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有這么一個人——記丁松青神父

蘭嶼之歌 清泉故事 作者:[美] 丁松青 著;三毛 譯


有這么一個人——記丁松青神父

三毛

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那架小飛機(jī)在著陸的時候是順風(fēng)落地的。當(dāng)然我關(guān)在機(jī)艙里并不可能曉得。

我們好似要吹到海水里去了,飛機(jī)才悠然止住。

地面上的人迎了過來,笑著對機(jī)師說:“今天怎么如此降落呢?”機(jī)師說:“天氣好得那個樣子,沒有危險的!”

一群人上來幫忙下行李,我提出了簡單的小背包,對著機(jī)場檢查官員笑了笑。這兒的人與本島臺灣的,在態(tài)度上便是不同,那份從容謙和給人的感覺便是舒坦。

機(jī)場邊的辦公室是水泥的長方房子,立在海邊全綠的草坪上,乍見這片景色和人,那份除了安寧之外的寂靜,夾著海水、青草地還有機(jī)油的味道,絲絲刻骨,這份巨大的震撼卻是面對一個全綠的島嶼時所帶給我的。

那是十一年前蘭嶼的一個夏日。

在赴蘭嶼之前,我已跑過了大半個地球,可是這兒不同,這兒的荒美尚是一片處女地,大地的本身沒有太多的人去踐踏它,它的風(fēng)貌也就寂然。

女友子卿與我搭上一輛鐵牛車跑到預(yù)定的蘭嶼別館去,在那個島上唯一的旅社里安置了簡單的行李。

放下了衣物,急著跑出門去,滿腔的歡喜和青春,經(jīng)過花蓮、臺東一路的旅行,在初抵這片土地時已到了頂峰,恨不能將自己潑了出去,化做大洪水,浸透這個陌生地,將它溶進(jìn)生命還是覺得不夠。那時候的我,是怎么樣地年輕?。?/p>

景色的美麗事實上是拿它無可奈何的,即使全身所有的心懷意念全都張開了迎接它,而不長期生活在它里面,不做些日常的瑣事,不跟天地在個人的起居作息上融合一體,那么所謂游客似的看山看景,于我還是空洞。

看了一會兒蘭嶼的山海,我便覺得有些無聊,禁不住想去跟當(dāng)?shù)氐木用褡鲎雠笥蚜恕?/p>

遠(yuǎn)遠(yuǎn)的山坡上立著一些涼亭,山坡與地面接近的地方有著本地人低矮的住宅,沿著上坡一條小徑的最頂端一座天主教堂在一片綠色中十分優(yōu)美地站著。

子卿和我不約而同地指著那個教堂,說走便走,沿著在當(dāng)時尚有小紫花開滿的斜坡爬上去。

那時候去島上的陌生人有限,我們走路的時候,身邊很快引來了一大群小孩子,我隨身的布包里放滿了臺東買去的糖果和吉祥牌香煙。本是不懷好意,預(yù)備拿來交換蘭嶼手刻小木船用的。結(jié)果要糖的孩子太熱烈,我又是個不忍拒絕孩子的軟手人,一路上教堂,一路努力分辨孩子的小臉,給過的絕不再給重復(fù),這么爬到半路,糖果光了,孩子們也散了。

教堂的面前一個泥巴地的小廣場,淙淙的山泉用管子引了下來,不間斷地流著。一個婦人蹲在那兒洗兩個赤身露體的小孩。四周寂靜無聲,也看不到其他的人。

女友子卿是世上最合適的游伴,她很少跟我黏在一起,是個不多話又自有主張的好朋友。當(dāng)我低頭去喝泉水,跟那婦人說話時,子卿已經(jīng)自去四處行走了。

我試著抱起那個小女孩,親親她美麗的面頰,她的母親便說:“給你好不好,你給我?guī)ヅ_灣,要不要?”

