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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嶼

蘭嶼之歌 清泉故事 作者:[美] 丁松青 著;三毛 譯


蘭嶼

駛員把五人座的小客機轉(zhuǎn)為自動,往后靠坐,然后給了我一瓶可口可樂。我們剛從臺灣東海岸出發(fā),亮藍的太平洋伸展在我們腳下,似乎對人類的戰(zhàn)爭改變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波浪上粼光閃閃,海洋也自信地閃爍微笑著,就像它知道人世會不斷變遷,而只有它才是永恒一樣。

“我參加過四次戰(zhàn)爭?!瘪{駛員邊喝可樂,邊望我一眼。他圓圓的菲律賓臉被橘紅色高領(lǐng)運動衫烘托得更為鮮明。“但是我已經(jīng)不再干這種事了。以前每次一扔炸彈,就會想到可能害死很多無辜的人民,我真的寢食難安。現(xiàn)在我什么也不做,只這樣來來回回地飛這條路線,有時候我會帶食物和藥品給雅美族人,有時候和小孩子去游泳。我喜歡這種日子。我喜歡飛行?!?/p>

駕駛員說話的時候,我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機上一個滿臉皺紋泰然自若的老女人。她干瘦的脖子上掛著沉重的綠紅色瑪瑙。她的小嘴微微張開,口中開始唱起一支溫柔復雜的曲調(diào)。她唱歌的神情仿佛十分遙遠,就像下面的大海一樣地漠不關(guān)心。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見她。

我在臺灣的教堂里見過她,那棟教堂是供蘭嶼人學船的地方。賀神父曾經(jīng)介紹一些雅美族人給我認識,她也是其中之一。可是那種景象并不使人愉悅。她坐在地上,她的先生站在旁邊,還有一個年輕人和一個十幾歲的男孩,這兩個人可能是她的兒子。我朝那個男孩微笑,但是他立刻望向別處。每一個人的表情都是憤怒嚴肅。

“如果你們答應他到臺灣醫(yī)治的話,他就不會死了。現(xiàn)在一切都遲了。你的兒子已經(jīng)過世?!狈g的人把賀神父的話轉(zhuǎn)達給這對父母聽。“明天早上有一班飛機回蘭嶼,我會付你們其中一個人的機票錢。剩下的人只有搭船回去了?!?/p>

“他們什么時候才會受到教訓?”翻譯者聳聳肩,返身對賀神父說,“他們太迷信了!那個小孩子只是跌斷了手臂而已,如果及時送醫(yī),只是小事一樁。神父,你要告訴他們改掉這種觀念?!?/p>

賀神父注視我說:“你知道你面臨的將是些什么了吧?”

賀神父三十多歲,但是留了胡子,所以年齡看起來要大些。他本來想在島上新建的學校里替我找個教書的工作,但是那時候并不需要老師。不過我還是決定到島上度暑假,看看能不能等到個差事。

“既然他們沒有駐任神父,”賀神父建議,“也許你可以在教堂里幫忙。這里的人對教會還沒什么概念,他們太迷信了。也許這就是小男孩會死的原因。”

“島上不是已經(jīng)有一名志愿工作者嗎?”我問。

“你是說伊莉莎白???但是她現(xiàn)在隨時可能回國去。去年她教雅美族人改善紀念小船手藝的品質(zhì),她自己也雕得很不錯哦。你過去以后,她會教你怎么使用教堂診所的醫(yī)藥,也許她還能想出一些你可以幫忙的事。”賀神父笑了,他使我感覺到不管我做什么他都會感激的。但是我所擔心的是,雅美族人對我的反應是什么?我能找到途徑來幫助他們嗎?

“我看我去當校工,或是掃廁所的什么好了。”我開玩笑地說。

“那你恐怕得先蓋個廁所了。”賀神父回答。我們兩個人都笑了,我覺得我笑得有點緊張。

“在那里!”駕駛員大叫著。不遠處,一片孤寂的睡蓮葉漂浮在廣闊的海藍中。那就是蘭嶼!四十七海里的距離,我們半小時多一點就飛到了。我們現(xiàn)在低飛在蘭嶼的上空,我可以看得到青翠的高山。波浪盡頭,粗糙的巖石構(gòu)成崎嶇的海岸。駕駛員指著一個小村落,在偌大的原始環(huán)境中,這些棕色的小房子群聚在一起,就像是尋求庇護所一樣。我們環(huán)繞了幾圈,準備降落。

我們到達凹凸不平的短跑道后,我謝過駕駛員。過了幾分鐘,他又發(fā)動引擎走了。老女人緩慢地往路上走。其他的旅客——全是軍人——站在樹蔭下等著。我也是。四處炎熱寂靜,就像沙漠一樣。

一輛三輪貨車打破了靜默。機器轟隆轟隆地響著。司機是一個高瘦的臺灣人,滿額頭都是皺紋。他大聲命令車上的幾個男孩趕快把飛機送來的盒子搬上去。所有的貨都裝好以后,我還愣在那里,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愿意讓我搭便車。一個頭發(fā)被太陽曬成金黃色的男孩對我微笑,然后說:“上來吧。”

