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VLADIMIR NABOKOV

在別人的句子里 作者:陳以侃 著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VLADIMIR NABOKOV

1

《泰晤士報文學增刊》(TLS)有個線上欄目,叫“二十個問題”。開頭十個都像是正經(jīng)采訪:你覺得最被高估的作家是誰,最被低估的是誰,最難寫的主題是什么,度假的話帶什么書;后十個,神色一變,逼你快問快答:T. S. or George(你喜歡T. S.艾略特,還是喬治·艾略特),薩特or加繆,普魯斯特or喬伊斯,克瑙斯高or費蘭特。后面這些選擇題會為來賓微調(diào),但背后的邏輯優(yōu)雅、簡明、通徹到像個一流的數(shù)學公式:你就是你的好惡。為偏心而奮斗終生。

每次采訪對象只要名字見過,我都自動把鏈接打開。在一個時時刻刻排山倒海而來的文學世界里,這種簡化了的景致讓人安心,像是一條林蔭道,左右左右排出去的二元對立,通向一個文人的靈魂。就我個人而言,好像有生之年大半的用功都是為了能多回答幾道這樣的選擇題,或者是我隱約認為,只要有底氣回答得了足夠多這樣的問題,就算懂文學了。

TLS的那套問卷里也看得出,有些or是大過另一些or的,類似你碰到一個球迷,或早或晚總得知道他覺得是梅西好還是C羅好,如果意見相左,那半夜還是不要約出去看球了。不管是紙上還是紙下,我的文學相親里,看能否和對方共度余生,也有個終極問題—已經(jīng)不算是選擇題了,因為你很難給他找一個相稱的對手—“你喜不喜歡納博科夫?”

八十年代剛開頭,金斯利·艾米斯給最要好的朋友寫信,菲利普·拉金,基本上就是在問這個問題:“你怎么看納博科夫?好啦,去他娘的!美國文學一半的問題就出在他身上……這一邊也有不少笨蛋被他整昏了頭,還有—或許你也想說,是包括—我的小馬丁?!瘪R丁·艾米斯從來不諱言,自己的書父親一直讀不完,他最好的一本《金錢》(Money),金斯利讀到一半把小說甩到書房另一頭。

雖然沒有類似的父子情分要顧念,但很多作者我還是會周期性地重新檢討自己對他們的厭惡。有些名家,就是越嚼越咽不下去,沒有辦法。比如奈保爾。想起去年看到亞歷克斯·比姆(Alex Beam)出了本書,叫《宿怨》(The Feud),講納博科夫譯奧涅金,恩人、摯友艾德蒙·威爾遜說他亂翻,納翁要面子,反目成仇。里面突然奈保爾插話,叫囂:“納博科夫那算什么風格?都是假的,把注意力都吸引在語言上。美國人就愛這樣。那么些個好看的句子。有什么用?”

事態(tài)已經(jīng)很明朗了。金斯利不喜歡兒子寫的東西,恨的是馬丁趣味里的那個納博科夫;而我無福消受奈保爾,一定是他文學里的那份“反納博科夫”倒了我的胃口。所以接下去的這些話,倒的確可以看成是回應奈爵士如此不開竅的質(zhì)詢,但這也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就是搭一套審美的腳手架,讓我對納博科夫的牽念能在里面建成個可以居住的房子。中文的納博科夫短篇集年初問世,當然是個不壞的借口;但我本身也有內(nèi)在需求,就想弄清真正讀懂納博科夫時那種手足無措的狂喜是怎么回事,同時這些道理也得解釋,多年來為何有那么多個下午,指證我在半夢半醒中間懊喪地合上了他。

2

這個集子里有一篇,不說別的,只看它變遷就很有意思。1936年在柏林,納博科夫家窮到谷底;當時一大收入是朗誦會,布魯塞爾有人找他去,說想聽他的“法語新作”。納博科夫法語雖然夠用,其實一輩子都沒怎么拿它寫東西,而且他的創(chuàng)作向來腹稿和終稿都費工夫,但因為窮,這回只用兩三天就寫出一篇追憶自己法語家庭女教師的文字。后來納博科夫把它重寫成一個英語短篇在美國雜志發(fā)表,又用作第一版自傳《確鑿證據(jù)》(Conclusive Evidence)的一個章節(jié)。雖然自傳大部分是在四十年代后期完成的,但納博科夫說1936年寫那個故事就落下“基石”,其他所有章節(jié)也都想清楚了(納翁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不可盡信)。后來這個自傳又重寫成俄語,叫《彼岸》(Other Shore),又寫回英文—《說吧,記憶》(Speak, Memory)是很多人最珍愛的一本納博科夫。

