嚷嚷地爭論,但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他也沒有碰見任何人。正對著四方形大院的許多窗戶那時都開著,但是他沒有抬頭——他沒有勇氣。上老太婆那兒去的樓梯很近,一進大門往右便是。這時他已經在樓梯上了……

他喘了一口氣,用手按著他那怦怦跳著的心,這時他摸到了斧子,再一次把它扶穩(wěn)了,然后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走上了樓梯,不斷側耳傾聽著??墒悄菚簶翘萆弦部諢o一人;所有的門都關著;一個人也沒碰見。誠然,在二樓上,有一個沒人住的屋子的門大開著,油漆匠正在里面干活,可是他們連看也沒看他。他站住,想了一會兒,又向前走去?!耙撬麄儾辉谶@兒,當然更好,不過……上面還有兩層呢?!?/p>

現(xiàn)在是四樓了,就是這扇門,就是對面的這間屋子;另一間是空的。三樓上,老太婆屋子盡底下的那間顯然也是空的:釘在門上的名片已經拿掉——他們搬走了!……他感到喘不過氣來了。剎那間,他的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不如回去吧?”但是他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而是開始側耳諦聽老太婆屋子里的動靜:死一般的沉寂。然后他又側耳傾聽下面樓梯上有什么聲音,他注意地聽,聽了很久……然后,他又最后一次向周圍打量了一眼,整了整衣服,攏了攏頭發(fā),又摸了摸套在繩套里的斧子?!拔业哪樕遣皇恰n白了?”他想道,“我是不是特別激動?她這人多疑……不如再等一會兒……等我的心不跳了,好不好呢?……”

但是心跳還是不停。相反,好像有意跟他作對似的,反而跳得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厲害了……他忍不住了,于是慢吞吞地把手伸向門鈴,拉了一下。半分鐘以后,又拉了一下,拉得更響一些。

沒有人答應。再繼續(xù)拉鈴是沒有必要的,對他也不合適。老太婆一定在家,但她這人很多疑,又是一個人。他多少知道她的習慣……于是他又把耳朵緊貼在門上。是他的感覺特別敏銳(看來未必如此),還是聲音真的很清楚呢?總之,他突然聽到了一點好像一只手在小心翼翼地、輕輕地摸門鎖把手的聲音,又好像是衣服碰到門上發(fā)出的窸窣聲。有人悄悄地站在門鎖旁邊,就跟他站在門外一樣,躲在門里竊聽,好像也把耳朵貼在門上……

他故意動了一下,并且大聲咕噥了兩句,為的是不露出躲躲藏藏的樣子;然后又去拉第三次鈴,但是拉得很輕,很莊重,絲毫沒有顯出不耐煩的樣子。后來他回憶這件事情的時候,這一瞬間永遠栩栩如生、歷歷在目地印在他腦海里。他不明白,他怎么會變得這么詭計多端,因為那時他的心仿佛一陣陣發(fā)蒙,他的身子也幾乎失去了知覺……又過了一會兒,他聽到有人在拔門鉤。


[1] 當時的利息一般只有二厘至三厘。

[2] 約合一點七八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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