我聽了嚇了一跳,微笑著趕快放下孩子,跑到教堂的大門邊去。

教堂的大門沒有完全關(guān)嚴(yán),主人不在,不敢貿(mào)然,趴在門縫里偷看內(nèi)部的情形,這一張望喜得愣了過去。

內(nèi)部的圣堂墻上大幅的壁畫,畫著蘭嶼服裝的同胞,戴著他們狀如鍋蓋似的大帽子,手中捧著土地里生長的收獲,活活潑潑地在向神獻(xiàn)上感恩。

這么一座神民交融的美圖,竟然藏在如此一個小島上,又是誰的手筆呢?

可惜門縫里張望所見的角度總覺不夠,我又是個酷愛美術(shù)的人,在這種理由下,便想扭開教堂松松拴著的鎖,私自跑進(jìn)去看個夠。

便在動手的時候突然覺得身后有人,我尚喊了一聲:“阿卿,我們想法子進(jìn)去看畫!”猛一回頭發(fā)覺身后站著的是一個陌生的棕發(fā)青年。我因自己正在闖教堂,巧被捉個正著,立即飛紅了臉,一句想也沒有想的話脫口而出:“您是意大利神父嗎?”

這完全是大窘之下掩飾自己不良行為的話語。

眼前的青年不算太高的個子,頭發(fā)剪得規(guī)規(guī)矩矩,牙齒極整齊,眼神溫柔友善,算得上英俊,一身舒適清潔的舊衣,腳上一雙涼鞋,很羞澀,極純凈,脖上一條粗鏈子掛著一個十字架,沒有言語,只是站在我面前。

他不說什么,可是透露的身體語言便明白告訴了我,這個青年,是有光輝,有信仰的,并且不是個意大利人。剛才那句問話真是莫名其妙。

這一回,是他開了門,謙卑和氣又安詳?shù)貙⒆忧渑c我引進(jìn)了圣堂。

教堂在廣場的正面,左廂另有一個小房子,里面放著一個醫(yī)藥柜,另外擠著一架老風(fēng)琴,我試按了幾個音,有些琴鍵下去了便不肯再跳起來,半啞的。

房間里堆著一沓一沓的兒童畫,用色取景鮮明活潑,想來是島上的孩子們涂來送給這位神父的禮物。

神父愛畫,不必說也看得明白,他自己也畫。

教堂的右側(cè)也是一個小房間,里面有一張桌子,好似尚有木板床。再進(jìn)去的一小間,一個如同爐灶的黑洞,旁邊一堆柴火,食柜里幾只鍋碗,顯眼的兩只蛋孤零零地靠著,想來便是廚房了。

那位青年說他姓丁,是天主教耶穌會的修士,在島上生活已經(jīng)一年了,美國人。

我不會稱呼一位修士,隨他怎么說,仍是喚他丁神父。

我們交談的時候,四周涌進(jìn)來一大群好奇而友善的本地青年和孩子,說話的時候,修士的手便撫著身邊小孩子的頭,自自然然地流露出那份家族式的親情。

參觀完畢,覺得不能再打擾這位陌生人,便告辭下山去了。

蘭嶼之旅的第一位交談?wù)撸闶呛髞斫Y(jié)緣的丁松青神父。

我以為那種美麗的木刻小舟是有希望不花錢,只用香煙便可與當(dāng)?shù)赝粨Q來的。這是傳聞的失據(jù),也是自己的如意算盤打得太不忠厚。

一路上蘭嶼同胞的確要去了我的吉祥牌香煙,而小船卻不肯換給我。那時候在別館的旁邊有一家商店,店內(nèi)的雜貨自然是臺灣運(yùn)去的,可是他們也兼賣泥塑的小人,還有那一艘艘美麗的小木船。我一口氣買下了六條。

第一日到蘭嶼,沒有去游山玩水,心思就在那批小木船上,放在旅社床鋪上左看右看,細(xì)數(shù)劃船的小人兒一共有幾個,當(dāng)我發(fā)覺子卿船中刻的人居然有側(cè)面孔的,而我的并沒有,便吵著要跟她交換,兩人忙來忙去,旅社里已叫我們下樓吃飯去了。

那時候的蘭嶼游客稀少,食堂中為我們開出來的居然是大盤的四菜一湯。

面對如此豐盛的食物,子卿與我卻很不安,覺得菜蔬得來不易,吃不完浪費(fèi)了不好。

一時里我有了主張,請子卿管桌子趕蒼蠅,自己一口氣奔上山坡,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進(jìn)了教堂便喊:“丁神父,山下的菜吃不完,請您一同去吃飯呀!”