至于這個關(guān)于法語教師的故事,《O小姐》(Mademoiselle O),每次出來見人都會改,但開頭幾段動情思索寫作動機,倒始終和1936年布魯塞爾書友聽到的沒什么變化。敘述者說,每次他把自己過往的什么東西“借”給小說中的某個人物,那樣東西就會在虛構(gòu)的世界里“憔悴”,漸漸冷卻,越來越給那個小說人物占去,不像是自己的了?!拔萦钤谖矣洃浝餆o聲崩塌,如同久遠的默片,曾借給我筆下一個小男孩的法語教師,飛快地暗淡著,淹沒在一團與我無關(guān)的童年的描述中。”所以他要反抗那個作為小說家的自己,要孤注一擲地把剩余的O小姐救回來。

接下來當然不出所料,是納博科夫的大師手筆,刻畫出一個胖墩墩的法語女教師來,從她走下俄國的火車,一直寫到納博科夫最后去瑞士探望她。但這時候,事情讓人毫無防備地變得極其“納博科夫”。第一版,法語結(jié)尾,是一個加速的急轉(zhuǎn)彎:

原以為聊起她會帶給我慰藉,但現(xiàn)在聊完了,我有種奇異的感觸,像是她每個細節(jié)都是我憑空造出來的,就跟穿過我其他小說的所有人物一樣,全然是想象。她真的活在這世上嗎?沒有,現(xiàn)在仔細去想—她從來沒有活過。但從此刻起,她是真的了,因為我創(chuàng)造了她,如果她真的存在過,那么我給她的這段生命就是一個真誠的標志,指向我的感激。

奇怪的是,這個結(jié)尾在俄語版的自傳里略去了,塌陷成幾個哀婉的單詞,暫且不去管它。后來回到英文版的《說吧,記憶》,結(jié)尾不但比最初充實了不少,而且還加了更激進的一層顛覆感。敘述者說雖然他把我們送回了他的童年,領到了O小姐的跟前,所有聲光效果都纖毫不失,但他卻漏掉了O小姐生命的本質(zhì),就是她的痛苦。和她見的那最后一面,納博科夫意識到自己的愚鈍那么傷人,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昂喍灾?,這就是在童年的安逸中我最鐘愛的那些人和事,卻只有等他們化作灰燼,或一彈穿心,我才認出他們來?!?/p>

之前說要造那個容納我和納博科夫的大房子,鑰匙就在這里了。就是他永遠要靠藝術(shù)奮力搶救那些生命中正被不可抗力剝奪的東西,當然這件事可以說是徒勞的,因為文字留存的只能是一個虛構(gòu)的版本,但在那種執(zhí)意要重塑的姿態(tài)里,全是人類和藝術(shù)榮光的痕跡。

把話說回來一點點,如果這房子真是“納博科夫式”的,讀者應該不需要什么鑰匙,大門口會有仆人來接,告訴你里面十步一景,廊腰縵回,隨便逛,奇珍異寶喜歡什么拿什么。但如果納博科夫本人曾經(jīng)突然意識到這把鑰匙從無到有—跟很多屬于納博科夫的情節(jié)一樣,流露出一種少年氣—那應該是他母親的兩個俄語詞替他召喚來的。

納博科夫童年有個貴族莊園,叫“維拉”,是他心中丟失的天堂?!墩f吧,記憶》里他寫母親在維拉傳給他的禮物:

用整個靈魂去愛,剩余的交給命運,她一直遵循這條簡單的準則?!癡ot zapomni”(現(xiàn)在你要記?。?,她會這樣讓我留意維拉中那些我們熱愛的東西,語氣像在密謀著什么—寡淡春日里凝乳和乳清交融的天空中那只飛升的云雀,夏日暮色中無聲的閃電給遠遠一片窄林留下的快照,楓葉在棕色的沙土上圍成的調(diào)色盤,新雪上小鳥踩出的楔形文字。就如同已感知自己可觸碰的那部分世界會在幾年內(nèi)消亡,母親對散在我們鄉(xiāng)間住處的種種標注時節(jié)的記號培養(yǎng)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敏銳。她珍視自己的過往,我現(xiàn)在也用同樣的熾熱回想她,回想我自己的過往。于是,我可以說繼承了一個精美的假象—那種美是無形宅邸、虛幻莊園之美—后來也證明,這是讓我承受未來失落的曼妙的訓練。