我們坐在三輪貨車上一路顛簸。沿著海岸的路沒有沙,全是巖石和小石。路旁是一大叢一大叢的綠色林投樹,看起來很像是鳳梨。路的另一邊是田野,不像是臺灣本島一樣種稻,而是種了更耐長的芋頭。芋田連綿在整座山坡上,滿眼盡是。我們路過時,田野中的女人都直起身來注視我們。

我們到了村落。這里分為新區(qū)和舊區(qū)。前面的舊區(qū)很古老很美麗,有陽臺的茅屋,小孩子都坐在厚木板地上晃著腳。還有一些幾乎要滅頂?shù)姆孔?,只露出一截屋頂在地面。滿山坡上還有石頭和木材蓋的房子零星點綴著。白石墻和成群的紫花更襯出背景的山色青翠欲滴。這是村莊的舊區(qū)。

新區(qū)在后面,是一行行方形的水泥屋。房子都是陰暗的灰色,有很多窗子都破了,改用木板釘住。從開著的門中,我看到里面的人都坐在地上。

我們的車子開向監(jiān)獄,在那時島上有五百名犯人。三輪車忽然急轉(zhuǎn),不是轉(zhuǎn)到監(jiān)獄里,而是從旁邊的路繞回來,停在一家小店門口。金黃色頭發(fā)的男孩指著店鋪旁邊的建筑物說:“客人可以住在里面?!蔽覇査烫迷谀睦?,他往山上指。

我從車上拿下供給品和吉他。賀神父說這里很難取得補給品,所以這一趟我?guī)Я撕芏鄟?,行李真重,我真有點后悔帶太多來了。我走了一小段路,看到一群男孩坐在一棟陽臺茅屋旁邊。

“嗨!你好嗎?”其中一個男孩在炫耀他的英文。他穿了一件破褲子和綠色的內(nèi)衣。

“勾凱(音譯)?!蔽一卮?。這是我所會講的一句雅美族招呼話。我接著用“國語”說:“教堂在哪里?”

那個男孩沒有回答,他指著我的袋子問:“這是吉他嗎?”我點點頭,他打開袋子,把吉他拿出來,大叫著“哇!”然后開始彈一首日本歌曲。

“算了,他根本不懂吉他。”另一個男孩要從第一個男孩手中接過吉他。他立刻用雅美族語嘟囔了幾句又繼續(xù)彈下去。他的一雙眼睛很大很黑,但是他臉上最突出的部分還是眉毛,濃厚的粗眉使他的表情看起來顯得十分嚴肅兇悍。他的腳搞得很黑,頭發(fā)長而黏膩。他站起來的時候比別人矮上一截,但是身體非常結(jié)實。我聽他彈了一會兒。他把吉他遞還給我,我以為他要我彈一曲,所以我就唱起一首他們可能喜歡的美國歌。但是那一群男孩沒有聽我唱歌,反而提起我的行李往山上走。

粗眉大眼的男孩有點不耐煩地說:“你不是說你要到教堂去嗎?”

我們到教堂的時候,那群男孩已經(jīng)靠在墻上等了,他們的臉孔似乎很漠然的樣子。一堆小孩子也圍過來,好奇地注視我。教堂旁的房子里有一些男女抬頭看我。陽臺里也有一些人茫然地望向海洋。

教堂是水泥房子,鑲著紅色的邊。兩旁各有一個房間,我打開一個門,看到一些榻榻米床,木椅,一張桌子和一個小油爐。另外一個房間是小診室。兩個房間里都塞滿了人。濃眉的男孩坐在診室榻榻米床上,沉默地看著我解開行李。他的眼睛仍然帶有兇光,但是我覺得他的內(nèi)心一定不像外表那么嚴酷。

“你叫什么名字?”

“馬浪?!彼A艘幌拢缓髥栁?,“你認識以前在這里工作的神父嗎?”我告訴他說我聽過以前的神父一年前車禍喪生了。

“他一直幫我們的忙,”馬浪接著說,“士兵的牛踐踏我們地瓜田的時候,他會罵他們。他什么也不怕?!弊隈R浪身邊的其他男孩也默然地點著頭。

我走出教堂,俯視整個村莊。路邊有一所學校,周圍是老師宿舍。再過去是警察局、郵局、衛(wèi)生所,和一些水泥建筑物。算一算大概有四十家雅美族的房子,但是這樣算實在不太準。我正在觀察村莊的時候,小孩子都張大眼睛看著我,可是我一開口說話,他們馬上就害羞地跑開了。我的方法顯然不太合適,于是我從行李中拿出一盒糖來。這回可管用了。小孩子們立刻聚過來,并且問了一大堆的問題。

“你的國家離這里多遠?”一個小男孩問,“是不是就像從這里到港口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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