所謂晚飯,不過是下午四點(diǎn)半,實在太早了。

丁神父聽了我的話,淡淡地回絕了,他的神態(tài)很親切也很自然,并沒有傷害到我。

當(dāng)時的我,凡事積極,做人也太直率,已經(jīng)被人婉謝了,居然不肯罷休,又說:“那么將菜搬上來幫忙吃好嗎?”

這真是強(qiáng)人所難,丁神父慌忙道謝再拒,我已掉頭往山下又跑了去?;叵肫饋恚菚r的體力好似再也用不盡的。

子卿真是好女孩,她的菜飯也不肯吃了,自己撥出一點(diǎn)點(diǎn)菜來,其他的全都要給神父。

這一回再上山,我找到了近路,崎嶇難走,可是快捷,左手中端的一條紅燒魚在盤子里滑來滑去,很不安分。

送菜去的那個黃昏,神父的房內(nèi)又?jǐn)D滿了小孩子,盤子剛剛放下來,那些孩子沉默的大眼睛便牢牢盯住了菜。

神父很安靜地謝了我,用手拿起那條魚,將魚頭一折,很自然地交給了他身邊的孩子,然后一段一塊的魚肉都公平地分散了,眼看盤子內(nèi)只有了湯汁。

“你也吃一些嘛!”我有些著急,對神父輕輕地說。

他只是微笑著,摸摸孩子的頭,叫他們?nèi)V場外面玩。

那時候我們由臺東上飛機(jī)赴蘭嶼,父親的朋友,當(dāng)時在臺東任職土地銀行的王毓麟伯伯,給我們備了好多水果餅干帶了上路。那些水果,到了蘭嶼,子卿與我又舍不得獨(dú)吃,覺得神父必定許久沒有葡萄吃了,因此也跟菜一同搬了去教堂。

吃好了菜的孩子們,看見葡萄,又涌到神父身邊來。

“神父,請你自己留下一些,你也要吃的!”我又急了。

葡萄又被一顆一顆放進(jìn)了孩子的口里去。那只溫柔的手怎么不知還有自己呢。

那一個夜晚,我坐在別館面前的大海邊,別館的發(fā)電機(jī)是那兒唯一亮出燈火的地方,身邊不時有大人和小孩跑上來伸手討糖果,我的口袋里裝滿了在島上雜貨店中新買的水果糖,有人來討,便交換條件,他們教我一句當(dāng)?shù)卦?,便給一顆糖,不是白送的。

一直坐到燈火全熄,我卻無法欣賞海濤雄壯的聲音,在夏日拂面的夜風(fēng)里,心里想的只是教堂內(nèi)那個食柜,空空的架子上,除了兩個蛋之外,什么也沒有的食柜。

這些同胞伸手不斷地向人討東西,那修士孩子似純潔的靈魂,又怎么弄得過他們。

聽說蘭嶼的山里有蘭花和烏木,子卿與我起了個早,東南西北地亂走,看見了島上的居民,便跑上去鍋蓋鍋蓋地打招呼微笑,不然就是跟著人家后面走,看看別人要到哪里去,因為我們事實上也沒有目的。

人說蘭花早已被采光了,山中去玩玩倒是好的。

于是我們又沿著小徑往上爬,島上的居民和氣,低矮的房舍歡迎我們進(jìn)去坐坐,我當(dāng)真不客氣,一家一家給爬進(jìn)去坐坐,大家對著含笑,略略接受居民送上來的食物。還一同聽了收音機(jī),我漸漸地開始喜歡這些雅美族的同胞。