去愛,就是去記??;去記住,就是訓練自己用一種懷舊的溫情擁抱每個稍縱即逝的細節(jié):這些對今后的納博科夫,以及我們接下去要聊的事情,都無比重要。

3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納博科夫和妻子大部分時間都在柏林過流亡生活。沒有錢,一直在搬家。納博科夫每天七點起來去家教,科目包括英文、法文、網(wǎng)球和拳擊。一天之中,為了趕去好幾戶人家,公交車跳上跳下,在柏林城里穿梭。居留歐洲期間,納博科夫累計收了八十多個長期學生。一開始,衣食無憂,還能時不時寄些錢到布拉格的母親那里;不過,好幾個房東怕他們逃房租,還是覺得有必要在可疑的時刻把薇拉或納博科夫的外套藏起來當“衣質(zhì)”。入夜,如果當時住的是一室戶,薇拉哄睡小兒子德米特里,失眠的納博科夫就會橫一個旅行箱在浴盆上,通宵寫作,抽很多煙。后來納博科夫成了同輩流亡作家中的領軍人物,就犧牲了大部分家教收入,專心寫作,家庭經(jīng)濟狀況“災難深重”;比利時一家讀書會請他去講演,他說自己“連條像樣的褲子都沒有”。

給他寫傳記的布萊恩·博伊德所謂納博科夫“有讓自己快樂的天才”,這時候就顯露出來了。薇拉打了不少的工,雖然他們勉強請了個阿姨做飯,但再要找個保姆想都不敢想,于是納博科夫就把好不容易省下的時間用來帶孩子,形容這件事“苦役和極樂交織”。他會給客人演示自己絞干尿布的技藝,說你要“如網(wǎng)球場上反手抽擊一般優(yōu)雅地扭動手腕”—這只是一個單薄的例子,看納博科夫如何實踐母親當年的教誨:從日常中抽離每個時刻,把它摩挲成顫動的欣喜。

短篇集中有個故事叫《一封從未抵達俄羅斯的信》(A Letter that Never Reached Russia),它曾是一部小說的片段,稿紙上的標題就叫“快樂”,最后沒有寫成,可能后來演化成了納博科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瑪麗》(Mary)。短篇小說的敘述者給自己八年前的戀人寫信,她留在了彼得格勒。除了難以自控地追念了幾筆往昔,大部分筆墨是在贊頌柏林的流亡生活;贊頌手法就是捕捉日常細節(jié)。博伊德在那兩大本輝煌的傳記里選了兩張“動圖”:雨夜里的汽車,納博科夫說它是在“兩根濕潤的光柱上滾過”;一條年邁的大丹犬意興闌珊地領著一個姑娘出來散步,街上空了,經(jīng)過一盞garnet(生僻字,此處可理解為深紅色的寶石)街燈,雨傘上獨獨一塊緊繃的黑色damply(潮濕地)紅了。我自己也很喜歡他寫暗夜中只聽見有人到家,你猜不到會是哪扇門突然“活過來”,用一種grinding condescension(帶著摩擦、吱吱嘎嘎的恩賜),接受鑰匙。還有他說自己看到夜里有空的電車哐哐駛過,總有種“哀傷的幸?!?,喜歡看里面寂寥的售票員朝電車行駛的相反方向移動。

舍不得抹去原文當然一是因為我翻不出,二是活生生地給你看他的風格是如何“過?!保@種“過?!笔且环N“喜不自勝”(我知道了,納博科夫的風格叫“喜不自勝”,奈保爾老師是不是很難想象?)。短篇最后,納博科夫示范這種喜不自勝到了讓人臉紅的地步:

我告訴你:我現(xiàn)在有種無上的快樂。我的快樂是種挑戰(zhàn)。……一個一個世紀會滾滾而逝,學校里的男孩會對著我們這些滄桑巨變直打哈欠;一切都會過去的,但我的快樂,親愛的,我的快樂會留存,留在街燈潮濕的倒影中,留在小心拐進運河黑水的石階上,留在起舞的戀人的笑意中,留在上帝用來慷慨圍繞人類寂寞的一切之中。

