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孩子們,等我捕只熊回來

幸福的人生,不需要當第一啊 作者:余瑩


挪威作家Odd B?rretzen曾在《如何理解并利用一個挪威人》一書中,深刻地剖析過挪威人的情感表達:

(在洞穴里獨自)居住八千年后,挪威人才第一次看見了其他人(他的親密家屬以外的人),并且他們之間還隔了很遠的距離——一座山,或是一個峽灣。所以這個挪威人開始試著和對面的那人交流。但又因為隔得太遠,所以他的語言必須要簡短精煉。于是他向對方大喊道:“走開——”

孩子們,等我捕只熊回來

在記憶里,曾經愛慕過的那個挪威男人,有一雙湖水一樣的藍眼睛。就叫他T吧。

當我對一個人充滿熱誠時,會渴望認識他的父母和故鄉(xiāng),因為想知道他是從哪里來到這個世界的。

T的父母住在離奧斯陸大約幾個小時車程外的一個小鎮(zhèn)里,那里曾是一個重要的捕鯨漁村。他的祖父和外祖父,都做過捕鯨人。但到了爸爸歐文這一輩,就不再是捕鯨人了。歐文曾經做過水手,后來在小鎮(zhèn)里成為了一位農夫。

當我第一次聽T說起歐文的土地時,眼前出現過一幅金黃的麥田油畫。在那幅畫里,夕陽西下,大地廣闊無邊,房舍掩映在炊煙繚繞中;晚霞里,鳥雀聲傳遍遠山;麥穗,在風中搖曳,麥芒尖上,釋放著太陽的余溫。

幾年后的一個夏天,在那片土地上,我第一次見到了歐文爸爸。

在挪威,即使在盛夏,有時也是清冷的。那天下著雨,草地濕潤。地上沒有金黃的稻田,只有深黑的泥土,每踩下去一腳,黏黏的泥,都不自主地依附在鞋底,不舍離去。

那是一座簡潔寬大的房子,墻上新刷過白漆。前門外是一片看不見盡頭的青草地,遠處隱現著青黃色的農田。后門半掩,門后,站了一個面容清瘦、目光安靜的男人。他穿著深色牛仔短袖襯衣和卡其色休閑長褲,五十來歲的樣子,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

他有些靦腆地走過來,向我張開雙臂,“我是歐文?!?/p>

我迎著他的擁抱,腦海里浮現起曾經對他的描摹。這個場景,在心里想象過許多年,沒有想象里熱鬧,卻更讓人動容。

他留一頭棕色短發(fā)。皮膚,也許因為長期日曬的緣故而變得深黑。瘦,卻看上去干練有力。臉上歲月的痕跡并不特別深刻,眉色淺淡,而眼窩卻格外深陷,這讓他那雙淺藍色的眼睛看上去像兩塊埋藏在礦石中的寶藏露出的一角,散發(fā)著淡藍的微光。但在那微光中,我卻感到了一種綿長的暖意,在那看似靜如止水的外表下埋著一顆溫柔的心。

那雙藍眼睛,我見過,著迷過,但父親的眼睛,比兒子的多了一份寬容和慈愛。我望著這寧靜而寡言的人,所有想說的話,都化作了窗外的細雨。

這個房子是歐文親手蓋的,這里曾經住著爸爸、媽媽還有兩個兒子,那個家一定美好過。但后來,媽媽還是離開了。再后來,兩個兒子也長大了,他們沒有選擇去做漁夫、水手或農民,也沒有蓋過房子,他們的手,用來畫畫。

歐文穿短袖襯衫,光著腳板在房間里穿梭。但天氣涼的時候,他的腿就不太好,有條腿像是帶著傷,總拖在后面,但我的到來卻讓他忙前忙后。怕我腳冷,他找來一雙厚實得像鞋子一樣的羊毛襪子,又去電視機柜下取出水晶酒杯,把杯子擦得透亮,再到廚房端來洗干凈的草莓。

我喜歡這種長在北歐土地上的草莓,有種不真實的甜美,鮮紅的汁水有時滴落在潔白的桌布上,像朵盛開的薔薇。歐文喝著啤酒,很樂意地坐在一旁看我吃。

為了迎接我的到來,歐文準備了很多烤肉。

豬排被烤成六分熟,棕黃色,肉質鮮嫩,香而不膩,是平生吃過最好吃的豬排。

每過十分鐘,我就跑到陽臺去找他,“再給我一塊豬排吧!”

“真好吃!”我使勁敲著盤子。

歐文輕輕點頭,抿一口啤酒,看著我笑。

隨后,我們都不再言語。窗外,細雨綿綿,遠處的草地在朦朧中化作一幅印象派畫卷,一股柔軟而綿長的情愫涌進胸腔。

再回挪威,離上次見面已經過去一年了。

因為采訪任務密集,沒時間去家鄉(xiāng)看望T的父母,但這個星期四的晚上,他卻突然通知我,明天晚上他的爸爸歐文和弟弟要專程來奧斯陸看我。

在那個燒著火燒云的星期五晚上,我在卡爾約翰大街上,盼來了歐文和T的弟弟可耶提。那么冷的冬天,歐文只是在一件牛仔襯衫的外面,套了件深藍色的擋風夾克。

“晚上吃牛排好嗎?”他輕聲問我。

“好的?!?/p>

我們在奧斯陸中心一家牛排店訂了位置。時間尚早,他們決定去一家酒吧喝些啤酒。只見這父子三人,一字排開坐在沙發(fā)上,每人手里握一瓶啤酒,細細品味。而在這漫長的“品酒”過程中,竟無一人說話,各自臉上還流露出怡然自得的神情。