經(jīng)過那座教堂的時候,又見第一日的那位修士在家,子卿與我上去道日安,說了一些蘭嶼的話題,那時已近正午了,不時有些居民來找修士,是來擦皮膚病藥膏的。

修士忙完了,突然問子卿和我,是否愿意在教堂內(nèi)同吃一頓中飯,那時候他的兩位雅美族朋友也在場,其中一位青年如果記憶沒有錯誤,應(yīng)該叫王棉羊。

其實我們在蘭嶼別館中所付的費(fèi)用是包括伙食的,不吃也是付了,可是聽見這位修士要請我們吃飯,居然一口便答應(yīng)下來,也不知道客氣,更忘了不如先去旅館中搬了菜上來吃,不是省了別人張羅。

我們對修士說,他請客可以,由子卿和我來煮飯,說著便跑進(jìn)了廚房。子卿和我進(jìn)了那個灶間,修士卻失蹤了,再也不見人跡。

柴火煮飯不很容易,子卿和我被煙熏得眼睛赤紅的,那些米卻是不肯熟,火怎么扇也燒不旺,弄得狼狽又緊張。

食柜中找來翻去還是兩只蛋,我急了,拿水摻進(jìn)去用力打泡泡,希望做出來的炒蛋能夠看上去多一點(diǎn)。

做飯的過程里我一直跑出去張望,不知請人吃飯的那個主人為什么不再出現(xiàn)了。

等了很久很久,才見修士由山下跑著回來,他一看見我,臉也紅了,將雙手一直放在背后跟我說話,他的手里藏著罐頭。

看見他為了我們?nèi)ヌ聿?,我亦大窘,深悔自己的不懂事,弄得別人簡單的生活秩序大亂,又令人無端破費(fèi),這都是我所不愿的。

煮了三個人量的米飯,進(jìn)來的人卻很多,修士與雅美族的同胞看得出情同手足,也不必留飯,那些態(tài)度極為友善而略略羞澀的青年們便與我們同桌,大家都吃得很少,修士自己可以說沒有吃什么。這份特別的飯菜和殷勤,使我至今感謝在心,對于這位異國青年默默的愛心,對雅美族人及對子卿和我個人的付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住在蘭嶼的第三日,又結(jié)識了同住一個旅社的兩位外國青年,他們帶了沖浪板,說是要坐車去島另一端的海灘,問我要不要同去。

我當(dāng)日的計劃是在島上慢慢地看民舍和別村的百姓,因為喜歡走長遠(yuǎn)的路,便謝絕了他們。

子卿和我早晨出門的時候,在雜貨店的門外碰到了三個穿著灰色制服,頭發(fā)剃光的青年,他們問我們哪里去,我們說沿著島上唯一的路走,想走一整天呢!

經(jīng)過教堂山下的地方,自然而然地抬頭看,看見那位修士和雅美青年王棉羊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便揮著雙手,神父再見神父早安地亂喊,喊完了發(fā)覺三個灰衣的光頭青年還在等著我們,于是自然而然地與這些碰到的人一起上路去了。

路邊的芒草在有些地方長得比人還高,天氣卻已忘了是不是炎熱,在荒野里走著談著,發(fā)覺那三個新朋友對臺北相當(dāng)熟,圓環(huán)那兒的情形說來頭頭是道,談吐卻是有禮而活潑的。

“你們猜我們是誰?”其中一個突然問子卿和我。

我看著他們的制服,便說:“我猜——你們是工兵?!?/p>

他們聽了大笑起來,好似我說了一個笑話,神情非常愉快,彼此看來看去,有一個笑得彎了腰,還故意跌到草堆上去。

“工兵?是兵的工哦!”說完又笑起來。

這時我突然知道他們是誰了,一時里天地突然變成好大,四周的笑聲也聽不清楚了。

“你們是管訓(xùn)來的,對不對?”我喊了起來,又加了一句,“活該!”