當時納博科夫的寫作據(jù)說對蘇聯(lián)的宣傳機器都是一種沖擊,他們自然最見不得背棄布爾什維克事業(yè)的人居然能高興。納博科夫還寫過一篇短章叫《柏林向?qū)А罚?i>A Guide to Berlin),想象2020年會有一個思路刁鉆的寫作者要描繪百年前的柏林生活,去參觀一個電車博物館,那此時再不足道的細節(jié),比如售票員挎包的顏色,電車行進時獨特的聲響,在他看來也會變得無比高貴。短篇最后說,這似乎就是文學的意義,把日常物件照在未來那面更和藹的鏡子里,在這些瑣細之物周圍發(fā)現(xiàn)那些本來只能由遙遠的后代體會的馥郁和溫柔。

柏林之前,納博科夫一定把自己看作詩人,形式意想不到的保守,少年詩作傷春悲秋,多寫一些強說的情愁,后來還添了幾分僵硬的宗教感;《柏林向?qū)А泛推渌@些由流亡日常觸發(fā)的短篇就寫在他的第一部小說前后,突然他就擺脫了自己早期的某種怪力亂神傾向,落實了自己的筆調(diào),好比推醒了身體里的小說大師。納博科夫筆下有鬼氣,那是因為他手中把玩的東西都已消逝,強行把自己送到未來懷念此刻,所以這種鬼氣一點也不陰郁?!段膶W講稿》(Lectures on Literature)最后收錄了一篇獨立的講座,題目是《文學藝術(shù)和常識》(The Art of Literature and Commonsense),還是留給納博科夫自己把話說滿:

這種為瑣細之事而驚嘆的能力—不管危險如何緊迫—這些靈性突然的離題之語,這種生命之書里的腳注,是人類意識的最高形式,正是在這種如孩童般的揣測中……我們知道這世界是好的。

4

話已至此,是不是我要呈現(xiàn)的納博科夫就是一架格外敏銳、死命高興的照相機?但文章顯然只過了一半。要我說,這前一半的意思已足夠正確了,只是在納博科夫的作品中幾乎隱形的那“后一半”,意味著他本該是最沒有理由高興和敏銳的人。

納博科夫成年之前,生活在俄國最有錢的人家之一;他爸爸的襯衫都是要送到倫敦去洗的。餐桌上說法語,兒童房說英語,其他地方說俄語。馬丁·艾米斯說這家人的才華是如此橫溢,任何一個納博科夫,不管他決定要做什么,只要達不到全國知名都是家門不幸。弗拉基米爾十幾歲的時候,叔叔留給了他一百萬盧布,他就自費出版詩集,在圣彼得堡俊逸地做著少年詩人?!昂舯R百萬終不惜”“風光去處滿笙歌”。當時圣彼得堡和長安一樣,國際化大都市,而且文藝之絢爛,在那個國家彪炳的歷史上,都可算是最高峰了?!耙粦?zhàn)”。十月革命。父親把幾個孩子送往克里米亞。1919年,紅軍勢如破竹,白軍敗退。塞瓦斯托波爾港是唯一的出口??刂聘劭诘姆▏苏剹l件,不讓走,納博科夫一家轉(zhuǎn)移到裝干果的“骯臟不堪”的希臘輪船上,“希望號”。三天不放行,他們就輪流在木凳上睡覺。紅軍占領制高點,轟炸開始,岸上有機槍掃來。夜里十一點船開動了,納博科夫和父親在甲板上下棋;他看了此生最后一眼俄羅斯。

他們先到了馬賽,在倫敦停歇,納博科夫兄弟去劍橋念了幾年書,后來在柏林定居。十幾年后,希特勒上臺,薇拉和德米特里是猶太人,他們就逃往巴黎。1940年,五月,納粹勢如破竹,逼近巴黎。美國的一個營救組織顧念老納博科夫的舊恩,給他們弄到了三張跨越大西洋的船票。把納博科夫一家送到美利堅的那艘船,下一次出海就被擊沉了;納博科夫在巴黎的住址,三周之后被德國炸彈夷為平地。納博科夫是唯一一個先后逃離斯大林和希特勒的文學大師;在他的腳后跟上,兩大文明世界土崩瓦解。而在這樣的背景前,還有個人的悲劇在舞臺中心上演。1922年,納博科夫父親的同事在柏林講演,有瘋狂的?;庶h舉槍刺殺演講者,老納博科夫無比英勇地把那個人摁倒在地,卻在第二個殺手兩次槍擊后當場斃命。1937年,母親孤獨而窮困地在布拉格離世。三年之后,納博科夫攜妻兒倉皇逃出巴黎時,他的弟弟正好出門,謝爾蓋最后死在集中營里。那個幫納博科夫收管文檔和蝴蝶標本的巴黎朋友,也死在集中營?;蛟S我們可以試著說,相比于在戰(zhàn)爭和革命中丟掉父親、家園、童年、母語的納博科夫,沒有哪個現(xiàn)代大藝術(shù)家的前半生是這樣被苦難覆蓋的。

