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人的詩歌

文｜春樹

大概10年前，我陸續(xù)編選過三輯《80后詩選》，那時候80后詩人尚在成長期，還處于論壇時代，每天都能看到新冒出來的詩人。我們那時候正青春，荷爾蒙氣息濃重，這在詩里也體現得淋漓盡致：大部分詩都是關于愛情、性的苦悶、孤獨，再加上對未來的憧憬，對上幾輩人生活方式的反叛。出于想與70后詩人抗衡，以及創(chuàng)造一個我們這代人的發(fā)表陣地，我認為編選《80后詩選》很有意義。后來沒有編第四輯，因為大家年齡大了，有些人不寫了，有些繼續(xù)在寫，越寫越成熟，論壇時代也隨著中國互聯(lián)網變化而結束，取而代之的是博客、微博、個人公眾號，我認為沒有必要再以一代人的名義編下去，各自成長、各自發(fā)展才更符合我們80后這批個人主義者的氣質。

這些年，常有人提起我編過的這三輯詩刊，它們散落在全國各地的詩人及詩歌愛好者手里，就像幾滴浪花撒向汪洋大海一樣，數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功效則稍有一些。這份詩選的編輯和入選者全是80后，在選擇上我只看詩的質量，不看資歷與名氣，也正因為如此，大部分入選詩人現在早就消失了，不知道是不寫了還是蟄伏了，總之見不著了。有次沈浩波酒后跟我說（這是他的真言）：“我覺得你太在意你們這代人了。”說實話，早晚有天該擺脫“80后”的冠名，早晚有天該脫離這個群體。一個大詩人，一個在歷史里能站得住的詩人，肯定不能被一個年代所局限和定義。必須要反父權，甚至反自己。只是在寫詩的初期，同代詩人給了我諸多贊美，此種謬贊和信任，令我至今難忘，也深以為必須做點實事以幫助大家發(fā)聲。

同時，詩人之間友情和日常生活里的交流，讓我看到了80后詩人們寫作的成長和變化。作為經歷過獨生子女又到現在放開二胎的時代，經歷過共產主義教育又經歷了商業(yè)大潮的洗禮，經歷過第一代文學市場化的我們，可算是經歷得太多太多，這時代太難以看懂了！這些經歷不僅成為我們寫詩的內容，同樣構成我們詩里的質地與氛圍。這也是我經過幾年的思索，最終決定再編一本《80后詩選》的原因。我邀請了兩位優(yōu)秀的詩人，宋壯壯和李勛陽，與我一起完成編選工作。大部分入選稿件來自詩人的內部投稿，少量來自于自由投稿。結果跟我之前想得大相徑庭，投稿的人不少，但基本都過不了第一眼。

在編選的過程中，我常為自由投稿的質量之低之差感到震驚。

中國新詩起源于五四時期，郭沫若《女神》的出版意味著中國有了第一部白話詩集。然而這么多年過去了，當代詩歌讀者的審美水準依然停留在上世紀80年代，最多到幾個因人而名的詩人止，對于當代詩歌的發(fā)展，絕大部分讀者處于完全不了解的狀態(tài)。這是誰的錯？是詩歌門檻太高、紙媒沒落、社會浮躁之故嗎？還是由于當代詩看似入門易，實則很難？每次在微博貼詩，我都會遭遇到謾罵，似乎任何人任何職業(yè)都自以為有理由侮辱嘲弄當代詩，在他們看來，寫詩太容易了，一天能寫100首……他們罵的并非學院派那種堆砌文字之作，而是口語詩。還有一個顯而易見卻常被人忽視的錯誤觀點，即很多寫歌詞的人如果不再寫歌，他們一定是最好的詩人。這是胡說。詩沒有那么好寫，歌詞不是詩。詩可以譜成歌詞，但絕大多數歌詞不是詩。還有人說，這個人雖然不寫詩，但他是詩人。這也是胡說。你可以說他有詩意，但不能說一個不寫詩的人是詩人。哪有那么容易當一個詩人啊？詩人這個頭銜重著呢！

看同行的詩則爽多了，放心多了。這些年各自的變化在詩里全都有所體現，我們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就寫什么樣的詩歌。也是因為編輯這本詩選，我跟幾位當年在論壇時代寫詩時就認識的詩友，又有機會聊起這些年的生活。他們的生活境遇就跟小說一樣，說起來，我又何嘗不是呢！

我和兩位編委在編輯的過程中，秉著寧缺毋濫和盡量展現這10年各自創(chuàng)作面貌的原則，有則多選，無則少選。為什么是10年？因為2010—2019這10年正是80后寫作從自發(fā)到自覺的時段，也是我們的生活經歷急劇變化的時間段。長期不寫詩的將不再入選。除了極少數例外。這也是一本80后詩人10年寫作成果的總結之書，已經到了一個80后詩人可以進行歷史性總結的時候，這些年寫作的方向、寫作的水平都瞞不過人，大浪淘沙水落石出。有些我曾經的詩友因此而落選，沒有辦法，為了這本詩集以后能在文本上立得住，我必須按最嚴格的要求和我的詩歌審美來選。

一本詩集，主編必須要有明確的詩歌審美：只要寫得好的——這個好又何其難。文藝范兒的、飄的、玩語言小聰明的、模仿性強的，統(tǒng)統(tǒng)放棄。我最欣賞的是生命力強盛的詩，欣賞有個人特質的詩，在此之中，我欣賞“中正”感，古怪也好、精靈也罷，作者的氣質要與作品做到完美結合，要有一個平衡的度。大題材小題材已不重要，關鍵在于切入點和語言本身的純度。另外，80后的代表詩人，無論何種風格，應有其一席位置。如果有沖突，名和作品之間，選作品。名詩人更須高標準高要求。

最后我想說，我們現在的詩更內斂、更深刻、更有技巧了，但別忘了我們是中國最有反叛精神的一代，甚至可能是目前唯一的一代！我們要留意，不要在詩里和生活中變得太圓滑太世故，我們依然要保持內心的激情之火！

這將是一本完整展現80后詩歌創(chuàng)作面貌和80后詩歌最高水準的詩集。愿我沒有辜負讀者和欣賞者的信任和期待。

2019/08/01　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