“你們現(xiàn)在怕了吧?”其中的一個說,他的態(tài)度卻是很好的,虛張聲勢之外又有些說不出的什么東西隱在口氣里。

子卿與我很快地交換了一下眼神,不由得笑起來了。

“怎么會怕呢!你們來受訓(xùn),期滿了重新做人,大家都是有缺點(diǎn)的,我們也不算什么好人。”

說完這話他們沉默了,一個突然說:“當(dāng)初,我們是沒有人了解,才因為恨,做下了許多明知不對的事情——”

“算啰!你們流氓做到甲級,總算聰明人,不被了解也不能惡到去欺侮善良的人呀!還要找理由嗎?”我說。

“小姐,你說話有學(xué)問,我想請問你在臺北做什么的?”

“我教書。”

“你知道,我這一生就只有一個小學(xué)老師真心愛過我,所以我過去什么人都給他打,只有做老師的人,絕對不打,老師好嘢!”

子卿是個廣告設(shè)計專家,她的才能在那一方面的確突出,可是我們在那種時候,那個環(huán)境里,只有兩個女子對著三個管訓(xùn)的人,因此將她的職業(yè)也改成了老師。他們便稱呼我們老師。

那時候我才回想起來,為什么我們出發(fā)的時候,山上的丁神父一直不斷地張望,距離那么遠(yuǎn),他的不放心,在這時方才明白過來了。

四周荒寂無人,我沒有絲毫抗拒管訓(xùn)人的懼怕心理,因為自己慢慢與他們做了朋友。當(dāng)然我心里仍是防著一點(diǎn)的,至于如何防,也不曉得。

走著走著,那些雅美族的村落零零落落地來了,我想買把漂亮的小刀,進(jìn)入政府給當(dāng)?shù)鼐用裆w的水泥房舍中去問,那三個人也熱心地替我選,雅美族同胞好耐性地拿出三把來給我挑了又挑。

一回頭,修士的好朋友王棉羊就站在不遠(yuǎn)的地方,我看他來了,非常歡喜,跑上去問他:“你怎么來了?上哪里去?”

他只是微笑,也不說什么。我們買了一把小刀,又往前走,那個王棉羊總也在五十公尺之外,我們停他也停,我們開步走,他也走。前面五個人說得起勁,后面的王棉羊也不上來,固執(zhí)而沉默地追隨著。

那一日一直走到黃昏,子卿在路上碰到另一個放羊的管訓(xùn)人,他手里好幾個烏木圖章要賣出來,子卿想要一對同樣大小的送給她父親,慢慢走細(xì)細(xì)挑,那個人有生意做,羊群也不管了,跟到太陽快西沉了,才賺到我們幾塊錢,拿了錢,這才哇哇大叫,說他的羊群還丟在老遠(yuǎn),飛也似的跑了。

窄窄的路上突然來了牛群,就對著我們沒處可躲的正面,帶著飛揚(yáng)的沙塵奔騰而來。牛群的后面叱喝著趕牛的是一個阿兵哥,他也管不住狂奔的牛。

眼看長角大牛要踩死我們了,子卿和我叫著便逃,那個跟了我們一整天的雅美青年王棉羊匆匆趕上來,我們擠得跌到茅草叢中去,他拿身體去擋我們兩個嚇得臉都黃了的人。

王棉羊沉默而固執(zhí)地保護(hù)了我們長長的路,本是不放心其他的人和事,結(jié)果卻在牛群的驚嚇里救了我們一次。

他和那位修士是親愛的朋友。

我們抵達(dá)的不數(shù)日之后,一個大學(xué)的暑期醫(yī)療服務(wù)隊也乘船來了蘭嶼,這對平日寂靜慣了的島嶼來說是一件大事,接待的軍方舉行晚會招待這些遠(yuǎn)客,表演的自然是他們要來醫(yī)療的雅美同胞。