這樣去講納博科夫的故事,我很幼稚地想仿造一個迷你的“納博科夫式”的閱讀體驗,就是結(jié)尾會讓之前發(fā)生的所有事變換色彩。當然我沒有信心要求任何人讀兩遍我的文字,所以我就把前文的幾個關(guān)鍵字喊過來作為提醒:去記住,去看清,去爭取那種“最高形式的意識”,也就是為最庸常的細節(jié)而沉醉,現(xiàn)在看來并不是那樣無憂無慮的。它是如此的違逆直覺,一定會伴隨著某種代價。而這一點,納博科夫最清楚不過。

納博科夫?qū)懽魃牡暮蟀氤蹋黝}中涌現(xiàn)出越來越多的瘋狂和變態(tài),而且大多無可否認是某種敏銳被生存的不可承受之重壓得變了形。納博科夫第一部可以評選小說大家的參賽作品,大概是《防守》(The Defense),寫一個象棋的少年天才,受不了童年父母的溫情和后來妻子的蜜意,認定自己分辨出時光中的某種對應和趨勢,瘋狂又開始侵蝕自己,唯一的防御策略就是自殺。他最有名的短篇大概是《符號與象征》(Sign and Symbols),寫一對老夫婦去精神病院探訪兒子未果,回家懼怕收到他自殺的消息。兒子的病叫“Referential Mania”(指涉妄想),會覺得周遭的一切—云的軌跡、太陽光斑的圖案—都藏著給他發(fā)送的秘密訊息。晚上,母親醒著,想到她一直都懂:活著,就是接受喜悅一個接一個離去。她想象某些“隱形的巨人用某種無法想象的方式正傷害著她的孩子”;“這世間無法估量的溫情……這溫情的命運,要么被摧毀,要么被浪費,要么變成了瘋狂”。

我最喜歡的一本納博科夫應該是《普寧》(Pnin),寫一個笨拙、糊涂的俄羅斯教授在美國大學里格格不入的故事。普寧和納博科夫一樣,不太聊自己過去生命中的災禍,一般就隨手把它收納在視線邊緣的括號里。比如上課老講些深埋在俄語里的哏,只有自己笑,他“把記憶轉(zhuǎn)向自己熾熱和敏感的青少年(那個明亮的宇宙似乎因為被歷史一擊即滅而更顯得清新了)……”這個括號的文字掌控力實在駭人。這本書雖然核心哀傷,但行文友善、輕巧,迷人極了,只在臨近尾聲時,納博科夫突然給了一段直白到可怕的話;那是普寧在某次晚宴之后的閑聊中,聽到他少年戀人的名字被提起:

為了能理智地活著,普寧在過去十年教會了自己再不去想起米拉·貝洛赫金……因為,如果足夠坦誠的話,沒有一顆良心,從而也沒有一種意識,能存在于一個會讓米拉那樣死去的世界。我們必須遺忘—因為誰也無法帶著那樣的記憶活著:這樣一個優(yōu)雅、脆弱、溫柔的姑娘,擁有那樣的眼睛,那樣的笑容,背景是那樣的花園和雪景,被一輛牲口車拖進了滅絕集中營,死于注入心臟的那一管苯酚。

引了納博科夫之后每每無話可說,或許可以提醒,除了納博科夫常把故土和女子的形象重疊,當年他最早的長篇就是發(fā)現(xiàn)寫初戀可以通往自己夢中的俄國,突然讓自己文學抖擻起來。

5

納博科夫那樣尖銳的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姿態(tài),假裝歷史和時間都不存在,如果只是簡單指認它和集中營、古拉格有直接聯(lián)系,把它視作某種“回避”,就總覺得自己好像太沒文化了。但擺脫政治是種連納博科夫都負擔不起的奢侈,更不用說我們。好幾年前,微博上流傳過一個關(guān)于《洛麗塔》的講座,美國教授尼克·芒特(Nick Mount)把重點放在納博科夫的風格上。就是那種“喜不自勝”和忍不住的賣弄,“就像足球場上的倒鉤,或網(wǎng)球選手從兩腿間回球一樣。……他們水平太高了,心思自然而然就會轉(zhuǎn)到要怎么帥?!贝笾律?,芒特教授最想讓我們下課后記得:賦予《洛麗塔》任何預設的社會性的企圖,都是錯的。