這場景讓人實在忍俊不禁。在《如何理解并利用一個挪威人》一書里,Odd B?rretzen幽默地調侃過挪威人的沉默:

“八千年來,每個挪威人都住在自己的洞穴里——而且是在屬于自己一個人的峽灣中,一個人擁有的山上,身邊,只有他最親近的家人。換句話說,八千年來,他們沒有和親密家屬之外的任何人交談過……當他們實在需要表達時,會找到一塊平坦的石頭,在上面刻上一些信息,而又因為那時在石頭上刻字實在太不容易,所以這信息就被縮減為‘我,哈格里,在這石頭上刻過字’,或是‘我,哈格里’,或只是一個‘我’……”

我坐在這三個挪威男人面前,嘗試理解他們這種金子般珍貴的沉默。

而對于他們天生的豪爽酒量,Odd B?rretzen也做了“解釋”:

“八千年來,挪威人學會了在自己的洞穴里釀酒,但因為那時還沒有玻璃杯或瓶子,存儲成了一個難題,而他想到的解決辦法就是一次性把酒全部喝掉……”

“再喝一杯好嗎?”喝完最后一口酒,他們互相看了一眼。

我忍不住笑起來。

待到這三人都各有三瓶啤酒下肚,才不慌不忙地進了牛排館。由于饑腸轆轆,牛排一上,除了歐文,其余三人都埋頭栽進了盤子里。

“好吃嗎?”歐文問道。

“好吃!”我們三人回答得異口同聲。

他小口地抿著杯里的紅酒,一個人微笑著。

略有了些酒意后,歐文才對我說:“我做水手時,去過一些國家。我也喜歡旅行。美國和墨西哥我都去過?!彼蛔忠痪渎卣f。

我請求他講一些船上或登陸美洲的往事,但他的故事總是簡明扼要,以致此刻在回憶里搜索時,我甚至找不到任何情節(jié),只記得他臉上的神情。

他面色紅潤,看上去很愉快,我猜想水手時代一定是他生命中一段令人懷念和回味的時光,那里一定有許多妙趣橫生的故事,而只有他知道故事的開端和結局。

我常常想起和歐文短暫的相處。如果把我們的談話摘錄下來,那么大部分時候,便是這樣的:

“好吃嗎?”

“好吃?!?/p>

“好喝嗎?”

“好喝。”

然后他便平靜地呷一口啤酒,微笑著。仿佛讓我們吃好喝好,便是他最大的滿足。

這簡短的一問一答概括了我認識歐文的全部。

在那個星期五的晚上,他和可耶提坐了好幾個小時的汽車來奧斯陸,請我吃了一頓牛排大餐,在一家酒店住了一晚后,第二天便一個人坐車回去了。

歐文離開的中午,我們送他去汽車站。路上,我很想找點話說,但越是想要說點什么,就越是詞窮。我口干舌燥,胸腔四壁被一種酸楚的液體滲透。在十字路口,他去便利店買了份報紙,然后回過頭看著我們說:“就這樣吧?!?/p>

T和可耶提停住了腳步。我卻不知道該做什么,我不想就這樣讓他走了,幾次欲張口,但舌頭卻被黏住了,說不出話來。于是,我只好抱住他,像挪威人一樣地緊緊抱住他。我強迫自己咽下眼淚和所有沒有說出口的話。

“再回挪威來。”他說。

“好。”我盡量輕松地笑著應他。

這時,綠燈亮了。我只好放開手。

他轉過身,右手扶著手提包,拖著腳步,緩慢的,一上一下地穿過街道,只留給我一個背影。

我的嗓子眼被什么堵住了,喘不過氣。

“再見了,歐文爸爸!”我在心里輕輕地叫著他的名字。即使答應了要回來,也不知道今生會不會再見了。

“開心點,”T走過來,“馬上就要見到貝塔和列夫了?!?/p>

我望著他,眼淚淌下來。

那天,可耶提留下來,因為晚上他們的媽媽貝塔和繼父列夫會從家鄉(xiāng)來到奧斯陸,和歐文爸爸一樣,為了來看我。

可挪威的一切啊,終究在筆下成了往事。

很多人,或許今生都不會再見了,可是那些溫暖,跨越了歲月,依然在心里長存。有的愛,或許此生都無以回報了,但愛會以別樣的形式重生的,一定會的。

Odd B?rretzen在《如何理解并利用一個挪威人》一書里嘲弄過挪威人那害羞而不善于表達的個性:

“他憤怒時,會跑到洞穴外砍倒一棵大樹,或是把一塊巨石推進水里;而如果他想表達愛,他便跑到森林里,殺死一只麋鹿或熊,然后把這只野獸扛回家,扔在愛人膝前,這個動作的意思是:‘我愛你,我會保護你,并給你和孩子們帶來食物’……”

這講的就是歐文爸爸吧??蛇@個笑話,卻把我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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