那個中午,據(jù)說臺風(fēng)已快來了,可是正午的晴空和海洋完全看不出風(fēng)雨欲來的絲毫跡象。

教堂的廣場前有修士集合起來的雅美同胞為著晚會在預(yù)習(xí)表演,蘭嶼的年輕人唱“國語”流行曲,女人們,大半高年的了,說是將跳頭發(fā)舞。

我不喜歡看預(yù)習(xí),要看正場,修士說到了晚會時間他們經(jīng)過蘭嶼別館赴軍營大禮堂的路上,順便來接子卿與我。

夜間的風(fēng)勢突然大了,島上的小路完全沒有燈光,漆黑風(fēng)高的夜里,一串串雅美族同胞,跟著修士高舉帶路的手電筒嘻嘻哈哈地走著,那是島上的大日子。

那一束在完全無星無月之下的黑暗里舉著照亮人群的微光,就有上百的雅美族人追隨著——他們愛他,那個叫做丁松青的人。

晚會是給醫(yī)療服務(wù)隊的人預(yù)備的,我們不能進(jìn)去,站在禮堂外面的窗戶外向里張望,當(dāng)然,表演的人就進(jìn)去了。

我趁著大家進(jìn)場時,一擠跑了進(jìn)去,一直走到一個靠椅子坐著的軍官旁邊,蹲在他膝下,坦承自己不是來賓,請求給我進(jìn)去看。

那位長官非??蜌?,立刻站起來給子卿與我安排了座位,又捧來了香煙、瓜子和糖果。我的要求并沒有那么多,堅持盤膝坐在水泥地上,那時表演前的歡迎詞開始,窗外大雨傾盆而下,風(fēng)雨的聲音被擴(kuò)音機(jī)所掩蓋。

窗外爬滿了進(jìn)不來的人,丁修士沒有要求進(jìn)來。

我無法安然看表演,又半彎著身子去對那位長官說,里面的場地尚空,外面淋雨走遠(yuǎn)路來的同胞可否放進(jìn)來。

這位長官實在好耐性,忙說:“請丁神父進(jìn)來!快請!快請!”

人們讓出了路,擠在雅美族朋友間的修士,卻是笑著不肯進(jìn)來——他不能丟下他的人,情愿一起淋著大雨。

我了解這位修士,在他親密的友伴里,不愿做一個特殊的人。于是我又去對長官請求,結(jié)果晚會場地開放,大家都進(jìn)來了,每一個人都?xì)g喜,我想我是最歡喜的一個。對于那位好長官至今感激。

臺風(fēng)來了,預(yù)定離開島嶼的小飛機(jī)停開,子卿和我回不了臺灣,心中也不著急。

那時候,我們已在島上七日了,最感興趣的是跟雅美族的青年和小孩子學(xué)講當(dāng)?shù)卦挘咳瞻淼暮_?,吹著臺風(fēng),一句一句地學(xué),雙方的情感漸漸地因此建立起來。

島上七日,世間千年,對于大海之外的世界,覺得十分遙遠(yuǎn)而不重要,沒有什么理由急著要回去。

臺風(fēng)過去了,確定第二日的飛機(jī)便要載著我們離去,那三個受管訓(xùn)的人跑來旅社告別,其中的一個給了我臺北電話號碼,說是他母親的,托我千萬轉(zhuǎn)告他的家人他在島上的生活情形,又說請姐姐寄兩百元給他。