他舉了2003年的一本大暢銷書,叫《在德黑蘭讀洛麗塔》(Reading Lolita in Tehran),作者阿扎爾·納菲西寫自己當時在德黑蘭辦了一個秘密的讀書會,和幾個女學生一起讀英語文學經(jīng)典:納博科夫、亨利·詹姆斯、菲茨杰拉德、簡·奧斯丁,等等。這是宗教革命之后的伊朗,恐怕是現(xiàn)代社會你最不希望自己女兒生活的地方。除了各種女性權(quán)益被隨意剝奪,只要露出面孔和雙手之外的身體部位,就有可能承受鞭刑和牢獄,而且,女孩可以被送去嫁人的年紀降到了九歲。誰又能想到那個讀書會的女學生們最喜歡的書是《洛麗塔》。當然,她們認得很清楚,納博科夫這個小說很大一部分主題是一個擁有強權(quán)的男子想要沒收一個十二歲女孩的生命,尼克·芒特老師表示,這種時政式的、投射自身式的解讀對于納博科夫來說就太過狹窄了。

后來我就把那本書找來讀了,發(fā)現(xiàn)芒特對它的概括狹窄、殘缺到離譜,納菲西老師明明寫在那里,她們跟納博科夫的紐帶不一定就是他的主題,而是那種極權(quán)社會的質(zhì)感,像是生活在用虛假承諾編織的世界里。她說不管是在納博科夫的人生中,還是在他筆下,有一樣東西是她們這群人下意識都能領會和感受的:“當所有選項都被拿走的時候,你依然有無限自由的可能?!?/p>

這書里有一段,我總覺得在我潰散的記憶力中,一定可以留到我交代后事,不僅僅是因為它荒唐,也因為它的現(xiàn)實主義敲打在離心臟太近的地方。里面納菲西接受邀請,去聽演唱會—說是“演唱會”,就是一個供大家自娛自樂的場館—說是“自娛自樂”,其實審查極嚴,所以從來沒什么高質(zhì)量的演出,但每場爆滿。今天又是四個業(yè)余的小青年在那里彈奏西方靡靡之音。雖然樂曲歡快,但他們一臉肅穆:唱歌和流露感情都是禁止的。一旦看客之中有人竟不自禁隨著節(jié)奏拍手或擺動身體,舞臺邊會出來兩個穿著西服的人,靠一陣兇惡的手勢制止你。一個像伊朗那樣的極權(quán)社會運轉(zhuǎn)方式都是一樣的:總是先要照他們的理想定制你的夢和渴望,在過程中讓個人的復雜性作廢,最后認出他們最強大的敵對勢力:真實的人類反應。

“好奇是不服從最純粹的一種形式。”納菲西喜歡引納博科夫這句話。這一層意思,我真想說,是“納博科夫說到底……”句式中的那個“底”—就是他知道,任何藝術(shù),只要它是正宗的藝術(shù),自動就包含了所有你能要求的造福人類的價值。他頑皮,喜歡說后來人會抱怨《洛麗塔》是本講道德講到死板的書,很像當年《道連·格雷的畫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如耳語的丑聞般席卷文壇時,王爾德也表達過類似擔憂。艾德蒙·威爾遜逗納博科夫,說你的三觀還是十九世紀末唯美派那套東西,一點進步都沒有;我們暫且不跟艾德蒙糾纏(心里念叨著別人問沃爾特·佩特,“為什么要當好人?”,他說,“因為那是美的?!保辽倏梢赃@樣說:在殘忍的世界里找尋美,執(zhí)意去自由,去拒絕任何對想象力的制約,在認清“意識”的種種風險同時,稱頌它是人類所能擁有的最好的東西—至少,如果你像芒特老師自己承認的那樣說不清道不明地就是愛讀納博科夫,那這些副作用也不算很糟糕吧?

6

我最初成為讀者,好像是突然著迷各朝中國人寫的散文,書店里發(fā)現(xiàn)陌生的文集,我都先試那篇寫閱讀的文章;如果你寫不好閱讀,那我就把你寫的其他暫且放一放。后來念了英文,我也一直在力所能及地盡量多見識英文里的評論家,如果他寫過納博科夫,這就是很好的石蕊試紙了。因為納博科夫的藝術(shù)立場太極端,如果聊他都講不出幾句有意思的話,那就暴露了你還是把文學評論先當兼職來干比較好。當然,我說的是我自己。直到目前為止,我不認為我道出了什么關(guān)于納翁的新鮮見解,前面那八千字基本都是我們這些“親納派”的共識。沒有辦法,只能用聳人聽聞來冒充了—

這部短篇集其實我研究生就開始讀了,讀到一半停了納博科夫是我覺得他的英文不好;是偏重于“有害”那層意義的不好。至少是對我不好。那時候迷信福勒式(第一版1926年問世的“福勒英文慣用法”或許至今仍是最有號召力的風格權(quán)威)不動聲色的干凈英文,納博科夫那種“你真的夠了”級別的華彩和俏皮真的讓我很快就認定,那是一種他自己發(fā)明的語言,只是英文讀者能懂而已?!度退沟侔病つ翁氐恼鎸嵣睢罚?i>The Real Life of Sebastian Knight)終于投向美國大眾時,《紐約時報》很掃興,來了一句:“所有這些在俄語里可能讀上去真的是不錯的?!?942年,納博科夫巡回演講,他上講臺應該每句話都事先寫好,講完之后某美國大娘上來熱情地夸贊他,說:“我最愛的就是你那種不合規(guī)矩的英文?!彼?,也不只是我那些閉門生造的二手語感才覺察面前是一頭品種新奇的怪獸。納博科夫不是自己也說嘛,“康拉德拿手的是那種現(xiàn)成的英文”,也就是那種本地人用的英文,“而我拿手的,是另外一種”。好吧,別客氣,我不想要另外一種,我想要那種比較英的英文,謝謝。另外,那種無處不在的噴薄詩意可能也更屬于俄國文學的傳統(tǒng),讓那時的我覺得有些生分。

當然,自從畢業(yè)后擺脫了一種“英文學者”的極為荒謬的自我定位,現(xiàn)在我很容易就認同了安東尼·伯吉斯那句:“他選擇使用并改造我們的語言,是我們所有人的光榮?!钡勾_實要致謝芒特老師,或多或少有那個講座的功勞,讓我重新讀起了納博科夫?!镀諏帯分?,那種文字間的狂喜只要嘗到了一滴,就再也回不了頭了。但還是得承認,納博科夫的大部分句子入眼時還是要霧蒙蒙地重新聚焦,而且還是總讓人擔心那種精妙把控的浮夸感會不小心過了頭。這次再讀短篇集,有些是初遇,有些是重逢(除了極度懷疑自己讀過,也跟第一次讀差不多),我給自己一個貫穿始終的任務,就是找例子證明當年我對納博科夫英文不地道的猜忌是正當?shù)摹C看斡X得發(fā)現(xiàn)了什么,盤算著該如何訓斥它,但出入上下文,只要瞪著它足夠久,那種艱澀或不適感就消散了,或只是化作了某種精心制造的優(yōu)雅的嬉鬧。

比如,在那個講法語老師的短篇里,提到家里常來一個比納博科夫父親還激進的自由派,說請用人和講法語都是封建殘余,很不待見。飯桌上O小姐用悅耳的法語請他遞一塊面包。“我可以聽見、看到倫斯基‘frenchlessly’、毫不妥協(xié)地只管喝著自己的湯。”那個frenchlessly,既是他絕不肯聽懂法語、講法語,也包含了他對法式優(yōu)雅的鄙夷;換了俗手,二三十頁來這么一次都覺得尷尬,納博科夫感覺每頁都有二三十個這樣的無拘無束。

還有一個短篇叫《循環(huán)》(The Circle),回憶童年的那條河,以及他“riparian消遣”中永遠的伙伴,鐵匠之子瓦西里……那個riparian是“與河岸有關(guān)的”,一方面要承認他在炫耀詞匯量,另一方面是越想越覺得,那是一種中年人在回想童年活動時,一種大而化之的概括感。故事敘述者又回想道:“在那不溫不火的微雨中游泳是何等美妙的滋味,我們在兩種自然元素交融的橫線上,它們同質(zhì)而不同態(tài)—河水粗重而celestial之水又如此纖細?!眂elestial,天上的、天庭的,有神圣感,又常借來表達如天堂般超凡脫俗。這樣寫個小孩玩水實在是太瘋癲了;但如果你覺得這種寫法只是自瀆,那就回到了開頭我的主旨:我們對閱讀愉悅的理解很不一樣。