我猶豫了幾秒鐘,還是答應(yīng)了。

那是蘭嶼的最后一個夜晚,修士破例下山來,與我們同坐在海邊。

“去了要不要寄英文《中國郵報》來給你,看看你自己的文字?”我問他。

“不必了,我在這兒很好?!彼f。

旅社透出來的燈光十分幽暗,修士的側(cè)面襯著一波一波涌來的海浪,他自己也不自覺的寂寞在一瞬間閃了出來,就那么一下,也就隱沒了。

那時的他,實在是一個大孩子,千山萬水遠(yuǎn)離故鄉(xiāng)的靈魂,在這寂靜的島上,默默地對雅美族的居民付出了他的愛。

“這里需要人來,其實你會是合適的人選,這兒的人歡喜你,才一星期多的時間,你有了多少朋友?!?/p>

聽見他說出這句在我心里縈繞了已經(jīng)好多回的念頭,我默然不語,膝上抱著的一個小孩子伸出臟臟的小胖手在撫我的臉。

“我能做什么?能對他們做什么?這兒的小學(xué)也不再需要人了?!蔽艺f。

“你有愛他們的能力,這比什么都珍貴?!?/p>

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我腦中掠過的卻不是雅美族人,而是那幾個管訓(xùn)中的青年,他們必是無惡不作才送到這兒來的,可是那一個深深記得他老師的青年,在內(nèi)心的深處,必然仍有一絲善良的東西在喚醒他,至于方式的問題,便見仁見智了。

“你想,有一日你會回來嗎?”

“這是一個很大的決定,人的路,走了出去,要回頭便費(fèi)力了,我得再想?!蔽艺f。

那時我方知,這位修士因為還得去輔仁大學(xué)念神學(xué)院,不久的將來也要離開蘭嶼了。

提到離開,他顯得異乎尋常地悲傷,那份不舍,使得這位青年一時里哽然無語,好似他的根,他的生命,已經(jīng)深植在這片荒寂的海島上,要離去,于他是極大的茫然。

“其實,你跟雅美族的人,在文化上的差異仍是有的,這無關(guān)情感,可是另一部分的你,事實上是封閉了,起碼我的看法是如此的。”我說。

講這些時,我一直對他說著英語,不為什么,只是想他也許偶爾也歡喜聽聽他自己生長地方的語言。

“我不喜歡離開,臺北對我陌生而遙遠(yuǎn),這兒的人,已是我的鄉(xiāng)親,可是——”

我舉目看見那在深暗藍(lán)天下山的黑影,看見永不止息澎湃的海洋和那一片朦朧光影中來去的雅美族人,我的心,竟也浮起了離去的悵然。美麗寂靜的島嶼和居民啊,我也開始愛你們了。

我們交換了地址,便如此告別了。

過了不久,那位修士到了輔仁大學(xué)進(jìn)神學(xué)院。再過了一陣,我再度離開臺灣,又去了西班牙,在那兒教了一年小學(xué)生的英文,便去北非定居,從此很少回到臺灣來。

一九七九年的冬天,我的情況十分不好,喪失了生的意志,也喪失了信仰的能力,我回到故鄉(xiāng)來養(yǎng)息。那時,耕莘文教院的一位陸達(dá)誠神父一再地給我開導(dǎo)與鼓勵,接著西班牙籍的沈起元神父也用極大的愛心來幫助我度過今生今世在人間最最艱難的功課。

便在陸神父那兒,才知蘭嶼時的那位丁松青修士原是光啟社丁松筠神父的弟弟,而今他已是神父了。

這位在我腦海中一直十分鮮明的神父,在去年我再回來的時候給我寄來了他的手稿和許多當(dāng)時的照片,那便是今日譯成中文的《蘭嶼之歌》。

我深愛這一本有生命,有愛心,有無奈,有幽默,又寫得至情至性的好文。丁松青那誠實而細(xì)膩的筆調(diào),和對當(dāng)?shù)匮琶雷逋鎿吹膼?,使得蘭嶼,在他的筆下,在他的心里,成了永恒之島。

這是一部真真實實的生活紀(jì)錄,再沒有什么書籍比真實的故事更令我感動。更令人驚訝的是他的才情,第一本書,如果沒有一個如此美麗而敏感的詩人之心,是不容易寫得如此傳神的。

預(yù)?!短m嶼之歌》這本新書得到所有愛世界、愛人類、有信仰、有盼望的人一同的共鳴和贊賞。

丁松青神父,深愛我們中國的一位朋友,至今仍在臺灣某地的深山里為著山胞服務(wù),他的信仰,只有一個字便包容了全部,那便是將對天主的愛,經(jīng)過他的心靈,交付給了人類。我由他的行為而得到的啟示和榜樣,是當(dāng)一生感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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