反正,我現(xiàn)在越來越愿意被一種信念說服,那就是納博科夫的“不好讀”,不管是局部還是整體上的難度,都是他在提示你,這是一個創(chuàng)造在藝術(shù)中的更高的現(xiàn)實;就像人在生活中必須刻意捕捉細節(jié)和背后的呼應一樣,宇宙隱含的美并不是唾手可得的。納博科夫?qū)ψx者期待和要求都很高?!墩f吧,記憶》最初有幾章在《紐約客》發(fā)表,編輯執(zhí)著地改他的文字,納博科夫堅強地不許,他說,我自有屬于我的“蜿蜒”,它們只是初看笨拙或晦澀而已,讓讀者多讀兩遍不行嗎?害不了他們。

多年來我有一句珍藏的文學評論,是厄普代克的名句:“納博科夫的文風實在是情愛的一種……他渴望把那種朦朧的精準牢牢抱緊在自己滿是毛發(fā)的臂膀中。”那個“朦朧的精準”(diaphanous exactitude)當然很神,但我覺得厄普代克懂得納博科夫也懂在那個“滿是毛發(fā)”(hairy)里。它一方面當然指向納博科夫筆下那些以亨伯特·亨伯特為首的中年男子的體貌特征,但hairy也本身隱約帶有粗魯、無禮、令人不快的意思,所以還是我的“代價論”:這世界的稍縱即逝的脆弱的美,就像納博科夫癡迷的蝴蝶一樣,抓住它,就意味著讓它的尸體停在裝有炭粉的玻璃杯中,或者“直接捏碎它的胸腔”;所以那一抱,終究是要伴隨傷害的。

畢竟是“意識”的最高形態(tài),我也離題插句玩笑話。第一次真正懂納博科夫,很像第一次去日本。納博科夫的文本太細密考究了,他似乎想要控制讀者在每一個字詞上的反應,時時刻刻取悅你,很像到日本發(fā)現(xiàn)生活所有細節(jié)都已經(jīng)被打點妥當,有一種被變態(tài)大叔疼愛的感覺—沒有一個正常人能體貼到這種程度。

多年來我還有一本珍藏的薄薄一小冊文學評論,叫U & I,跟厄普代克和癡迷有關(guān),是尼克爾森·貝克用了整整一本書從各個角度玩味自己對厄普代克的崇拜。他自己也說,報選題的時候,經(jīng)紀人回復,會不會太像個變態(tài)了?貝克說,后來認真寫起來,發(fā)現(xiàn)確實變態(tài)。

其實普魯斯特-納博科夫-厄普代克,再嘗試性添上尼克爾森·貝克,算是一個流派的;厄普代克和納博科夫在有限的互動中也大致表示了彼此欣賞。但U & I里面有一大段,講厄普代克給《榮耀》(Glory)寫書評,興高采烈之后突然控訴這本書“始終沒有醒悟它自己是本小說,有制造懸念的義務”;這讓貝克很難接受。我夾敘夾譯簡略呈現(xiàn)一下他連綿好幾頁的思考。他說區(qū)分是不是偉大作家有個決定性的特質(zhì):他存在于一根淡淡的品紅色的認可線之上,不管做什么你都不可能覺得不對。他引用亨利·詹姆斯:“我記得讀左拉《崩潰》(La Débacle)的時候,在我對其欽佩的光芒中,沒有任何質(zhì)疑是我不愿馬上收回的。”他說,厄普代克無法讓自己忽略納博科夫的弱點,特別是他以一個職業(yè)書評人必須在倒數(shù)第二段挑刺的習慣,故意不明白這些弱點都對納博科夫那個“注定的自我”是如此重要,于是必須立馬解釋清楚:納博科夫的那些了不起是由復雜的特質(zhì)造就的,這些所謂“弱點”是其中不可或缺的成分—“這正是我最難原諒的厄普代克的弱點”。

所以我確實不記恨納博科夫把我哄睡的那么多明媚的下午,以及,至今,我要讀出他的好,還得每句話讀兩遍。還有那些讀了兩遍依然覺得他聰明過頭、得意過頭的段落。這是某種快樂和清醒的代價。如果納博科夫不是這樣的,我們就沒有納博科夫了。

20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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